时间
我最怕的敌人,不是任何有形的物体,而是诗人所咏的
它悄悄地来了,
又悄悄地去了
有一种药材或者一种微菌,能够改变人的容颜,或者仿佛小说里面的法术,甚至于可以容人三十六变,七十二变。但是变来变去,孙悟空依然甩不脱我佛的批语,猴性难改。有些人比较进步,也聪明了,晓得即使学会了隐身术,也逃不去尘世的存在,与其拜佛求仙,茹素打坐,倒不如简简单单,改换一下名姓。如今人事复杂,住在一个栉比的弄堂,大家可以终年老死不相往来。一个道地的都市人,往往不免这种类似的护符。我有一次和一个上海佬初次往来。我请教他的尊姓大名。他取出一本厚厚的名片夹,端详了一下,抽出一张,看了看,塞进去;然后另外抽出一张,摇摇头,又塞进去;最后,他抽对了,决定用这片子上的名姓和我结识,把它诚惶诚恐地递给我。我纳闷他为什么带着那么许多不同的名片。可是,无论他姓张姓王,我之于他绝不因而少所戒心。他抽不掉他上海佬的灵魂。
我们恭维一位英雄,常说生死不足以动其心。就是因为生死,虽说是人生独一无二重要的变迁,变不掉迁不走那无从把握的内在。如今有千万勇士,每天冒死保护我们这些弱者,终于为了我们死掉。山河即令改色,然而气可贯虹,英灵终古长在。没有一件东西真正可怕,因为没有一件东西能够毁灭我们的灵性。只有一件东西是我们真正的敌人,是我们的世仇,不共戴天,而又携手同行,怕它而又无所用其逃避,就是那虚无一有,而又无所不有的时间。
昨天翻看一本野史,记述山西辛亥革命,有一节说民军来“到襄陵城外,听说城内无兵,但城门却紧闭不开”,于是架不住一天的饥寒,有人主张攻城,“这时前队有一少年壮士,名张博士,性情激烈,不耐烦,看城门下有缝,便脱衣伏体,匍匐而入,头已入,足不能进,呼人从外脱其裤,乃赤条条的爬进城门内,由城缝递进一把刀去,博士便举刀用力斩关,而城门开矣。”我和这位张博士有过数面之缘。我常常听他谈起他当年的英勇。他的个子不算高大,身体不算壮实,但是他的气概有些凌厉,声音特别洪亮,自然而然引起一个十三四岁孩子的崇拜。
就是这样一位具有英雄底子的志士,八年以后我们相遇,一种说不出名目的东西变了他的气质:声音低了,涩了,滑了,甚至于脸上落了几块肉,露出几块骨头,合起来丧失了他原有的配合的谐和。他讨了一个妓女做妾,吸上鸦片,当光了,借尽了,投靠他小学教书的糟糠老妻。老妻不堪他们的需索压迫,躲回家乡。他们流落在天桥一家破房子过活。怎样过活,只有天知道。如今看见我,愣了愣,他便掬下腰,透出一副可怜模样,摆出亲热的口吻,好像我们有过密切的友谊:
“你不是二爷!长得这样高!大学毕了业没有?真好!真好!人人夸你学问高。有学问,不像我这草包,不愁没有饭吃。说是你常给报纸投稿儿,我也拜读来的。的确好,有味道。你是写小说,还是编戏本子?你一定赚了不少钱。二爷,我可不走运。我穷了。我就没有阔过。想当年我做学生军,跟清兵拼命,那时你父亲做将官,我从城门底下爬过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要门洞有一个人在,我的小命就算告了终。可不是,我穷了。你父亲死了,真是的!我那时顶跟你父亲要好,你那时还小,不记得。他要冲锋全仗我。”然后他打了几个冷颤(这时是冬天,他穿着一件破布夹袍),咳嗽了几声,缩住手说下去道:“是的,全仗着我!我穷了。你父亲在着,我不曾寒碜到这个地步。二爷,你带着钱,方便我了黑人,黑得多叫开心!再会,永远再会了!”
蔌原大旭来上海将近六年了。他什么也懂,一个日本人的一知半解的懂法。他和看守我的几个宪兵不很相似,他把这种职业看作一种愉快的任务。他不叹气,他不牢骚,他在分别的时候以平静的口吻告诉我希特勒死了,自杀了。他不属于人世。有谁愿意知道这个日本宪兵的来历吗?我说出来请不要诧异:他在战争以前当和尚,他原是一个和尚出身,我的天,我明白他怎样养成这副喜怒莫测的出世的音容了。
最近有一位朋友说起蔌原,有几位英美人士大约也领过他的大教,跑到集中营点名和他相会。这位虎虎有生气的懔懔不可冒犯的军曹,出人意外,跪在地上,只是连声求饶。我们不可一世的蔌原军曹也在磕头,说什么我也不敢相信。也许这和时势之下的心理相符。但是和他的清癯的容貌相比,和他的苦修的灵魂相比,这个曾经当过和尚的嗜杀者实在缺少可能下跪。
假如这是事实,他看见了我和那些苦难的朋友们也会磕头,我真还不敢到集中营去拜望他。这个戏剧性的变化未免丑化、损伤我曾经受伤的心灵。说实话我愿意他尊严冷静如往日,他当过看破红尘的和尚,当过视死如生的兵士,难道事到如今,国破家亡,还有什么看不开,值得留恋的吗?尊严冷静如一尊石像,如地狱放出的一个魔鬼,把人性和脆弱永远关在皮肉以外,那才是令人不寒而栗的蔌原大旭。
然而,蝼蚁尚且贪生,我们的喜怒莫测的蔌原军曹也磕头了。人性出卖了你。你出卖了你。你这个伟大的人物是一个何等渺小的软弱的存在。
【人物介绍】
李健吾(1906-1982),山西运城人。作家、翻译家。著有散文集《意大利书简》,文论集《咀华续集》、《李健吾戏剧评论集》、《李健吾文学评论选》及译著多种。
作者小趣 与蹇先艾的创作竞赛
1921年夏天,李健吾以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师大附中。同时考入的还有后来成了作家的蹇先艾,成了诗人的朱大枬。
李健吾与蹇先艾是终生不渝的好朋友,然而,最初的相识,却是歧视与竞争。用李健吾的话说是,“不打不相识,我们的友谊最初是建立在妒嫉上面的。”(李健吾《蹇先艾》)
论根基,蹇先艾在李健吾之上,然而,天不公道,几乎每次国文考试,总以一分半分之差败在李健吾手下。一年级上学期国文考试前,蹇先艾全力以赴,立志雄居榜首,一雪前耻,不料分数公布出来,仍比李健吾略低一点。自尊心受到伤害,忍不住俯在课桌上,足足哭了半个钟头。
在这个班里,李蹇二人只能在国文课上争长论短,真正的才子是朱大枬。李健吾的入学成绩是文科第一名,蹇先艾也只能以根基深厚自诩,而朱大枬的入学成绩是总分第一名,而朱大枬比他俩还小一岁。
到了第二学期,共同的爱好,很快将这三位少年连结在一起了。
第二学年上学期,也就是1922年冬天,这三个爱好文学的少年,联络一些同学,组织了一个文学团体,名叫曦社。并于1923年初,创办了不定期刊物《爝火》,发行两期后停刊。刊名《爝火》,是朱大枬的主意。典出《庄子·逍遥游》“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
鲁迅来师大附中作《未有天才之前》的讲演,最初也是曦社提议,鲁迅答应后,学校才作为全校活动安排的。
文学三少年中,李健吾一直把蹇先艾看作竞争的对手。《爝火》停刊后,李健吾与蹇先艾不约而同地向《京报副刊》、《晨报副刊》和《文学旬刊》投稿。
不像平日的考试,李健吾可独占鳌头。蹇先艾的家境与心性,正可与李健吾匹敌。棋逢对手,互有胜负,却都显示了自己出众的才华。李健吾写小说也写剧本。1924年7月,独幕剧《工人》在《文学旬刊》的发表,无疑让他棋先一着。这是他在大报刊上第一次发表的剧本。1924年10月,蹇先艾写了短篇小说《到家的晚上》在《晨报副刊》发表。同年12月,李健吾写出短篇小说《终条山的传说》,也在《晨报副刊》发表了。这时,两人都是18岁的中学四年级学生。
彼此可以告慰的是,两人在小说创作上的成就,后来都得到鲁迅的首肯。1935年,鲁迅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精选1917年到1927年间的短篇小说,选入了蹇先艾的《到家的晚上》、《水葬》,李健吾的《终条山的传说》,且在《导言》中对两人作品的特色都有评述。对李健吾的小说是这样说的:“这时——1924年——,偶有作品发表的还有裴文中和李健吾……后者的《终条山的传说》是绚烂了,虽在十年以后的今日,还可以看见那藏在用口碑织就的华服里面的身体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