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执子之手

第三章 执子之手

1.张家有女初长成

在周有光从苏州到上海读大学,后又辗转至杭州教书的岁月里,他遇见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张允和。她小他三岁,苏州是他俩缘起之地。

张家祖上是合肥显赫世家,当地有民谣《十杯酒》曰:“一杯酒,酒又香,合肥出了个李鸿章……三杯酒……合肥又出张树声……”张树声也就是张允和的曾祖父,曾任晚清江苏巡抚、两广总督和直隶总督等。张家拥有良田万顷,在张允和父亲张武龄的名下,每年就有十万担租,是典型的豪族。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催生的大多是纨绔子弟,但张武龄接受新思想的洗礼,从小洁身自好,嗜书如命。在张允和的记忆中,她的父亲“痛恨赌博,从不玩任何牌,不吸任何烟,一生滴酒不沾”。沉闷的大家族生活令张武龄几近窒息,幸得大他四岁的贤内助、扬州名门闺秀陆英的关爱,才让他感受了生活的真谛。为了不使子女们受到陈规陋习的影响,张武龄夫妇带着一应儿女,举家迁往上海,后又搬至苏州。这是1917年,张允和8岁。在这座秀丽的江南古城,张武龄毁家办学以振兴教育,他的宏大理想是建立一个“幼稚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完善教育体系。

张家早先住在寿宁弄,这是一座有三进房子的苏州私家园林,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古朴而安静,从前是官宦人家的老宅。陆英为张家养育了四女五子,其中四姐妹依次名为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名字里分别有两只脚,意味着长大后都要远走高飞的。这也是张武龄的寄托,希望女儿们迈着健康有力的双腿走向社会。多年以后,张家四姐妹声名远播。张允和排行第二,自幼聪明调皮,最受父亲的宠爱。父亲最享受张允和拿梳子给他篦头,篦着篦着便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座花园房子成了张允和姐弟们的童年乐园。她们每天在书房跟先生念书,耳朵却支楞着听花园里杏子落地的“啪、啪”声,课间抢着去捡树下大大的荷包杏子,怕先生发现有的藏在书桌里都溢出了芬芳。还有那两棵大玉兰花树,不但好看而且好吃,央求厨子把肥美的玉兰花瓣放油锅里当茨菰片炸,又脆又香!有时,又文雅地学王羲之“临池洗砚”,弄成个大花脸。更多的时候是大呼小叫地爬山、戏水、荡秋千,一天下来衣服脏得要洗掉好几脸盆水。虽然孩子们自由自在地任由个性发展,但同时又很有教养。如果家里来客人的话,孩子们都侧身站在客厅,规规矩矩地躬身招呼,糖果糕点端上来后,再嘴馋也不能吵闹着要吃。张武龄为了给孩子们全面的教育,请了两位先生教白话文和文言文,稍大后又请了一位女先生教女儿们音乐、舞蹈和算术。张允和最爱穿上白色的练功衣和软底鞋,小精灵般随着音乐舞动身体,舞动自由的灵魂。

这些美好的日子像珍珠般串起,成为张允和珍藏的童年记忆:

“在苏州,我们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父亲对书籍的热爱和对知识的渴求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当时能订到或买到的所有报纸他都要看,《申报》《新闻报》《苏州明报》《吴县日报》等,以及一些比较有名的小报,如《晶报》《金钢钻报》等。至于家里藏书,在苏州是出了名的,据讲不是数一也是数二。家里专门有两间很大的房间,四壁都是高及天花板的书架,整整齐齐摆满了书,除了为数不少的善本和线装书外,父亲不薄古人也爱今人,现代和当代出版的书籍,各种名著和一般的文艺作品他都及时买进。尤其是‘五四’以后一些最新鲜最富营养的作品,如鲁迅先生的作品有许多流派的新书名著他都一本不漏。

父亲的藏书我们可以自由翻看,他从不限制,书籍给我们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快乐。但钟鸣鼎食、诗书传家的生活并没有使父亲满足,他想让更多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接触新思想,接受新生活,用知识和文化的力量,使她们摆脱旧的陈腐的道德观念的束缚,成为身心健康的对社会有用的人。”

1921年这一年,对于张武龄来说,亦喜亦悲。深受“五四”影响的张武龄,一早就有办学的思想,他同蔡元培、马相伯、陶行知等教育界名士都有密切往来,深受他们的启发,并于1921年创办乐益女子中学(苏州第一中学前身),取“乐观进取,裨益社会”之意。张武龄立志办学,倾家荡产,子女们要等到乐益女中的经费筹到了,才能出去上学。这简直令亲友们不可思议,因此人称“张疯子”,但他乐此不疲。《苏州教育志》这样记载:“张冀牗,‘五四’运动后,接受新思想,深知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的重要,乃于1921年变卖部分家产创办乐益女子中学于憩桥巷。后在城中王府基购地二十余亩,兴建校舍四十余间及风雨操场一座;并购置理化仪器、钢琴、图书、运动器械等教学设备。在校园植白梅四十余株,建筑茅亭回廊,为师生教学休息提供了优美安静的环境。”

然而,就在乐益开学后不久,陆英却因病早逝,留下九个孩子和唯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陆英一身西洋装束,显得温婉高雅,眼睛里却透出坚定的神情。张允和正是继承了母亲高贵的品质,在日后的风雨人生中勇敢绽放。

1923年,张允和三姊妹(四妹从小抱养给人)进乐益上初中,既学古文,又学习很多现代化的新知识。国文课先生张闻天的教材与众不同,是世界名著的白话翻译本,其中法国文学家都德的《最后一课》激发了大家的爱国心。在周有光和圣约翰的师生愤怒投身五卅运动时,张允和也跟乐益的同学们跑遍苏州的八个城门去募捐,手中的竹筒总是满当当的。乐益女中的募捐独占鳌头,后来就是用这笔捐款开辟建成了“五卅路”,成为乐益女中支持五卅运动留下的永恒纪念。在爱国运动的长河中,新思想、新观念在课堂内外润物细无声,只是当时不知张闻天是共产党员,更不知苏州第一个共产党支部建立在乐益。

等到张家儿女渐长,张家就搬到了五卅路南口一条小弄堂,也就是九如巷。在乐益女中教书的叶圣陶说过这样一句话:“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因为父母的感情深深影响了她们一辈子,张允和到老都记忆犹新:“我们在苏州的家里,爸爸和大大(妈妈)各有一间书房,中间隔着一个芭蕉院,有时可以看到他们隔窗说话,那永不落叶的芭蕉像一条绿色的绸带连着爸爸大大的心,书房平时没有人去,我曾偷偷钻到母亲的书房看过,记得最清楚的是母亲的书桌上有一个铜镇尺,上面刻着七个字‘愿作鸳鸯不羡仙’,这一定是爸爸妈妈的共同心愿。”

这个“共同心愿”一脉相承,糅进张允和的骨子里,直到遇见了周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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