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记忆
“感官记忆”的意思,当然是从一个人的官能上的感受作为出发点,听的、看的、摸的、挨的,当然也包括水淹的、火烧的……
四岁多的时候,家住在台北信义计划区的东边,象山山脚下的一个眷村“四四南村”,一家五口住在一个十坪左右的房子里,还挺幸福的。有一个三四坪大的小走廊与隔壁是通的;因为房间小,一般做饭都是在走廊里做,隔壁在做什么菜,你家在做什么菜,都知道。
爸爸要很早起床,吃完早饭要骑脚踏车到“万华”去画玻璃花瓶,我看他从家里骑去万华,至少也要一个钟头吧!肯定很辛苦,所以妈妈就更早,大概五点左右就得起床为他做好早饭再叫他起来吃。我呢,有时也起得早,或许是妈妈故意把我碰醒的,在天还没亮的时候陪她生火、做饭。有的时候生木炭火,有的时候生煤炭火,经济稍微好的家庭可能会生煤油炉,我们家没有。有的时候,炉子坏了,用铁丝裹了再裹,泥巴糊了再糊,终于不能用了,就把它打碎铺在泥泞的臭水沟旁,听说还能除臭。最穷的时候,就是用奶粉罐子来当作火炉,上方是开口,架一个铁圈可以进空气,里面倒一点从公家医院要来的酒精,省着用,一小锅稀饭或前一晚的剩菜,就可以都热了。
我呢,这一天也起了个大早,不是在走廊,因为太早妈妈或许不愿意吵着邻居,也因为酒精燃烧很安全,没有什么污染,所以就在屋子里做起早饭。我在旁边一会儿帮妈妈拿拿这个,一会儿拿拿那个,一会儿蹲着看火,一会儿起来跟着妈妈,她走哪儿就跟到哪儿,后来稀饭煮好了,妈妈把锅端走。我蹲在奶粉罐子炉旁边,看到炉子里的酒精没了,火灭了,这个忙我总可以帮帮了!二话不说,拿起旁边的酒精瓶就往炉子里倒,才烧干的奶粉罐子炉,多热啊!怎么可以碰到酒精这样的易燃物呢?我才四岁,哪知道这么多,尽顾着显能耐了。
酒精才往里一倒,就听到轰的一声,接下来就是全身被火烧着了,因为是蹲着的,所以火一蹿上来就烧满全身,我还没有感觉,连眼睛都是睁开着的,还看到火的外面,妈妈在屋子里跳着脚狂喊着爸爸的名字,爸爸在睡梦中被这突然的惊叫声给吓醒了,猛地在床边坐起,想了半秒钟,拿起一张毯子就扑过来,接下来就忘了。再记得的,就是邻居有个很疼我的张伯伯,抱着我往医院跑,直到那时候为止,我还没感觉哪儿疼,也没哭,就是脸好像有点疼又有点痒,想用手去抓,双手却被张伯伯抱得紧紧的,嘴里还直对我说:“孩子啊,千万别抓脸!”现在想起来,我要是一抓了脸,皮肤再生就会有影响,可能现在就不是做演员而是做别的行业了,也有可能在洗车,如果真是在洗车,那现在大概也应该退休了,哪需要离乡背井到大陆来,长年累月地拍电视剧?我不是觉得没去洗车可惜了,也不是因为在大陆长期拍戏而抱怨,还有更多台湾的演员,很好的演员,还没戏拍呢!那我是什么呢?我只是想到了说说而已,想到了说说算什么感官行为呢?您去想想,我还真不太清楚,它有好几层感官。人嘛,可不好当着呢!
张伯伯把我连跑带哄地抱到医院,我感激他一辈子,只是后来忙着长大、搬家、做事、结婚,一直到回忆起这事,我都没去看过他、向他说一声谢谢,好无情啊!人怎么会这样?还是我不记得我说过谢谢了,真是够无情的。他如果还在,现在应该有九十多岁了,不能再想了。多重的感官是可怕的。
在医院里浑身包满了纱布,回到家里,只露着眼睛、鼻孔与嘴巴,也不知道惊恐,根本都没什么感觉。天早亮了,门口挤着一堆大人小孩瞪着稀罕的眼光看着我,像一只动物坐在家里,小孩们更是用害怕的眼神看着,我可神气了,平常哪能这么被注意啊!趁着这个造型来之不易,赶快吓吓他们。坐在椅子上,大人一边让我小心张嘴吃口稀饭,我却嘴里含着稀饭,很满足地突然张嘴向门外的小孩们“哇——!”地学一声老虎叫,那个时候的纱布是咖啡色,所以还挺吓唬人。小孩子们还真有默契地往后一退,大人笑了,我得意非凡。那时我四岁,至今回想起来,有如在感官上做了一次重要的经历,对我来说是件大事,要不然,怎么会忘不了呢?
感官的刺激,就表演来说,可以形成一种单纯的记忆,感官被刺激的同时,也刺激了环境,经过这样的观察和相互的欣赏(欣赏二字当然有主客观之分),自然就对演员的记忆发挥了影响。重点是影响了表现,情感表现是演员不断要学习的事情。
下回再聊点别的。一个人的故事不会太多。
哦!对了,我现在全身,除了右手大拇指下方有一点点火烧留下来的疤之外,其他没有一个地方留下痕迹。
爸爸真伟大,再向张伯伯,深深一鞠躬。
200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