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给我庇护

第3章

给我庇护

当罗恩还在为找寻失踪数周的玛塔·海利而焦头烂额时,玛塔已经在几条街外的霍桑大道边上的一个UPS装货区安顿了下来。

那个救了它的人——迈克尔·金,他并不想养猫。他终日抑郁,酗酒,无家可归,露宿街头,不得不讨别人的残羹冷炙吃,养活自己已经够艰难的了。可现在,他发现自己想照顾这个受伤的小生命。每天早上他醒来,睡在身旁的小家伙都会伸伸懒腰,轻轻地打个哈欠。每天迈克尔都会想,说不定今天它就自己跑了。一部分的他希望它跑掉,另一部分的他又想继续见到它。

迈克尔和斯廷森制定了一套养猫日程。迈克尔会把睡袋藏到灌木丛里,顺便把猫也留在那儿,让它自己玩,然后和斯廷森开始一天的计划。首先,他们要找一家有电源插座的餐厅或咖啡厅给手机充电。像很多无家可归的朋友那样,他们的手机卡是“即付即用”的。他们还会用社交媒体获取日常的实用信息,比如哪里有食物,遇到糟糕的天气时哪里能找到床,哪里能打工,哪里有免费的社会福利发放。俄勒冈州的一些庇护所甚至会发放免费的二手手机,流浪汉可以用手机来联络家人和朋友。

迈克尔、斯廷森以及他们的很多朋友都使用脸书。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都把它当作虚拟家园。在那里,他们觉得自己不再是隐形人,和朋友保持联络的同时还可以扩充自己的社交网络。这一切都是免费且便于操作的,仅仅需要一部手机和Wi-Fi,而波特兰已经实现Wi-Fi全面覆盖了。

通常,迈克尔和斯廷森会去古巴魔方咖啡厅,它位于霍桑大道和东南第31号大街的拐角处,整家店被粉刷成了明亮的橙色。早晨,当咖啡店还没开始营业时,他们会坐在旁边的野餐桌那里,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自己泡咖啡喝。初秋时分,他们会从社区花园偷走苹果、西红柿等水果,收集抽了一半的烟头,并在迪威臣街的快餐车后面搜寻吃了一半就被丢弃的早餐卷饼、甜点和烤芝士三明治。

在第一周的每个早晨,猫都会目送他们离开;当他们在日落时分回来的时候,它也会在那儿等着他们。“该死的,”尽管他很高兴看到它,迈克尔还是会向斯廷森抱怨,“这只猫还没走。”

几天后,迈克尔开始叫它“塔博”——他们发现它时所在的那家咖啡厅的名字。

“塔博,”每天回家他都会说,“我们回来啦。”它会从藏身的灌木丛中跳出来,尾巴翘得老高,一路喵喵叫着跑过来迎接他们。塔博总是饥肠辘辘,它会缠在迈克尔的腿上到处嗅着,等待喂食。斯廷森会给它一块鸡蛋三明治或其他从快餐车后面找到的食物。它会战战兢兢地把食物吞入口中,然后匆忙咀嚼。吃完后,它总会在地上找一遍,生怕错过任何一粒残渣。然后,迈克尔会喂它一罐猫粮。起初,迈克尔认为它只是因为食物才留下来的。虽然他总是抱怨,但是,意识到自己有能力帮助和曾经的自己处境相同的小生命,这一点让他感到欣慰。

第一周即将结束的时候,迈克尔发觉自己开始担心塔博了,他想方设法,只为了让它更舒适。他用一个空盒子和自己的一件T恤衫给塔博做了一个类似于摇篮床的东西,这样它就能不受打扰地睡觉了。他把做好的猫窝藏在树丛里,又把装满水的碗和猫粮放在旁边,以防他们不在的时候它肚子饿了。

迈克尔发现,它现在看他的眼神不同了。它会在看见他时发出呼噜声,当他跟它说话的时候,它会睁大眼睛专心地听。

“塔博,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某天,他拿出一罐金枪鱼。那天他和斯廷森的乞讨很顺利,所以他想给它吃顿好的。塔博蹿出来,喵喵叫着,看起来饿极了。迈克尔尝试着打开罐头,它围着他的腿焦急地转圈。

还没等迈克尔把所有的金枪鱼从罐头倒到盘子里,它就埋头大口吞咽起来。迈克尔弯下腰,拍了拍它因进食而拱起的背。

“它真好看,不是吗?”迈克尔说,像是第一次见到它一样。

“是啊。”斯廷森说。

它很漂亮,看起来不超过三四岁,拥有虎斑状的灰色斑块和深邃的桉树叶色眼睛。它会把自己清理干净,这样看起来比之前健康了一些;它身上的皮毛也更有光泽了,肿起来的眼睛和脸上的伤口都在痊愈。斯廷森弯下腰,喂了它一根冷掉的薯条。“有一只猫在身边很酷。我简直爱死了它们用爪子抓食物的样子,太可爱了。”

迈克尔挡住斯廷森伸下去的手,说:“你不能给它吃麦当劳这种垃圾食品,会把它的肝弄坏的。”

“你有多懂猫?”斯廷森问。

“反正比你懂。”

两个流浪汉很容易就达成了共识,迈克尔负责照顾塔博,因为他懂得怎么养猫对猫更好。事实上,自从小时候读了苏斯博士的《戴帽子的猫》《绿鸡蛋和火腿》,他就有点儿痴迷猫这种动物了。小时候,他的父母不许他养宠物,但他一早就深谙再也没有什么比和动物待在一起更能达到内心平和的道理。迈克尔有三个兄弟和一个姐姐,他是最安静的那个。他会偷偷地把从窝里掉下来的翅膀受伤的小雏鸟带回家,偷偷地把食物拿给野猫吃。在成为流浪汉之前,迈克尔一直宠爱着自己的宠物猫和狗,从他工作的餐厅里带新鲜的鱼和肉给它们吃。

每晚喂完塔博后,迈克尔和斯廷森都会肩并着肩坐在UPS装货区的临时帐篷里,安静地把铺盖卷摊开,看着小家伙玩耍。他们会把吃了一半的比萨、一袋冷薯条或捡来的任何食物放在破纸板做的盘子里。然后,他们会打开三十二盎司容量的瓶子喝起来,那里面装满了“人行道大满贯”或者被迈克尔称为“唤醒”的饮料——混合了所有他们能找到或买到的酒。

当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塔博可能会把一个皱巴巴的烟盒踢来踢去,或者对着空盒子假装伏击看不见的猎物,它把爪子伸到盒子里,就像要跳进游泳池一样。它也可能会突然发狂十几分钟,四处乱窜,喃喃自语。有天晚上,迈克尔把买给它的一个老鼠形状的红色猫薄荷玩具扔到它的面前。它猛扑过去,用爪子拍打它,然后把它卷进了迈克尔给它做的猫窝里。“它真有趣,”迈克尔说,“它昨晚从垃圾堆里找到了一罐沙丁鱼,把它带进窝里了,就跟刚刚一样。比起猫,它倒更像一只浣熊。”

斯廷森笑着说:“没准儿你应该把它留下来。”

迈克尔看起来不太热情。“真是个坏主意。”

“为什么?它挺好的,又可爱,也不难养。”

迈克尔没再说话。

即便迈克尔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斯廷森对他也不甚了解,仅有的信息是通过一些零碎的谈话得知的。迈克尔从不谈论自己的感受,也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很明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遭遇了一些毁灭性的打击。他流浪的时间很长,经验丰富,也遇到过一些有趣的事情。然而,迈克尔有时会变得孤僻且消沉。斯廷森原本就希望他能更快乐一些,所以,他很高兴这只猫的出现让迈克尔笑了起来,并让他们有了牵挂。

一到晚上,塔博就变得像只蛾子——它会在迈克尔和斯廷森之间来回走动,直到他们睡着。任何细微的光线都能让它发疯。它也很容易被过往车辆的声音干扰,被警车和救护车的警报声吓到。但它喜欢早起,并希望其他人能和它一起起床——有时它会像一个坏掉的闹钟一样在凌晨四点大声地喵喵叫。只要迎来了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它就会从一个睡袋跳到另一个睡袋,试图唤醒两个男人。如果迈克尔不起床,它就会拉他的胡子、用爪子打他的脸或者舔他的眼皮。

9月末的一天早上,塔博摇着尾巴尾随着迈克尔来到UPS大楼后面,那儿有水龙头,是他平时刷牙洗脸的地方。它喵喵叫着看向他,像在问:“你又要走了吗?”那天,当迈克尔和斯廷森快走出装货区的时候,它依然跟着他们。很明显,它不想被丢下。

迈克尔站在它的面前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办。“嗖”的一下,它飞快地从他的腿上爬到肩膀上,抓住了他那破旧的米黄色背包。

“让我说中了吧。”斯廷森大笑着说。

“好吧,塔博,”迈克尔说着,伸手揉了揉它的头,“今天你就跟着我们吧。”

但就在他们走到街上去的时候,塔博飞快地从背包上蹿下去,钻进了平时等他们回家的那片灌木丛。迈克尔不想整天提心吊胆,担心它跑到路上受伤,所以,那天下午,他用和斯廷森乞讨得来的所有钱买了一副橙红色的狗用项圈和一条皮带。他发现狗用项圈比猫用项圈更安全,猫用项圈不太结实,很容易弄坏。

第二天早上,当他们准备离开时,迈克尔背上背包,给塔博戴项圈和皮带。一开始,它并不配合,拼命躲开。“不,你得跟着我了。”他说着,将它抱到背包上,它立刻找到平衡,安静下来了。

迈克尔在霍桑大道上走着,塔博在背包和他的肩膀上交替坐着,就像一只超大的鹦鹉。迈克尔看向斯廷森。“看见了吗?”他指着那只乐此不疲的猫道,“多酷啊!”

“它是一只吉卜赛猫,”斯廷森咧着嘴笑道,“我怀疑它是哪个游客弄丢的。”

“也许它是马戏团的。”

那天之后,每当他们出门时,迈克尔都会把皮带系到背包上,说“上来”,接着伸出腿,塔博就会顺着他的腿爬到背包上。起初它不适应像狗一样被牵着走,更喜欢趴在迈克尔的身上。

有了肩上的塔博,迈克尔和斯廷森隔几个街区就会停一停。人们被吸引过来,给他们钱和食物。只是带着猫走走就有人施舍,斯廷森开始称霍桑大道为“绿里”(1)了。

每当他们路过街边的咖啡厅或餐厅时,人们都会朝他们微笑。除流浪汉以外,上一次有人看见迈克尔还能这么高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多数人都极力避免和他对视,生怕被当作乞讨的对象。可是,自从他带上塔博,人们就开始主动搭话,甚至要和他们合影。最初,迈克尔十分讨厌这样,时常抱怨。但斯廷森安慰他道:“放轻松,‘百宝箱’。这是好事,对人家友好点儿。”

另一方面,塔博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塔博让他们俩很开心。有这只猫在,他们的笑容都比平时多了,不再老是感到烦躁。有时候,单是看着塔博,迈克尔都感动得想哭。它实在是个温暖又善解人意的小家伙。但同时,迈克尔也明白自己不能太依赖它了,因为迟早,它要么会自己跑掉,要么它的主人会找到它。

10月到了,叶子开始纷纷落下。猩红栎和鸡爪枫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微光,挪威枫则是金和铜的色调。霍桑大道的商店橱窗上贴满了骑着扫帚的女巫、塑料制成的蝙蝠、发着光的小妖精和食尸鬼的图片。到处张贴着“僵尸游行”“鬼屋”和“恐怖电影之夜”的海报。南瓜被摆放在新季超市外出售。

一天早上,超市对面,迈克尔和斯廷森从UPS装货区走出来,遇到了一个流浪汉朋友——留着蓬松头发的瘦弱青年凯尔,他有时也留宿在这里。凯尔独自坐在消防栓附近的人行道上,穿着牛仔背带裤和破烂的红毛衣,倒放着的帽子里有几张钞票和一些硬币。帽子旁边有一张纸板,纸板上写着“请给予一点儿小小的善意”。

凯尔眯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向他们,说道:“哇,你养了只猫。从来不知道你想养猫。”

“我不想,”迈克尔怀里抱着塔博,停下来说,“这是我在街上捡到的。如果当时我放着它不管,它可能就没命了。当我和斯廷森抓住它的时候,它没有嘶嘶叫。它知道我们会救它。”

“它每天都和我们待在一起。它像是小型社区里的猫。”斯廷森说着,一屁股坐在凯尔身边。

迈克尔把塔博放下,卸下背包,也坐了下来。塔博爬到他的包上,蜷起身,安静得像一尊佛。接下来的下午时光,它都这么待着。

“你回来继续流浪了?”斯廷森问。之前的几周,凯尔在为他去度假的姐姐照顾家里的猫。

“嗯,差不多吧。”凯尔回答道。凯尔在监狱中出生,是他母亲生的第十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凯尔在婴儿时期被哈佛毕业的工程师和他从事社会工作的妻子领养了,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几条街外长大的。但从十四岁开始,他便时不时在波特兰东南部流浪了。他的养父母分居后分别搬到了城市的对角。他曾轮流在两家生活,但始终无法在任何一家找到归属感,便不断逃离。在流浪的过程中,他认识了迈克尔和斯廷森。他们的阅历更丰富,也更懂人情世故,凯尔把他们当成导师一样的存在,有时候直接跟着他们流浪。

“最近怎么样?”凯尔问。

“这个嘛,某人好一段时间没被捅了。”斯廷森笑着说。

“至少两周了。”迈克尔笑着补充,露出了他那口参差不齐的牙。凯尔抚摸着塔博,问道:“这只猫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问倒我了。”

“有烟吗?”凯尔问。

迈克尔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根抽了一半的烟,用火点着。他的手上布满了伤疤和老茧,指甲里藏污纳垢。“我在想,如果我们带着它四处游荡,也许它的主人就能早点儿发现它了。”

“你真的确定它有主人吗?”

“对。”迈克尔说着把烟递给凯尔,“并且,我觉得,等养好了伤,它就会回到原来的家。”

“我们找找看吧。”斯廷森建议道。

“我想也是。”迈克尔附和着,迟疑地拍了拍身边的小家伙。塔博抬起头来看他,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然后,它把他的手握在两只前爪里,开始用粗粝的舌头舔舐。

在那之后,每当在城里四处走动时,迈克尔和斯廷森都会在树和灯柱上留意寻找走失宠物的海报。这一带有很多猫狗失踪的事情发生。一只名叫弗莱迪的腊肠犬的失踪海报上写着“从手提包里被抢走了”,还写着:“即使你发现了已经死去的弗莱迪,也请把它送回来,以便我们好好地安葬它。”

“我想,其中一些一定是被偷了。”斯廷森说,他们在一根电线杆上看见了各种褪色的饱经风霜的海报。

“也许吧。”迈克尔说着,回忆起了自己曾经的宠物——一只名叫“怀利郊狼”的狗,它被人从圣路易斯的一家商店外偷走了,后来再也没有找到。他只是去买包烟,也就离开了一分钟。那时他住在一个治安不太好的社区里,犯罪团伙经常出没,他们专门从别人家偷宠物做斗犬的诱饵,医学研究实验室也经常从狗贩子那里买偷来的动物。

一张启事上有孩子用笔画的小黑猫,文字十分恳切,令人伤心。“‘我的名字叫罗斯玛丽,我十二岁,’”迈克尔读得很大声,“‘我在古德维尔商店外把猫咪弄丢了。’我是说,这也太简单了吧,她才十二岁,就能张贴海报了?”

没看到任何一张关于塔博的启事,他既困惑又有点儿生气。“我真是搞不懂。”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塔博的家就在八个街区外的伯克利公园附近呢?在迈克尔捡到它之前,不知怎的,塔博穿过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来到了霍桑大道。

10月8日,他们捡到塔博三周后,迈克尔不得不去蒙大拿州出庭受审,他受到了醉酒闹事的指控,但事实上,他只是坐在人行道上当众饮酒而已。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由斯廷森来照顾塔博,并继续找寻它的主人。他们的一个流浪汉朋友——人称“疯子乔”——尝试在脸书上帮他们。他发布了一条消息:“如果你被一只流浪猫缠住了怎么办?”

有人回复:“当然是伸出援手啊,你这个笨蛋。”

斯廷森带着塔博来到他女友家,希望她愿意收留这只猫,但是塔博和女友家里的其他猫打了起来,所以这个计划没能成功。斯廷森又拍了几张塔博的照片发到“克雷格列表”网站(2)上。即便他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也还是没有塔博主人的消息。

一周后,迈克尔从蒙大拿州回来了。斯廷森对他说:“行了,‘百宝箱’,看样子它是你的了。”

“你不能养猫,”迈克尔想,“尤其是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但是他笑了。


(1)“绿里”来自1999年的美国电影《绿里奇迹》,电影讲述杀人犯约翰的入狱给整个监狱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监狱里有一条称为“绿里”的走廊,走廊尽头就是电椅。

(2) 美国的免费分类广告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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