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日本·之二 来日的路短 归去的路太长
2004年12月底的一天,我在千叶县采访,凌晨4点多钟,日本某中文报男记者突然打电话给我,说长野县茅野市有一个离家出走的中国新娘,刚才打电话告诉他:她已经把遗书写好了——或者是被她丈夫家人谋害,或者是自杀,但她恳求记者给她想一些办法,给她找一线生机。于是,我放下计划中的事,一早就赶到了东京,坐上记者的车赶往茅野。
车出东京时天气还是晴好,过了高崎,雪花就开始在山上、田间、河上细细地飞舞起来,已经凋零的树木、荒草被抹上一层薄薄的雪花。我是比较迷信的人,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
到了茅野市,我们在约定的地点走下了车,但没有人,过了一会,对方才打电话询问我们到了没有,在哪里。之后,我们才看见紧挨着我们的料理店走出一个女人,她身材匀称,但皮肤较粗糙,也较黑,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她没有看我们,而是在寒风中吐着白雾,紧张地四下张望着,随后才裹紧衣服走近我们。我也感到紧张起来,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四周。
“你们就是那两位中国记者?”她用汉语问道。
我们点了点头,她一甩长发,泪随即就流了下来,想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从嗓子里出来的只有抽泣声。她伸手拉了拉我,就快步走到了前面,我们也跟在了后面。
“我已经在这里一个星期了,我嫁的那家人在的村子离这里还有半小时路程。”她回头用手指了指东面,看也不看那个方向就哽咽着说道。
“电话里,我忘记问你了,是你自己主动出来的,还是他们赶你出来的?”记者问。
“与赶没有什么区别。”
“你丈夫家的人没有来找你吗?”
“我不知道,我就怕他们找到我,我想在茅野找一个工作干,也不敢出门。我只能在旅店待着,你们来了,我才出来接你们。”
“你为什么说他家的人要害你?”
她没有回答,却哭着说:“你们采访我,还不如把我带出去,找一个去处,找一份工作,我会很感谢你们的。我和你们一起走吧,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了。”
我们与她到了她住的“民宿”(家庭旅店)。她平静多了,却懒懒地皱起了眉,目光也难以集中,神情显得很恍惚,但与她较乱的长发贴切了。但她时不时会拉一下我的手,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寻找安慰。
她告诉我们:她住这里,是因为费用较一般旅店便宜,一晚上六千日元,还包括了早晚两餐,然而她已经欠人家一天的房钱了,如果今天再不交钱,她明天就可能被赶出去。
她叫陈林菲,来自中国大连,才二十五岁,是2002年夏天嫁到日本的。丈夫比她大七八岁,叫山藤浩治,是一位高学历的富裕农民、地主,具有硕士学位。
他们是怎样认识的?日本有专门为日本男子介绍中国新娘的婚姻中介公司,提供中国“待嫁”女子的档案,然后组织相亲团前往中国。每个团员可以在看过众多照片和资料后确定四到五名候选人,然后将自己的资料发给对方,到当地后进行个别相亲。如果互相有意思,就可以求婚和订婚了。
记者问道:“结婚之前,你爱他吗?”
“山藤浩治的长相就比较冷,当时,我还觉得他很酷的,我是第一眼就爱上他的,他很像高仓健(中国观众很熟悉的日本电影演员)。后来我才发现,他不仅长相冷,心里面也是很冷的。”她苦苦地笑了笑,又说:“山藤家很富裕,家里有两部轿车和七八辆农用机械车,但劳动力短缺,雇不到人手,在别人的煽动下,婆婆让儿子出重金买一个中国媳妇。我就成了他们猎取的对象。”
记者问道:“为了找劳动力去中国找媳妇?花重金怎么也可以在日本找劳动力吧?”
我能理解陈林菲的话,她一定是气急了才这样说,于是我说:“找媳妇是主要的,只不过也是找一个能劳动的人吧?”
我们替她交了那一天房钱,自己也住下了,还请她吃饭。也许是出于感激什么的,她在我们的询问下仔细说了她的经历——
山藤家在一个满是苍松的小山的半坡上,山的三面被稻田包围着,是独居,一幢两层的小楼。屋脊高耸,白色的墙体,黑色的门窗,深蓝的屋瓦,还有停着两辆汽车和农机具的场院,但没有院墙。周围的稻田都是他家的,在连绵的山坡下蜿蜒着,有两三百亩,一眼望去,就是高低不齐的几大片青色的水稻,进入鼻孔的也是一阵阵清爽的空气。他家是大地主。
与介绍人说的一点不错,虽然离城市远了一点,但有车,可以随时进城的,况且日本的乡下与中国乡下也截然不同,不仅富裕,还很干净。我没有一点儿后悔的感觉。
我与山藤浩治住的是“洋室”,有椅子、沙发、床,没有什么不习惯的,不像山藤浩治母亲喜欢住的“和室”,要蜷在“榻榻米”上坐。而且房间里也放了电视,这样,我就没有必要总是很拘谨地与老年人待在一起,鞠鞠不完的躬。
我对婆婆的最初印象也是比较好的,至少我没有发现她很“邪恶”(这是陈林菲的原话)。她有一张清瘦的脸,年轻时,或许也是这村那町(镇)的小男生追逐的对象。我们婚礼的这几天,她身上一直穿的是和服,对谁都毕恭毕敬的,对她家的猫狗也爱护有加。我想,她也一定会一样地对我,就算她对我看上去并不是很热情,或许是她婆婆的身份就应该如此吧。
新婚之夜,山藤浩治就列举了日本许多景点,说要带我去四国岛看看,他也好久没有出远门了。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
然而婚礼过后的第七天,婆婆一清早就敲我们卧室的门,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山藤浩治翻了一个身,睡眼蒙眬地一边比划着说,一边把床头上的字笔拿过来,把婆婆的话“翻译”给我:婆婆是让我开始学做饭。我来日本之前,虽然恶补了两个月日语,但只能听懂最简单的句子,往往要看到对方写的汉字才能明白意思。
我对婆婆的一点怨气只存在了一分钟,因为我想,日本的媳妇或许都要早起干活的吧,于是,我起床了。
我慢了一些,走出来之后,婆婆的脸色很严肃,给我说了一通日语,我不懂。她有些急了,似乎嫌我笨,因为我没有在来日本二十天之内学会日语。
我与她做好了早餐,山藤浩治起来,我们一起吃了饭之后,我应该擦桌子洗碗了——有刚才的经验,我不等老太婆提醒,就准备收桌子上的东西了。
不过,老太婆对山藤浩治说了什么,现在想起来,她一定是说:家里有她,让她跟着你去干农活去。她不想浪费一个劳动力,她要尽快从我身上赚回山藤家的投资。
山藤浩治也没有什么异议,他很自然地拉上我,坐进了一辆半货半人的小车。我不知道是去哪里,还以为要去城里采购什么,心里面就很高兴了。然而车出了松林,就到了稻田之中的一个岔路上停下,有七八个拿着锄头、铲子的农民已经等在了那里,他给他们分配了工作后,随即又载着他们,把他们分别送到稻田的各个位置。我们继续开车,到了稻田中的另一个地方。
山藤浩治从后座和货厢里拿出了两双水靴、两套工作服、两个草帽……自己穿戴之前,很自然地把其中一份给我。
他是要我干农活?我很生气地倚靠在车边,随手拿起草帽遮住朝霞,没有要动的打算。
“你就不希望与我待在一起吗?”他笑着随手拿过纸笔写道,“我干活的时候,你只要在旁边看着就行了,我怎么能让你累着?但你要换上衣服,否则要弄脏你的。”
我只是看看?我就暂时把他说的话当成是真的,况且对农活我还有些好奇的,于是,我慢吞吞地穿戴好,我吃惊了,因为它们都很合身的,他家什么时候给我准备好的?是和结婚礼服一齐买的?但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上了田埂,他开始堵水,或者说是调整渠道里流到田间的水,其他的农民也是在干这一件事。
“为什么不多请一个人,这样你就不用干了,你不是高级人才吗?多搞一些管理上的事。”我随身携带着纸笔,随手写这一句话递给他。
随即,他放下活儿,写了一大串汉字递给了我,我们开始了结婚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次“谈话”——说话加手势、写字,加上乱猜。如果整理出来,大概就是这样的:
“现在是农闲,也没有什么可管的,在日本请工人是很贵的,日本是高度商业化、工业化的国家,而且大多数年轻人都愿去城里,你要让他们留下来,就要付出很高的薪水。增加了农作物的成本,价高了能卖给谁?”
随后,他用头顶了顶我的头,又写道:“农闲的这个时候,我们不是抽空结婚了吗?我和你在床上干活,哪里有时间下田干活?再说男女在一起睡觉是很伤身体的。”他笑着“说”。
日本人聪明,或许就是因为什么都算计得很清楚吧。不过,我当时把他的一些话当成玩笑了,我还掐了他一把——这么一个粗壮的男人,懂得调情、温情,我仿佛对他的爱又增加了几分。
“日本女人也不愿待在乡下,更不愿意给你干农活,所以你才娶了我这位中国女人?”我开始怀疑他们是这种想法了。
“我在日本找不到如你一样让我快乐的人,我才找到了你。”
我相信他没有对我说假话——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从开始到现在,累积在一起的天数,还不超过一个月,想来还是在热恋的高潮时期。
他干得很快,三下两下就把旁边的硬土推到沟里去堵上,再用铲子拍上十下八下的就算堵好了一个口。只不过,他的鞋子上和裤腿上都沾满了泥。
我们开车回去,随后,他又把我抱上一台拖拉机,那种姿势,就像抱我上床似的。他开着拖拉机去坡下的几块不成形的地上去掘土。
这是我第一次坐拖拉机,时不时,他会突然地加速,又突然地回转,把我吓得一惊一乍的,我就像坐在游乐场的什么太空飞船上一样,我就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这下他更来劲了,直到我生气之后,他才停下,抱着我“咯咯”大笑。随后他还让我开了拖拉机,我很快乐的,虽然开了几趟,骨头就像被颠得散了架似的。
傍晚,吃了饭,我在饭桌子上想:婚也结完了,活也开始干了,应该开始正常生活了——农村的生活是单调的,那我们每天吃了饭就可以开车进城去逛逛,也算是把城市的生活衔接上。我的希望不高,就是想让生活丰富一些。
有了希望,吃完了晚饭,我收拾锅碗也很卖力。随后,把这个打算告诉了山藤浩治,可他却把我引上了楼,让我跟着电脑学习日语。
“你就不能让我慢慢学吗?”我微笑着对山藤浩治“说”:“我又是下田,又是学习,山藤家要尽快把我培养成有用的人才?”
“你学好了日语,我们就有话可说了。”
我想,他家也是为我好,就像我父母从小监督我学习一样。我只能希望把日语学好了之后再规划未来的生活了。山藤浩治偶尔上楼来,会捏一下我的屁股以示温柔。
他们一家又守在了电视前面,不一会,也许是山藤八十岁的爷爷高兴了,一家人就打开了那套旧音响,咿里哇啦地唱起了卡拉OK,老的小的都如此,这是他们家唯一的娱乐了,或者说,是显示他们高兴的唯一方法。他爷爷也会唱几句《樱花》之类的老歌,由于孙子娶了孙媳妇,老头这一段时间总是高兴的,总在唱。一家人唱得都难听,我真担心把鬼给招来。前几天,我也与他们一起娱乐,我用从国内带来的碟唱了几首中国歌,都把他们听傻了。
从此,我就六点半起来,给他们做好早餐,吃了,就与山藤浩治一起下田。开始时,老太婆还与我干,十天过后,她看我做的日本饭菜还过得去,就让我自己干了。于是,我每天开始干活的时候,他们一家都在睡大觉,他们干活的时候我仍然要干——至少是去田里熟悉农活,晚上就学日语。
我也不觉得什么,毕竟我们是新婚,只要能和山藤浩治在一起,我就很满足,然而日子稍长一些,一些不愉快的事就出现了——
有一次晚上学习,他照常上来看看,也顺便叫我下楼去拿几个水果、糕点上来吃。
我说:“你走上来,不就可以给我拿来了?”
他半开玩笑地大声说道,也写道:“日本男人不知道怎么给老婆拿东西。”
我生气了,正待发作,但我看了看外面,婆婆正从过道上走过去,她一直就暗地里在监督我学习?她虽然没有看房子里面,但脸上正挂着一丝笑意,她显然为自己的儿子是男人高兴,心里也在夸赞山藤浩治吧。其实,这个老太婆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在山藤浩治老爸面前总是百依百顺的。
我不敢说他什么了,幸好我们是在写,“你是一个只知道耕田的农民。”
他看了外面一眼笑着回答道:“你们中国男人都是没有用的。”言外之意好像在说:你们中国男人都是没有出息才听女人的。
我又写道:“你们日本男人有出息,只会在自己老婆面前耍威风。也没有头脑,爸爸妈妈说什么你都听。”的确,我发现他是最孝顺、最听话的男人。
“那你为什么不找中国男人?”他笑了笑。
“我在中国是没有出息的那种人。中国男人不要我,我才到日本来的。”
这些玩笑话是比较伤人的,我们都有些生气了,只是在克制自己不要发作。
这时婆婆在外面说话,意思大概是:“山藤浩治,你不要打扰山藤秀子(陈林菲的日本名字)学习了,快下楼去。”
他这才走了,随后去睡了。我仍然打着瞌睡学到晚上十一点半,婆婆才叫我去睡觉。
到日本几个月,我进城,也就是在山藤有事要去城里时,才匆匆去了两次。实际上,我从中国坐飞机过来,除了路过一些日本地方,就是结婚、家务、田间。有一天,我忍不住对山藤说:“你不是要带我去四国岛吗?”
他听到这话,脸上也显得兴奋起来了,随即走出房间,与他爹妈商量去了。我关上门从门缝里偷听,前后学了几个月日语,我大体能听懂一些了。其实,我哪里用得着偷听呢,他娘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意让我听见似的。
“你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我与你爸爸结婚三十多年,都没有去过。”
我还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大声说话。也许在她看来,没有事是不能去哪里的。
“秀子干什么活是情愿的?她就是想花钱,还想去哪里呢?娶她,山藤家花了七百万日元,还不够多吗?”
她说的是事实,给了我家三百万,办婚礼也的确花了不少。她说的话虽然让我很生气,但我就是想生气,也有些底气不足。
山藤爷爷说话了:“算了算了,山藤秀子毕竟是山藤家的媳妇,娶日本媳妇花的钱更多,有几个日本媳妇愿意下田?让她高兴了,农忙季节时,她也会卖力干活的。”
老太婆说:“那好,你们去茅野市去,顺便看看有什么好的种子,买一些,但可以晚一些回来,一天之内必须回来。”
他垂头丧气地回来,说了这事,我生气地说:“不去了,不去了,我还欠你家七百万。你就那样怕你妈妈吗?你早已经是成年男子了。”我小声说,我真想挑起他和他妈妈吵架,也可解我心头的气。
他听这话,好像也伤了一点儿男人的自尊,说:“我们去!明天一早就开车出去。”
第二天一大清早,山藤浩治还没有等到我把早饭做好,就拉着我开车上路了,车开得很快。
我们在茅野市白桦湖及大众乐园玩了大半天,山藤浩治还在游戏机上小赌了一把,本想输了那几个钱就走,可偏偏赢了,赢了就高兴,于是又开车到了长野,去了白马和志贺等滑雪场,它们是前一届冬奥会场地。我们还去清水寺烧了香,去川中岛古战场看了看。对于我这位在乡下已经待了几个月的农民来说,也算到了东京都。时间已经超出了,我不免有些担心。
果然,第二天傍晚,车还没有到家,老太婆就站在二楼上观望。等车到了院子,她就堵在了家门口:“去哪里了,为什么今天才回来。”
“车坏到路上了,没有修车的。”山藤浩治说。
“我猜测,你就会这样说。”老太婆一点儿不笨,“你打过电话不行了?”
“手机没有电了。”他说。其实,我们出去后,他就一路关机了。
他随即关了车门就进家去了,然而我却被她堵住,“山藤浩治是老实的男人,一定是你的主意吧。”
“不是。我劝告他按时回来,他说他开车累了,需要休息,再说车也坏了。”我前半句话说的事实,另外,我想:把责任推给他,他是她儿子,老太婆怎么也不会为难他的;我后面的话是顺着山藤浩治的话扯谎。
然而她仍然数落我:“先不说别的,昨天早上走之前,为什么不把饭菜做好?”
我这下似乎才发现山藤浩治已经躲在里面去了,不给我解围,让我生气起来,“是他让我不做早餐的,他说要急着赶路。我都已经做了一半了。”
没有想到老太婆更生气了:“我认为你这个人良心有问题,什么都推给山藤浩治,就是他有错,作为他的妻子,你也应该为他承担。如果你承认都是你的错,我或许还会原谅你的。”
我如果那样说,她真会原谅我?我怎么说也不是人,于是,我鼓足勇气第一次顶她的嘴了,虽然声音很小:“我应该怎么说?这是事实。”
没有想到惹祸了,老太婆转身就走进房子,还大声说道:“来看啊,看啊,山藤浩治,你老婆是一个靠不住的人,你要警惕啊,要小心,她有一天会在你背后动刀子的。”她的嘴“噼里啪啦”地就把我说的所有话说了出来。
山藤浩治看上去虽然不以为然,但我知道他肯定生气了。
我跟着走进去,我有气,但嘴却不听使唤地承认错误:“我只是在检讨,说出事情的经过。”然而说出来倒好,偏偏不知道用日语怎样表达了,我想他们也没有听清楚。
“你还不老实。”她又接着数落我。
我只能忍气吞声地站在那里接受她的训斥,回来后,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只站得我腿发软。山藤浩治的爷爷和爸爸在隔壁看电视,也懒得过来说点儿什么。
最后,也许是听不下去了,他爷爷才走了进来:“你们这些女人就是闲不住,山藤秀子给你妈妈认一个错,这件事就算完了。”
我在老老实实地认错之后,回到了房间。老太婆这下才数落山藤浩治。
等晚上睡觉的时候,山藤浩治一声不吭就躺下了,仿佛我给婆婆认错了,也得给他认错,可我开不了口,好在第二天,他似乎也忘记了这事。
之后,我在老太婆的监督之下努力干活,不敢再提出什么想法了。我也时常记起来日本之前,我老娘、老爹和许多人就给我提醒过,我必须孝敬公婆,远在日本是不能有脾气的,照顾好这一家人,我才会有好日子过。我倒不是要牢记他们的劝告,而是现实迫使我这样做——因为我毕竟“抗争”过,可就那么一次,仅仅一两句话,就已经让我头破血流了,我变得乖巧了,日子也就平静下来了。
只不过,有时候还是要与山藤浩治斗斗嘴——
我整天有忙不完的活,他还要我头发不得乱,甚至脸也要化妆、打理,否则,山藤浩治在乡下为数不多的亲戚朋友面前就没有了面子。他既要养一个娇妻,还要一个劳动力。
“如果你是女人,也干我一样的活儿,我不信你头发不乱,脸也不黑。”
“你不是还戴上草帽、抹了防晒霜吗?”
随后,收割的季节也来了,他们家收割的场面是很“排场”的,一次就请来了三十多辆拖拉机和汽车。他们一家也忙开了,也都很高兴。这段时间也是我与他家相处最好的一段时间,或许也是我与山藤最高兴的时间之一。
这下,山藤浩治果然去忙“管理”的事去了,我却跟在一辆拖拉机旁边,做一些辅助性的小活,但每天都是灰尘、汗水弄得一身的,也累得要死。
婆婆给工人们送矿泉水,也会亲自给我打开盖,偶尔还会用毛巾在我脸上擦几下。当时我感动得不得了,简直把她看成我的亲妈了,也更卖力地干活。
山藤浩治也不说我脸黑了,只不过有时候会叹着气对我:“机械化程度还是低了,请那么多人,花那么多钱。”我也没有说什么,我要求不高,只要婆婆有事无事时,对我多微笑几下,让我高兴,我多做一点儿也没有什么。
收割的事一个多星期就完成了,随即就是掘土,请来的那些车辆离开了,拖拉机也没有剩下几辆。他让我和一个工人拿着锄头去掘拖拉机耕不到的地方,或者帮着他杀虫除草。这个人看上去就呆呆傻傻的,是他请的十二个固定工人之中唯一不会开农业机器的,请他不过是工资开得低,加上农场需要这样一个人干这种活,请一个聪明一点的也是浪费。那我呢?我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可这时,他却咕哝着说:“等你熟悉了一些活,就可以少雇一个工人了。”
我愤怒了,激动地说:“你还真把我看成你家的雇工了?你赶着收稻谷之前娶我,就是想在农忙季节多增加一个人手?可以早一些培训,早一点儿上工。你把我也看成傻子了?”
“我不是也干活吗?那我又是谁雇的?”
“你是给自己干。”
“如果你是山藤家请的工人,那你是薪水最高的了,山藤家的财产都有你的一份。你是山藤家的人,山藤家即使少请一个工,多赚的钱也有你的一份。”
我哑口无言,因为我听到他这话,一下子就高兴了,还有些不好意思——或许他说的这句话,是我听他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因为最实惠。比他在床上床下说的那么多甜言蜜语强许多(说到这里,陈林菲苦苦地笑了一下)。是我的,我当然应该卖力干了。
“所以,你就要努力学习了。”他说。他还答应:他妈妈过一些时间不做家务了,就由我去管理家里的事。我知道那些家务活也不轻松,但总比在田里劳动好。
天也渐渐冷了下来,干活的时候是一身汗水,坐下休息一会儿,汗水就冷却下来,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让人觉得像是掉进水池里一样,一身都冷透了。我只得慢慢干。
农忙的时间熬过去了,我又回到了家里干活,拼命地切那些永远切不完的沙拉丁。婆婆随着农忙季节的过去,变得懒散了,也不愿意对我多笑几下了。
日本人的节日多,虽然他们除了去送礼,仍然不太出门,也要不时穿上和服在家里转上几圈,还要让我跟着穿上,一招一式都要像样。虽然结婚时已经学会了那一套,老太婆却总是嫌我动作不标准,离她的要求还远。
我起初还认为日本人就像他们一家一样,那样节约和善于算计,日本人就是这样发起来的。随着与日本人有一些交往之后,才发现只有部分日本农民才这样,至少别人家的电视机、音响和房子看上去都比山藤家的新。
山藤浩治“恋爱”的日子过去了,生活的单调越发显现出来,使我感到农活越干越累,但是我还是自认为在努力地干,是婆婆的唠叨提醒我,我又不自觉地表现出反抗情绪了。
婆婆经常会一边吃着饭,一边说:这个菜怎么没有熟?这碗油放多了,盐也多。
之后的一两天,饭菜就会做得好一些,可是过不了几天,又引来了老太婆的唠叨:“你这个中国女人怎么这样笨?你做菜,需要我站在你旁边放油撒盐吗?”
如果山藤老娘有什么关心我的地方,那就是观察我是否怀孕的事。由于平时我们很少说话,她就通过山藤浩治对我说,一旦怀孕,就会有什么什么反应,可我迟迟没有怀孕。
山藤爷爷对我是最好的,因为他很少说话,与我也故意避开三尺,好像与媳妇近了一点,就会乱了规矩。其实,他是懂得汉语最多的,也可能是最粗野的,因为他到过中国,是跟着侵华日军到中国的。他还能说出河南、陕西的一些地方。
陈林菲说到这里,记者突然间反感起来。“他爷爷说到过侵略中国的事吗?他是什么态度,你是什么态度?”这几年,中日关系紧张,这些华人记者虽然人在日本,却也是相当厌恶日本不承认历史这件事的。
“他没有说到那些事,要是他说了,我会反驳的,我真想把他们杀了。”陈林菲说,“我原来还不觉得,我现在很讨厌日本人了,我后悔嫁过来了。”
但我听得出,陈林菲说这些话时明显地感到底气不足。我很理解她,毕竟是在日本人的地盘上,生气又怎么样?就像日本的华人报纸,对日本政府的批评不也是很有节制的吗?
记者不说话了,他刚才说的话,没有让陈林菲感到过多紧张,倒让我很紧张了。也许是我年纪大了的原因,对家乡有了一些眷念,对历史有了一些看法。我当初嫁给日本人的时候,是否也认为日本什么都好?不管怎样,当现在看到中国网站痛斥日本人时,我有些脸红。虽然我知道,我嫁的是具体的一位日本人,并不是嫁给日本政府。这位记者也相当厌恶那些不知所以,就嫁到日本的一些女人们,还要求这样那样的,给在日华人丢面子。一些华人报纸在解答她们的一些问题时,也是相当不给面子的,这位记者就是典型,他来这里采访也有些不情愿,所以才主动拉上我一同来。
扯远了,我们还是继续听陈林菲的故事。
我终于熬过第一年,然而2003年新年,我的灾难才真正到来——
我怀孕了,但是由于没有什么特别的生理反应,也就没有去医院检查,我依然没日没夜地干活,加上心情不好,怀孕一个多月后就流产了。这可犯了重罪!山藤浩治把我送进医院后,婆婆就围在病床前,数落我。
“怎么会没有反应呢?我刚刚怀浩治的那时,见油就吐,坐车也吐,只有生孩子多的女人,反应才会小的,你原来生过孩子?”
我说道:“我没有生过孩子,我与山藤浩治结婚之前,没有结过婚。”
“这我相信,可是没有结婚不等于没有生过孩子。”
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道:“我没有生过孩子。”随后拉过被子盖在脸上哭了。
我真想说一些实情让老太婆生气,可我不敢说。在国内时,我谈过几次恋爱,谁没有谈过几次恋爱?我与第二个男朋友还同居了一年,做过两次人流。
婆婆还当着我的面咨询医生,医生告诉她:每个人的妊娠反应有大有小,有的甚至没有什么反应。不过,她还是怀疑我有意要害死山藤家的孙子。
她还在我假装睡着的时候对山藤浩治说:“我说过,你要当心她在后面捅你的刀子,我看人不会有错的,今后你可要随时注意。”其实,她是希望我听到的。
回到家,婆婆竟然找到一份报纸,故意打着红线,放在我的床头上,那报上说到一位嫁到日本的中国新娘,因为做得不好,被赶出门了。我知道她是在警告我。我很反感,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让她满意,我始终没有弄懂,她对别人都很好,为什么仅仅对我这样呢?
我流产半个月后,就又开始干家务了,过了一个月,我就恢复到原来的工作量了,顶一个劳动力,或者说顶一个半劳动力,因为既要下田,也要做家务。虽然经过这些事,我干活就感到全身乏力,好在山藤浩治对我还过得去。
然而我身体只要有什么不适应,特别是月经期只要推迟,我就要去检查,那一年也怪,我竟然没有再怀孕。婆婆这下更没有什么好脸色了,好像我在偷偷服什么避孕药,故意不怀孕。其实,我很想生孩子,也许这样就能改变我在他家的地位了,带孩子也可以让我少干其他事了。
那是今年(2004年)新年刚刚过后,有那么几天,我总觉得自己病了,全身都没有力气,我对山藤浩治说了,于是他告诉婆婆,他要带我去看医生。婆婆看我样子也不太好,这一次她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咕哝了几句,让我第二天的早餐别做了,明天就去茅野城里的医院看医生。
医生通过各种仪器检查,结果是我没有病,只是情绪低落。这一下可不好了,婆婆脸色变了,似乎我在装病偷懒,终于被医生识破了诡计!
“看来你是得了什么怪病,医生检查不出来,你是不是要去东京检查?看病是要花钱的,你不干活就说,我还少支出一点治疗费。”她又说,“医生治不好你的病,闹钟能治,每天都要让她准时起床。山藤浩治,你赶快去买,要声音大的。”
她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们家的小猫、小狗,我哪里能与它们比?老太婆对它们百般爱护,经常抱着猫亲亲吻吻的,我不仅是他家的佣人,还是猫狗的佣人。不能与猫狗比,那就与他们家的农用机器比?山藤浩治用完了它们,都要仔细擦拭、维修,可他们给我维修的时间了吗?
山藤浩治没有去买闹钟,老太婆倒也不强求,她说:“算了算了,明天看谁进城,顺便带一个回来,单独去买那东西是要花油费的。”
第二天,天才刚刚亮,她自己来敲门。我只是哭,并没有开门——因为经过她昨天的折腾,我更是没有力气起床了,就是牲口,它也会反抗的。我这个牲口终于反抗了!我就赖在床上,看她能拿我怎么办。
他老娘已经敲了几回了,且越敲越重。山藤浩治也生我的气了:“你就起床装装样子也好。”他起床,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没有人帮我说话,我更感到伤心,我多么希望山藤老爷爷能出来说两句公道话,他不知道?也许,他认为女人就是应该没日没夜地干活?这种孤立无助几乎让我的精神崩溃了。
婆婆并没有走进来,她一点也不急:“不起床就好了,让我节约一顿饭,我看你能熬到什么时候起床。她干脆就坐在外间的榻榻米上,那个位置,也正好能看着我。
我慢慢地感觉到肚子饿了,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可那老太婆也坐不住了,在外面把锅碗弄得直响,还端了一块寿司在外面吃,我哭得更大声了——在这里,我还有什么招数对付他们?老太婆也不生气了,她知道我饿,就感到很快乐,我能从她时不时的话语中听到她的快乐。
大约是下午两点,他们家已经吃了中午饭,也许是老太婆良心发现,或者是怕我真饿出病来,或者怕我真的绝食了,于是对着门里说:“我们都已经吃过了,有饭,没有熟菜,有生菜,我知道你饿了,你会自己弄的。我要让你知道,要吃饭就要干活。为了让你体面地出来,我出去了,家里没有人了。”
我听到门被重重地关上后,就没有了声音,我还能熬下去吗?肚子饿的人是没有自尊的,我终于爬起身,做了菜,吃了饭。之后,我几乎是拖着身体下田干活的,我和山藤浩治一句话也不说。
回来时,我的床头上就多了一个闹钟,第二天六点,准时响起了《樱花》,山藤浩治不耐烦地用被子盖住了头。
我起床了,也不知道我是故意拖延,还是身上没有力,等到他们起床了,我都没有做好早餐。
这样过了几天,婆婆又坐不住了,指使儿子把我告到了家庭裁判所。
她在裁判面前,开始数落我的罪状:“为了娶这个中国媳妇过门,山藤浩治家花了将近七百万日元,不干农活怎么行!”
我开始据理力争了,我知道我现在不说话,之后我更没有说话的机会了,“钱是你们愿意付的,如果你们起初就说,要让我来日本做苦力,我是怎么也不会来的。”
“如果你一开始就说,你来日本是来享福的,那山藤浩治家不会为你付一元钱的。”老太婆也很能说。
“干那样累的农活,我吃不消,况且他们也不给我工钱,我又不是奴隶,凭什么非干不可。”
这态度使公婆更加恼火:“一家人,还给工钱?你吃谁的,穿谁的?”
“那你们给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让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我还有一点儿自由没有?”
“那你希望怎么办?”
情急之中,我脱口而出:“你们应该拿工资给我,我交伙食费。”
“好啊好啊,你要多少钱的工资,山藤家给。”
家庭矛盾是很难扯得清楚的,无奈中,裁判问山藤浩治我怎么样?他竟然说:“她的确比较懒。”
最后,裁判所的裁决是我必须干活,山藤浩治家也要适当减轻我的劳动。
之后,山藤浩治家并没有减少我的工作时间和工作强度,而且非但没有给我多一些钱,就连山藤浩治也不给我钱了——平时,我要买一点穿的用的,山藤浩治就给我,我的小金库也有一些钱,这下完了。公婆的脸越发变得阴森、恐怖。
山藤浩治只要有什么不高兴,就会对我冷嘲热讽,而且还会借日本人的优越感来刺激我。有一次,我终于与他大吵了。
“中国女人干活,丈夫家都要付钱的吗?上床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先讲价?”
“你还是高学历的,怎么就听不懂一句人话?我真是要你家给工钱?你就不觉得我就要累死了,我累死了,对你有什么好?你们家虽然有钱,其实都是不开窍的农民,不管对错,年轻的都要听老的,女人都必须听男人的,你老娘让你去吃屎,你也去?”
“所以你想让我听你的,想让我妈妈也听你的?你们中国人真有本事,到了日本就想申请‘永住’,还想加入日本籍,还要说你们怎么怎么好。中国是什么国家?自己落后,遭到日本打击,还念念不忘,落后就应该遭打。”
“那你也把我杀了吧,我也不想活了,反正在你家也是受罪。”我火冒三丈,发狂地说,“你老娘不是说我会在后面捅你的刀子?我是想加入日本籍,可你就看看,哪一天,你要是与日本政府一起与中国作对,我会在你后面捅刀子的。”我不算什么爱国主义者,否则就不嫁到日本了,由于受到了虐待,我突然变成了爱国主义者。
我们经常吵,偶尔,我觉得,这个看上去粗壮的男人,这个猪,一定把我们吵架说的话告诉了他老娘。于是,我不仅与他的关系,与他老娘的关系也越搞越僵。
他老娘不让我进厨房了,好像我要对他家下毒,让我整天跟在山藤浩治后面,他干什么,我干什么。后来又觉得我影响他做事,也就让我在下田时跟着他,他管理或者做别的事时,就让我或者跟着去地里,或者自己去。他们不再要求我做好什么,甚至不做都行,我是轻闲了,可我每天都觉得恍恍惚惚的。
没有过多少时间,那是前一个月,婆婆指使儿子再次把我告到了家庭裁判所,要求离婚,而且要让我回到中国去——因为如果我仍然在日本,即使离婚,由于我没有工作收入,他们家也要承担我的保险和生活费什么的。
可我能回去吗?出去时,我二十二岁,才过两年,我像是四十岁的女人了,我回国后又怎么见人?我即使死在日本,也不愿意回去。
陈林菲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擦泪水的纸也在桌子上有一堆了。此时,天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黑了,我们一直在借着街道上的灯光说话。我打开了灯,然而灯光刺眼地亮起之后,我看见陈林菲被泪水糊住的眼,她似乎也懒得睁开了。我想:由于今天白天没有睡觉(她说这几天都是白天睡觉),又处于激动之中,她一定是累得不行了。
我打来洗脸水,她听话地由我摆弄,之后,我就扶她进里屋睡觉去了。
由于还早,我和记者仍然在外面说着话。
然而过不了半小时,陈林菲却起来打开了灯,又走了出来,她说:“这家房主不知道为什么,晚上总是很忙,弄得乒乒乓乓的。”她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房主的确在忙,但弄出的声音并不大。
陈林菲随后把门都关上了,但目光总瞧着窗外,她还想与我们说什么,可她实在太累了,于是,我又催促她去睡。明天还要去她家呢,我也应该早点睡了,我去洗漱,她在旁边等我,之后我与她一起进房间去睡了。
记者也准备进自己的房间去睡了。
我看了一会儿书,关上灯,很快睡着了。然而,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后,我突然被陈林菲的叫喊声惊醒!
“啊啊,救命啊,婆婆要害我,她要谋杀我。”
我全身颤抖着几乎是滚下床来的,当房子里的灯亮了之后,我才看见房子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她正缩在墙角上,大汗淋漓——灯是她开的,开了之后,她就滚到了墙边,小柜子上的东西被打翻一地。
外面传来了拍门的声音,她“啊啊”地乱叫,我也被吓得半死:果真是她婆婆来了,要害她?
那是男记者和房主人在敲门,我打开了门,这才恍然大悟,什么事都没有,刚才她是做了一场噩梦。
然而,她仍然看着窗子外,接着又下意识地让身体离窗子远了一些。
“你刚才是做了噩梦,别怕。”我说。
“可我刚才看到婆婆正躲在窗子外面窥视着我,她跟踪我,她是想害我,我还看见山藤跟在后面,拿着一个大口袋。”她说。
“你这一星期都是这样紧张过来的?”
“你不应该关灯的,这样他们来了,我都能看得清楚。再说,有灯,他们也不敢动手了。”
什么,她现在都还不清楚自己在做梦?我走过去,推开窗子说:“这是二楼,一个老太婆怎么能爬得上来?”
“他们有梯子,好大的梯子啊……”
房主走了,记者进来,陈林菲不停地说着一些让人糊涂的话。我与记者都怀疑她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在嫁日新娘中,有精神病或神经质的人是比较多的,我和记者都见到过,严重的甚至被送回国了。其实,日本社会本身就是充满压力、让人疲劳的,精神失常者也比别的国家多。其次,在日本社会中,女性的地位也是相当低的。另外,作为外国人,作为外国女人,往往也是孤独的——一个女人,如果长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无疑容易引起灾难性的后果。所以在嫁日新娘中,有精神疾病的人比较多,也不难理解了。
如果她有精神病,那她对我们说的事是不是事实,就很难说了。我与记者商量:天亮去她所嫁的村子,调查这件事——而在这之前,我们是打算向她丈夫家讨一个说法的。
陈林菲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也显得正常多了,但她不准我们关灯。
我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九点了,陈林菲却睡得死死的,也许她是天亮的时候才睡着的。
准备出发前,我们才叫醒她,记者问陈林菲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现在还认为你婆婆准备害你吗?”我知道他的用意,因为我们没有来之前,她也是晚上打电话过来说她婆婆要害她的。现在是白天,她可能不会那样认为了。
“我总有一天会死在她的手上的。因为这样,我才跑出来的。”
她的回答让我们感到意外,我说:“我们去你家看看,现在就准备去。”
“不,要去你们去。”
“可你在这里待着也不是长法。”
她磨磨蹭蹭地起来了,同意与我们回去,这一个星期过去,也许她内心早已经认识到独立生活的困难。其实,她如果执意不回去,我还真想把她带回东京或者大阪,凭她的条件,包括这两年被“训练”出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应该不难找到一份简单的工作。
记者开着车载着我们上路了,沿途丘陵起伏,路也弯弯,但还比较宽敞、平坦。雪早已经停了,也许这里根本没有下雪,但很少见到裸露的山脊、山谷,山有多高,松树就有多高;山谷有多深,灌木、草就有多茂。然而我还是从常青树以外的枯树、杂草中感觉到了一丝丝的苍凉,是春夏多好,这里一定有好风景。
不用她太多的指点,我们很容易就找到山藤浩治家,因为是单门独户,别无二家。
远远的,陈林菲就指着山藤家二楼上一个蠕动的人影紧张地说:那就是她的婆婆,对方只要动一动,她就知道是不是婆婆了。可这样远,我们连对方是男女老少都分辨不清,足见她平时对婆婆的观察之仔细。
看到我们的车开了过来,她婆婆下了楼,站在庭院里高高的竹子下看着我们。看到陈林菲下车,她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气愤。
她鞠着躬很客气地把我们引进屋子里,接着拿起电话:“山藤浩治,你别找了,山藤秀子已经回来了。”之后,她又对我们说:“山藤浩治这几天一直都在城里找她,田里的事都耽搁了,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啊。”
陈林菲用汉语对我说:“他们怕我死在外面,无法交代,还会承担大笔费用。”
我劝她冷静,又开导她:“既然如此,你又怎么担心他们会害你?”
她婆婆听见我们在说汉语,激动、兴奋起来了:“你们是中国人,你们是她的家人吗?你们终于来了,你们把她带走吧,山藤家给一点钱都行。”记者说我们只是中文报社的记者,是来了解情况的。老太婆明显地表现出失望的样子来,“也好,她一定给你们说了许多话,那你们来评理,我们家该怎么过?”
我们把陈林菲告诉我们的事,挑重要的、有疑问的事婉转地说给对方听,我们想,这是一面之词,她一定会很激动地进行反驳。
然而我们错了,对方虽然很激动,但没有反驳:“她说的话大体上是事实,我们的矛盾是做媳妇的应不应该干活、干多少事。我也是从小媳妇过来的,我也是有忙不过来的活儿,我也要照顾公婆。”
陈林菲打断对方的话说:“一天十几个小时的活儿吗?有时还干男人繁重的活儿?”
双方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
记者劝了她们几句,她婆婆转而大声对我们说:“山藤秀子一定说我要谋害她,在追杀她。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了,左邻右舍的人都知道。”她无奈地说:“她出走之前的一个月,就要求与山藤浩治分开睡,她睡另一间房子,因为她担心我与儿子要害死她。有两次,深更半夜,她报了警,警察来了,她仍然用东西把门顶得死死的,还不说话。警察还认为她已经被害死了,撞开房门,她好好的,只是全身抖动着说我们要害她。她担心山藤浩治家要害她,我还担心她在给我们家做饭时下毒,所以近一个月来,我们都不让她进厨房、动一下吃的东西喝的东西,我也不得不随时观察她。”
“你总是在房间外,或者在她后面观察她的一言一行,她才产生你要害她的想法,你也同样如此?”记者问。
“是的。”
“山藤秀子刚刚嫁到日本时是不是这样的?”
“那你是说,是山藤家把她害成这样的?”
记者语气平缓,但很坚定地说:“我没有这样说,但她如果有病,是嫁到日本后才有的。”
“现在也只有离婚了,山藤家已经两次把她告到了家庭裁判所,是她自己不同意离婚的。”
“我不能拿着一点儿“慰谢料①”回去,那样我怎么见人?”陈林菲说。
“可你要多少我们就给多少吗?这是要由裁判所裁判的。”
他们又吵了起来,半小时后,山藤浩治的车回来了。此人果然很壮实,走过来,还没有看见人之前,皮鞋沉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如果没有听到陈林菲之前说的话,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粗鲁之人。此时,我还为他始终没有动手打过她感到说不清的一点什么。
陈林菲走到门口,用一种期待的、胆怯的眼神看着山藤浩治,对方却用讨厌的眼光回敬了她,于是,她满脸的失落表情。
于是她走到我们面前说:“你去帮我说说,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国,今后只要婆婆不要做得太过分,我都会好好干的。”
我们诧异了,因为她与我们在茅野市见她时判如两人,此时她显得那样可怜,根本就没有了与我们一起走的念头,的确,她在茅野市的这一个星期,她感到了独自生活的恐惧。
记者没有说什么,不过,他也根本没有要去劝劝山藤浩治的意思。我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走到山藤浩治面前的。
“你们就不能重新和好吗?不管怎样,她千里迢迢来到日本,是因为你来的,今天的结果,我认为你们一家的责任是主要的。你想想:作为一个外国人,孤零零地来日本,她怎么会有意与你们过不去,害你们的孩子、孙子?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做的事也够多了,不算懒惰吧?如果你们真把她看成儿媳、女儿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作为一个男人,你也应该多理解她并与她沟通,也与你母亲沟通,很多事就可以避免了。不管怎样,她现在真的病了,至少要治好她的病,其他的再说吧。这也是你的义务。”
“治当然要治,可又怎么治?她在日本多待一天,精神还会继续恶化的,因为已经是这样了,我说的是事实。”
我又分别劝解了他们一家人,可是各有各的理——很多矛盾,不仅是各人性格之间的矛盾,还有文化上的,很难说得清楚。说了几个小时,把我们的头都说大了,到头来,我也怀疑自己说的是否是对的了。
到了傍晚,我们要驱车回去了,他们一家人把我们送到院子外,陈林菲久久地拉着我的手,泪水又不停地流了下来,她舍不得我们走,她也想跟我们走。我们开车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只见她还跟在我们后面走,哭得更厉害了,她用手胡乱地抹着眼泪、鼻涕。我也抑制不住自己,泪水流了下来,同时也对山藤家有了过多的愤怒,如果我刚才还觉得家庭纠纷是很难说谁是谁非的话。
我让记者停下车,他停下了,却直接倒车,过陈林菲的面前时也没有停下,而是直接倒到了山藤一家人的面前。他要下车,我却拉住了他,是的,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如果再说一些不理智的话泄愤,对陈林菲有什么好处?我克制了,也希望他克制一下。
还没有等到他们家的人迎过来,记者就又把车向前开了,开过陈林菲面前时,我又捏了一下她的手,但什么也没有说。随后记者一踩油门,风一样地急驶而去。
我们走了,不管怎么样,我只能这样结束这篇文章,剩下的只有不中用的祝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