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春:致邮差的情书

十八春:致邮差的情书

从1987年到2005年的这十八年,我的生活都与邮局那黯淡多情的绿色紧密相关:前面四年,在江苏省邮电学校读通信管理专业;后面十四年,在邮局的各个有趣或不那么有趣的岗位辗转。

邮电学校位于南京城南,我那时十五六的样子,失眠症却已根深叶茂、如影随形,无数个深夜,我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听连绵不断的洒水车唱歌,眼睁睁地听着洒水车开上了夫子庙的文德桥,开过了长干巷,开过了考棚小学(这名字真够古雅的!),然后又往三山街、白鹭洲方向一直去了……终于,天慢慢亮了,我与下铺一起出去跑步,学校在中华门附近,我们俩的跑步,便是冲着那灰白色、枯萎般的城门,一边跑,一边瞧着它在我的视线里一上一下,慢慢地近了,大了,心中总有一种近乎悲凉的却又骄傲的感受……邮电学校的那四年,由于来自乡下,一无所长,不会唱不会跳;又因为爱吃馒头和肉圆,到后来还有点儿小胖,我相当羞怯、自卑,跟男生说话很少,就算说,脸一定会红。但我很怀念那四年,怀念我的那个班——通信管理8701,怀念我住过的那个宿舍505室。直到现在,我都在以一种可笑的方式加以怀念——设置各种密码时,总用这组数字来进行排列组合。

在邮局的十四年,如果用一个最快速的流水账来加以闪回,现在能回忆起的大致如下:

营业员——我是狗皮膏药似的“大替班”,从包裹、特快、储蓄、报刊发行、国际业务到汇款,所有的柜台所有的业务种类我都齐活儿,谁休息我顶谁的台子。印象中,由于粗心,我赔过两次钱:一次是国际长途台少收了一百块押金,一次是汇款台晚上结账少了五十块。

劳资员——在一个二级单位,叫作区局,每个月都要用各种系数进行反复测算,试图替下属六七个支局的四五百人划分出三六九等的奖金额,那一阵子不知为何脾气大,被那些数字算得不耐烦时,还摔过区局长的门,完全没数!好在我碰到的局长都很好。

团总支书记——装模作样主持过团总支的晚会呢,把头发扎上去,俗气无比地穿上红毛衣,跟邮局的单身汉们跳南京流行的小拉舞。还组织烧烤,准备了好多好多鸡翅啊!但我记得我不太喜欢这闹哄哄的工作。

外宣干事——与各级媒体记者打得火热,南京的小报纸特别多,我每年的发稿量都在四百五十篇以上,简直“大跃进”啊!经常有稿费呢,十五块!二十五块!我拿个小本子记着,美不滋滋的!

行业报记者——担任《江苏邮电报》《中国邮政报》的驻地记者。我喜欢五个“W”的新闻体,那种言简意赅的新闻八股腔,挺可爱!那阵子采访真猛啊,全局一百多单位全都跑遍了!比如,南京到北京的T66/67次长途邮件押运班,我前后就跟过四趟。后来,我写过一个短篇《在地图上》,跟这些采访有一点点关系。

办公室秘书——前后替四任局长做过秘书,年中与年末的全局工作总结、职代会报告等是我的主打产品,同时擅长写各种场合的、假大空的讲话稿,欢迎啊致谢啊动员啊鼓动啊表彰啊祝贺啊之类,为了帮助自己“入戏”,每次动笔前,我总会积极地假想我就是局长大人本人!用一种胸有河山、俯视全局的宏大眼光……

所有这些岗位中,与文学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是这一幕——

大概是1993年吧(那时除了读书笔记还没写过啥),我在新街口邮局坐柜台,苏童来买邮票,他慢吞吞地说,要一张《古人对弈图》。我立即认出了他,但我沉默、平淡,像一个疲倦的营业员那样,把邮票卖给了他,同时心中一声长叹:这辈子,除了阅读,我难道还会跟文学发生任何瓜葛吗?(2010年10月,叶兆言、苏童、黄蓓佳等老师来替我的新书《此情无法投递》撑场子,我还跟苏童老师提到这一幕,当然,他茫然、无邪地笑着,因为他的确一无所知。)

对了,工作之余,我还“学”了点“文学”——南师大的自学考试,都是一下班就直接往南师大去听夜课。上课的时间,要么是暮春,要么是深秋,似乎全南京的春华与秋色都集中到南师大了,其夜色之好,到了令人伤神的地步……我虽是形单影只,却也自得其乐,最喜欢的一科是《古代汉语》,兴之所至,每晚逐篇背诵那些佶屈聱牙的先秦散文。

这种傻乎乎的社会性自学延续了四五年之久,快要毕业的那年冬天,以一种最古老的方式,通过我邮校同学的介绍,我认识了他,微胖,话不多,我们到山西路的军人俱乐部喝茶,到古林公园看梅花,很冷的冬天,接下来又是同样寒冷的早春,我跟他的每一次见面都像是在与冷飕飕的风儿约会。春季班开学之后,我像很多女同学一样,也有男朋友在校门外等着接我回家了。我喜欢这种平庸的画面,非常之安全——不到一年,我就决定结婚,在镇江路的一个小公寓里,我在每扇窗户上都贴上大红的“囍”字,楼下的人经过时仰起头都会看见。

从邮电学校到南京邮政局,对这一路,我充满复杂的感情,这十八年,我对社会生活有了较为充分、体己的感受,我破灭了各种的梦,我失去父亲,我生了孩子,我养成了“秘书般”的性格,我变得世故而冷静,但也非常不世故、非常不冷静地爱上了写小说,并决心一去不返。

(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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