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英雄”话今昔

《金星英雄》和《光明普照大地》两本苏联小说50年代曾风靡中国,60岁以上的读者也许还能记得。作者巴巴耶夫斯基也曾访问过中国。我还记得在一本刊物上见过他的照片,仿佛正同中国同行交流创作经验,容光焕发,神采奕奕。1995年俄罗斯《新书评》杂志第8期发表了一篇《巴巴耶夫斯基答记者问》,附了一张他的近照,已是鬓发皤然一老翁了。巴巴耶夫斯基的谈话透露出同他年龄相仿、命运类似的一部分作家的心曲。

巴巴耶夫斯基是卫国战争即将结束时开始写《金星英雄》的。战争结束后他返回农村,生计窘迫,老婆孩子吃不上饭。于是他决定到莫斯科出版《金星英雄》,碰碰运气。他把稿子送到《十月》杂志,请编辑潘菲洛夫看看是否能用。巴巴耶夫斯基算找对人了,潘菲洛夫也是以美化农业集体化而出名的。他的长篇小说《磨刀石农庄》曾受到斯大林的青睐,所以《金星英雄》很对他的脾胃。潘菲洛夫看过后,便把稿子转呈意识形态最高权威。可巴巴耶夫斯基哪儿等得起,所有东西都卖了买面包了,最后只好返回农村。命运之神终于露出笑容,小说发表了。荣誉降临到他头上,一封电报把他召到莫斯科。一出车站便被一辆专供高级首长乘坐的吉姆牌轿车接走,一直把他接到党中央。他被带进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抬头一看,天啊,日丹诺夫站在他面前。原来日丹诺夫看过潘菲洛夫推荐的小说后,非常赞赏,让《十月》发表。86岁的老人向记者谈到这里时,眼睛里闪出泪花,至今不忘日丹诺夫知遇之恩。日丹诺夫问他有什么要求,中央均可满足。可他当时年轻,加上境遇转变得如此迅速,令他头昏眼花,一时想不起需要什么,便回答没有任何要求。离开日丹诺夫后,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很快便后悔莫及,失去一次不可复得的机遇。他应当像那些一步登天的作家那样,向日丹诺夫要汽车,在莫斯科要套住宅。现在只好骂自己是傻瓜了。

斯大林和日丹诺夫对自己有用的作家往往礼遇有加。1948年《金星英雄》获斯大林文学一等奖,巴巴耶夫斯基得到一枚金星勋章,自己也成了金星英雄。1950年、1953年又两次荣获斯大林文学奖,一时成了苏联最走红的作家。苏联头号文艺评论家叶尔米洛夫把他请到《文学报》编辑部向记者发表谈话。苏联作协总书记法捷耶夫请他到家里作客,盛情款待。法捷耶夫向他披露了一件令他感激涕零的事:“全国进行最高苏维埃选举。法捷耶夫向斯大林呈交了作家名单。斯大林看了后说:‘名单很好,可惜缺了个作家。’法捷耶夫一听,顿时涨红了脸,惊恐地问道:‘还缺谁呢?爱伦堡、考涅楚克、西蒙诺夫、肖洛霍夫都报上了。’斯大林冷笑一声说道:‘还缺巴巴耶夫斯基。’”这样巴巴耶夫斯基便当上最高苏维埃代表,成为同爱伦堡、肖洛霍夫和法捷耶夫平起平坐的大作家。他坦率地对记者说:“我告诉你们,如果斯大林没在杂志上读过《金星英雄》,这部小说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真理报》准备了两篇文章:一篇肯定,一篇否定,根据斯大林的态度决定刊登哪一篇。”

接着巴巴耶夫斯基感慨万千地说,他老了,又有病,没有别墅,没有储蓄,没人照顾,不得不自己做饭。“但我并不抱怨。人老了,顺心的事自然不多。让我气愤的是周围发生的事。我常想,为什么对普通老百姓最美好的苏联政权垮台了呢?我对自己说也有我一份责任。我写的书只一味歌颂,没能批评某些不良现象。我敢这么说是因为我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反正活不了几天了。我本不是作家,是他们把我制造成作家的。不仅我一个人,西蒙诺夫、马尔科夫、费定等人也如此。我只可怜拉斯普京,他还年轻,可不等他死就被人活活忘掉,就像人们早已把我忘掉一样。……让我气不过的是叶甫图申科们和沃兹涅先斯基们腰缠万贯,钱多得无处花,可巴巴耶夫斯基们每月只领20万卢布的养老金。”

巴巴耶夫斯基由半文盲一跃而成为作家,并在战后出尽风头,是斯大林、日丹诺夫一手造成的,因为他符合斯大林一个时期的政治需要。但在作家当中他从未有过威信,连提携他的潘菲洛夫也看不起他。斯大林死后他是最先被人忘记的作家。60年代则被当成粉饰现实的作家代表屡遭嘲讽,70年代后已无人提起他。

1995年12月我在俄罗斯海参崴市询问过20位具有大专文化程度的中青年人,问他们知道不知道作家巴巴耶夫斯基?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到海参崴市法捷耶夫图书馆找巴巴耶夫斯基的作品,管理员认真地替我查阅书目,说道:“除莫斯科列宁图书馆外,哪个图书馆也不会有他的书,都注销了。图书馆的面积有限,哪有地方摆他的书!”

历史无情,只留下有价值的精神财富,淘汰了所有冒牌货。但20万卢布退休金毕竟太少了,替我查书目的年轻图书管理员每月实际收入还50多万卢布呢。

写完这篇短文我又仔细看了一遍《新书评》上的巴巴耶夫斯基的近照:他睁大眼睛,侧身坐在桌前,手捧《金星英雄》,墙上挂着一幅斯大林穿元帅服的画像。至于眼睛流露出的什么神情,惆怅、沮丧抑或愤怒?我无法确定。

《博览群书》1996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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