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回国

题目须做一点说明。高尔基曾多次出国回国,本文所指的是高尔基1921年10月离开已经建立苏维埃政权的俄罗斯,在国外侨居6年多,于1928年5月从意大利索伦托返回苏联。很多人把高尔基回国定为1928年,这并不准确,因为1928年他只归国观光,并未定居。1928年他在苏联住了5个多月,10月返回索伦托。1929年、1931年、1932年都是5月来到苏联,10月返回索伦托。1933年5月才回国定居,所以准确回国年份应是1933年。此后高尔基没再离开过苏联。

1921年高尔基出国的原因以及他在国外干出让列宁恼火的事,我在拙文《高尔基出国》中已写过,不再赘述。高尔基怀着悲愤心情离开祖国,心中块垒长期未消除。1924年1月15日他在致罗曼·罗兰的信中写道:“……我不返回俄罗斯,我越来越觉得我是没有祖国的人。我甚至想我在俄罗斯不得不扮演一个可怕的角色——众矢之的的角色,……1918年初我明白了,任何政权在俄罗斯都不可能再存在,而只有列宁一人能扼制疯狂的无政府状态在农民和士兵当中蔓延。然而这绝不说明我赞同列宁的做法。我曾多次指出,摧毁俄国知识分子,他摧毁的正是俄国人民的核心。我尽管对这人怀有好感,从他那方面说,他也喜欢我,我相信这一点,但我们的争论引起彼此精神上的敌意。”6天后高尔基获悉列宁逝世的消息,极为震动,马上坐下来写回忆列宁的文章《弗·伊·列宁》。他在悲痛中更多回忆起列宁对他的关怀和教诲,写道:“我和共产党人分歧的地方,是在如何评价知识分子在俄国革命中的作用这个问题上……知识分子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在今后长时期内也还是拖拉俄国历史这辆载重大车的唯一驮马。十三年以前我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错了。”仅仅6天思想便发生彻底转变对高尔基那样的思想家是不可能的。前面是辩论语气,同结尾那句也不协调。布尔什维克领袖们对高尔基的回忆录很不满意。托洛茨基同年4月在《消息报》上发表文章:“我对高尔基的文章很不满意。高尔基不理解伊里奇,用他近年所特有的知识分子亲昵的口吻述说列宁。”托洛茨基把高尔基的文章改了一遍才发表。上面引用那段话的最后一句难保不是他加的。所以说列宁逝世改变了高尔基对布尔什维克的态度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不久高尔基得知苏联教育人民委员部下令各图书馆不出借资产阶级哲学书籍的消息后勃然大怒,在一时冲动之下想脱离苏联国籍。他对苏联态度的转变大约在1926年以后,1927年他已萌生回国看看的念头。

是什么原因促使高尔基回国呢?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写道:“我一向把高尔基从意大利归来直到死前的可怜行径归因于他的谬见和糊涂,但不久前公布的他二十年代的书信,促使我用比那更低下的动机——物质欲——解释这种行为。高尔基在索伦托惊讶地发现,他既未获得更大的世界荣誉,也未获得更多的金钱(而他还有一大帮仆役要养活)。他明白了,为了获得金钱和抬高荣誉,必须回到苏联,并接受一切附带条件。”七八十年代索尔仁尼琴在苏联威望很高,很多人把他奉为反斯大林主义的英雄,所以接受了他这种看法。但索尔仁尼琴的看法未免过分情绪化,不符合实际。高尔基在欧洲文化界威望极高,如日中天,1928年3月29日他六十寿辰之际,罗曼·罗兰、法朗士、巴比塞、阿拉贡、肖伯纳、威尔斯和茨威格等50位知名作家向他祝贺。他稿酬优厚,由苏联和西方支付。他本人生活极为简朴,不需要更多的钱。同他在同一间屋檐下住了近三年的俄国诗人霍达谢维奇因政见不合而同他分道扬镳后写道:“俄国社会中传说高尔基生活奢侈,……我郑重声明:在我同他接近的年代根本谈不上什么豪华。说高尔基有多少别墅和终日宴饮,都是一派胡言。”从高尔基回国后的表现上,看不出他接受任何附带条件。他同斯大林的关系可以说一度彼此让步,以达到各自的目的。90年代以后,赞成索尔仁尼琴看法的人越来越少。俄侨医生马努欣经常替高尔基看病,记录了高尔基对他说过的一段话:“在国外待够了。社会主义民主应当进入布尔什维克党内,并不知不觉包围他们。必须竭力影响他们,不然不知他们还会干出多少蠢事。”高尔基看到苏维埃政权已经巩固,苏联发生不少可喜的变化。斯大林逐渐独揽大权,个人独断独行。高尔基想把民主引进苏联,“软化”斯大林的强硬政策。这同他一贯的主张一致,较为可信。但高尔基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影响力,埋下后来产生悲剧的种子。

苏联也热切希望高尔基回国,斯大林向他招手。1928年斯大林几乎击败了自己所有的政敌,可以按照自己心愿建设社会主义了。他认为改变国家应从工业化着手,主要实行农业集体化从农民身上榨取工业化资金。但他的农业集体化政策受到布哈林等人激烈反对。斯大林读过1922年在柏林出版的高尔基写的《论俄国农民》,了解高尔基对农民的看法,相信他会支持自己的主张。斯大林此时仍需要人支持,而高尔基是最理想的人选。

斯大林开动宣传机器,《真理报》、《消息报》带头发表向高尔基致敬的文章,同时发动机关、团体和学校给高尔基写信,盼望心爱作家早日回国。斯大林还要找一个人充当他同高尔基之间的联络员,这人必须绝对执行他的意志,还能获得高尔基的欢心。这人很快找到,他是红军粮食供应部主任哈拉托夫。1921年哈拉托夫担任过科学家生活改善委员会主席,而这机构是高尔基向列宁建议设立的,所以高尔基认识哈拉托夫。斯大林任命哈拉托夫为国家出版联合会主席,并把动员高尔基回国的任务交给他。于是1927年8月高尔基在索伦托收到哈拉托夫从苏联寄来的《科学家生活改善委员会五年活动(1921—1926)报告》。高尔基看到他走后工作仍有人做,大为感动,给他回了一封动情的信,两人关系拉近了。同年9月1日哈拉托夫给高尔基写信,邀请他1928年回国参加庆祝他60大寿和创作活动35周年的纪念活动,并告诉他政府已成立纪念活动筹备委员会,由党政要人布哈林、托姆斯基、李可夫、卢那察尔斯基等人组成。高尔基一贯厌恶这类活动,收到信后非常反感,回信中写道:“让纪念活动见鬼去吧”,“这太妨碍写作了!”斯大林非常希望高尔基为他写一本传记,像《弗·伊·列宁》那样,使他永远竖立在每个苏联家庭的书架上,比报刊上千篇一律的赞美文章和各地建造的数以万计的塑像更能使他流芳千古。这是哈拉托夫最重要的任务。哈拉托夫担心直说遭高尔基拒绝,便采用暗示手法。1932年1月哈拉托夫给高尔基写信,谈到已经临近的高尔基创作活动40周年时,笔端忽然一转,写道:“撰写约·维(斯大林)传记所需材料我们已经给您寄去,请告诉我您还需要什么材料以及何时需要。”仿佛谈论已经决定的事,但高尔基从未答应过替斯大林写传记,后随着两人关系的变坏至死未写。哈拉托夫应做的事都做了,但没有完成最重要的任务。

1928年5月28日,高尔基回到阔别6年的莫斯科。受到隆重欢迎自不必说。高尔基在保安局人员的簇拥下,沿着他青年时代浪迹的足迹做了一次旅行。看到的都是斯大林希望他看到的。同年10月12日返回索伦托。在不到5个月的时间内,高尔基已显露出自己坚毅的性格。先是为作家巴别尔鸣不平。巴别尔1924年开始在《新处女地》杂志发表描写第一骑兵军战士的短篇小说,1926年以《骑兵军》为书名结集出版,获得好评,但得罪了第一骑兵军军长布琼尼。这位骑兵老总1924年在《十月》杂志上发表文章,猛烈抨击《骑兵军》,把巴别尔骂得狗血喷头,从此抬不起头。高尔基1928年9月30日在《真理报》和《消息报》同时发表《谈谈我怎样写作》的片断,其中有一段为巴别尔辩解的话:“布琼尼同志曾痛骂巴别尔的《骑兵军》,——我觉得这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布琼尼本人不仅喜欢美化自己战士的外表,而且美化马匹。巴别尔美化了布琼尼战士的内心,而且在我看来,要比果戈理对查波罗什人的美化更出色、更真实。”布琼尼不服,在《真理报》上发表致高尔基公开信,高尔基毫不示弱,也在《真理报》上公开答复布琼尼。高尔基之所以旧事重提,仗义执言,除希望巴别尔重新振作起来外,还捍卫他一贯主张的创作自由的原则。接着又同拉普展开论战。拉普以无产阶级作家自诩,但高尔基对他们创作评价不高,却赞扬他们所攻击的普里什文等作家。高尔基在1926年致谢尔盖耶夫-岑斯基的信中写道:“……当前俄国只有三位‘一流作家’:您,普里什文和恰佩金。除以上三位外还有高尔基,但他就差多了。”拉普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反唇相讥,高尔基既然把这三位作家引为同类,所以自己也是“巧妙伪装的敌人”。西伯利亚拉普分会走得更远,对高尔基的攻击同辱骂相差无几,以致联共(布)中央不得不于1929年12月25日做出决议:“……这些言论与党和工人阶级对待伟大的革命作家高尔基同志的态度是根本对立的。”

1929年是被斯大林称为大转变的一年,这一年斯大林掌握了绝对权力,开始了他一人统治国家时期。这一年高尔基第二次返回苏联,做了一件令斯大林开心的事,也做了两件让他不快的事。

夏天高尔基参观了索洛维茨群岛——苏联最著名的劳改营。此前不久,英国出版了一本《在地狱岛上》,作者是从索洛维茨劳改营逃出的马尔扎戈夫。此书在欧洲反响很大。苏联希望消除此书所产生的恶劣影响,所以,用索尔仁尼琴的话说,“他们认为最好莫过派刚好不久前回到无产阶级祖国的伟大无产阶级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走一趟。他的证言将是对那本卑鄙的国外伪造出版物的最好的驳斥!”话虽说得尖刻,但高尔基确实负有这种使命。应当说高尔基不辱使命。他把管理犯人的契卡人员大大赞美了一番。这些话发表在《消息报》上。对此很多人都无法理解。1992年1月利哈乔夫院士在发表的文章说,高尔基赞美劳改营不是没有条件的:“上面让高尔基明白,如果他能消除对劳改营的指责,将放松对劳改营的管治……,高尔基遵守了诺言,可刽子手们没遵守。”利哈乔夫本人曾是这里的犯人。

1929年9月高尔基回到莫斯科,又卷入一场争论中。这场争论是由3年前皮里尼亚克的小说《永远明亮的月亮的故事》引起的。小说情节是红军集团军司令员加夫里洛夫奉命从南方到一座小城做手术。他觉得自己身体很好,用不着做手术,可一个“腰板挺直的人”非要他做不可。加夫里洛夫只好服从命令,上了手术台。上麻药时因心脏麻痹死在手术台上。这同伏龙芝开刀致死的情形完全一样。皮里尼亚克影射伏龙芝是斯大林害死的。斯大林当时忙于权力斗争,没对皮里尼亚克下手,只没收了刊载小说的《新世界》杂志。现在到了跟皮里尼亚克算账的时候了,同时收拾在国外发表丑化苏联社会的小说《我们》的作者扎米亚京。8月26日《文学报》发表了沃林的文章《决不允许的现象》,吹响进攻的号角。所有作家同声谴责这两位遭难的作家兄弟。全俄作家协会召开紧急会议,撤销了皮里尼亚克主席的职务。就在这时,高尔基突然在《消息报》上发表了一篇标题意味深长的文章《论浪费精力》:“我们是否慎重对待这些人呢?我们是否学会评价他们的工作和才能,而不是过分严厉地对待他们的错误和行为呢?我们是否学会教育助手们,并率领同路人一道前进呢?我觉得我们不会。傲慢地宣称‘有没有同路人一样’,是没有说服力的。我们形成一种恶劣习惯:把人抬到荣誉钟楼顶上,过些日子再从上面把他们摔入烂泥。”高尔基公开出来替皮里尼亚克辩解并非偏爱他的作品,仍然是捍卫创作自由的原则。高尔基这篇文章立即引起拉普的围攻,他们把高尔基称为调和主义者。9月17日《真理报》发表别斯帕洛夫的文章,支持对皮里尼亚克的批判,发表高尔基文章的《消息报》连忙同高尔基划清界限,高尔基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十月》杂志第9期又发表了普拉东诺夫的小说《疑心重重的马卡尔》,向这场争论火上浇油。农民马卡尔反对官僚主义和滥用职权,出门寻找真理,结果在列宁著作中找到。列宁写道:“我们的机关是臭狗屎。”这些机关让列宁深感头疼。普加东诺夫因这篇小说也成为抨击对象,还加上同他合写小说《契—契—奥》的布尔加科夫。一句话,所有有才华、有独创风格的作家都受到拉普的围剿。高尔基虽寡不敌众,但并未屈服,又写了一篇《还得谈谈这个》:“我认为我们滥用‘阶级敌人’和‘反革命’两个概念,而滥用这两个概念的人,多半都是没有才华的人,社会价值可疑的冒险家和损公肥私的人……那些‘思想一致的人’公然在皮里尼亚克以及不少作家的脑袋上试试自己拳头是否有力,并竭力让领导相信只有他们才懂得如何捍卫工人阶级思想意识的纯洁性和青年们的贞洁。比如扎米亚京,这个工人阶级意志和理想所创造出来的现实的凶恶敌人……,可据我所知,扎米亚京和布尔加科夫,以及所有被诅咒过和正在被诅咒的人,并不妨碍历史完成自己的事业,伟大而壮丽的事业。”然而这篇文章竟未被刊登。高尔基的言论当然不合斯大林心意,但要一统文艺界仍少不了他,况且高尔基赞扬了索洛维茨劳改营,帮了斯大林的忙,所以他还得让高尔基几分。不刊登他的文章,不过示以颜色而已。

这次回国,高尔基对苏联出现的不正常现象已有察觉,对斯大林排斥、打击列宁时期的老同志尤为反感。高尔基回到意大利后,1929年11月27日给斯大林写了封信,表达自己对国家前途的担忧。这封极为重要的信60年后才在《苏共中央通报》上发表(1989年,第3期)。高尔基写道:“遗憾的是,最善于思考的青年往往患有悲观情绪并对现实持怀疑态度,而正是他们渴望学习老布尔什维克的经验、著作和言论。现在他们看到他们的导师一个个从党内消失,被宣布为异端者,这不能不让他们困惑。城乡之间矛盾的实质他们不可能感受得如此深刻,如此形象,像主张社会主义工业化的人所理解和感受的那样。迫使农民集体而有效地劳动和爱惜土地,以自己笨拙的因而也是掠夺式的劳动把土地变得贫瘠荒芜——这是历史的必然性,然而对这种必然性青年们懂得很少。

“党对青年教育的影响并非它所能做到的那么大——部分原因可以用党内摩擦来解释。过去这些摩擦可以‘择优’,造就布尔什维克,可现在摩擦制造出数量可观的两脚废物,其中包括‘马哈伊斯基分子’。后者卓有成效地向党内老知识分子进攻,向党内为数不多的文化力量进攻,党不得不把明显的平庸之辈安插在文化的战斗岗位上。精力旺盛、极端自私和‘渴求权力’的青年看到官员昏聩无能,便竭力往上钻,占据显要地位。革命词句和狐狸般的狡诈是他们唯一的武器。您自然明白,在这种条件下,布尔什维克无法造就同自己相称的接班人,具有他们所有的充沛精力和追求目标。可依我看学生应比老师更聪明、开阔和深刻,因为时代越发展,对新世界建设者要求越高。”高尔基所指的老师无疑是布哈林、加米涅夫和卢那察尔斯基等知识分子出身的老布尔什维克,对他们被“两脚废物”所代替深感痛心,并怀疑后者能否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唯一让斯大林欣慰的是高尔基出于对农民的严重偏见而支持他所实行的农业集体化。

斯大林1930年1月17日给高尔基写了回信,此信收入《斯大林全集》第12卷中。斯大林在信中偷换概念,把清洗老布尔什维克说成批评和自我批评。但信的调子是克制的,斯大林还将有求于高尔基,还希望他为自己写传记呢。

1930年高尔基没回国,7月8日他收到哈拉托夫的信:“近日斯大林建议我给您寄一份材料:政治保安总局汇编的《全俄共产党(布)中央委员会总结》。因为他说您正研究这方面问题。”这便是1928年《沙赫特事件》和1930年《工业党》的审讯材料。这是斯大林对科技知识分子大规模的镇压,把工矿企业发生的事故通通推在他们头上。高尔基在这两份材料影响下写了为世人诟病的名文《如果敌人不投降,那就消灭他》。斯大林得到这篇文章如获至宝。1930年11月15日文章在《真理报》和《消息报》上同时发表。此后高尔基这句名言便成为恣意迫害无辜的有力论据。1938年7月西伯利亚军区检察官伊沃什向维辛斯基反映,他们那里用残酷手段逼犯人招供。维辛斯基回答道:“我们不打算姑息敌人。打烂人民敌人的脸有什么不好。您不要忘记,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高尔基说过:‘如果敌人不投降,那就消灭他。’”高尔基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难道他真的相信那两份材料吗?还是因为给斯大林的信写得过于尖锐,想缓和一下关系,对斯大林做出让步?

高尔基回国定居后,1933年8月17日组织120名著名作家参观白海—波罗的海运河。这条运河是由劳改犯开凿的。运河管委会对作家们招待得再好不过。每日都是佳肴美酒。平时沾不到荤腥的作家们在这次旅行中大饱口福。但吃了人家的饭就得给人家写文章。于是他们对政治保安局大唱赞歌,分头写出《国家与它的敌人》、《保安总局、工程师、规划》、《契卡人员》和《彻底打垮敌人》等数十篇。高尔基同失宠的前拉普总书记阿维尔巴赫和运河管委会主任费林把作家们所写的文章编成一本书:《以斯大林命名的北海—波罗的海运河开凿史》。高尔基此举并未为自己增添光彩。他难道不知道运河是劳改犯(大部分是农业集体化的“富农分子”)在非人的条件下开凿的?他编这本书是再次向斯大林让步以便在其他方面影响他还是有意讨他欢心呢?不过此后高尔基同斯大林的关系更为密切,两人经常见面,高尔基可以随时给斯大林打电话。斯大林也在文学问题上向高尔基请教。苏联作协筹委会主席格龙斯基写道:“斯大林经常向高尔基让步,甚至不同意的时候。”高尔基在苏联的威望达到顶点,他的话往往被当成指令。高尔基同斯大林的良好关系持续到1934年年底,以后完全变了。

高尔基同斯大林关系的转折点是1934年12月1日基洛夫遇刺。他听到这消息时正在克里木疗养,接着听说斯大林把基洛夫遇害的罪魁祸首定为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两人已于12月16日被捕。高尔基想拯救加米涅夫,匆忙赶回莫斯科,立刻给斯大林打电话,询问斯大林是否发生了误会,斯大林以从未有过的冰冷语气回答道:“需要这样。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奇,我奇怪您为什么张皇失措。难道不是您教导我们大家:如果敌人不投降……?而他们,加米涅夫和季诺维也夫,您还不了解这两个两面派……再说您也知道,斯大林同志一人什么也决定不了——需要调查,然后审讯,只有法庭才能裁判他们的罪行。”

高尔基同加米涅夫关系不错。加米涅夫担任莫斯科苏维埃主席时关心知识分子的生活,尽量帮他们解决困难,同季诺维也夫对知识分子的态度完全不同。另外,加米涅夫不仅喜欢文学,还有文学才华,写过论赫尔岑和涅克拉索夫的文章。他退出政坛后,在高尔基的请求下,斯大林让他当世界文学所所长兼科学出版社总编辑。他和高尔基一起准备出一套世界文学名著。加米涅夫准备把余生献给文学事业时却因被定为谋杀基洛夫罪而被捕。1935年1月20日《真理报》发表了扎斯拉夫斯基的评论文章《文学的腐烂物》,就科学出版社出版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群魔》写道:“为什么科学出版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偏偏选中《群魔》呢?出版这本被奉为‘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小说’,想向苏联读者兜售什么?……众所周知,《群魔》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艺术性最差的一部作品,它所引起的轰动不在艺术上,而在于它是反动政治的旗帜。这部小说是对革命的恶毒诽谤……”文章针对的当然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是出版这本书的科学出版社的总编辑加米涅夫和高尔基,因为世界文学名著丛书出版规划是他们共同制定的。实际上是斯大林向高尔基发出警告。高尔基本应沉默,但却挺身而出,1月24日发表了公开为加米涅夫辩护的文章《关于<群魔>的出版》:“我坚决支持科学出版社出版《群魔》,……我这样做是反对把合法文学变成非法文学,这类书在‘地下’出售,以违禁诱惑青年……。”第二天扎斯拉夫斯基又在《真理报》上发表了第二篇文章《就正于高尔基》,嘲笑高尔基观点前后不一致,挑出引文中记错的地方。文章写作之神速,语气之粗暴,文辞之刻薄,令所有人大吃一惊。如果不是高尔基,大家确信受批评的人一定会“进去”的。这是斯大林发出同高尔基决裂的信号。大概怕高尔基不能领悟,三天后又发了一次。《真理报》1月28日发表了潘菲洛夫的《致高尔基的公开信》。这位蹩脚的小说《磨刀石农庄》作者,竟敢公然向高尔基挑衅,简直不可思议。而他谈的又是去年的旧事。高尔基曾批评他滥用方言,潘菲洛夫表示接受,并还到高尔基家致谢。怎么一年后又说高尔基嘲弄他呢?当天高尔基便写了《关于“公开信”以及其他的信》,但《真理报》总编辑梅赫利斯拒绝发表。如果无人指使,潘菲洛夫不敢给高尔基写公开信,梅赫利斯也不敢不发表高尔基的文章。高尔基明白了斯大林的信号,提出出国请求,但遭到拒绝。斯大林中断了同高尔基的联系,就连商洽斯大林接见罗曼·罗兰的时间,也得通过作协书记谢尔巴科夫。他的行动受到秘书克留奇科夫的监视。高尔基编《我们的成绩》杂志时的助手什卡帕在回忆录《追随高尔基七年》中,记下了高尔基对他说的话:“我被包围了,封锁了,只好原地不动……”罗曼·罗兰说:“老熊被封住了嘴。”何止被封住了嘴,已被关进笼子里。

高尔基临终前同斯大林有过一次较量,但他失败了。这得从一个女人谈起。她姓布德别尔格,高尔基圈子里的人都管她叫姆拉。被称为“白银时代老太太”的著名俄侨女作家别尔别罗娃专门为她写了一本书,称她为铁女人。姆拉精明过人,酷好冒险,精通英、德、法数种语言。她表面上是高尔基女秘书,实际上是女主人,同高尔基共同生活了12年。两人于1919年结合,1933年分手。她没同高尔基一起回国,迁居英国。别尔别罗娃说姆拉“是双重间谍:向安全总局报告欧洲情况,向英国情报部门报告苏联发生的事”。高尔基对姆拉非常信任,同欧洲作家交往都由她任翻译。1933年高尔基决定回国定居,不知如何处理自己的档案材料,其中包括别人写给他的信和自己的回信抄件,以及同来访者的谈话记录。信又可分四类:第一类,他彻底转向苏联前同侨民文化名人的通信;第二类,苏联作家和学者到国外开会或访问期间给他写的信;第三类是流亡国外的社会革命党人同他辩论的信;第四类则是苏联党和国家领导人到国外出差、疗养时的信,有布哈林、李可夫、克拉辛和皮达可夫等人的信。信里有不少骂布尔什维克的话,也有不少骂斯大林的话。高尔基同儿子马克西姆和姆拉一起商议如何处理让他头疼不已的档案材料。马克西姆提议用它们放焰火,高尔基和姆拉都不同意。最后三人决定由姆拉带往英国保存,并达成协议:以后如有人携高尔基亲笔信索取,姆拉也决不交出。斯大林知道高尔基有批档案材料在国外,也知道档案材料的大致内容,极想得到它们,因为这时斯大林已决心从肉体上消灭自己的政敌,高尔基的材料是他们反对自己的有力证据。斯大林的情报显然来自姆拉。我过去接受了别尔别罗娃的观点:“高尔基临终前想见姆拉一面,同斯大林达成交易:高尔基交出档案,斯大林把姆拉接到莫斯科,并保证她来去自由。”当时也觉得这种观点不符合高尔基的为人原则,但1991年以前没看到新材料,便接受了。现在看来这种观点是错误的,这等于说高尔基为见心爱女人一面竟出卖了大批朋友。别尔别罗娃之所以得出错误结论,是因为她只查到姆拉1936年6月到过苏联。高尔基6月1日从莫斯科市内搬往郊区哥尔克别墅。经过新处女地陵园时,一定要下车看看儿子马克西姆的墓,那天风很大,他患了感冒,18日便去世了。别尔别罗娃没弄清姆拉回国的日子,因为姆拉有关自己到苏联的事从不说实话。她向很多人矢口否认1958年以前到过苏联。其实她自1933年4月至1936年7月起码到过苏联6次。1966年1月俄国著名历史学家尼古拉耶夫斯基给美国苏联问题学者费希尔的信中写道:“……1935年高尔基庇护加米涅夫,斯大林不准高尔基到巴黎参加作家大会,要求他交出档案。高尔基委派彼什科娃(高尔基前妻)到国外向布德别尔格(姆拉)要回档案,遭她拒绝。……布德别尔格1936年4月乘坐在边境等待她的专列抵达莫斯科。”姆拉是4月把材料送到莫斯科的,那时高尔基并未生病,谈不上“临终前见一面”。高尔基看出斯大林要杀害老布尔什维克,档案关系他们性命,派波什科娃抢先要回,以免落入斯大林之手,但没成功。而斯大林则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这批档案,把反对派攥在自己手心里。

高尔基死得突然,因而不少人猜测是斯大林害死的。老作家维·伊万诺夫1993年在《文学问题》上发表文章的标题便是《斯大林为什么杀害高尔基》。但细读他们的文章,都缺乏令人信服的证据,只能算作假说。然而1935年斯大林同高尔基彻底破裂却是不争的事实。高尔基公然庇护斯大林决定消灭的人,是斯大林决不允许的。斯大林不再期待高尔基为他写传记,而选定法国作家巴比塞写。巴比塞写的《斯大林传》充满赞美之辞,解放前由徐懋庸译成中文,书名改为《从一个人看一个新世界》。斯大林不再需要高尔基,把他打入冷宫。

高尔基回国后在多大程度上完成自己的心愿?对斯大林有多大影响?可以说微乎其微。但在斯大林1930年发表的《胜利冲昏头脑》、《答集体农庄庄员同志们》,以及任命加米涅夫为世界文学研究所所长、布哈林为《消息报》总编辑上,仍能看出高尔基的些许影响,审判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莫斯科第一次公开审判,是在高尔基逝世两个月后进行的,也算给高尔基一点面子。

《随笔》1998年1月号

  1. 波兰马哈伊斯基的追随者,鼓吹无政府主义思潮,敌视知识分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