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朴
人们说,青朴是苦修者的原乡。有修行者的地方,就是青朴。去青朴,本来是想徒步的。既是去往苦修之地,就该放弃现代人对于工具的习惯性依赖。然而长年城市蜗居的生涯,腿脚和意志都已经孱弱,并不敢保证自己能有足够的体力徒步爬上青朴的群山。
五点多就起床,去青朴的藏民比游客多了许多。也许因为这并不是旅游旺季。邻座的藏族老阿妈结着长长的发辫,瘦削而轮廓分明的脸,眼神格外清冷、沉静。藏族女子越老越美丽,年轻时节的青涩褪去后,面容宁和,坦然,从容,不惊不惧,有一种圣女一般的光辉焕发出来。那是用一生的辛勤、沉默、坚韧和坚定不移的信仰,经年累月磨砺出来的时光印记。像雪山圣湖之水,一泓如镜,倒映着高天流云,湛蓝,清泠,却又深不见底。
青朴在群山环抱之中。那种美,是世外桃源的美。在西藏,常常会觉得心脏脆弱,那不仅仅因为高原氧气稀薄,藏南谷地,海拔并不很高。
这是春天。南方草木已经葱茏,桃花水涨满河谷。此时在我故乡溪头,水底滑溜溜的青苔绿染上了岸边细柳。风一天天妖娆,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打翻了金色的颜料桶,泼溅得漫山遍野。一声惊雷过后,雨一夜一夜落在老屋的青瓦上,落在绿茸茸的草坡上,一畦一畦的豌豆苗很快将山坡的黄土掩盖得没了一丝痕迹。而西藏四月,处处还是冰封雪盖。春风自遥远的江南跋山涉水而来,一路贪玩,逗留,总要等到南方花事已了,才肯越过巍巍群山,浮光掠影一般,在这里露一下脸。只有青朴的田畴阡陌,此时已是草色青青。与我故乡美景无二。
青朴有一百零八处修行者的洞穴,散落在整个山麓。莲花生修行的洞穴就在山顶。一路走走停停,到半山已经耗时不少。有时会遇见洞穴门口安详的打坐者,还有简陋的起居用具。似乎他们一直就住在那里。
那些洞穴并无出奇之处,大多窄小仅能容身。在我故乡,冬天用于贮藏红薯的地窖也比它们宽敞暖和。无法想象,修行者是如何能够长年累月住下来的。也许真正的修行者,在天地之间,早已浑然忘我,灵魂在如此钟灵毓秀的山川之间徜徉,肉身所处的环境,已经视而不见。
去往山顶莲花生修行的山洞扎玛格仓的路上,一位老阿妈费劲地磕着等身长头前行,我看见她长长的发辫灰白枯槁,如同道旁树上的枯枝,每当她俯下身去,灰白的辫子就从她背上拖到地上,沾上一粒粒的草籽和败叶。她艰难地起身时,我本想扶她一下,她却侧身为我让路,笑容满面,目光清亮。青朴有一种力量。那是青朴的山川给予修行者的,也是修行者给予青朴的。据说有的修行者来到这里就从不曾走出洞窟。他们相信黑暗才能开启心智的光芒。他们安身在逼仄黑暗的洞穴,迎候来自自性的光明,承接来自灵魂深处的雨水和阳光,直到有一天,再也不需要人间世界的粮食和水,进入自由无碍的天堂。之后,人们就把洞口封住,再也不去惊动他们。
如我一样的青朴过客,并不知道青朴的修行者真正的内心体验。苦修、苦行,这些词汇都是外部的描述和局外的感官,他们觉得苦吗?人类所有朝向内心的活动从来都是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
修行本来是一种极度私人的内心经验,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没有任何文字可以描述,也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准确无误地传达。禅宗所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原是有道理的。任何语言或者文字,都无法代替那个自我抵达的核心。
想起印度身心灵修大师克利希那穆提关于冥想的主张,他认为只有经由冥想,才能进入无觉知的空间,那里有人类求不到的至福至乐。而冥想之中那没有觉知者的觉知,就是与无限神交。它会打开那扇进入极乐境界的门。
毛姆在《刀锋》里,借由拉里的口,也曾描述那欣喜若狂的瞬间体验:
——我无法向你描述那一刻的体验,无法用任何词汇,使你能看见黎明到来之前曾经展现在我面前的壮丽景色。那密林苍莽的群山,晓雾静静地笼罩在树顶,那远在脚下的深不可测的大湖。太阳从山峦的一条缝隙中透进来,将湖水照耀得灿银一般……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快意,这样超然物外的快乐。一种震颤从我的脚下一直升向头顶,一种从未有的快感袭击了我,那一刻,人好像突然摆脱掉了肉体,混沌的世界一下子澄澈无比,一切的迷乱与挣扎在一瞬间似乎都有了答案……
八世纪的一位大德寂天曾说:世上一切幸福,来自利他的心;世上一切不幸,来自对自己的爱。
印度的修行者,长年各地流浪。他们行走在荒漠古道、长河落日之间,也混迹于难民之中,风餐露宿,尘土满面,衣衫褴褛,形容消瘦。然而双眼炯炯有神,清和,慈悲。他们苦吗?人类之苦,就是他们的苦,人类的至福,就是他们的极乐。他们活在内心的天堂。
禅宗有则公案,圜悟禅师开示大慧:如何是诸佛出身处?自问自答道: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原来即心成佛,不过是在熏风微凉时分的一段禅香。世间万物有情,草木山川,自有真意。自然蕴藏的力量,非人类的智慧能够抵达。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便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