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家胡同的树叶

小杨家胡同的树叶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台阶的砖缝里露出了一小丛嫩绿的香蒿叶儿,天高云白,一行北归的大雁,发出清亮的鸣声。街门门楼是用瓦摆成了一些古钱的,在似水流年中那些古钱早已歪七扭八的,在钱眼里探出些不十分绿的草叶来。

1

多年之前,老舍在《四世同堂》这本书中满怀深情地描述过一个叫小羊圈胡同的地方。

祁家的房子坐落在西城护国寺附近的“小羊圈”。说不定,这个地方在当初或者真是个羊圈,因为它不像一般的北平的胡同那样直直的,或略微有一两个弯儿,而是颇像一个葫芦。通到西大街去的是葫芦的嘴和脖子,很细很长,而且很脏。葫芦的嘴是那么窄小,人们若不留心细找,或向邮差打听,便很容易忽略过去。进了葫芦脖子,看见了墙根堆着的垃圾,你才敢放胆往里面走,像哥仑布看到海上有漂浮着的东西才敢更向前进那样。走了几十步,忽然眼一明,你看见了葫芦的胸:一个东西有四十步,南北有三十步长的圆圈,中间有两棵大槐树,四围有六七家人家。再往前走,又是一个小巷——葫芦的腰。穿过“腰”,又是一块空地,比“胸”大着两三倍,这便是葫芦肚儿了。“胸”和“肚”大概就是羊圈吧?这还待历史家去考查一番,而后才能断定。

多年之后,很多人来到北京西城像哥伦布一样寻宝觅踪,发现这里有一个叫“小杨家”的胡同,它的西口在新街口南大街上。就是这条胡同,我找了许久。胡同口已经拓宽了,但依然不起眼,胡同口的几家店铺正在装修,更是把胡同口给掩藏了起来。

第一次来到小杨家胡同的时候是腊月,我还是个穿着鹅黄羽绒服的学生,钟爱《四世同堂》,对老舍充满了热烈的敬仰,他轻妙睿智的话语能让我持续发出欢乐的笑和一点刻薄的快意。我像所有追星族一样激动地走在小杨家胡同里,心潮澎湃,东张西望。胡同很小,街道也不直,进了胡同向前走了二十几步就碰上一面墙,连着拐几个九十度的硬弯后,看到一个豁然开朗的小空场,周围分布着七八户人家。过了小空场又是一个马蜂腰般的小胡同,细而直地往北伸去,到了最北边有一个更大的空地儿,它的东南面便是有名的护国寺西廊高大硬实的红墙。护国寺只遗留下个金刚殿,挂了个文物保护的牌子。殿后边是家宾馆。

小杨家胡同

护国寺的金刚殿

出了胡同的东口向北走,要不了多远是积水潭。我用脚步丈量着早已湮没在时间尘埃里的老舍幼时在胡同里玩耍、去积水潭去护国寺的足迹,赵子曰、张大哥、祥子、虎妞、小福子、祁老太爷、大赤包儿、瑞宣、程疯子、王利发……他们在我身边擦肩而过,熙熙攘攘。

我拿着一张民国十七年的地图寻踪觅迹,胡同里的居民略带热情与宽容地看着我,轻声说:小日本又来了。

经常有外国人到这里来寻找老舍童年的印记。以日本人居多,甚至有些日本人拿着尺子一厘米一厘米地量过去。

我停住,羞涩地笑着看他们。他们彼此对视着说:她听得懂中国话!

我说:我不是小日本。

他们说:韩国人?

我只好说:中国人!山东大妞!

大家依然热情,不待我再开口,就经验丰富地指着胡同尽处说:8号,8号。真是善解人意啊!

8号院的门楼早已倒塌,换了红漆的防盗门。经过百年沧桑,原来的房屋早已不见,但还保留着当初的格局,细长的一条,南北房亲密相对,顺着过道,走到尽头,是一间农村样式的厕所,只是没有猪,外观也体面一些,看起来像个简易储藏室的模样。房子隔成几个平米大的多个小间,租给别人,里面都是双层床,只容一个瘦削干枯且前后平面的人转身。透过南屋的玻璃窗,看见一个年轻人坐在下铺看着本页角卷曲的杂志。有个眼影涂得蓝蓝的女孩出来,很客气地请我反映一下外来打工者住宿艰难的情况,并且热情地给我吃水果。

我带着朝圣的情感仰望着小院子里一长条灰蓝的天空,等待鸽哨悠长的回声。

来过这儿的人们会发现小杨家胡同和小羊圈胡同惊人相似。的确,这是同一个胡同,解放后,小羊圈胡同改名为小杨家胡同。14岁之前,老舍一直住在这个小胡同里;14岁之后,老舍依然牵挂着这个胡同里的人和事,他的心居住在这个小胡同的印象里。

小杨家胡同8号院门

小杨家胡同8号院内

小杨家胡同里的几棵树已经落尽了叶子,显示出北方冬天的瑟缩,光光的树枝无声地指向灰白的天空,像是先知的指示,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煎饼果子里熟葱和芝麻混合的香气,心里的馋虫如小孩子的胖手指轻轻挠动。这些邻居们聊着天,谈论着年货备了多少、腊八蒜泡了没,几个小孩玩耍着唱歌谣:“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白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礼,一手的面不搀你,到家给你父母道个喜!”

这歌谣不知道唱了多少年,一百多年前,戴着毛茸茸护耳裹着屁帘的孩子们也是这样唱的吧。

不由得想起了老舍的一篇散文。

照北京的老规矩,过农历的新年(春节),差不多在腊月的初旬就开头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是,到了严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在腊八那天,人家里,寺观里,都熬腊八粥。这种特制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细一想,它倒是农业社会的一种自傲的表现——这种粥是用所有的各种的米,各种的豆,与各种的干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莲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米……)熬成的。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

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在这天放到高醋里,封起来,为过年吃饺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双美,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在北京,过年时,家家吃饺子。

从腊八起,铺户中就加紧的上年货,街上加多了货摊子——卖春联的、卖年画的、卖蜜供的、卖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出现的。这些赶年的摊子都教儿童们的心跳得特别快一些。在胡同里,吆喝的声音也比平时更多更复杂起来,其中也有仅在腊月才出现的,像卖历书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

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日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月。儿童们准备过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买杂拌儿。这是用各种干果(花生、胶枣、榛子、栗子等)与蜜饯搀合成的,普通的带皮,高级的没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带皮的擦子,高级的用榛瓤儿。儿童们喜吃这些零七八碎儿,即使没有饺子吃,也必须买杂拌儿。他们的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别是男孩子们。恐怕第三件事才是买玩艺儿——风筝、空竹、口琴等——和年画儿。

儿童们忙乱,大人们也紧张。他们须预备过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们也必须给儿童赶快做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时显出万象更新的气象。

二十三日过小年,差不多就是过新年的“彩排”。在旧社会里,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从一擦黑儿鞭炮就响起来,随着炮声把灶王的纸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几天,街上就有多少多少卖麦芽糖与江米糖的,糖形或为长方块或为大小瓜形。按旧日的说法:用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现在,还有卖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来,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按老习惯,铺户多数关五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还有,旧社会里的老妈妈们,讲究在除夕把一切该切出来的东西都切出来,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动刀,动刀剪是不吉利的。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过它也表现了我们确是爱和平的人,在一岁之首连切菜刀都不愿动一动。

除夕真热闹。家家赶作年菜,到处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哪一家都灯火通宵,不许间断,炮声日夜不绝。在外边作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祭祖。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睡觉,而都要守岁。

元旦的光景与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挤满了人;元旦,铺户都上着板子,门前堆着昨夜燃放的爆竹纸皮,全城都在休息。

过去、现在和未来,总有些东西如同坚硬岩石不曾动摇。老舍用文字把潜藏在个人心底的记忆呈现于众人眼前。老舍把童年生活的地方复活在他的小说里,这个早已破败的小院子与流转百年的歌谣在文字的魔力下恢复了俏丽隽永的活力,只是隔着多年的时光与千山万水稍有朦胧,像一幅略微褪色的画,永恒保存。

约翰·布莱德列说:

“过去是一家银行,我们将最可贵的财产——记忆——珍藏其中。记忆赐予我们生命的意义和深度。

“真正珍惜过去的人,不会悲叹旧日美好时光的逝去,因为藏于记忆中的时光永不流逝。死亡本身无法止住一个记忆中的声音,或擦去一个记忆中的微笑。”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老舍的文字总是打动读者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他的文字是对这份平民烟火尘世生活的爱的集结。他曾经在这里生活,他无数次满怀柔情地回望这个小院和胡同里忙碌的人群,他的生命与平民的生活融合在了一起,从无割舍。

2

拉着时间的绳索,回到1899年2月3日傍晚,也就是戊戌年腊月二十三日酉时,暮色暗沉。1899年的大街没有电灯,小胡同里也少有个亮儿,人们晚间出去打着摇摇晃晃的灯笼,灰黑的影子也跟随着摇摇晃晃,否则,就会迷失在黑暗里找不着回家的路。可是这一天晚上,大街上灯火通明,有很多卖糖瓜与关东糖的,他们点着灯笼把摊子或车子照得亮堂堂的。

紫禁城里的皇帝和皇城根儿的百姓正忙着送灶王爷上天祈求平安。民间传说,灶王爷上天专门告人间罪恶,一旦被告,大罪减寿三百天,小罪减寿一百天。在《太上感应篇》里,亦有“司命随其轻重,夺其纪算”的记述。司命即指灶君,“算”为一百天,“纪”指十二年。在这里,重罪判罚又增加到减寿十二年了。所以,老百姓在祭灶时要打点一下灶君,求其高抬贵手。在老百姓淳朴的心里,神仙像官员一样难缠,不定怎么就得罪了这天天在家的神仙。所以,给送点儿礼吧,祭灶时摆上枣和糖瓜等果品。糖瓜是用大麦发酵糖化而成的食品,糖瓜甜,让灶王吃了嘴甜,上天光说好话,糖瓜黏,可以黏住灶王爷的嘴不说坏话。焚香祭拜后,将旧灶君像揭下焚化,换上新像,以示送灶王爷上天找玉皇大帝汇报去了。

灶君像

即将过去的一年既不祥和也不宁静,“戊戌变法”就发生在那一年,以康有为为首的改良主义者通过光绪皇帝进行政治改革,学习西方,提倡科学文化,改革政治、教育制度,发展农、工、商业等。这次变法遭到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守旧派的强烈反对,九月慈禧太后等发动政变,光绪被囚,维新派康有为、梁启超因遭捕杀而逃亡,谭嗣同等六人(戊戌六君子)被杀害,历时仅一百零三天的变法失败。这是新旧激烈交锋、传统的传承与现代的变革激烈对立的一年。不过,朝廷里的流血事件并没有立竿见影地影响到民间冗长繁琐的祭灶,从下午五六点钟起,开始响起稀疏的爆竹声,到了酉时左右,连铺户带人家一齐放起了鞭炮,花炮的灼亮冲破了黑暗的天空,一闪一闪的,使人可以看见远处光秃秃的树梢儿。每家院子里都亮那么一阵:把灶王像请到院中来,燃起高香与柏枝,灶王就急忙吃点关东糖,化为灰烬,飞上了天宫。

小杨家胡同8号院里住着一户舒姓人家,正红旗,当家的是正红旗的一名护军,主妇姓马。这当儿,身怀六甲的马氏正在忙祭灶的杂务,丈夫舒永寿还在皇城的什么角落里值班,她在家中操持家务、管理孩子、伺候寡居的大姑子。北平的空气清冷刺骨,连日劳累的疲惫使她腰酸背痛,大姑子时时的刁难让她左右为难,肚子里即将面世的胎儿微微伸臂踢腿的动作又令她兴奋不已。她已经41岁,生育过7个孩子,4个女孩和3个男孩,却只活下来3个女孩和1个男孩。为此她倍加珍惜活下来3个女儿和1个儿子,她真切盼望家里可以再多几个穿着大红袄、扎着朝天辫、活蹦乱跳的孩子。她微笑着继续操劳,一如既往。她来到里屋,拨了拨煤球炉子,炉子里燃烧的小小蓝色火苗给她冰凉的双手一些温暖。风吹着乌黑的窗棂和暗黄的窗纸,发出呼哒哒的拍打声,是谁在敲击着窗户急于跑进来?屋里有些闷,漂浮着一股绵软而呛人的气息,她觉得喘不上气来,有些头晕,腹中突然激烈地疼痛起来,她眼前发黑,被无边无际的黑夜包围,她瘫软在炕上继而没有了意识。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一个瘦猫儿般的小男孩落了地。

婴儿微弱地哭啼着,瘦弱的母亲背过气去。舒家小女儿才十一二岁,惊慌失措地站在外间屋放声大哭。就在这个闹哄哄没头绪的时候,舒家已经出嫁的大女儿赶来了。她叫静守,是个美丽贤淑的女孩子,眉清目秀,小长脸,尖尖的下颏像个白莲花瓣,身姿俏丽,嫁在佟家做媳妇。静守在婆家忙碌时突然觉得心情不安,她担忧着快要生产的母亲,所以跟婆婆请假回家来看母亲。一进门便看见母亲昏死在炕上,刚刚出生的满身血污的小弟弟冻得奄奄一息,不着丝缕。静守叫了一声“妈”,顺手儿便把婴儿揣了起来。一边为母亲的昏迷不醒而落泪,一边又为小弟弟的诞生而高兴。再一次做了母亲的女人晕过去半夜后,才睁眼看见她的小儿子,幸亏大女儿把婴儿揣在怀中,才没有让这个刚刚诞生的脆弱的小生命冻死。

姑母拿着烟袋锅来看看这个早产了半个月的瘦小子。他拳头大的脸,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几乎没头发,简直就是个不体面的黄皮萝卜。不过,姑母侧耳听听外面不绝于耳的鞭炮声,看看家里新贴的灶君图,她怎么都觉得新灶君图上的小童儿比之前多了一个,不由得心中浮起个五彩斑斓的想法。她充满期待地感叹了一句:“这小子的来历不小哇!说不定,灶王爷身旁的小童儿因为贪吃糖果,没来得及上天,就留在这里了呢!”腊月二十三,民间称为过小年,腊月二十三日以后,节日的气氛日渐浓厚,人们开始打扫庭院、居室,清除积垢,置办年货,制作节日食品,为庆祝春节做准备。父亲舒永寿给这个出生在腊月二十三的孩子起了一个喜庆的名字——“庆春”。姑母也不甘示弱地用起名字表示自己的伟大存在,按农历说,戊戌年应当是狗年,腊月是在年根儿上,姑母就给孩子起了一个俏皮的小名——“小狗尾巴”。

对于文学而言,那个日子是一个伟大的开始。对庆春个人来说,那个日子可是一个寒冷的起始,庆春当作家后是这样叙述自己出生时候的情景的:

那是腊月中旬,天冷得好像连空气也冻上了似的——谁要说我缺乏着点热情,应当晓得我初次和世界会面的时节,世界就是那么寒冷无情的。

正是日落的时候,我的细弱啼声在屋中宣读着生命的简单而委屈的小引言。生命的开始是多么寒伧呢!

不过,作为补充,小庆春出生后的第三天是个充满了喜剧色彩的狂欢日。

“洗三”是中国古代诞生礼中非常重要的一种仪式。婴儿出生后第三日,要举行沐浴仪式,会集亲友为婴儿祝吉,这就是“洗三”,也叫做“三朝洗儿”,苏东坡的《贺子由生孙》中曾写道:“昨闻万里孙,已振三日浴。”以“洗”音寓“喜”意,主要还是为婴儿祈福,兼有酬谢老娘接生的意思。在北京雍和宫的法轮殿“五百罗汉山”前,放着一个精美的“鱼龙变化盆”,据说,清乾隆皇帝生下三天曾用它洗过澡,又称为“洗三盆”。皇帝都要洗三,小民百姓自然要跟风。老北京人认为,人生有两件大事:一是生下来三天的“洗三”,一是死去三天时的“接三”,所以无论贫富都大小有个举动。“洗三”的用意,一是洗涤污秽,消灾免难;二是祈祥求福,图个吉利。

小庆春虽然生在贫寒之家,也进行了热热闹闹的“洗三”,不求鱼龙变化,有些泥鳅的生命力也是好的。正午,天气晴朗,阳光照在炕上,西北风儿吹着外面大街上各种卖年货的呼声,忽近忽远。炕底下升着小白铁炉子,散发出阵阵暖意。小庆春静静地躺在炕中间,垫着些柔软的破棉花,他没有哭,他的眼睛半眯半睁,他仿佛没有力气啼哭,又好像在苦恼地思考着什么人生重大命题。

主持仪式的白姥姥在炕上盘腿坐好,宽沿的大铜盆里倒上了槐枝艾叶熬成的苦水,冒着热气。参加典礼的老太太们、媳妇们都先“添盆”,并说着吉祥话儿。前来贺喜的亲友们向洗盆里扔钱,谓之“添盆”,添盆越多,将来小孩的寿命也就越长,且人财两旺。几个花生,几个红、白鸡蛋,也随着“连生贵子”等祝词放入水中。洗儿时,白姥姥还不住地往盆里放“碰头蛋”,专门送给亲友中不孕少妇吃,余者最后捞出,供向贺喜亲友还礼时用,俗称“喜蛋”。洗儿盆中的洋钱、铜子儿则统归白姥姥所有。

洗三图

白姥姥把小庆春放在水里,一边洗着一边高声说着祝词:“先洗头,做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做知县;洗洗沟,做知州!”洗完后,白姥姥又用姜片艾团灸了小庆春的脑门和身上的各重要关节,她用一块新青布沾了些清茶,用力擦小庆春的牙床。小庆春就在这时节哭了起来;误投误撞,这一哭原是大吉之兆!在老妈妈们的词典中,这叫作“响盆”。白姥姥把小庆春擦拭干净,穿上衣裤,梳梳胎发,用秤砣轻压庆春的身体,名曰“压千斤”,象征长大后能担当重任。最后,白姥姥拾起一根大葱打了小庆春三下,口中念念有词:“一打聪明,二打伶俐,三打明明白白!”这棵葱应当由孩子的父亲扔到房上去。就在这紧要关头,舒永寿从皇城值班回来了,这巧合令屋中产生无法形容的活跃!他一进来,大家便一齐向他道喜。他不知请了多少安,道了多少谢!洗完之后,小庆春浑身一尘不染,满是槐枝与艾叶的苦味与香气,头发虽然不多不长,却也刚刚梳过,啼声也很雄壮。白姥姥又用锁锁住婴儿的口和手足,望其以后谨言慎行。最后,白姥姥把庆春放在褥子上,盖好被子。洗儿水必须单独泼掉,不能与其他污水混杂。没有儿子的妇女争着去倒洗儿水,倒时让水朝自己的方向,以寄托得子的希望。

接下来就是庆贺“洗三”的节日盛餐,按照规矩,要请前来贺喜的亲友吃炒菜捞面,俗称“四个碟面”,晚间还要设酒席款待来宾。穷人的欢乐一旦遇上现实吃喝问题就戛然而止了。七姥姥八姨的总得来十口八口儿的,手头拮据的马氏为这顿饭伤透了脑筋。幸好庆春那外号“二鬼子”的表哥精明能干,有的是办法。两杯水酒,的的确确是“水”酒,兑了水的略有酒味儿千杯不醉的酒,一碟炒蚕豆,一碟肉皮炸辣酱,然后是羊肉酸菜热汤面,有味儿没味儿,吃个热乎劲儿。“酒席”虽然简单,入席的礼让却丝毫未打折扣:“您请上坐!”“那可不敢当!不敢当!”“您要不那么坐,别人就没法儿坐了!”直到菜都凉了大家才恭敬不如从命地坐下。酒过三巡(谁也没有丝毫醉意),菜过两味(蚕豆与肉皮酱),“宴会”进入紧张阶段——热汤面上来了。大家似乎都忘了礼让,甚至连说话也忘了,屋中好一片吞面条的响声,排山倒海,虎啸龙吟。“二鬼子”的确有些本领,把庆春的“洗三”办得既经济又不完全违背“老妈妈论”的原则。

这个简单仪式给庆春那寒酸的童年涂上了喜庆又美好的希望色彩,“洗三”意味着不论出身贵贱,都拥有对生命的尊重与对未来许下美好愿望的权利,长大以后,庆春果然像大葱一样聪明。心理学研究说,婴儿出生时候的情景,比如光亮、温差、照料程度等等,会对婴儿以后的性格塑造形成最初的影响。庆春后来成了一个以幽默著称的作家,仔细品读他的幽默,你会发现很多笑料背后隐藏着冰天雪地的寒冷与现实生活的悲苦辛酸,但是他依然笑着。

笑,是一个平民儿子对付这个苍凉世界的武器。

3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道这句话是否准确,庆春的经历倒是可以证明“大难不死,必有后难”。

庆春出生后,没有母乳可吃,请不起奶妈,牛奶与奶粉那年月又不见经传。庆春即使是神仙童儿转世也得吃饱肚子才听话,肚子一空就大哭起来,马氏只好去买些杨村糕干来喂养孩子。杨村糕干是一种天津特色的民间糕点,价格便宜,用糯米和绵白糖制作而成,加了一定量的茯苓粉,特点是易消化、健脾胃、松软可口,加点水搅一搅就可以成为一种易于吞咽的糊糊。马氏用个小沙锅熬上点糕干面,搅拌均匀成一锅浆糊的样子,小心翼翼填在庆春的小红嘴里,让这个孩子不至于断气。因此,大姐夫后来时常嘲弄庆春:吃糨糊长大的孩子。

对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来说,杨村糕干的营养价值远远比不上母乳或者牛奶,根本不能满足婴儿生长发育的需求,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保命而已。就这样,庆春慢慢活了下来,身体非常孱弱。俗话说“七坐八爬”,庆春到七个月不会坐,八个月也不会爬,软软的,像个棉花做的娃娃,安静地躺在炕上。

如果仅仅是经济上的贫苦与生理上的饥饿,在那个年代是算不得什么的,贫民小户的人们哪个不是在半饥半饱中成长的呢?更大的不幸袭来,1900年8月,八国联军攻占了北京,城陷不久,各国侵略者特许士兵抢劫三日(即自8月16日起至18日止)。实际上,抢劫活动早从占领北京的第一日就已经开始,在联军的烧杀淫掠下,古都遭到了空前的浩劫和蹂躏。到8月21日德国军队麇集北京以后,这一正式特许的抢劫活动仍在不断扩大,至少持续了八天之久,而私人抢劫活动则到联军部队撤出北京才结束。北京城变成了强盗的世界。八国联军疯狂地屠杀中国的军民,仅在庄王府一处就屠杀和烧死了1700多人,街巷里到处堆积着尸首。那座充满辉煌繁荣的北京城变成了罗列着萧条残物的荒野。

联军挨家搜索财物鸡鸭。每家门户终日敞开,妇女们把剪子揣在怀里,默默地坐在墙根,等待着文明强盗——刽子手兼强盗、小偷。他们来到,先去搜鸡,而后到屋中翻箱倒柜,从容不迫地把稍有价值的东西都拿走。第一批若有所遗漏,自有第二批、第三批前来加以精选。小杨家胡同本是个不起眼的小胡同,住户都是些穷苦的平民。可是,洋兵并不因此放过这里,他们三五成群,一天不知来几批洗劫。“鬼子”进门了,一刺刀先把老黄狗刺死,而后入室搜索。他们把炕上的箱子底儿朝上倒出所有的破东西,翻捡他们认为值钱的物品。马氏拉着儿子庆瑞与小女儿坐在墙根,慌乱之中忘记了抱庆春,庆春就睡在炕上的箱子旁边啊!那群四处杀人为乐的强盗若是看到炕上哭啼的孩子,怎么会放过他呢?她想拼了命进屋去抱庆春出来,可是,看着身边惊慌失措的两个孩子,理智又告诉她不能轻举妄动。若是惹怒了洋兵,只怕娘几个都保不住性命。她心里暗暗祷告着庆春千万别哭,别引起强盗们的注意。

马氏听不见庆春的哭声,心中更加忐忑。难道孩子已经遭了不测?马氏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她的手冰冷,不住地出着冷汗,每一分钟都那样漫长,万把利剑折磨着她的心。1982年,艾伦·帕库拉执导一部片子《苏菲的抉择》,女主人公苏菲在二战中身陷纳粹集中营,纳粹强迫她在两个子女中做杀一留一的选择,否则两个孩子都将被杀死。苏菲最终的抉择让她自己终生悔恨不已。人的命运有时难以捉摸,当人们需要对自己的命运作出选择的时候,往往是十分残酷的。马氏当时的心理压力不啻于此。孩子是马氏的命,无论丢失了哪个孩子,都是要了她的命。洋兵走后,马氏疯了一样冲过去,炕上一片狼藉,没有庆春的身影。

马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搬起箱子——庆春在箱子底下睡得正香!原来,洋兵扔空箱子的时候,不偏不倚,恰好把庆春扣了起来。更为万幸的是,外面如此嘈杂,庆春居然一直熟睡,没有发出丁点儿声音。

姑母看看已经熏得乌黑的灶君图上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童儿,又看看没心没肺睡得正香的庆春,不由得感叹:这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理性地看待这段历史,庆春的童年无非告诉我们一个事实:在一个动荡的年代,普通人的性命贱若蝼蚁,一个平民的儿子得不到任何生命保障,只能凭靠偶然的运气存活下来。

可是,海明威说:“只有阳光而无阴影,只有欢乐而无痛苦,那就不是人生。”

庆春到三岁都不会说话,大人们很为这个瘦弱的孩子担心,他甚至到三岁也不会走路,永远坐在炕上,一声不响,很乖。他没什么玩具,母亲拆洗棉被的时候,庆春会扯下一小块棉花;当家里偶尔吃顿白面的时候,庆春就要求给一点揉好了的面。庆春能把那点棉花或面块儿翻来覆去地揉搓,捏成他以为形态很准确的小鸡小鱼,或者其他各样东西。所以,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专家关纪新说:“在我们力图解说老舍生涯和老舍艺术时,不能不常常想起这位作家那别一样惨淡的人之初。”

然而,在老舍的记忆中,他的童年并不仅仅只有惨淡的影子。年幼的庆春是沉默寡言的,他的心的感触却敏锐而丰富,时时飞舞着喜悦的影子。

院里一共有三棵树:南屋外与北屋前是两株枣树,南墙根是一株杏树。两株枣树是非常值得称赞的,当夏初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香的,甜酥酥的那么香。等到长满了叶,它们还会招来几个叫作“花布手巾”的飞虫,红亮的翅儿,上面印着匀妥的黑斑点。极其俊俏。一入秋,我们便有枣子吃了;一直到叶子落净,在枝头上还发着几个深红的圆珠,在那儿诱惑着老鸦和小姐姐。

及至到了中秋节,我们即使没能力到市上买些鲜果子,也会有些自家园的红枣与甜石榴点染着节令。

庆春在南屋发现了十几个捏泥饽饽的模子和几个染好颜色的羊拐子。羊拐,满语叫“嘎拉哈”,是羊的膝盖骨,共有四个面,以四个为一副,常常染成大红色。游戏时需要一个皮球或者沙包,再有一块报纸大的坚硬、平实的场地。玩的时候只许用一只手,如果是皮球,手把球扔起,在球落地再弹起的时间里摆好嘎拉哈,再接住球;如果是沙包,则是在抛起沙包再接住的时间里摆。根据抓起嘎拉哈的形状不同,得的分数也不同,再抛起口袋,将嘎拉哈放下,同时碰地上原有的嘎拉哈,使它们的形状变化,更容易寻找自己下次抓的对象。抓嘎拉哈时碰动不需要抓的为坏,抓起嘎拉哈没接到沙包或者皮球为坏。玩的时候,最少可以一个人,最多可以很多人,此游戏可提高孩子们的敏捷力。鲁迅说:“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这些最廉价且残破不堪的玩具成为庆春的最爱,庆春甚至为此狂喜不已。

羊拐

我的生命骤然的阔绰起来。我请求姐姐给缝了个小布袋,装上那几个羊拐。至于那些模子,便收藏在佛爷桌底下,托灶王爷与灶王奶奶给我看守着;连这么着,我还要一天去看几十遍。到了春天,调一点黄泥,我造出不少的泥饽饽来,强迫着小姐姐收买。她的钱便是些破瓷片儿。等到我把货都卖净,便把瓷片再交回小姐姐,叫她重新再买一次或几次。

家里的房子越来越破旧,晴天的夜晚,星光在屋顶的缝隙里泄露天机。这对于诗人来说是多么浪漫的诗意!可是,对于贫家来说是灾难的信号。每当夏天下大雨的时候,漏雨是习以为常的小插曲,全家更担心的是大雨压塌了屋顶。所以,半夜下大雨的时候,马氏总是要拉起几个孩子来,坐着等到天亮。天亮了,屋里屋外都是水,一片狼藉。马氏和庆春也习以为常了。这个胡同里的大多数人家都是过着相似的日子。大杂院里住着巡警、车夫、工匠、妓女……谁也不比谁更高贵更富有,都是些社会最底层的人。

庆春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他对这些人的生存状况和性格特点非常了解;也正是这一切,培养了庆春同情和关心下层人民的真挚情感,造就了他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人文主义情怀和人道主义精神。

院子里的树越长越高,枣树长得已经远远高过房脊,房子原来就不高,看样子,树比房子要高出差不多三倍。枝叶依旧相当茂盛。树干长得比脸盆还粗,树皮斑驳,年月的沧桑留下了纵横的深痕,显得老而弥坚。它是记忆,它是历史,它见证了一位作家可爱而又令人心酸的童年和不向命运低头的尊严。

4

我第二次去小杨家胡同是春天,槐树发芽了,每片叶子都是清亮的嫩绿色,全新地笑着,在叶子背后隐藏着每个冬天的坚忍。柳树抽出了柔白的絮,带着点棉花糖的甜香味儿,蝴蝶在微风里飞来飞去,像树叶的恋人。

据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个花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可是,蝴蝶并不是生来就能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蝴蝶一生发育要经过完全变态,即经过卵、幼虫、蛹、成虫四个阶段。蝴蝶将卵产于植物叶面上,幼虫孵化出后,随着生长,经过几次蜕皮,然后吐丝作茧成蛹,最终破壳而出化为蝴蝶。在蜕变成蝶的形态之前,卵、幼虫、蛹的阶段是灰暗、孱弱、丑陋的生命时段,需要躲避天敌的伤害,忍受着饥饿、孤独与漫漫长夜。蝴蝶只有经历了痛苦而漫长的蜕变,翅膀才能舒展开,在蓝天白云烂漫花丛间自由自在飞翔。

春天的积水潭

小杨家胡同寻踪地图

蝴蝶飞起的那一瞬间,它一定不会忘记它曾经如何在黑暗中潜伏着,寂寞地编织梦想,艰难地蜕变形态,那段痛楚的记忆,会让它更珍惜明亮的阳光,会让它的舞姿更加轻灵优美。

庆春是小杨家胡同里一个普通平民的儿子,他不会忘记蝴蝶曼妙舞姿背后的沉重而丰富的记忆。

几年前,那棵老树死了,被齐根地伐去,只剩下一团洗衣盆大小的树桩,恰如老舍离开了我们,他没有留下骨灰,但是留下了作品。

东山魁夷说:“这就是自然,不光是一片树叶,生活在世界上的万物,都有一个相同的归宿。一叶坠地,决不是毫无意义的。正是这片片黄叶,换来了整个大树的盎然生机。这片树叶的诞生和消亡,正标志着生命的四季不停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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