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梦
可怜的就是那些天真的男女们,总以为人家写给他的信所说的是真话,或者自以为自己所写的是真话。一个人没有理由相信他自己,正如他没有理由相信人家一样。
昨夜的梦:
我弟弟非常nervous〔神经质的、紧张不安的〕,因为他一个人睡在一间房间里,本来的两个同房间,一个生病回去,一个已死了。这房间是在顶楼的角落里,狭小而长,椽子板壁窗棂等都未加油漆,老鼠非常多,房间里堆着许多零乱的东西。在这房间的底端有一口年深日久的棺材,旁边点着一盏黝暗的琉璃灯。这棺材的盖是永远盖不拢的,总是掀开着一条缝。你猜睡在这棺材里的是谁,原来就是故英国诗人雪莱的遗体。白天人走出之后,常常有一位女客走进这房间里去,她穿着紫貂裘,长个儿的,但显得有些憔悴,偶尔和人们见面的时候,也点首招呼,但人家对她总有些神秘的惊惧。原来她便是雪莱的弃妻曼丽,跳在河里死的。往往她进入房间后不久,便见她和他一起出来到街上去。弟弟说:“今晚把洋灯捻得亮一些吧,因为我怕。”
记得去年在上海有一批白俄的智识阶级举行普希金的逝世百年纪念,当时有一班中国文化界的志士激于义愤,大骂他们无耻,说他们污辱了普希金。很是好笑。
星期三
昨夜的梦:
我来看你,身上的衣服穿得褴褛不堪,像个叫花子。人家背后指着说:“宋清如真倒霉,跟这个人做朋友!”
人要懒死了的样子。想来想去觉得做人太麻烦,简直做不来,你要是懂得些做人之道,请告诉我,老这样糊涂着活下去或死下去,很可怕。
星期四
老弟:
我的意象,
腐烂的花,腐烂的影子,
一个像哭的微笑,
说不清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加上一张你的负气的面孔,
构成一幅无比拙劣的图画。
说绝交在理论上完全赞成,事实上能不能实行是一个问题,因为如果单是面子上装作绝交,大家不通信不见面,这是很容易的,但能不能从心理上绝交呢?至少我没有要下这一个决心的意思。你的没用你的可怜的怯弱除了你自己以外就我知道得最清楚,大英雄无可无不可,绝不会像你那样倔强好胜的。我是怎样一种人你也大部分都知道,有些地方和你很相近,也有些地方和你不同,要是你以为我是个了不得的人,当然你不敢称我做孩子的。如果我们不想以幻象自欺自慰,那么要获得一个比真相更美的印象是不必的。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要讨厌我起来,但我可以断定的是我绝不会讨厌你,你完全中我的意,这不是说我只看见你好的一方面而忽视了不好的一方面,实在我知道你不好的地方太多了,有些地方简直跟我的趣味相反,但如果你的好处只能使我低头膜拜的话,你的不好处却使我发生亲切的同情,如果你是一个完美的人,我将永不敢称你做朋友。三分之二的不好加上三分之一的好,这样而成的一个印象对于我觉得是无比地美妙,因为她不缺乏使我赞美之点,同时是非常可以同情的,如果把这印象再修得好一些,反而会破坏她的可爱,因为她将使我觉得高不可及了。
我所说的你的不好处不过是以客观的标准而评定,在我主观的眼中,那么它们是完全可爱完全好的。
因此我说,不要绝交好不好?
十日午后
爱人:
用了两天工夫给或友〔某位朋友〕写了一封英文的情书,计长五六大页。告诉你,这是一件登天的工作。要是有人问起我来:“你善于踢足球呢,还是善于写情书?”我一定说:“比较说起来,我还是善于踢足球。”
世上最无聊的事便是写情书,如果有写之之必要的话,最好像圣诞卡片一样,由出版家请人设计一些现成的情书,或者由诗人们写上一些丁香玫瑰夜莺的诗句,附上些花啊月啊,邱匹德〔现译为丘比特〕之类的图案,印好之后发卖,寄信者只要填上姓名就好了。因为就是信的开端的称呼,如亲爱的挚爱的热爱的疼爱的宠爱的眷爱的……小麻雀小松鼠小天使小猪猡……以及末尾的自称,你的忠实的你的唯一的你的永远的……等等,都已印好,这样就非常方便,横竖如果对方是聪明的话,早知道这些不过是玩意儿罢了。
可怜的就是那些天真的男女们,总以为人家写给他的信所说的是真话,或者自以为自己所写的是真话。一个人没有理由相信他自己,正如他没有理由相信人家一样。(以下七十五字检查抽去。)
祝你发福。你不要我来看你是不是?我待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