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多日以后,当我冬日在温暖湿润的海南岛一个宁静的小镇面对满园怒放的三角梅,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的时候,在我的一双幼儿言言和信信纯真的嬉笑声中,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抬头瞭望西北,仿佛我的视线能穿越眼前摇曳的椰子林,看到嘉塘草原上奔跑的牛羊,看到嘎朵觉吾神山下飞舞的经幡,看到多情眼眸的深情回望。我知道,我在思念一个地方,一个叫称多的地方,一个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比较陌生的地方。
我一直相信,我的血脉里有着藏人的基因,不然,很难解释我和藏地的种种奇缘。只有到了那里,我才如同在子宫中发育的孩子般安静如初,怡然地享受母体供给的一切养分。有人说生活是那么的强大,时常在悲伤的生活里剪辑出欢乐来。我却以为向死而生,能战胜日常生活的平庸,在世俗的庸常单调的日子里有着精神的恒定,快乐才有其价值;这恰恰是藏地的力量、藏人的智慧。当然,理解并接受这一切需要的是时间的打磨,而不像常年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自然条件最为艰苦的世界第三极的藏人,已经成为本能。
天堂在许多常人眼里或许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然而称多是如此自然地将其具象化,如同我们惊讶于藏人转山的不平凡,对于生活在藏地的藏人来说不过如同回家。
称多,就是这样毫无防备地走入我的梦中、我的心上。白天,她在遥远的通天河畔,夜里就在我的枕边、我的身旁。我已习惯于与她的厮守,如同情人般,更准确地说就是爱人一样。称多,她深居简出,却完美至极,没有了对她的呼唤,我不知道我心中的莲花是否还会开放。
是的,通天河畔的静夜繁星与拉司通通宵达旦的极乐之舞,已经成为南国火红的凤凰花的回忆。我不知道没有这些回忆面对未知的人生,我的生命是否还有意义。
更多时候,称多是无法描述的,她是自然存在的隐喻。嘎朵觉吾、冰沙嘛呢、巴吾巴姆,每每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词语会不经意地就闪现于脑海之中,却一次次把我引向远方的上方,引向嘎域的一顶顶帐篷,引向嘎藏寺、拉布寺、阿多扎西寺,在袅袅桑烟地轻抚下,威武俊朗地扶我上马,在清脆的扬鞭声中,瞬间我们就消失于草原深处的花海之中。
称多就是这样成为我一直不能轻易触及的地方,她洞悉我的一切,在我最柔软的内心栖息。只有在那里,她才是妥帖的、完整的。尽管抵达称多的时候我毫无防备,手忙脚乱,离别时我却充满忧伤。我只能靠着回忆一次次地抵达、离别,只有如此,我才能让我的灵魂找到归宿,也只有那雪山下的归宿才能让我获得永恒的安详。
称多的圣洁并非命运的偶然,而是人与神相互尊重激励的结果,是轨迹,她提供的并非我们去往何处的八卦预测,而是心平气和地告诉我们,在并不遥远的将来,我们会向哪些方向前行,并且必然而然。在青藏高原日愈备受关注的今天,在去拉萨旅行成为时髦谈资的当下,称多归来。当不经意地忆起称多的一个小小片段,我都开始坚信:所有对藏地的夸夸其谈都是无聊的,用个人的得失来诠释长江、黄河、澜沧江的起源之地实在是太渺小了。所有的载体都不具备描述她的可能性,面对我们的生存极限却是藏人的生存底线时,我们荣耀的表达会不会让康巴汉子笑弯了腰?
往世或者来生凸显了现世的难堪,但称多却为我们打通了一条通道,她拒绝提供任何仙丹妙药,她拒绝任何虚幻的胜利,她只是平静地领着我们回家、播种、放牧,在各自不同的处境中跪拜大地,向着生活的深处坚韧执着地挺进,乃至花繁叶茂,日复一日,万象更新。她使我们确信,一座山、一条河都有着神圣的语言;山岭或许会被夷为平地,河流或许会改变流向,但灵魂不死,江河不亡,世世代代。
有人说青藏高原是神的童年,那么寻找人类的童年在离星空最近的地方就最为恰当。我痴迷于在通天河畔依偎古老的白塔,听着咆哮的水声,遥望深邃的夜空闪烁的群星,所有对于遥远童年的记忆就在此刻得到补偿。星星与人们的居住环境之间,有着妙不可言的契合。
能持续地看到繁星,毫无疑问,这是我生命中隆重的大事。在称多与星光的一次次不期而遇,混淆了梦和现实的界限,却使我明白无误地相信了神灵的存在,他们在夜空组成的各种图案蕴含的隐喻,使得我的身体万般轻盈,可以不受任何阻碍地抵达任何目的地,我难以置信这一切的真实性,却为之激动不已。
尽管称多安静地把自己隐匿于康巴藏区的三江源头,但是前往称多的嘎朵觉吾朝拜却是众多康巴藏人一生的使命,无论道路如何坎坷,嘎朵觉吾都成为他们一生的必经之路。在高峰云集的青藏高原,她原本并不出众,但山峰尖峭挺拔,会让任何一个企图接近她的人心生敬畏,望而止步。对称多的记忆更多的是对嘎朵觉吾的记忆,嘎朵觉吾自然而然就是记忆的核心。暮色临近时的走进,黄昏来临时的告别,九月的称多在我记忆深处永远定格于嘎朵觉吾,定格于嘎朵觉吾的转山,她成就了我的神话。
但是,如果没有神话,人类的存在还有没有意义?
是的,那空气稀薄甚至草木不长的地方,却有着安慰人类最好的神话。村落、寺院,风雪中的人间气息,天国与尘世的界限混淆不清,却是一种真切的存在,如同我在嘎朵觉吾转山之时在褐灰清冷的岩石上看到突然出现的岩羊,在阳光的闪耀下构成致命的诱惑,这种诱惑或许就是我们该有的初心。
“一切生命活动都只能在最近的距离观察。如果你站在难以看到生活细节的地方,就会感到生活本身是如此荒谬,甚至滑稽。你渐渐走进它,就发现它是那样严肃,痛苦或者幸福都是真实,每一个事件都似乎具有不可思议的重大意义。”张锐锋在《风中的翅膀》中的这段话,用来形容称多恰如其分。只是我们和称多康巴藏人并不生活在同一个平台上,几千米的落差让我们望尘莫及。
嘎朵觉吾的转山朝圣是艰难的,需要你有足够的敬意和毅力。她是我们梦想的起点,或许也是终点。这不仅仅意味着高度和长度的变换和转移,在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挤压过程中,一切豪言壮语和慷慨激昂都变得多余。她让你明白我们永远不可能和神处于同一个高度,她不露声色展示的威严与她人丁兴旺的庞大家族用最为浅白的语言规劝我们,我们只能有限度地生活。艰难的喘息使得每一步的攀爬都拙笨缓慢,让你没有勇气仰望近在咫尺的山峰,就是这忐忑的攀爬昭示了神与人的分工,我们必须将难以完成的事业交付于神,这是对自然与神的敬畏,也是我们对自身的最好保护。
神的安抚为我们在大地划定了道路,嘎朵觉吾也会随时在一个拐角处露出平和的笑意,前提是你已经忘记自己的伟大,自己任何企图的征服。我很庆幸我能与她邂逅,我相信这是对善良的回报,如同她是羊年的本尊,是言言和信信的守护神山,一切都是冥冥之中不可逆转的注定。
就是这充满灵性远离尘世的净土,独具东方美学的极雅之境,才能产生人世间最为纯洁的舞蹈——巴吾巴姆。他们的歌舞是生长于大地、天神的授予和劳作的产物,而称多康巴藏人的藏袍就是专门为舞蹈设计的,自然而然地成为身体的延伸,成为对大地最好的修辞。他们的舞蹈我们永远无法复制,因为他们的舞蹈早已经超出舞蹈的范畴,他们骨骼里蕴藏的动能是他们的祖先经年累月积累的赋予。在这个星球上,我去过无数的大剧院,看过无数的歌舞,可是只有通天河畔的昼夜不停的歌舞能混淆天堂和人世的边界,在激情澎湃中获得安详。他们是真正的浪漫主义者,看似荒芜的大地和枯燥艰辛岁月给予的生活哲学,使得他们获得了这个世界上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幸福指数,超出了语言可以表达的范围,必须用身体层层递进的舞蹈才能表达。
称多是辽阔的,那种辽阔带着康巴藏人特有的血性呐喊。正是这种血性的辽阔,使得她能在壮阔的青藏高原有着自己独立于世的存在;她可以信马由缰地将唐蕃古道吟唱着跨过一道道我们难以逾越的天堑,也可以万人聚合虔诚地柔情诵读一首首佛经,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在嘎朵觉吾山神的注视下,在华丽斑斓的世界里脱颖而出。
地理意义上的称多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她将不同的地理和文化有机地衔接在一起,用江河、繁星、雪山构成自己的信仰,再从万山之宗、江河之源俯视大地,将慈悲化作一缕缕桑烟,慰藉孤寂的人世。
今天,到达称多的路径极为便捷,现代交通和高速公路为这一切都提供了可能。然而,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到达没有任何意义,称多拒绝快餐式的观光消费,在你没有足够虔诚的时候,你永远无法深入其肌理,了解她的精神世界,也就无从了解她每一个褶皱里的秘密,无法与她契合,无法在她纵横密布的每一条筋脉之上感受她的毅然决然、蓬勃健硕的生命力,更无从在每一个宁静温顺、阳光温暖的时刻理解无怨无悔的确切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