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夏济安致夏志清 1955年6月12日

283.夏济安致夏志清 
1955年6月12日


志清弟:

抵Elkhart后曾发两信,想均收到。今日为抵Elkhart之第三日,心情较恶劣,所以恶劣之故,因为Ruth太忙,我又在miss她。而且此事前途茫茫,你曾经说过“我Elkhart之行可能是我生命史上一大关键,希望我好自为之”,现在看来,我的生命史恐怕还要走老路子,一时很难有所改变。

上午很愉快。新西装Saks 5th Avenue在Bloomington从未穿过,今天穿起来了,黑皮鞋,藏青袜子,深青领带(淡青小花),白衬衫,配以玄灰色的西装,打扮很大方而“虔诚”(!)。Ruth驾车来接我到Goshen去,一路很愉快。她指路旁的Trailers说Elkhart有Trailer厂十几家,在美国可算Trailer制造中心,我就把TheLong, Long Trailer里的笑话讲给她听,我说:“你电影看不得,听听电影的内容总没有关系吧。”我讲的东西她很enjoy,我说:“你瞧,You have missed so many jokes。”

上午做礼拜,听了三天sermon,这些在我意料之中,倒不觉其讨厌。只是那些sermon的style并无特色,文章上显不出好处。假如文章好一点,我或者还可满意一点。礼拜完后,我请她吃中饭,cafeteria规定饭票75¢一客。

吃饭前排队,她把我介绍给很多人,饭后我们又在campus稍微走了一下(照了两张相,天气阴而且凉)。她把我介绍给她的父亲,她父亲就是seed corn salesman,样子很像华德白里南[6],西装不大挺,黑领带酒糟鼻,背微驼,戴华德白里南式的眼镜,说起话来嘴似乎一努一努的,脸上神情带点可怜相,也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父女之间似乎很少attachment,父亲心不在焉,女儿也不大理他,只讲了两三分钟话。Ruth的母亲死了两年,老头子晚年丧偶,神经恐怕受了些刺激。

下午一点半我又去开会,听阿根廷、阿比西尼亚、日本传教士关于传教的报告,开始觉得沉闷。早晨起来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没有抽过一支烟。上午的礼拜,下午的开会Ruth都是坐在我边上,我们合用一本赞美诗,合看《圣经》,陪我的时间总算不少了,但我还是嫌不够。

我在Elkhart发出的第一封信中不是说“我要给Ruth最大的自由”吗,今天我还是维持这个原则,故作大方,我对Ruth说:“你假如还有事情,可以不必管我,只要替我找辆便车送我回Elkhart好了。”她还有很多会要开,晚上是什么panel discussion(干部会议?),她真的替我找到一辆便车,把我送回Elkhart来了。一路之上以及回到Elkhart后我一肚子不痛快,甚至想明天就到New Haven来了。你看看,我的脾气多么坏!我在Bloomington说过,即使Ruth snub我,我也不会生气。今天她并没有snub我,对待我之亲热,远胜于对待她的父亲或任何教友;送我回Elkhart,是我自己出的主意,她不过照办而已,可是我已经气得不得了(表面上当然我是不动声色的),a man in love的脾气恐怕自己都不能预知、不能控制的。

我们行前约定:明天我不去找她(她替我出主意:“你可以读读书,反正我已经借了东西给你读了。”她上午、下午、晚上都要在Goshen),后天下午我去找她,她再驾车送我去Goshen,后天有两篇演讲,题目是:

她说我恐怕会发生兴趣,我说“是的”。其实我今天上午听了三大sermon,下午三篇演讲,已经对她的教会讨厌得不得了,但是我表面上如此虔诚专心,她虽然聪明,如何能看得出我的虚伪呢?

明天假如我负气一走,恐怕要大大的wound她的feelings,你说对不对?明天我决计留在Elkhart,续写我的小说(我可怜的neglected小说!),后天再去开会,同时要把老实话告诉她:假如她不能送我回Elkahart,我是要感觉痛苦的。她们的会星期二开完,星期三我预备约时间同她长谈一次,星期四离开Elkhart,星期五可到New Haven来和你聚首了。

今天上午、下午的“疲劳开会”,使我对Mennonite教的兴趣大减。星期二再去一次,兴趣恐怕更要减退。我恐怕绝对不会信她的教的,呜呼Ruth!Woe is me!她所介绍我认识的男女教友,人似乎都很善良(而且也不虚伪),但是没有一个人有天才的样子,都是些“庸人”,比起天主教的人才济济,实在相差甚远,和他们那些教友相处,我是不会觉得at home的。

Mennonite教的范围很窄,今天sermon里他们已经强调要evangelizing,多多扩充。就现状而论,他们的教实在很像中国的“宗法社会”,只是几宗几姓的人在撑场面。Ruth的堂兄Roy Roth是Kansas的牧师,她的姐姐在Goshen College做nurse。Ruth的母亲姓Yoder,今天我就知道有三个Yoder:一个是Sanford C.Yoder, Goshen区的Bishop;一个是Walter Yoder,也是在教会里担任要职,一个是Samuel Yoder, Goshen英文教授,下学期得Fulbright奖金要去希腊。其他别姓的人我都认识好几个。这样一个小圈子,我假如挤进去做Ruth家的女婿,你想我会快乐吗?假如我是个“庸人”,自己别无办法,靠了教会,一辈子也许可以衣食无忧,而且可能娶到一个贤淑美丽的太太,但是这一辈子,我的行动和言论要受多少限制?我这样一个酷爱自由“天才横溢”的人,能受得了吗?

但是我对Ruth的爱,一定要好好表白一番。倒并不是希望她return我的爱—要叫她来return我的爱,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的爱Ruth是出于至诚,她应该有权利知道;知道之后如你所说的,可以增加她的“自信,活力和骄傲”。美国女子不像中国女子那么忸怩作态,假如知道我如此爱她,她也许会觉到我有很大的gratitude,至少会同我维持很好的友谊关系。我希望你移居Ann Arbor后,离Elkhart较近,不妨于假期有暇,由Carol驾车,携带树仁,到Elkhart来拜访Ruth一次。她一个人住一幢洋房,其苦寂可想。她今天替我介绍时,把你和Ann Arbor也一齐搬了出来。我假如找不到别的女朋友(我不相信会再对中国女子发生好感),有一天我有了办法,也许设法去救她脱离这苦闷的生活。不一定使她脱教,只要离开这个小地方小圈子,她便可阳奉阴违,过一个比较自由的生活了。目前我只好“撤退”了,我相信你和Carol一定会原谅我的。我岂是great lover,能够使一个善良的女子背弃她的宗教、亲友、community、安定的生活、peace of mind和她在瑞士和法国被persecute的祖宗,跟我跑了呢?

可怜的Ruth,她还以为今天带我去做礼拜,是十分成功的(今天我在她面前表现得十分温顺,在她教友前我很是谦恭)。一则她可以表示她传教的成功,能够引动一个中国人来参加她的教会活动(她们的教现在正注重扩充,evangelizing,标语是Build the Church of Christ);再则如你所说的,也许proud of有这样一个男朋友。顶使她快乐的,恐怕还是我的伪装的虔诚。我中午的时候,mood很好,为了please Ruth起见,的确想要买两本他们的书本或小册子回去,可是今天是Sabbath,不做生意,书只陈列,不出售。我临走的时候,她还说:“星期二你来就可以买到书了。”照我现在的mood,我真不想买了,但既然话出在先,星期二只好去买两种。(我给她照的照片,她带在身边hand-bag里。)

我对于她的教的种种不满的意见,恐怕也不能对她全部表露。她如此善良,我岂忍伤她之心?假如我把她现在的生活攻击得体无完肤,同时不能积极的提出一种更好的生活代替之,岂非徒然增加她的痛苦而于事无补?我既然不能给她多少安慰,再去剥夺她从宗教上所获得的安慰—假如我真这么做了,那才是世界上worst scoundrel的作风。

我虽然上面说了这许多反对Mennonite教会的话,但现在想想,加入她的教的可能性仍旧存在,那就是:来一个romantic gesture,为了使Ruth快乐我就牺牲自己(反正日后可以脱离的),糊里糊涂加入了再说。当然此事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但是我研究自己的个性,这种事情我还是capable of的。

这几天信上都是讲我自己的事情,很少讲到你的事情,很是抱歉。我离开Bloomington之前,去邓嗣禹和Work处辞行,他们对于你的事情都很关心,虽然事情并不具体,也不妨记下:

邓嗣禹说“印大”的comparative literature系里有一Oriental Literature课程,已经虚悬五六年,无人担任。一系开一个课程,要经过trustees通过,很麻烦,既经通过,长此虚悬,终非善策。担任该course之人,应该要懂日文,再要知道一点印度波斯文学(second-hand就够)。你假如有兴趣,不知道有没有工夫开始研读日文?照你当年读拉丁的精神用以对付日文,半年之后必能看日文之书,印度波斯等second-hand智〔知〕识很容易应付。假如你来apply“印大”这个讲座而能成为事实,我将要觉得非常高兴。我为了Ruth之故,假如重来美国,也将去“印大”,不去别处。

Work说:去年X'mas在纽约开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你写了张便条给他,他当即回复你说很希望跟你谈谈。但是你没有去,恐怕会里转信的人办事不力,你回New Haven又早了一点,没有看见他的信。他说今年X'mas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在芝加哥开会,他一定要同你谈谈。照我看来,你进印大英文系的可能性仍然存在,否则Work何必如此再三解释?你同他谈一次话,给他的impression当比瞎写application letter好多了。

我的行踪到Springfield Mass后再和你通电话,又要麻烦Carol到车站来接我了。树仁希望坐了车子一起来。星期二晚上也许再写一封信。再谈专颂

近安

Most affectionate regards to Carol&Geoffery.

济安 顿首

六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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