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夏济安致夏志清
1955年6月10日
志清弟:
附上明信片一张,预计到了Elkhart要发的,结果第一天发展就很好,免得使你和Carol提心吊胆,索性附在信里一起寄给你吧。
下午两点三十五分到Elkhart,在火车站看见一个女人,服饰和头发都和Ruth相仿,我心一跳,追上前去,原来不是;而且她的车是Kansas照会,并非印第安那GG245,她似乎来接一个教士(圆硬领shirt)和另一男人。后来Ruth告诉我,女的可能是她的堂嫂嫂(她的打扮是像Ruth),而且车子是Kansas照会,男的是她的cousin Roy Roth。预计今天要来开Mennonite教会全国大会的。
在火车站叫了一辆taxi,车夫说旅馆只有北城有,南城没有,我叫他先到南城去看看,一下子就到了Ruth[家]门口。她竟然有一幢很漂亮的小洋房(平房),门前玫瑰盛开,车子(GG245)停在花园里。我去打门,没有人应,Taxi司机说,garage里有人,我就转到garage那边,看见Ruth。她脸似乎一红,说道:I did not expect to see you so soon.我只叫Hello,没有叫她名字,她也没有叫我名字。我说我先要找旅馆,她说:“我车子在这里,我开〔载〕你去好了。”我说不必(其实Taxi司机下车预备把行李给我搬下来了),还是坐原车去好了。她说下午有空,晚上无空,我就把她的电话抄下来。她说这里顶好的旅馆是Elkhart Hotel,我说我预备住YMCA,那是芝加哥YMCA介绍的,她说也好,我说房间开好再打电话联络。
到YMCA[发现]房租可以按星期计,但是要从星期一算起,柜上问我要不要本星期Fri.Sat.Sunday也算进去,结果我付了十天房租(约十二元),住到二十日才走。
到了房间里(不比New Haven YMCA差,比芝城的YMCA房间还大些),我只换了一条法兰绒裤(这几天阴雨不定,天气很凉),把已有一两个月未洗的Macy裤子换掉,上身仍是Tweed,连衬衫领带都没有换,就去打电话。你说我慌不慌?刚才的电话号码竟然会抄错的(抄错一个字)!结果打到Mennonite教会去问讯,才把号码问到。
她说这几天正逢Mennonite全国教士大会,她很忙,晚上还要开会,但是她愿意到uptown和我来见面。我不知道uptown什么地方最好,又怕耽误她时间,就说仍旧由我去找她。又叫了一辆taxi,再度到她家。
她最近完成了一篇著作“Ruth氏家谱考”(她家的历史和她的教的发展有大关系),原来她家从上代(瑞士)就是[信]Mennonite教,从瑞士到Alsace-Lorraine一带,来美国已有一百二十年。全文计打字纸几十页,她已复印好了几百份,她在车房里正在把油印文章中的一部分按次序叠好(我带了一本回来,她英文很好)。我说我不会洗汽车,不会修汽车,叠纸头总会的(我本不知道她在garage忙些什么)。我就帮她叠,criss-cross,我叠的直放,她叠的横放,garage里搁了一块板,我们两人就在板周围走来走去,达一小时之久(从四点到五点),我很快乐。她不谢我,也不倒一杯冷水给我喝,我又不敢抽烟。我一点也不紧张,还不断wise-crack。她说这工作好像treadmill,我说中国人叫slave labor闻名世界(我就表现了一点Dickens和treadmill的小学问),我说反正这几天我天天走路,描写给她听在芝加哥走路的情形。我说肌肉已经练好,不怕走路。她说道:“You've got prepared.”她又问我台湾有family吗,我把家里的人背给她听一遍。但没有告诉她Carol是美国人—这种surprise留在以后,不是更好吗?我是会做文章的。
她在叠文章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Summer, it's nice to have you here.”今天她就称呼了我这么一次,这句话大约表示她是真心欢迎我的。
她[所在的]Goshen College有台湾来的学生一人(她也不认识他),问我要不要托人介绍认识一下。我说我prefer to travel incognito—你想我到Elkhart来,全世界只有你同Carol知道(树仁too young to know),假如碰见一个Taiwan熟人,一则怕把我的追求故事往外传扬(我在Rogers Center所以不追,就是怕人议论—美国人不议论,中国人是一定会议论的—即使他们的动机是善意的);再则我在此,时间要由我全部控制,我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和台湾来的学生敷衍上。我对Ruth说,我怕embarrassment,她似乎也了解。
到五点钟,她开会时间快到,她说要去“砌丽”一下,可以more presentable,我问“砌丽”要多少时间,她说半个钟头。我说:“你去好了,我继续替你叠纸。”我一人又叠了半个钟头。
她“砌丽”好了,预备把我送回uptown。(预备好的赞美之辞,一句也说不出来。)我本来说要继续叠下去(她也肯让我留下),但是一想:她的房间若由我看守,我可负不了这个责任,还是坐她[的]车进城吧。她的会在Goshen开。车上她怕没有空陪我玩(会要到星期二才开完),预备叫她姐姐、姐夫陪我,我说我要住十天呢(她听见一笑),不必忙。我自愿星期日去做他们的礼拜,星期六的节目,明天再通电话决定。
她说Main street有家中国馆子,她很喜欢的,我说我不妨去试试。她把我送下车,车子回头往Goshen,我一下[车]就在中国馆子(叫做Mark's cafe)吃了一顿晚饭,花了一元五角,所谓Chow Mien也者,恶劣不堪,远不若在Drug-store吃山〔三〕明治。他们有“点菜”,下星期至少要date Ruth来吃一次,点菜大约可以好吃一点。
晚饭后一人看了一场电影,SAC。故事等等,在意料之中。June Allyson的脸似乎臃肿,远不若Ruth清秀。Technicolor摄影很美,胜过Fox的Lux color和MGM的Eastman color。电影预告Violent Saturday,我可能有机会请Ruth去看。
我现在心情很轻松愉快。Ruth待我很好,不搭架子,不骨头轻,完全拿我当自己人一般看待,因此我这个最会nervous的人,也觉得相处得很自然、很舒服。
她的小洋房真很漂亮,可是我不敢多赞美,免得有“贪图财产”的嫌疑。这两天有个牧师的女儿(也是来开会的)在陪她住,此人我没有见到。她以〔一〕单身小姐,独住一宅洋房,真是好像预备做老处女了。
我的态度从现在看来,也可以说是一贯consistent的:爱她,但绝不麻烦她。今天没有说“爱她”(何必说呢?来了就是爱),但是我说不愿意take up她任何时间,她忙她的好了,她反而很过意不去。我给她充分自由—在Rogers Center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好久没有接到你的信了,希望来信。信寄Tsi-an Hsia, Room 420,YMCA,227 W.Franklin, Elkhart, Ind。
别人给我的信(如有)也请附下。我要在此住十天,这件事是瞒不了人的。目前只请对人说,济安离[开]Bloomington后去各处旅行,行踪不定,没有问就不必提。但是我为人很secretive,尤其现在,情场失败次数太多,不愿意让人知道又有新的发展,只怕将来不成,又多一个笑柄留在人间(人家未必笑,但是我也不都〔指〕望人家的pity)。我不trust任何朋友,也不愿意让父母知道,免得他们空欢喜一场。给父亲的信,两三日后当写好寄上。再在这里住几天,得意忘形了,我还是会自己讲出去的。
十天之内,要发生些什么?我会受洗礼吗?我不知道,也不去想它。我只是糊里糊涂地随事情自己演变。她父亲也来了,在Goshen,她一家人都来了。很凑巧的是今年Mennonite大会在Elkhart,假如在别处开(去年在Oregon,一年换一个地方),我就要扑一个空了。这点我也对Ruth说了。
照片已给她,那两张我得意的,她也很满意。我指她走的那天拍的两张照片说道:“Sad day.”她说:“The day I was leaving?”她又说两位泰国小姐中之一位,真的落了几滴眼泪的。但是她们没有信来。
我虽暂不能到New Haven来,但是听听我的pilgrimage的报道,恐怕也很exciting吧。希望Carol也发表一些意见。信很乱,但是我很快乐。专颂
近安
Loving regards to Carol&Geoffrey.
济安 顿首
六月十日晚11:30
[附未寄出的邮简]
志清弟:
现在距火车启行(12:40)时间约五分钟(车上可抽烟),约两小时后可抵Elkhart。此行发展如何,当随时报道。
今天上午还去National History Museum和Aquarium两处参观了一下,Museum颇为壮观,所藏中国东西很有趣,见面再谈。有中国宝塔数十座之模型,包括苏州北寺塔。Jeannette处未去电话,只好写信道歉了。
今天精神很好,又去过了一下体重,得132磅。照我的体高(这几天天气很好),能维持130lb就算正常,请不要担心为要。余续谈,专颂
近安
Best regards to Carol&Geoffrey.
济安
六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