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赶考
老人们常说:北京是块福地,什么兵荒马乱的事,到了北京,都会烟消云散,平安无事。此话不假。
1930年,正是中国兵荒马乱的年代。内有国共两党“围剿”与“反围剿”的殊死搏斗,血沃中原,寒凝大地,万家墨面,生灵涂炭;外有日本帝国主义步步进逼,东北三省危在旦夕,次年便爆发了“九·一八”事变,从此,东北三省的同胞沦为日寇的奴隶。在这内忧外患、国难当头之际,北京城(当时称北平)却依旧湖光山色、海晏河清,一派恬然自若、风平浪静的景象。
这年夏天,季羡林随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同班毕业的八十多位“举子”,联合“进京赶考”。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济南老家,独自出远门,又是参加大学考试,其兴奋激动的心情,自不待言。
“举子”们在前门车站陆续下了火车。季羡林坐上了一辆洋车,车夫拉着他在古都的大街小巷里奔跑。京城的一切,都使这个从外省来的年轻人感到迷惘和新奇。各式各样的牌楼,马路上悠闲踱步的行人,比济南阔气得多的商店和酒馆……使他“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
最使他奇怪的是,像木屋似的电车在铁轨上行驶,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大声响。他想,“电”,不是很危险吗?可是,乘客们却都若无其事地坐在车里,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洋车夫拉着他不知拐了多少弯,终于在西城大木仓附近,一个四合院门口停了下来。这时他不但迷惘,甚至有点慌张。天黑,看不清院子里有些什么东西,甚至也没看清自己住的小屋,便糊里糊涂地睡下了。这一晚,他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这就是北京留给他的第一印象。他一生虽然走遍三大洲、五大洋,可是他最爱的还是北京。他在北京度过了人生的大半时间。
从全国各地来京的“举子”,自然没有闲情逸致去观赏故都的宫殿名苑。他们是来“赶考”的,重任在身,前途未卜。而大学的入学考试,对莘莘学子来说,不啻为一座“龙门”,既可怕,又极具吸引力。跳过去了,就成龙;跳不过去,就成蛇。这条人生道路上的阴阳界,谁也绕不过去。曾有多少人跳过“龙门”,从此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名利双收,出人头地;也曾有多少人,“龙门”折翅,名落孙山,从此心灰意懒,自暴自弃,穷困潦倒,抱恨终身。
当时到北平赶考的“举子”,不限于山东,几乎全国都有,赶考的人数,总起来有六七千或八九千人。
当时,北平的大学有十几所,还有若干专科学校,五花八门,既有国立的,也有私立的,还有教会立的。考试办法也不像今天这样统一出题,统一阅卷,统一录取;而是各校分头招生,有意把考试日期分开,不让“举子”们顾此失彼。有的大学,比如朝阳大学,一个暑假就招四五次生,可谓“先天下之招而招”又“后天下之招而招”,前者是为了报名费(每人大洋三元),后者是为了学费,最后几乎一网打尽。各校招生均自己出题、自己录取。这样,考生便可以任意选择报考学校。虽说考生自由选择的空间很大,但由于学校水平极其悬殊,因此,竞争的焦点便集中在名牌大学上。
当年的名牌大学,同今天一样,是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这两所“国立”大学。全国来赶考的“举子”,没有不报考这两所大学的。即使自知庸陋,也无不想侥幸一试。因为这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的事,谁愿意放过呢?北大和清华当然只招一次生,而且门槛高得可怕,在五六千或更多的报名学子中,清华仅录取约两百人;北大不及清华的一半,录取比例低得惊人。往往没有把握的人,都得报几个二流、三流、不入流的学校垫底,有的人甚至报七八所大学。即使这样,每年仍有许多考生落第,铩羽而归。
季羡林同别的考生不同,他只报了北大、清华两所大学。为什么呢?他自己说:“我一辈子考试的次数成百上千,从小学一直考到最高学位;但我考试的运气好,从来没有失败过。”这当然不是什么运气好,而是有实力与自信。山东省重点中学(当时还没有这种叫法)的“六连冠”,已经在报刊上发表多篇创作和译文的高才生季羡林,是应该有这份自信的。但是作为一名高中毕业生,非北大、清华不上,这多少有点狂妄。由此也可看出,青年季羡林的心气儿有多高。他在回忆当年考试的情形时写道:
清华当年入学考试的国文作文题目是“梦游清华园记”。因为清华离城远,所以借了北大北河沿三院做考场,学生基本上都没有到过清华园,仅仅凭借“清华园”这三个字,让自己的幻想腾飞驰骋,写出了妙或不妙的文章。我的幻想能力自谓差堪自慰,大概分数不低。
——《清新俊逸清华园》
北大的考题则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先说国文题就非常奇特:“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详论之。”这哪里像是一般的国文试题呢?英文更加奇特,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语法方面的试题以外,还另加一段汉译英,据说年年如此。那一年的汉文是:“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这也是一个很难啃的核桃。最后,出所有考生的意料,在公布的考试科目以外,又奉赠了一盘小菜,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加试英文听写。我们在山东济南高中时,从来没有搞过这玩意儿。这当头一棒,把我们都打蒙了。我因为英文基础比较牢固,应付过去了。可怜我那些同考的举子,恐怕没有几个人听懂的。结果在山东来的举子中,只有三人榜上有名。我侥幸是其中之一。
——《我眼中的张中行》
季羡林考试结果是:“连中双元”。北大、清华都录取了。他大喜过望,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自然也就成为“举子”们羡慕的对象。
回到旅舍,欣喜之余,他回想起来京之前,在济南报考邮务生落榜之事,感慨不已,顿生人生莫测、祸福难料之感。原来,就在他高中毕业后、来京赶考前的这段时间里,济南邮政局招收“邮务生”。当时社会上,邮政局、铁路局、盐务稽核所,这三个关系国计民生命脉的部门,都掌握在不同国家的帝国主义分子手中。在半殖民地的社会里,“老外”就是上帝,是谁也不敢惹的。不管社会多么动荡不安,“老外”管辖的部门,永远稳如泰山。当时,“老外”给的饭碗,是“铁”的,砸不烂,打不碎,摔不破。只要好好干活,不违“洋”命,就可以终生稳端这个“铁饭碗”。这在一般人的眼里,当然是一个美差。
当叔父知道济南邮政局招收邮务生的消息后,觉得机不可失,便要求侄子前去报考。季羡林虽然志在上大学深造,却不敢有违严命。如果考取了,可以当一名邮务生。再如果勤勤恳恳为“老外”工作,不出娄子,干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熬上一个邮务佐,算是邮局里的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可是出人意料,他没考上。
一个能考上中国最高学府北大、清华的高才生,竟然考不上一个邮务生,岂非咄咄怪事!他自己的答案是:“大概面试的‘老外’看我不像那样一块料,于是我名落孙山了。”这大概是有道理的。邮务生的标准同大学生的标准不是一码事,再加上他性格内向,不善应对,可能在这位“老外”眼里,他确实不是干邮务生的料。可是,今天想来,我们倒应该感谢这位“有眼力”的“老外”。否则,中国不过多了一个邮务生或邮务佐,而失去的却是一位举世闻名的学术大师。
北大、清华都考上了,却出现了新的难题:“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究竟上哪个大学好呢?
北京大学建于1898年,原名京师大学堂。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从此,北大就逐渐形成了民主、进步、爱国的优良传统,在历次爱国、民主运动中成为全国的先锋,同时也形成了独立思考、治学严谨的学风。这里有全国知名的教授和一流的学生。上北大,自然是每一个考生梦寐以求的事。
清华大学成立于1911年,其前身叫“留美预备学堂”,是专门培养青年学生去美国留学的学校,它是清政府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兴办的。1925年开始设立大学部,1928年改名为国立清华大学。到了1930年,清华虽然已经不是专门培养青年学生去美国留学的学校了,但是,在出国留学方面,仍然比北大或其他学校有优势。清华同样有全国一流的教授和学生;清华强调计划培养,严格训练,它的校风是“清新、活泼、民主、向上”。清华同样是每一个考生首选的学校。
这两所大学相比较,师资、设备、名望、生源等方面都可谓势均力敌,不分轩轾,至今依然如此。可是,仔细研究一下,也可以发现北大和清华这两所名校,在学风、校风上略有差异,各有千秋。所谓“北大学派”和“清华学派”的问题,一直是学界颇感兴趣、又议而未决的问题。在许多年后,季羡林既成了清华学子,又在北大任教五十余年。当有人问及此事时,他曾就两校风范的差异,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他说:“我想说,北大的风范可以用人们对杜甫诗的评论‘沉郁顿挫’来概括。而对清华则可用杜甫对李白诗的评价‘清新俊逸’来概括。这是我个人的印象,但我自认是准确的。至于为什么说是准确的,则非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这个问题就留给大家去揣摩吧。”
季羡林用古人评诗的话语来概括北大和清华两校的不同风范,实在是既贴切,又妙不可言。但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