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偏西的早春阳光,透过窗外竹树丛的间隙,把斑斑驳驳的影子,铺洒在梅花暖帘上。每当轻风摇动翠竹,那一帘碎影,便像溪水般来回流淌。地板上厚厚的红氍毹,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紫檀木桌椅,使这房间的基本色调显得十分和谐;而华美的泥金描花草围屏,映衬着大铜火盆里通红的炭火,又增加了寝室的温暖和宁帖;粉壁上那帧独一无二的北宋院画人物,颇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家世;在画的下面,还摆着一张式样素雅的古琴,两架收拾得纤尘不染的线装书;一只装饰着走兽图形的景泰蓝博山炉,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淡薄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在房间里浮荡……这间小小的、整洁舒适的闺房,虽然是用绫罗锦绣和金玉器皿布置起来,显得奢华而富丽,却依然保持着高雅的气息。这里看不见一样多余的摆设,也没有一样是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根雀翎、几片绿叶,都经过精心的挑选,反复的比较,被安插到最恰当的位置上。

躺在悬着流苏锦帐的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上的柳如是,靠着白缎红花软枕,斜瞅着那一帘竹影,渐渐觉得目眩起来。她重新把眼睛闭上一会儿,从大红云缎被底下,慢慢地伸出来一只雪白的胳膊,然后,又伸出另外一只,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十四岁的丫环红情,听见响动,踮着小脚儿从围屏后面转出来。她长着一张苹果样的小圆脸,和一双灵活的眼睛。看见女主人打算起床,她就走近前去,轻轻地把柳如是扶起来,又从暖笼上取下一件绿绒女衣,替女主人披在身上;然后,走到靠门内侧的一张八仙桌旁,用一只仿成化斗彩葡萄纹茶盅,细细地沏了一杯酽茶,送到柳如是手中,含笑请安道:

“夫人,您醒了,睡得可好?”

柳如是没有回答。她远远地瞟着窗前的一张紫檀木书案。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张诗笺。她心不在焉地揭开茶盅的盖子,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热气,问道:

“老爷——又作诗了?”

“啊,老爷又作了两首七律,真好!早一阵子着人送进来的。婢子见夫人正睡着,没敢惊动,就搁在书案上了——夫人您这就看?”

柳如是摇摇头,啜了一口茶。这是她平日爱喝的兰雪茶,泡冲时又加进一点松萝茶叶,使茉莉的香味稍煞,而茶味更酽。她含着茶,就在红情捧来的唾壶中漱了口,抱着膝盖,又出了一会子神,终于掀开锦被,把两条腿儿垂落在床沿上。等红情服侍她穿好衣裳,裹好了脚,又把一双瘦才半指的红绣鞋儿替她套上之后,她就扶着红情的肩膀,踩着花梨木脚踏,款款地走下地来。

她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标致女人,因为长得娇小玲珑,看上去还要年轻一点——一头又黑又亮、缎子似的丰厚柔软的长发,椭圆形的、异常白净细嫩的脸蛋,一双顾盼含情的细长眼睛,在远山般弯曲的眉毛下,流动着美妙动人的波光。光洁平整的前额,使她的脸容显得高雅;微微张开的鼻翼和紧闭的小巧的嘴唇,又使她有一种果决的、桀骜不驯的神情。她生性耐冷,虽然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气,也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暗花紫绒衣裙,越发见得轻盈俏丽。去冬以来,她一直都在闹病,举止之间,时时显出娇弱不胜的样子。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窗下的紫檀木书案前,拿起了那页诗笺,看见上面写着:

献岁书怀二首

香车帘阁思葱茏,旋喜新年乐事同。

兰叶俏将回淑气,柳条刚欲泛春风。

封题酒瓮拈重碧,嘱累花幡护小红。

几树官梅禁冷蕊,待君佳句发芳丛。


香残漏永梦依稀,网户疏窗待汝归。

四壁图书谁料理?满庭兰蕙欲芳菲。

梅花曲里催游骑,杨柳风前试夹衣。

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

诗后有一则附注:

辛巳冬,河东君[1]赴姑苏疗疾,越岁未归,不胜蒹葭之思。诗以促之。越三日,谦益舣舟姑苏,迎返常熟。眷眷此情,耿耿是心,河东君当能察之也。

下署:谦益,崇祯十五年壬午元旦

柳如是的目光在最后几句附注上逗留着,终于哼了一声,把诗笺放在一边,随即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她先歪着脑袋,对镜子端详一下自己的影子,特别仔细地察看了眼角和嘴边。直到证实这些地方依旧滑嫩光洁,并没有出现哪怕一丝皱纹,她才放下心来,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在脸上的一小块枕衾压出来的嫣红痕迹上轻轻揉搓着,一边转动着脖颈,使自己的面影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和表情,反映在镜子里。末了,她似乎被自己依然娇艳动人的风韵逗弄得快活起来,便把头一仰,对红情说:

“嗯,来吧!”

红情起初听见女主人“哼”的一声,止不住心头一跳,捉摸不透是吉是凶,正有点惴惴不安。这会儿她连忙答应一声,把几上一只镶嵌着螺钿和玛瑙的梳妆匣子移过来,开始动手替女主人把睡乱了的发髻拆散,小心翼翼地把瀑布般倾泻下来的丰厚长发捧在怀里,然后拣起一把象牙大梳,梳理起来。她生怕把女主人扯痛了,下梳很轻,很慢,一边梳,一边笑着说:

“不是婢子又爱说嘴,夫人这头头发,真是越来越漂亮好看了,又黑、又密、又匀净。梳子下去,像到了水里似的,自自然然就顺溜了,半点儿劲也不费。婢子见的人也不少,可从来没见过夫人这样的好头发!”

说着,她偷眼觑了觑镜子,发现女主人半眯着眼睛,像在沉思,对她的恭维讨好似乎根本没有留意。红情于是揣摩刚才那一声冷笑,大约不是冲自己来的。她暗暗松了一口气,闭嘴不说了。

然而,当她打算移开眼睛,却忽然发现,女主人威严的目光,正从镜子里怀疑地盯着她。

“嗯,你做什么?”柳如是问。

红情的脸顿时涨红了,“没、没做什么呀!”她惊慌地说。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刚才?哦,刚才婢子是说,夫人这头头发……好看……”于是,她把刚才的话,连忙又重述一遍。

柳如是默默地听着,脸色这才渐渐平和下来。可是只一忽儿,她又重新皱起眉毛。

“嗯,这也罢了。”她说,“我问你,我叫你去打听的事,你去了么?”

“啊,婢子已经打听回来了,正要向夫人禀告。”红情赶紧说道。

“怎么样?”

“听说朱姨太还在闹,今儿吃罢午饭,她就把少爷叫到后楼上去,又哭又叫的,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还摔了好些家伙。”

“她都骂些什么?”

“这……婢子可就、可就不知道了。”

“哼!”柳如是眼睛一瞪,猛地回过头,却不提防带动了头发,慌得红情连忙跟着踉跄了一步。不过,当她重新站稳之后,柳如是已经把自己控制住了。她醒悟到,朱姨太骂她的话,其实不用问也可想而知是些什么内容,难怪红情不敢当她的面复述出来。

“那么,还有其他的人呢?他们怎么说?”她悻悻然问道。

红情惊魂初定,她生怕女主人责怪,不敢再隐讳,便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禀报出来。她说,由于最近柳如是同三房朱姨太的争宠愈演愈烈,特别是前些日子,柳如是到姑苏“治病”期间,向老爷——前礼部右侍郎、现罢官在家的钱谦益——提出一定要把朱姨太驱逐出府之后,钱府上下,如今已经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朱姨太,一派支持柳如是,此外,谁也不帮,站在一旁瞧热闹的也还不少。自然,老爷是一心护着柳如是的,老爷的那班子门客,以及府里那些同朱氏有仇怨的人也一样。不过由于朱姨太进府的日子长,人熟地熟,加上又是钱家惟一的少爷的生母,所以总的来说,眼下还是支持她的人居多。像大总管何思虞两口子、侄孙少爷钱曾、大丫环月容这些人,都是朱派。大太太陈氏,表面上不偏不倚,据说也是支持朱氏的。在她的影响下,陈家的那一伙亲戚,也都成了朱派。正因为有这些倚仗,朱姨太才敢扯破脸皮大吵大闹。此外,还有消息说,常熟城里那些同钱谦益一向有矛盾,而对钱谦益与柳如是的结合尤其不以为然的乡绅,如今都在盯着钱府内的这一场争斗,扬言倘若钱谦益敢驱逐朱氏,他们就要联名写状,声讨钱谦益伤风败俗,不顾廉耻,把他弄个名声扫地……

在红情这一次述说的当儿,柳如是始终静静地听着,再也没有打断她。不过,她仍然不止一次竖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脸蛋也一次一次因发怒而憋得通红。直到红情说完了好一会儿,她仍然咬着牙,现出恶狠狠的神色。

看见女主人这样子,红情又害怕起来。她十分清楚女主人脾气急躁,担心会迁怒自己,正想说上几句赔小心的话。然而,没等她说出口,柳如是已猛地站了起来。这一次,红情有了准备,等柳如是使劲夺回头发时,她就连忙松了手。

柳如是把头发紧紧攥在手里,开始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似的,急速地走来走去,嘴里忿忿地问:

“那么老爷呢?老爷他怎么样?”

“哦,老爷,老爷……”

“算了!”红情讷讷的样子,愈加激起柳如是的怒火。她咬牙切齿地说,“什么‘眷眷此情,耿耿是心’。哼,说得好听!亏他还有脸写在纸上,巴巴地送来给我!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什么人,会信这一套!去——”她一把抓起案上那张诗笺,用力朝地下一摔,“把这破纸片儿给他退回去,就说本夫人不要!”

“是!”红情连忙答应,但是却迟疑着。

“去呀!”柳如是瞪大眼睛喝叫。

红情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违拗。她赶紧捡起诗笺,急急忙忙地向外走去。

红情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刚走到月洞门前,却意外地发现钱孙爱少爷——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知为什么没有人跟随,正独自一人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一见红情,他那焦急的脸上顿时现出获救的神情。

“哎,柳太太——起来了么?”他急匆匆地问。

这位钱孙爱少爷,是柳如是的对头朱姨太所生,也是钱家惟一的少爷。平日锦衣玉食,百般宝爱自不必说。按理,他应当长得又肥又壮;但是偏不,这位少爷自幼便羸弱多病,长大后,那张还算清秀的脸上,总是血气不足,一双肩膀又窄又小,身子还仿佛有点佝偻。不知为什么,每当瞧见他那又细又长的脖子上,支着一个晃晃悠悠的小脑袋,红情就忍不住想笑。不过,她此刻却没有这种心情。

“咦,少爷,你怎么还敢到这儿来?你不怕朱姨太知道?”红情站住脚,吃惊地问。她很清楚朱姨太对于儿子到我闻室来,是多么的深恶痛绝,更何况是眼前这种时候。

“你别管!”钱孙爱摇一摇头,“我只问你,柳太太起来没有?”

“嗯,你要见她?”

钱孙爱点一点头。

“干什么哩?”

“有事!”钱孙爱不耐烦地说。

要在往常,红情就替他通报了。可是今天她看见钱孙爱身边没有人跟着,胆子就大起来:

“先告诉我!”

“不!”

“那我不给你报!”红情傲然地把手中的诗笺一扬,“夫人派我去干事哩!”

“哎,别,你别……”看见红情要走,钱孙爱慌了,连忙拦住她,随即低下头去,犹疑了一阵,终于低声说:

“我、我想求她,别、别把我娘赶出去……”

红情本来已经摆出一副捉弄人的样子,听了这话,神情顿时变了。她怔怔地瞅着钱孙爱,半天,轻轻地叹一口气,说:“只怕、只怕她不会答应。”

“啊,为什么?”

红情动了动嘴巴,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好吧,我替你去报!”她说,转身向里走去。

钱孙爱呆呆地目送着,渐渐又变得紧张起来。他大瞪着眼睛,脸色也更加苍白;随后,就开始神经质地来回走动……

好大一会儿,从那间垂着梅花暖帘的闺房里传出了柳如是可怕的吼声:

“不见,不见!谁也不见,让他滚!”

钱孙爱浑身一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呆住了。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渐渐现出一种恐惧的神色。突然,他抱着脑袋,逃也似的跑了开去。

钱孙爱急急忙忙地走着,出了东偏院的门,向左一拐,走进备弄里来。直到我闻室那边的声响完全听不见了,他才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放慢脚步。

长长的备弄从后楼一直伸向前门,两边都是高出屋脊的黑瓦白粉墙,把宅第的正院同右边的一爿院落分隔开来。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漏窗,漏窗外,正院的高堂华屋和左院的亭轩花树历历可见。这宅子又大又深,尽管住着老幼尊卑数十口人,仍旧十分幽静。特别是这条备弄,主要是供夜间巡逻和防火用的,白天走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会儿更是连个人影也看不见。钱孙爱听着自己的足音在青石板上橐橐地回响着,不由得害怕起来。他赶快从最近的那个侧门往里一钻,回到正院里头。

刚才在我闻室所受的惊吓,一直不曾消失,而且愈来愈变得像一团破布似的堵塞在心头。这使钱孙爱感到伤心、困惑,摆脱不开。说实在话,这一次,他虽然是为朱氏求情而来,而作为生母,朱氏对儿子也一向极其钟爱,百般纵容,但奇怪的是,他对朱姨太却始终缺乏亲近之感。而且,朱姨太越是把他当成心头肉、掌上珠,她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反而越低。特别是当钱孙爱逐渐懂事之后,朱氏的专横、鄙俗、愚蠢和唠叨,都叫他感到受不了。仅仅由于纲常礼教的训诲和约束,才使他从理智上觉得应当尊敬她、维护她,站在她的一边。

诚然,钱孙爱还有另外一位看着他长大的女人,那就是大太太陈夫人。陈氏对于钱家的这位惟一的少爷,自然也十分疼爱。按照钱氏的家规,陈夫人才是钱孙爱名正言顺的“母亲”。不过,这位老太太是个秉性懦弱的女人。她过去受二房的王姨太欺负,王姨太被朱姨太逼回娘家之后,她又受朱姨太的欺负。无可奈何之余,陈夫人迷信上了佛法,一心一意地埋头诵经、吃素,还招了一个名叫解空的老尼姑来家里住着,一天到晚讲经参禅,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同钱孙爱也慢慢疏远了。今年元旦过后,陈夫人知道钱谦益到苏州去把柳如是接回常熟来,她就领着解空回娘家去,说是打算在那边多住些日子——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如果说对这两位母亲,钱孙爱都缺乏强烈的亲近感的话,那么,他对于住在我闻室的这一位“母亲”柳如是,却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尽管柳如是蛮横地要把朱姨太赶出府去,刚才又是那样粗暴地对待他,但是钱孙爱仍然感到对她恨不起来,这一点使他十分苦恼。这位柳如是,听说本是苏州府盛泽镇一位很有名的妓女,半年前,才由他的父亲把她娶回家里来。钱孙爱清楚记得,当他第一次看见这位新母亲时,她的年轻,她的美丽,她笑眯眯地瞧着他时那种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情,都叫他害臊得不得了,以至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几天之后,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到东偏院那一幢小小的、特地为柳如是新盖的我闻室去,想再看一看这位美丽而又神秘的女人。柳如是仍旧用那种又高傲又挖苦的神气瞅他,还不客气地说他像个小痨病鬼。可是,当钱孙爱又害臊又生气,打算立即逃出去时,柳如是却笑眯眯地捉住他的手,态度又变得十分亲昵,并把他留下来玩耍。在随后的一个多月里,钱孙爱在柳如是那儿学会了许许多多有趣的玩意儿——射覆啦、投壶啦、猜枚啦、掷骰子啦、唱小曲啦、用墨把脸抹黑跳胡旋舞啦,钱孙爱又惊又喜,越玩越着迷。从此,只要父亲不在家,他就跑到我闻室去,缠着柳如是玩这玩那。由于笨拙和怯懦,他常常遭到柳如是的嘲骂和捉弄,还挨过她打。但是,钱孙爱毫不怨恨,他怕的是柳如是不理睬他,把他赶出去,不准他再来。事实上,很快地,钱孙爱就被禁止到我闻室去了。不过并不是柳如是这样做,而是他的亲娘朱姨太。当朱姨太发现她的宝贝儿子竟然也被那骚狐狸“迷”上了,登时又惊又气。她立即率领仆婢气势汹汹地赶到“我闻室”,把钱孙爱“抢”了出来,还同柳如是大吵大闹了一场。不用说,自从那一次之后,钱孙爱的快活日子便宣告结束了。

钱孙爱叹了一口气,他弄不明白,在他看来应当和睦相处的这两个女人,何以竟会变得像仇人冤家似的势不两立,一天到晚争吵不休,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下去。如果不是这样,该有多好!不过,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他从朱姨太的口中知道,柳如是现在正千方百计要把他亲娘挤出去,她已经向父亲声言,要是朱氏不走,她宁可重回盛泽!钱孙爱为这事忧心忡忡,焦虑不已。刚才他摆脱了身边的跟随,私下去求见柳如是,谁知却碰了一鼻子灰!钱孙爱觉得,凭着朱氏是自己的生母这一点,父亲最终大概不会把她驱逐出府,也不会放柳如是走;但是指望这两个女人和好起来,只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钱孙爱感到了一种悲哀,如同被人遗弃了似的,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明白他。他心头一酸,几乎掉下泪来。他停住脚步,站在悬着“半野堂”横匾的大厅前,瞅着屋檐上啁啾营巢的一双燕子,怔了半天,终于没精打采地折回来,朝西偏院走去。

通往西院的门影里,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她们是些看守门户的女仆,也有个把寄食的穷亲戚。她们闲日没事,照例坐到这地方来,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嘁嘁喳喳地起劲谈论着什么。看见钱孙爱走来,这伙人都一齐住了口,纷纷站起,向小主人亲热地问好。钱孙爱心里正烦恼,低着头只管走过去。

钱孙爱一踏进西院,就听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原来钱谦益的贴身仆人李宝,还有自己的书童张卉儿正沿着复廊急急地朝他走过来。

“少爷,你上哪儿去了?找得小人好苦——老爷叫你去呢!”李宝一边说,一边站住行礼。

听说父亲传唤,钱孙爱有点意外。不过他也懒得打听,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跟着李宝走。


当钱孙爱登上荣木楼的二楼,来到他父亲的书房——匪斋里的时候,钱谦益正低着头,在看一封信。他用威严的鼻音“唔,唔”地答应着儿子的问安,随手指一指靠窗的几张花梨木椅子,让他坐下,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信件。

这是钱谦益的妻舅陈在竹从京师带回来的一封信。信的内容是如此重要,如此令钱谦益错愕为难,以至他已经反复看过四遍,仍旧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会儿他又仔细地从头再看一遍。

信是一位正在朝廷做官的朋友写来的。一个多月前,钱谦益派陈在竹带了七千两银子到北京活动,希望能获得复官起用的机会。陈在竹找到这位朋友,承他帮忙,与内阁首辅周延儒搭上了线。陈在竹把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就带回来这样一封信。

在明朝后期,人们写信的习惯,除了一份正文之外,还有所谓“副启”。副启是一种不具名的信,用以请托办事或谈机密事宜。本来只通行于官场,后来就成为一种繁文缛节,不管有没有特别的话要说,一律都要有副启,否则就会被认为不恭、不厚,副启甚至有多至三四封的。现在钱谦益手里的这封信,也有三封副启。不过,这一次倒不是那位做官的朋友故意多礼,而是因为他要谈的事情确实涉及许多机密,不可告人,也不便署名的缘故。

信的正文照例是些寒温起居的客套话,钱谦益也懒得再看。他拿起了第一份副启。

这上面的内容,谈的是关于明王朝当时抵御“建虏”——山海关外清兵的进攻,以及对“流寇”——李自成、张献忠等部的农民起义军作战的一些最新消息。大意是说:自从山海关外的门户重镇锦州遭到清军的大举围攻,朝廷派蓟辽总督洪承畴率八总兵步骑十三万出关拒敌,于松山至查山一线大败,几乎全军覆没以来,洪承畴率残兵万余退守松山城内,被清军重重围困已达三月有余,形势日见危殆。现在惟一的希望是前往救援的军队能够尽快突破重围。否则松山一失,锦州亦势难支撑,如果锦州也落入清军之手,那么山海关的形势就岌岌可危了。

钱谦益看到这里,不由得冷笑一声,心里说道:“做梦!”驰援的军队开赴松山已有一两个月,他们的将领徘徊不前、畏敌如虎的情况,钱谦益屡有所闻。如果真能突破重围,也不会拖到今天了。他算定松山的陷落只不过是早晚的事。于是,他不由得大为感慨地想起,早在两个月前,他曾经上书当道,建议从援军当中分出一半兵力,乘船从海路分进合击,形势就会不同。可惜竟不能用!

信中接下去谈到南方流寇日益猖獗,朝廷自去年督师杨嗣昌畏罪自杀,总督傅宗龙战死,剿寇军事一再受挫。继襄王、福王死难之后,唐王也于南阳殉国。李自成连陷许州、禹州等十余城,再度进围开封。幸而最近朝廷重新起用孙传庭为兵部侍郎,令他督京师军驰援开封,保定总督杨文岳亦发兵会剿,闯贼大败,死伤过半,现已溃散南窜,相信不日可望剿平云云。

钱谦益又不禁摇摇头,他根本不相信李自成会很快被“剿平”。据他所得的消息,李自成主动解围后,已南克襄阳,复攻西华,正包围左良玉于郾城。想到这些在朝大臣,竟然如此盲目乐观,轻信前方送去的虚假捷报,钱谦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丢下这份副启,拿起下面一封。

这一封写得比较简略,主要是说,自从周延儒重新进入内阁,当上首辅之后,颇思振作有为,举措处事,能够顺从众意,对于东林党旧人,也想捐弃前嫌,倾心相结。现在他位高权重,很受皇上信用。

信到此便终止了,但友人的用意不难理解。他是在暗示钱谦益,现在确实存在着一个机会,而成败的关键则操在周延儒的手中。钱谦益如果想获得重新起用,对于这位周相公的要求是不能不认真加以考虑的。不过,钱谦益却明白,周延儒现在之所以愿意捐弃前嫌,并非由于此公有什么恢宏大度,实在是由于他的这一次东山再起,全赖朝廷中东林、复社一派的人,暗中给他帮了忙、出了力的缘故。

第三封副启,钱谦益看过的次数最多,也看得最仔细。他不必再看,信中的字句也还记得清清楚楚。

在这封副启中,友人代周延儒向钱谦益提出一项政治交易——周延儒愿意在钱谦益复官起用的事情上帮忙;不过,作为回报,钱谦益必须设法运用自己在东林党人和复社成员当中的强大影响,停止对一个名叫阮大铖的人的激烈攻击,并且不再在政治上与之为难。信的最后几句是这样写的:

阮圆海虽名在逆案,第念彼尚无大过。今闻复社诸生,日夕汹汹,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圆海惶惶不可终日,情殊可悯。语云:君子不念旧恶。足下又何惜反掌之易,不放彼一线生路耶?

信中的这个“圆海”,就是阮大铖的别号。此人在天启皇帝朱由校在位时,做过光禄寺丞,因为阿附大宦官魏忠贤的“阉党”,参与迫害反对宦官专政、主张开明政治的东林党人。所以到了崇祯皇帝朱由检即位,严厉究治魏忠贤,阉党之徒纷纷遭到斥逐,阮大铖也名列“逆案”,被革去官职,灰溜溜地跑回家乡怀宁。后来家乡闹农民暴动,安身不住,他只好又跑到当时称为“留都”的南京去当寓公。可是此人不甘寂寞,仗着有的是钱,在南京库司坊内建了一座雕梁画栋的“石巢园”,天天在那里大排筵席,清歌艳舞,招揽宾客;还组织了一个名叫“中江社”的小集团。他眼见明王朝内忧外患日益严重,急需懂得军事的人才支撑危局,于是也装模作样地说剑谈兵,吹得天花乱坠,希图博得“知兵”的名声,东山再起。没料到这一来,可就激怒了聚集在南京城里的一批“复社”的士人。

复社是继东林党之后出现的又一个江南士大夫以文会友的团体,成立于崇祯五年,由太仓人张溥、张采合并江南若干文社组成。复社名义上是“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实际上是继承东林党的开放言路、改良政治的主张。复社中的不少骨干成员,就是东林党人的子弟,他们与东林党人士互相呼应,在江南一带造成了极大的政治势力。这些人气愤不过阮大铖的嚣张放肆,曾在崇祯十一年,由顾杲、吴应箕、陈贞慧、黄宗羲等一百四十人联名起草了一份《留都防乱公揭》,历数阮大铖的罪状,揭露其阴谋野心,满城张贴分派,鸣鼓而攻,弄得阮大铖在南京安身不住,只好逃到郊外的牛首山下躲起来。但他仍然不甘心,这一次,瞅准周延儒再度入阁拜相,花费应酬甚多,他一家伙就送了一万两银子。周老头儿受了这一份厚礼,当然不能不有所报答,于是也乘着钱谦益有求于他,提出了这样一桩政治交易。

钱谦益慢慢地把信叠整齐、折好,重新装回封套里。以他的老于官场世故,对于这一类的弄权纳贿、私相授受的勾当,早已熟悉得很,所以并不特别吃惊。不过,他仍然感到有点气愤:周老头儿这一次重新上台,明明是靠的东林的力量,谁知他却不知感恩,仍然向自己提出这样狠辣的条件。钱谦益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虽说他现在是东林党仅存的几个领袖之一,在士林中享有很高的声望,但是阮大铖是东林公敌、逆案罪人,要复社那一班士子放弃对他的攻击,让他能够东山再起,真是谈何容易!弄不好,自己就有可能身败名裂,连老本都会赔个精光。想到这里,钱谦益不禁烦躁起来。他站起身,背负着手,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

钱谦益是个瘦高个儿,黝黑的脸膛,高耸的鼻梁,一部威仪凛凛的花白胡子。他去年刚做过六十大寿,头发是全白了,而且左耳背得厉害,听人说话时,总是侧起脑袋。不过,他身子骨还相当硬朗,一双细眯眼睛也尖利有神。头戴方巾,脚下珠履,大概是为着显得年轻些,他穿了一身藕色莽绒阳明衣。

钱谦益在室中来回踱了一阵,突然站定,用洪亮的嗓门喊道:

“来人!”

仆人李宝应声出现在门口。

“你去,马上把陈在竹、钱养先两位老爷给我请来。”

“是!老爷。”因为怕主人听不清,李宝大声答应着,然后将一叠拜帖呈了上来。

钱谦益翻了翻,一共有五六份之多,看名字都不认识,估计是些慕名进谒的士子,便说道:“我知道了。这会儿没工夫见他们,帖子留下,告诉他们过些日子再来吧。”

李宝答应了,又大声说:“工部严老爷从姑苏来,说是专程来拜望老爷,现住在馆驿里,刚才派人来打听老爷什么时候得空,严老爷要亲自趋府拜候。”他不等钱谦益发问,又补充说:“严老爷的拜帖刚才也呈给老爷了。”

钱谦益倒没留意有这样一份拜帖。他把那叠帖子重新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他轻轻摇着拜帖,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告诉来人回禀严老爷,就说不敢有劳严老爷车驾,明早我亲自上馆驿拜望他。”

李宝答应了,但仍旧不走。钱谦益皱着眉头问:“还有什么?”

李宝又禀告说:“崇明县盐户孙振南前两日派人送赆仪来,布政张老爷也派来送礼的人,现还在客房里住着,等老爷示下。”

钱谦益一听,不觉生起气来:“混账东西,叫何总管打发他们就完了。这些小事也值得拿来禀告!”

等到李宝退出去之后,钱谦益转过脸来,眼光这才落到了儿子的身上。

钱孙爱斜靠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尚未返青吐芽的小树林,脸上现出一派茫然的神气,对于父亲刚才的举动,根本就没有留意。

钱谦益默默地瞅着儿子。近半年来,因为筹划起用的事情——请托、应酬、措置款子、打听消息,花去他不少精力和时间;待到腾出身来,又忙着去陪伴新婚的如夫人柳如是,所以,他实在有好长时间没有仔细打量过儿子。现在,他发现儿子好像又消瘦了些,脸色更苍白了,身子还有点儿佝偻……一阵莫名的悲戚之感,忽然涌上了钱谦益的心头。他想到,自己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早年也生过三个儿子,但都没能养下来,好容易到了四十八岁那一年,才由朱氏替他生下这么一个儿子。常熟钱姓他们这一房,几代都是一子单传,看来轮到自己,也仍然改变不了这种命运。本来,只要有一个儿子,就可以不必再担忧将来祖宗祠墓无人祭扫,自己也不至于成为“若敖之馁鬼”。但是,还得想到,钱家眼下这偌大产业,将来就要全部压在儿子这一副又软又嫩的肩膀上,他,能承受得起么?这孩子自幼单弱多病,性情又怯懦,完全不像个“克绍箕裘”的人物……

钱谦益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是难以捉摸。自己一生营营役役,机心用尽,总算弄到今天这样一个“东林领袖”、“文坛祭酒”的显赫地位;而且,把父祖辈传下来的一份家业,又扩大了好几倍,满以为上可无愧钱氏列宗之灵,下可振兴子孙于后世了。但是,命运给自己安排的继承人,却偏偏是这样一个角色。自己一生枉自逞强,到头来又安知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一刹那间,他心灰意冷,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和衰弱。他摇摇头,竭力想摆脱这种不愉快的思绪,于是勉强打起精神,提高声音问道:

“你——来了么?很好。嗯,这会子你觉得身子好些了么?可吃的什么药?”

仿佛从遥远的思路上被呼唤回来似的,钱孙爱转过脸来,呆呆地望着父亲,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站起身,重新向钱谦益行礼、请安。

“嗯,问你觉着身子可好,吃的什么药哩!”钱谦益发觉儿子显然没有听清他刚才说的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孩儿觉……觉着好些了。不敢有劳爹爹挂心。孩儿这会子吃的是三清一气丸。”钱孙爱恭恭敬敬地回答。他一向很畏惧他的父亲。虽然父亲对儿子并不特别严厉,可是钱谦益那种旺盛的精力,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却使钱孙爱同他相对时,总受到莫名的威胁,有一种被压倒的感觉。

“什么丸?”钱谦益没有听清。

钱孙爱又重复一遍药丸的名字。

钱谦益皱着眉毛说:“怎么取这么个刁钻古怪的名字!唔,你可要仔细着,有些个庸医没本事,专靠弄这些名堂骗人。银子花得不少,其实呢,全是白费!”

“这是俞先生开的方子。要是爹爹觉着不妥,回头孩儿就对他们说不吃了。”

“嗯,吃着吧,先吃着吧!真的不好,再换不迟。”停了停,他又补充说,“若是俞嘉言开的方子,怕倒是有效的。”

“是。”钱孙爱恭敬地应诺着。

这样说过之后,有好一阵,父子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钱孙爱低头站着,钱谦益又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瞥见家人李宝在窗外的走廊里朝这边张望,可是没有理他。

“你——今天见过你三娘么?”终于,钱谦益打破沉默,换了一个话题。

“孩儿每天都向娘请安的。”

“唔,很好,很好。”钱谦益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管自考虑着。“可是——”他突然说,“你三娘不好,很不好!”他的语气有一点急促,同时迅速地看了儿子一眼。

钱孙爱低着头,没有吱声。

也许因为看不出儿子的表情反应,钱谦益有一点着急。他咳嗽一声,加重了语气:“听说她这几天尽在闹,闹!闹得很不成话,还骂出许多极其难听的话。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我们这样的人家,岂能让她一个劲地胡闹,这成何体统!”

钱谦益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希望能看出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可是钱孙爱还是低着头,闭着嘴,身子又开始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看见儿子这个样子,钱谦益有一点失望,也有点生气。但他仍旧隐忍着,又说道:“我乃念你三娘服侍我许多年,又有抚育你长大成人这份功劳,本不想与她多计较,更不想为难她。只要她能安分克己,和衷御下,虚心敬诚,不惹是生非,让我这把老骨头安安稳稳再活上几年,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她却不识大体,不知通变——嗯,我听说这些年来,她背着我弄权揽财,徇私纳贿,跋扈凶悍,做了许多不好的事,大大辜负了我对她的信赖和厚望!今天又放肆到连我都敢骂,这还了得!”钱谦益把桌子一拍,生气地瞪着钱孙爱,“而你——你是她的儿子,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规劝于她!你平日读的圣贤训诲,都读到哪里去了?嗯?”

没想到父亲突然把怒火倾泻到自己的头上,钱孙爱吓得一抖,“扑通”跪在地上。

“爹、爹爹息怒,孩儿知、知罪了。”他惊惶地一瞥,不敢接触钱谦益严厉的目光。

“我膝下就只你这么一个孩儿,钱氏的家业将来就全靠你来承担。可是你如此不长进,教为父怎样放心得下!又何以告慰列祖列宗于九泉?”钱谦益怒气不息。

“启、启禀爹爹,孩儿其、其实也劝过三娘……”

“劝过她,你?那么——你是怎么说的?”

“孩儿请三娘不要再生气,不要骂……”

“唔,她呢?她可听从?”钱谦益的语气中不无期待。

钱孙爱苦恼地摇摇头。

钱谦益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又开始急速地走来走去,喃喃地说:“这个悍妇,这个悍妇!”他忽然停下来,望着钱孙爱,“所以,为父现在决定:把你三娘搬出半野堂,到城东旧宅去住些时候,让她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改过了,什么时候再搬回来。你——可听明白了?”

钱孙爱大吃一惊,顿时觉得心里像钻进了一群耗子似的乱得很。好半天,他才嗫嚅地问:“那、那么孩儿?”

“你当然不必跟着你三娘!”

“可,可孩儿宁愿跟着三娘去的!”钱孙爱忽然伛下身去,哭起来。

“胡说!”钱谦益厉声呵斥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明白事理。你要跟她去,那么,我问你,你打算置为父和你母亲于何地?再者,”他停了停,稍稍缓和了口气,“你是钱家的惟一传人,也该跟在我身边经些历练才是。”

钱孙爱眼泪汪汪地瞧了父亲一眼,不敢再坚持了。其实,真的让他迁出半野堂,去终日陪伴他的那位恣睢暴戾的三娘,钱孙爱也是不愿意的。他只是觉得三娘很可怜,父亲也忒狠心。他张了张嘴,还想说几句什么,但一触到父亲冰冷的目光,所有的勇气便都消失了。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但凭爹爹做主……”

“嗯,这就很好!”钱谦益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像我的儿子。识大体,知通变,不因私爱而惑其心志,很好。起来吧!”说着,他走前两步,把钱孙爱扶起来。

由于终于说出了几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这个艰难的决定,钱谦益觉得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特别是得到了儿子的理解,使他很高兴。由于某种说不清的、然而又是强有力的原因,他认为,在这种事情上,儿子的理解和支持,对于他来说是重要的。尽管钱孙爱站起来时,脸上分明地表露出痛苦的神情,眼睛还含着泪,可是钱谦益却装做没看见。现在,他觉得应当用什么方式抚慰一下儿子,兼以表示父亲的慈爱。他做了个手势,让儿子等着,然后,转过身向隔壁的一个房间走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藏书室,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图书典籍,有装在书套中的,也有保存在木匣子里的。钱谦益曾经花了大半辈子光阴,不遗余力地搜求各种珍本和善本书籍。在这些藏书中,有不少属于宋版和元版的稀世珍品。对于这批财富,钱谦益一向十分自豪,极为宝爱,轻易不让人参观借阅。现在,他一边在排列得过于拥挤的书橱之间困难地转动着身子,一边想着:这房子太小,该建一座新的藏书楼了。他弯下身子,从专门收藏珍本和善本典籍的那几口书柜里,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套用楠木匣子装着的宋版《倚松老人集》,才走出几步,又折回去。他踌躇了一下,终于把这套宋版的放回原处,改换了一套元刻大字本的《韩诗外传》捧到外面来,又从紫檀木书案上拿起一只古玉簪瓶,一并放在儿子面前,说:“这是为父心爱的两件宝物,现在传授与你。今后,你须刻苦自励,潜心学问,虚怀敏求,慎终如始,将来‘采芹’、‘入泮’,克绍箕裘,方不负为父的一番训育深心——听明白了么?”

看见儿子垂手聆诲,眉宇之间似乎有悚然之色,钱谦益暗暗感到满意。他相信,经过自己这一番恩威并施,钱孙爱内心纵有不满,也必然消解,而且会感奋努力,自强上进。他停了一下,终于说道:

“去吧!”

然而,当钱孙爱叩谢了父亲,费力地捧着那一部《韩诗外传》和那只古玉簪瓶,转过身慢慢走出去的时候,钱谦益目送着儿子那瘦削、佝偻的背影,心里不由得又一次涌起了先前那种忧心忡忡的感觉:将来,他当真能够“克绍箕裘”,光宗耀祖么?

…………

“启禀老爷,钱、陈两位老爷已经来到,在外间等候多时了。”家人李宝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

钱谦益定了定神,立即想起眼前还有更为要紧得多、也棘手得多的事情,正亟待作出决断。于是,他把思绪从儿子身上收回来,虽然已经有点疲倦,但仍旧振作起精神,略为整理一下衣冠,说道:

“请!”

客人们很快就出现了。

走在前面的是陈在竹。他身材矮胖,方脸,大嘴,小小的眼睛,淡淡的眉毛,无论什么时候都摆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一般人眼里,他性情爽直,胸无城府,只有钱谦益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此人其实计智深沉,精明强干,含而不露。他是钱谦益正室夫人陈氏的同胞兄弟,曾经替钱谦益办过几件极其棘手的大事,所以钱谦益对这位妻舅一向十分倚重。

走在后面的,是钱谦益的同族兄弟钱养先。他有着与钱谦益同样的黑脸膛和高鼻梁,只是更高更瘦,一双眸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早些年,他也常替钱谦益跑码头,近年因为犯了很重的风湿症,少出去走动了。现在,他扶着一根藜杖,一边走,一边习惯地用手背捶打着腰眼。

因为是至亲常客,钱谦益也不多礼,彼此揖了一揖,就分宾主坐下。老仆钱升奉上茶来,钱谦益知道陈在竹在品茶上十分讲究挑剔,问明是“毛尖”,便摆摆手,吩咐换过三两银子一斤的“岕片”。陈在竹点着头,一边从钱升手里接过茶,一边笑嘻嘻地问:

“钱升,你孩儿入了学,你如今便是秀才的老爹了。你不回家去享清福,还在这儿穷忙做甚?”

钱升正把一杯茶送到钱谦益手里,听了这话,就偏过平扁多皱的脸,不高兴地说:“舅老爷,旁人想赶我走还罢了,连你老也赶我?若早知到头来会这样子,当初我一准不叫他去读什么书!”

“咦,这可奇了!”钱养先插进来,“这可是你前世修得的福气,多少人都巴望不来哩,你倒不高兴!”

“是嘛,没准儿你那孩儿今年便考上个举人,明年再中个进士。到其时,你可就是老太爷了。只怕我们巴结都巴结不上哩!”陈在竹依旧笑嘻嘻的,也不知他是挖苦还是真心。

“由他举也罢,不举也罢,反正我老钱升还是老钱升,还是在这儿服侍老爷太太!”钱升涨红了脸,固执地说,随即转过身,噔噔噔地走出去了。

“嗬,好家伙!”陈在竹倒惊奇起来,“瞧样子他还真是王八吞秤砣——铁了心哩!”

钱谦益靠在椅子上,本来一直没吱声,这会儿抬了抬眼皮,发现陈在竹在瞅着他,便含糊地说:“自从去年,我替他孩儿落了籍之后,就没再拿他当奴仆看待。可他自小伺候我惯了,所以……”

“哎,似他这等忠心不贰的,如今世上是越来越少了。”钱养先显得颇有感慨,“倒是到处听说奴婢得势,便翻脸不认主子的,哪怕你于他恩义再重,也全不中用,甚至有恣意殴詈、操戈入室的。所以嘛,这老钱升,你别说,还真算是难得喽!”

这样说过之后,两位客人便一齐沉默下来。因为他们知道,钱谦益急急忙忙地把他们呼唤来,决不会无缘无故,必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现在他们都望着主人,等待他开口。

可是钱谦益尽自沉默着。因为一来,钱升和李宝还在进进出出地张罗茶点;二来,钱谦益觉得要谈的这件事,实在非同一般。尽管眼前这两个人都是追随自己多年的心腹,他也不打算立即和盘托出,但是该怎么向他们谈,谈到什么程度,他都未曾考虑清楚,所以始终还在迟疑。

看见主人的这副神气,陈在竹和钱养先知道他还需要时间考虑,也就不去催促他。钱养先拿起杯子,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忽然笑着说:“方才,有个客人从姑苏来,说起一件时闻,倒是有些意思。”

陈在竹乐呵呵地瞅着他,蛮有兴趣地问:“噢?愿闻其详。”

钱养先又呷了一口茶,看看钱谦益,又看看陈在竹:“嗯,不知二位——可听说过陈圆圆?”

“怎么不知道!”陈在竹快活地眨巴着小眼睛,“陈圆圆么,姑苏城里烧得红半边天的小娘!色、艺、才,堪称三绝!前年在虎丘山塘,我还见过她一面。嘿,一出弋阳腔《红梅记》,演得是‘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嗯,对了,这几句还是如皋冒辟疆的品评。听说,辟疆同圆圆已经有约,早晚要把她娶回去——冒辟疆,凭心而论,也算得翩翩浊世佳公子,配圆圆嘛,倒是还配得起——可是,怎么了,她?”

钱养先把茶杯往几上一放,叹息说:“闹出大乱子了!”

在一旁拈着胡子,似听非听的钱谦益,眼皮儿跳动了一下,转过脸来。

钱养先接着说:“这——说来只怕也是一场冤孽。正因那陈圆圆自恃容华绝代,歌舞无双,架子拿得挺大,名头也愈来愈响,不料就犯上了煞星。这煞星不是别人,乃系当今国丈爷田弘遇。前些日子,田皇亲派人到姑苏采买女孩子,闻得圆圆之名,就指定要买她。吓得圆圆东躲西藏,多亏有几个相好的孤老,甘愿为她效力,鼓噪起好几百个闲汉泼皮,日日守护着圆圆,还揎拳捋袖,舞枪弄棒,要同田府的人厮拼。如今这事闹到苏州府里,那田府的门客天天上衙门逼着要人,把知府大人急得斗昏鸡似的,团团乱转。这事还不知如何了局哩!”

陈在竹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哎,哎!那田皇亲可是好斗的?他的女儿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圆圆这一回,只怕是劫数难逃了。”

“这倒也难说。”钱养先眨眨眼睛,“想那陈圆圆既以色、艺、才自恃,只怕一入田府,便立蒙眷爱,宠夺专房,从此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此番小劫,又安知非福?”

“可是那田弘遇是个粗蠢不过的俗物。”钱谦益忽然开口说,“纵然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其奈不解情趣何!只怕圆圆到底还是明珠暗投。”

他的口气透着烦恼,没有瞧客人,神情越来越阴暗。末了,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意兴萧索地负手低吟道: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陈在竹眨巴着眼睛,忽然哈哈地笑起来:“罢罢罢,这可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了,其实,‘圆圆’也罢,‘方方’也罢,萧郎也罢,冒辟疆也罢,我们又怎管得着人家被窝里的事情?来,还是喝茶正经。待会儿,我也有一件时闻,只怕姐夫更有兴趣哩!”

钱养先眼珠子一转,也说:“正是正是,还是喝茶,喝茶。”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钱升和李宝已经在八仙桌上摆出来一席茶点:两把宜兴砂壶,分别泡着重新换过的毛尖、岕片,三只极细的成窑杯子,在桌上摆成了品字形;当中是七八个小碟子——水饺、烧卖、馅儿饼、扁豆糕、蜜橙糕、韭盒、春卷摆了一桌。这时,钱谦益也回过神来,于是请两位客人入席,又对钱升和李宝说:“你们到外间侍候着吧,有事我会叫你们。”

钱升、李宝退了出去。席上这三个人喝着茶,各自吃了一两件点心。钱养先催促说:“竹翁,你到底又有什么好时闻?”

陈在竹嘴巴里正塞满了蜜橙糕儿。他啊啊呜呜地点着头,眨着眼,好容易把糕儿咽下去,又呷了一口茶,这才说道:“不是大得不得了的事,不过,却也可骇可叹——我去岁在京里时听说,前年孟冬祭太庙,群臣先至殿门外候驾,其时殿门未开,忽闻内有异响,众人正惊疑间,只见殿门大开,十余位龙袍帝冕的伟丈夫,从内徐徐走出,转眼不见;再看殿门,又复紧闭如故。当时见者,俱惊骇不敢言。及至皇上驾到,行礼之时,忽然殿内怪风卷起,灯烛全灭。陪祭群臣,无不失色俯伏;皇上亦因此惊悸成疾,下体软麻,不能行立,治理百余日方始痊愈。及至去岁周阁老再相,祭庙之日,却是天气晴和,亦无异象,闻得龙颜甚喜,对左右叹道:‘周阁老毕竟是有福之人!’”

陈在竹说完,啜了一口茶,又夹了半块蜜糕放进嘴里嚼着,脸上仍旧乐呵呵的。他故意不加注解,知道钱谦益必定领会他的意思。

果然,钱谦益变得沉思起来。他转着手里的成窑杯子,仿佛在研究上面的纹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说:“在竹说得不错,这一次,只怕非得打通周老头儿的关节,不过……”他沉吟起来,又顿住不说了。

“不过什么?”陈在竹含笑盯着他,“是不是周老头儿出下了难题儿?而这道难题儿,又与那个‘裤子裆里’的老兄有点关系?”——因为阮大铖住在南京的库司坊内,当时痛恨他的人便取了个谐音,把他叫做“裤子裆里阮”。

听陈在竹一语点破底细,钱谦益不禁有点愕然。他迟疑地说:“……嗯,在竹,你竟是都知道了?”

陈在竹哈哈一笑:“我也是瞎猜!临离京时,贵友再三叮嘱我说:‘周相公的意思是,希望东林方面不念旧怨,请牧翁千万玉成此事。’当时,我就猜到几分。现在阿兄这样一问,我竟是猜对了哩!”

钱谦益眨眨眼睛,叹了一口气:“在竹真是奇才!有你们二位相助,我复何忧?不过,此事成功之望甚微,我看不提也罢。”

他顿了一下,看看陈在竹和钱养先,又缓缓说道:“我知道老周一向对我疑忌甚深,现在他说愿意捐弃前嫌,汲引于我,只怕其实并无诚意。只是碍于他的这次复出,是靠了东林之力,不得不敷衍情面,却又故意提出这么一道难题,使我知难而退罢了!”他捋着垂到胸前的花白胡子,脸上现出嘲讽的神色,“我同这位周大相公打交道,也不自今日始,可以说是知己知彼喽!总而言之,只要他周延儒在朝廷一日,我钱某便安分守己管领山林一日就是。”

陈在竹和钱养先对望了一眼,不明白钱谦益何以忽然说起丧气话来,诚然,钱周之间,素来存在私怨。这种私怨,一直可以追溯到崇祯二年,当时东林党的一些重要人物如顾宪成、高攀龙、李三才、杨涟、左光斗、邹元标、黄尊素等人,已经在激烈的党争中相继死去,钱谦益作为幸存下来的有声望成员,便被推出来争夺内阁的职位。谁知遭到心怀嫉妒的礼部尚书温体仁和礼部右侍郎周延儒的敌视,他们二人联起手来,翻出天启元年钱谦益在浙江主持乡试时,被人指控与举子内外串通,纳贿舞弊的糊涂旧账,在皇帝面前参了一本。结果,钱谦益不但入阁拜相的好梦成空,连礼部右侍郎的乌纱帽也被革掉,一个跟头跌回老家常熟来。到如今,已经整整一十三年了。相反,在此期间,温体仁和周延儒却相继入阁,高居首辅。这些年来,他们对钱谦益一直非常注意,压制打击不遗余力,深恐他有复出的机会……这些情况,陈在竹和钱养先是知道的。不过,官场当中的关系本极复杂,敌我恩怨之间,原没有永久不变的格局。譬如周延儒过去同东林作对,这一次,却因东林的推荐而重新入阁。何况,钱谦益的克星温体仁,已于崇祯九年引疾辞职。如今朝廷上,起用钱谦益的呼声日益高涨。为什么事到临头,钱谦益反而变得如此消极犹疑,畏葸不前呢?这确实使两位心腹族人迷惑不解。特别是陈在竹,他满心以为自己这一次进京,虽然多花了些银子,但总算不辱使命,应当大大记上一功,现在被钱谦益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心中颇不服气。他于是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

“姐夫所虑,莫非是复社那一班士子不易对付?那么,小弟已筹之熟矣。依小弟愚见,复社的那班书生真正恨阮圆海的,其实也就是那十个八个爱闹事的角儿。其余的人,有一多半是随大流、瞎起哄罢了。何况,据我所知,便是复社当中,不赞成将阮圆海逼得太甚的,也大有人在……”

“谁?”钱谦益问。

“广陵的郑超宗是一个,还有云间的李舒章、夏彝仲那一班人,为数并不少。”

钱谦益摇摇头:“嗯——说下去。”

“此外,我们常熟,复社中人也不少。只要姐夫一句话,谁敢不遵?”陈在竹急急补充一句,然后,把身子更倾向钱谦益,压低声音接着说,“现在,已经知道,三月二十八那天,复社要在虎丘重开大会。这一次大会的主盟,刚好就是郑超宗和李舒章两个。我们何不借此机会,联络郑、李和上面那些人,嗯,自然还可以再多——只要我们派人去游说。到时,就在大会上,揭出值此国家多难之秋,亟宜消除朋党门户之见,和衷共济的大义,连带把阮圆海的事情提出来。只要多数人赞成,做出公议,上闻朝廷,那几个爱闹事的刺头儿再要强项,也无济于事了!”

陈在竹一口气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钱谦益。他由于心情紧张,连经常挂在脸上的乐呵呵表情也不见了。

有好一阵,钱谦益拈须不语,似乎在考虑,然而,终于还是摇摇头。他抬起眼睛,正要说话,忽然看见李宝站在窗外探头探脑,就顿住了。他生气地把桌子一拍,呵斥说:“混账东西,你在那儿干什么?”

李宝连忙走进来,呈上一个拜帖。

钱谦益没好气地接过,瞥了瞥,正想朝李宝直掼过去,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朝帖子看了一眼,忽然微微变了脸色。他目光朝陈、钱二人一闪,慢慢把拜帖袖在手里,站起来,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二位请稍待,我出去片刻便来。”

陈在竹和钱养先目送着钱谦益匆匆走出的背影,有点莫名其妙,只好慢慢地喝着茶,一边谈些没关紧要的事情,一边等候。

谁知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天都快要暗下来了,钱谦益还不回来。两人等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才看见李宝匆匆走进来,说:“启禀二位老爷,我家老爷说,他眼下有件要紧的事情绊住了,回不来送二位老爷。请二位老爷先回府去,我家老爷改日当面谢罪。”

陈在竹和钱养先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虽然觉得颇为扫兴,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怏怏地一齐起身,出门下楼而去。

不知是由于钱孙爱的意外求见,还是别的缘故,柳如是终于在最后一刻里改变了主意,没再让红情把诗笺退给钱谦益。虽然她的怒气仍未平息,但是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大发雷霆。她站在大铜火盆前,目不转睛地朝哔剥作响的通红炭火瞅了很久。当她重新转过脸来的时候,那表情又变得安闲而自信了。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让红情继续替她梳妆。现在,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显得特别的愉快,她不停地同红情说着笑话儿,还教她念了两首诗。末了,她随手捡起刚才那张诗笺,把玩了一下,又微微一笑:“光顾着教你念诗,倒差点忘了老爷这两首诗。这是我在姑苏治病那阵子,他写了寄给我的。如今改了几个字,又巴巴地送来给我看。不过,这第一首,结句改做‘待君佳句发芳丛’,是点着要我酬他。我本来要动笔,这些日子正病着,想了几句,又搁下了。趁着如今有点兴头,不免要还了这笔债。嗯,这里不用你了,给我张罗纸墨去吧。”

说着,柳如是就从红情手中接过梳子,对着镜子自己妆扮起来。她依着当时流行的“雅装”式样,把头发像男子那样,直梳上去,挽成一个堕马髻,垂在后边,两旁插上一对金玉梅花,前面则用金绞丝、灯笼簪,再用两对西番莲花簪,分插两边。由于头发丰厚,又拿了两枝犀玉大簪,横贯在发股上,后面则用点翠卷荷一朵。妆戴好之后,她对着镜子想了想,又在鬓边再加插一朵巴掌大小的珠翠,最后,挑一串珠嵌金玉丁香耳坠戴上。对着镜子又端详了两三遍,她终于觉得满意了,才盈盈地站起来。

红情趁这会子,已经在长几上安排好了宣纸、湖笔,又用那一方有着七颗瑱鹆眼的端州老坑古砚,浓浓地磨了一砚香墨。柳如是径直走过去,拈起一支鸡狼小楷毛笔,在砚台上调弄了一会儿,又仔细拂去落在锦笺上的一点灰尘,略一沉吟,先写出诗的题目——

牧斋夫子见示献岁书怀之作,次韵奉答

她歪着头,端详一下自己瘦长遒劲的书法,觉得还满意,正打算把已经拟好腹稿的一篇七言律诗写上去。忽然,她感到起句中有一个字还欠工稳,于是停了笔,又沉吟起来。

她本以为要换一个字并不难,谁知一连想了七八个字,仍然觉得不妥,便有点焦躁。正思索间,听见有人“嗤——”地一笑,她气恼地回头瞪了一眼,蓦地发现,原来是钱谦益老爷站在身后,正偷偷地瞧她写诗哩!

钱谦益抚摸着花白胡子,呵呵地笑着,催促说:“咦,写呀,写呀,我这儿正等着拜读哩!”

“你偷看人家,你坏,我不嘛!”柳如是扔下笔,像个小姑娘似的噘着唇儿,扭着身子。

“啊啊,啊啊,夫人生气了,这可不得了啦!”钱谦益故作惊慌地说,“哎,我这厢给夫人赔个礼,好不好?”他笑嘻嘻地说,果真作下揖去。

“不行!”柳如是鼓着腮帮子。

“那——就再添一个礼。”钱谦益说着,又作了一个揖。

“不行!”

“哈哈,莫非夫人要为夫三下其礼?那也未尝不可——”

“不,我要——罚你!”柳如是故意绷着脸儿。

“罚我?嘻嘻,好,好,我打断夫人的诗思,原该受罚!只不知夫人如何罚法?”钱谦益涎着脸,挨了过来。

“哼,我要,我要——对了,我要拔你一根胡子!”

钱谦益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后退。他用袖子护着胡子,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可使不得!请夫人另出题目,另出题目!”

可是柳如是不由分说,她伶俐地赶上去,按住钱谦益,飞快伸出手,待到钱谦益再想躲闪时,一根长长的白胡子,已经拔了下来。

柳如是用两根纤美的手指,高高举着她的战利品,跳开去,兴高采烈地舞弄着,哈哈大笑。

钱谦益尴尬地眨着眼睛,无可奈何地退到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这时,红情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钱谦益等柳如是闹够了,笑乏了,才招呼说:“如是,你且坐,我有话要跟你说。”

柳如是闭着眼睛,“嗳”的一声,倒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经过刚才这一闹,她已经有点气喘吁吁,胸脯起伏着,略觉苍白的脸颊上,升起了两朵娇艳的红晕,微闭的眼睑上粉光流动,越发显得俏丽迷人。钱谦益呆呆地瞅着她,一时忘记了说话。

“哎,你倒是快说呀!”柳如是催促说。

“啊,”钱谦益定了定神,又瞧了柳如是一眼,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如是,你又该高兴了。我刚才已经对孙爱说,要把老三迁出半野堂,让她到城东旧宅子去住。往后,这儿再也没有人跟你捣乱了。”

柳如是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张开眼睛说:“啊,这么说相公到底拿定主意了?”

钱谦益的脸色变得有点阴沉。他默默地点点头。

“嗯,你告诉了孙爱,他怎么样?”

钱谦益冷冷地说:“他还能怎样?莫说他还是个孩子,就是再长几岁,难道还敢违抗父命不成!”他停了停,又补充说:“起初嘛,自然是不愿意的,老三毕竟是他的生母。不过,后来经我一番开导,他倒也能体察为父的苦衷。”

柳如是轻轻地摇着头,仿佛在考虑什么。她忽然回过头来:“要是——要是我改变主意了呢?”

“嗯,你说什么?”钱谦益似乎没有听清,他把右边那只耳朵侧了过来。

“我说,我要是改变了主意!”柳如是提高声音。

钱谦益盯着柳如是,目光闪动。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摇着头说:“罢了,夫人又来作弄我了!刚才,我已经领教过你的雅罚,这会儿,腮帮子还疼得慌哩!”

“不,”柳如是认真地说,“刚才我反复思量过了,决意暂且饶过那悍妇,让她留在府里再得意几天。”她站起来,在室内走了几步,“相公这一阵子正在筹划起用的事,妾身不想在这节骨眼儿上,招来外间的物议,耽误了相公的前程。”

钱谦益不再笑了。柳如是的这几句话,正说中了他心中的隐忧。他本是个功名事业心极重的人,早年也曾满怀匡济澄清的雄心大志,只是由于宦途坎坷,迭遭大挫,才变得消沉颓废起来,终日在秦楼楚馆中厮混,结果得了个“东林浪子”的外号。近几年,他因为年纪大了,再像当年那样,到风月场去打滚征逐,已经没有那份精力。对于他来说,最理想的,是有一位既年轻貌美,又多少有点学识才情的女人,整天在身边陪伴他,侍候他,让他可以惬意地消受晚年的“无双艳福”。所以,一年前,当柳如是女扮男装,方巾儒服,亲访半野堂,表示有意委身相嫁的时候,钱谦益的惊异和狂喜,是难以形容的。何况,柳如是的那一份仪容、那一份才智、那一份风情,又绝非寻常风尘女子所能企及。为着报答柳如是的情意,钱谦益决定置原配夫人陈氏于不顾,公然同柳如是举行正式的婚娶大礼;他还吩咐家人称呼柳如是为“夫人”,而不是按常礼称为“姨太”;至于他自己,则称柳如是做“河东君”。这种越轨的行为,引起了盛泽、常熟两地士绅们的大哗。结果去年六月,当钱谦益亲乘彩舟,大吹大擂,把柳如是接回半野堂时,便受到两地卫道之士们的围攻嘲骂,甚至赶着彩船掷砖头,飞瓦片,弄得狼狈不堪。虽说钱谦益毫不在乎,照旧喜滋滋作他的《催妆词》,不过近半年来,外界舆论却于他颇为不利,说他“亵渎朝廷之名器,伤败士大夫之体统”。倘若这一次因为驱逐朱氏,在缙绅中再度引起公愤,闹将起来,传到皇帝耳朵里去,那么,他辛辛苦苦地等待、钻营了十三年的东山再起的机会,就很可能化为泡影。此后,也许就未必再有此机缘了。这种情况,钱谦益事前并非没有考虑过。但是,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女人,在他生活中已经变得如此重要,如此不可缺少,他不忍、也不敢拂逆她的意愿。何况,对于周延儒所提出的那个条件,他又疑惧重重,毫无把握。所以,犹豫再三,钱谦益还是横一横心,决定把朱姨太逐出府去。不过,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内心仍旧未能坦然无愧,因为朱姨太毕竟是他惟一的儿子的生母。刚才,他就是怀着这么一种苦恼的心情,把消息告知柳如是的。现在,忽然听见柳如是说出如此知心体贴、顾识大体的一句话,钱谦益不禁深为感动。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着头说:“你——过来。”

柳如是莫名其妙地走到他的跟前。钱谦益伸出一双多皱的、长着老人斑的大手,把柳如是纤弱温馨的小手握住,用深沉的声调说:“我很高兴!钱谦益得到你这样的闺中知己,不虚此生了!”

柳如是心中一动,这才恍然领悟钱谦益的心思。她勉强地笑着,眼圈儿却不由得红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说:“只要相公永远记着今日这句话,我就是明儿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钱谦益点着头,叹息道:“你快别这么说。我知道,我已经是垂暮之年,可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过,你放心,我自会安排得妥妥帖帖,决不会让你这一辈子受委屈的!”

柳如是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钱谦益,忽然“哇”的一声,扑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钱谦益也颇觉恻然。他喃喃地劝慰着,可是柳如是反而哭得更伤心了。她其实是个极不幸的女子,多年的风尘沦落、青楼卖笑的生涯,使她早已看透了人世的丑恶、凶残、冷酷和欺诈。她十二岁那年,被卖到吴江县一个退职内阁大学士家去当婢女,不久就遭到男主人的蹂躏,成为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的玩物。两年后,因为受到其他姬妾的嫉妒,她几乎被谗害致死。主人把她卖到盛泽的归家院,给一个叫徐拂的名妓做养女,从此正式操起了卖笑生涯。她聪明美貌,很快就走红起来。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报复,她开始变得又刁蛮又放肆,经常把那些色迷迷的狎客捉弄得团团乱转,哭笑不得。因了这股狂劲儿,她的名声反而更响了,所到之处,引得那些自命风流的公子名士趋之若鹜,为了获得她的一诗一画,不惜一掷多金。至于为着博取她的青睐而展开的角逐争夺,就更加激烈了。不过柳如是也知道,这种状况是不可能维持太久的,于是,便开始在那些慕名而来的客人当中,物色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几经挫折和痛苦之后,她选中了钱谦益。钱谦益有的是名望、金钱,而且盛传他很快就会被重新起用,入阁拜相。这对于饱尝卑贱的滋味,因而强烈渴望往上爬的柳如是来说,确是一个理想的从良对象。钱谦益是老了一点,但老年人听话,心眼儿不是那么活,而且懂得疼惜人……事实上,自从嫁到常熟来之后,这大半年,钱谦益对她百依百顺,宝贝得不得了,为着讨她的欢心,老头儿甚至一再牺牲自己的社会名誉而在所不惜。对此,柳如是是十分感激的。正为着不使老头儿过于为难,也为着自己的更高目标——当一个纵无其名也有其实的“宰相夫人”——不致成为泡影,她才断然决定暂时放弃把朱姨娘赶出府去的要求。现在,终于从老头儿口中,得到了这样一个郑重其事的许诺,她怎能不私心大慰。只是想到过去十几年中,自己所付出的种种辛酸的代价,她才又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柳如是的这种复杂心情,钱谦益自然是不会理解的。他只把柳如是的眼泪,当作是感激自己的表示。于是他不胜爱怜地抚着柳如是的肩背。等她哭够了,才轻轻地把她扶起来,让她到紫檀木长几前坐下,又替她打开梳妆匣子。他一边看着柳如是重新化妆,一边用了快活的声调说:“哈,我倒忘了告诉你一件稀奇事儿,还要借重你这位‘女元龙’替我出出主意——”他正想说下去,忽然看见红情擎着一盏斗色晶灯走进来,就住了口。

红情把灯放在案上,裣衽说:“老爷、夫人,夜饭已经开上来了。请老爷、夫人过去用膳。”

柳如是望望窗外,天色果然不早了。她沉吟了一下,说:“这会子,我觉得身子怪乏的,也没有胃口,懒得再走过去了。你侍候老爷去用膳吧,回头盛一碗粥,再把小菜也给我送来,就完了。”

钱谦益一听,连忙说:“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你们索性全搬了过来,我就在这屋里同夫人一块儿吃。”

红情答应着,退了出去。

柳如是微微一笑,表示领会到钱谦益的体贴之意。她眼睛一转,提醒说:“噢,相公刚才有什么稀奇的事儿要说?”

“哦,是这么回事——刚才,我在西院,正同在竹、养先商议周阁老那封信的事,忽然来了个求见的,我一瞧帖子,倒吃了一惊。你猜那人是谁?竟是阮圆海家的一个清客,叫臧亦嘉,余姚人,是个戏曲班子的教习,不知你可认识?几年前,我在南京见过他一面,差点儿忘记了。这一次,他奉了阮圆海之命,专程到常熟来,喏,给我带来这一封信。”钱谦益说着,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封信,放在桌上,笑着说,“阮圆海在信里说什么他也是进士出身,素知忠君爱国的大义,他过去依附魏阉是不得已,也不曾反对东林,全是一篇鬼话!不过,最后那几句说得倒真切,竟是信誓旦旦,说是‘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此水!’哈哈,这胡子急着重新出头,只怕快急疯了哩!”

柳如是看了一眼那封信,问:“相公同陈家老爷他们商议得怎样了?”

像忽然咬着一只苦果子似的,钱谦益的表情变得懊丧起来。他紧紧皱着眉毛说:“还没个头绪。在竹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以利用三月二十八复社在虎丘举行大会之机,联络一帮子人,在会上提出消除门户朋党之见,共扶社稷,并作出公议,上达朝廷。本来么,也不失为一策。只是这一次虎丘大会,两浙的士子估计会来得不少。浙西倒还罢了,浙东的慈溪、甬上那一帮书呆子,却是难轧得很。何况,你也知道,自从天启元年,我主试浙江,闹了那一场公案之后,浙人之于我,已势成水火,又怎能指望这一次他们肯同我联手呢?”钱谦益说完,又连连叹气。

柳如是已经梳妆完毕。她拿着一根玉簪,在案上轻轻地敲着,说:“阮圆海既然急急地派人送信来,此事看来不像是周相公有心推搪,只怕有几分真!陈家老爷的献策,也是可用的。至于浙人作对,嗯,确实是一道难题。不过……只要他们并非全都主张对阮圆海赶尽杀绝,事情就有可为……”

钱谦益心中一喜,连忙问:“呵,莫非夫人已有良策?”

柳如是摇摇头。她笑起来:“瞧相公的着急劲儿,只怕并不在阮圆海之下哩!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有什么良策?不过闲着无事,我倒是可以替你想想。”

钱谦益被她打趣,毫不着恼。他喜滋滋地说:“我知道夫人不只是个‘女元龙’,还是个‘女诸葛’,必有奇计妙策,为我分忧!”

这时,红情和另外一个长得又瘦又小的十二岁丫环绿意,已经把晚膳搬进寝室里来。于是,他们中止了谈话,站起来,一齐朝饭桌走去。


[1] 河东君是柳如是的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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