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抱负不凡的少年
何谓第一等事
到京师后,王华开始惦记着给儿子王守仁找个一流学校、顶级老师。
王华为儿子寻找的塾师是上虞人许璋。许璋,字半圭,精通易理,熟悉兵法。正是这位授业塾师给了王守仁经学启蒙,还引导王守仁关心军事兵法,培养他对道家文化的兴趣。
他常常教给王守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贵胜,不贵久”等孙子的兵家思想,还传授他三国武侯诸葛亮出奇制胜的阵法。此外,他还是一个熟读道家经典的学者,经常教导王守仁诸如“上善若水”等道理。
王守仁长大成人后,对这位恩师极为依恋和尊重。在他担任江西巡抚期间,回家时经常专程到上虞探望恩师。许璋很是欣慰,师生二人就着简单的青菜米饭,一聊起来就是两天两夜。许璋善观政局形势,曾一再叮嘱守仁:“勿错认帝星。”意思是不要认错了帝王、站错了队。后来宁王江西造反的态势越来越明朗,许璋深恐守仁有失,马上让儿子带着枣、梨、豇豆和西瓜赶到王守仁的官邸,暗示他“早离江西”。王守仁此后平定“宸濠之乱”,精通兵法的许璋也出过不少主意。许璋病逝后,王守仁专为恩师墓碑题写了“处士许璋之墓”。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在身为塾师的许璋眼里,十二三岁的王守仁天资异常聪颖,但并不是个老实听话的学生。
在学校里,王守仁悟性颇高,思考问题常能举一反三,让讲课的老师感到惊讶。同时,在一班同龄的学生中间,他活泼好动,不愿意在私塾里枯坐,喜欢舞枪弄棍,十分顽皮。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和老师一起谈论兵法,一个个问题常常问得老师答不上来。
王守仁有一阵子喜欢上了象棋,而且相当痴迷。
也许是象棋具有模拟真实战争的特性,更像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对垒,火药味更浓,对抗性更强吧。王守仁常常约上两三个同好,一有机会就跑去下象棋。
有一次,当他兴冲冲拿起棋子大喊“将军”时,忽然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父亲王华来了。王华显得极为生气,板着脸一言不发。刚才还大呼小叫在一旁支着儿的棋友们立即跑掉了,只留下这一对父子在那儿对视。
王华看着儿子,真是恨铁不成钢。最终他长叹一声,缓缓端起棋盘,走到了河边,用力一扔,棋子哗啦啦全掉进了河里。
王守仁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始终没说出来。他望着河水间漂浮的棋子,若有所思。回到家里特意赋诗一首:
象棋终日乐悠悠,苦被严亲一旦丢。
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
马行千里随波去,象入三川逐浪游。
炮响一声天地震,忽然惊起卧龙愁。
王华读了诗叹息道:“守仁哪,什么叫玩物丧志,懂不懂?一寸光阴一寸金,白了少年头,老大徒伤悲啊!”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王华以为扔了象棋,儿子就能专心读书,结果王守仁很快又发明了新的玩法—组织两拨人进行军事演习。
这种游戏使王守仁从小就展露了良好的指挥才能。他一声令下,将参与游戏的小朋友们分成两队,一边主攻,一边主守。不过,调兵遣将的总指挥只有一个,就是他王守仁。而这些孩子居然很乐意听从他的指挥,玩得格外尽兴。王守仁一声令下,两队人马左冲右突,大呼小叫,变换阵形,宛若战场。
这天,两队人马正在激烈交锋,而王守仁站在高处的指挥台上,像煞有介事地挥着令旗,颇有些大将风度。他如今掌控着战场上的一切动态,将学来的一些新奇阵法教给小伙伴们:什么一字长蛇阵、八卦阵、混元一气阵,等等。他们还演习调虎离山、瞒天过海、移花接木等进攻和防守的小战术。总之,虽然是游戏,他们却玩得有模有样。
玩得正开心,突然间,场上所有的士兵纷纷逃散,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手持令旗的主帅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上发愣。一转身,又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声严厉的命令:“赶紧给我回家!”
父亲王华又来了。
回到家里,王华脸色冷峻地说:“我家世代以读书显贵,你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堂想干什么?”
王守仁不服气地说:“我这样挺好的啊,读书有何用处?”
王华现身说法,语重心长地说:“书读得好就能当大官。就像你父亲我一样,中了状元,可以入朝做官,光耀门楣,享受世人的尊敬与仰慕。这些都是读书的功劳。”
王守仁摇了摇头,道:“父亲中了状元,子孙后代就也能中状元吗?”
王华说:“父亲中了状元当然只止于父亲,你如果要中状元还得去勤读。”
王守仁不屑地说:“中个状元也只管得一代,虽中状元也不稀罕。”
王华怒从心头起,当即作势要打这顽皮不说还胡搅蛮缠的小家伙。
王守仁不躲不闪,迎着父亲严厉的目光继续申辩:“孩儿喜爱下棋和兵戏是有道理的—它们是相通的,儒者患不知兵。仲尼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真正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应该是文武双全,下马能文,上马能武。区区章句之儒,平日叨窃富贵,以辞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孩儿不愿做雕章琢句的腐儒,而要做能安邦定国、济世救民的通儒。”
刚才还笑眯眯拄着拐杖看着王华父子争辩的王伦,此时被这小家伙的一番话所震撼。老人捋着胡须暗自点点头。
王守仁说完了,仰起小脸蛋儿看着父亲,等待父亲的发落。此刻,王华沉默了一会儿,摇头笑道:“就凭你这调皮捣蛋的浑小子,还想当通儒、做圣贤?”
不过,他内心却颇为惊异:这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十多岁的孩童口口声声要当通儒、做圣贤,不知是他不知天高地厚,一时心血来潮,还是他真的心有所悟;更不知这样下去对这个家、对这个孩子未来的人生是福还是祸。
当王华为儿子的教育问题苦恼时,王伦却劝他不要着急:“孩子爱玩就任他玩,我看守仁聪明过人,志向不凡,将来兴许会有大出息。”
王华无奈地摇摇头。作为父亲,他也许真的低估了儿子的智商和志向。
王守仁在学校里那些孩子中威信颇高,他的小脑袋里鬼点子多,常常有很多念头和想法,还经常和同学们讨论稀奇古怪的问题。
有一次,他找到老师问了一个多数人不会去想的问题:“人生的头等大事是什么?”(“何谓第一等事?”)
老师回答说:“读书才能有功名,人生头等大事是登第做状元。”
王守仁却摇头说:“不对,中举登第恐怕不算是人生头等大事,人生的头等大事是学习做圣贤那样的人。”(“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
这一问一答,使王守仁与当时很多庸庸碌碌的读书人有了根本区别。所谓“圣贤”,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理想人格的人,如尧、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孟子等人,他们不但是典范,还是文化精华的集中体现者。
父亲王华为人处世的风格也让王守仁印象深刻。
有一次,王华想为家中盖一座小楼。辛辛苦苦几个月,眼看就要竣工,却被一场火灾化为灰烬。着火时,亲友们都来相助。事后他们都怪王华没有供奉神灵,所以遭到神灵的惩罚,恐怕从此后王家就要大祸临头。王守仁家里人听过后,惶惶不可终日,坐卧不安,茶饭不思。
王守仁也在墙角偷偷看着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只见父亲神情自若,同亲友们谈笑如常,一点儿也不见仓皇之色。不久,他又着手买木料重新盖楼。一年后,一栋崭新的小楼拔地而起,却并没有再遭受什么惩罚。
王守仁暗暗佩服父亲,便问:“家遭火灾,父亲为什么还能保持镇静?”
王华笑道:“为父靠的是制心功夫。如果能涵养心智,就会把财物看作身外之物,如此就能轻松地对待那些无妄之灾、不虞之祸。”
王华循循善诱道:“佛教南宗祖师慧能有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大师是说,世界本来就是空的,任何事物皆从心而过,不留痕迹。领略到这层境界的人,就是开悟了。”
王守仁明白,父亲是在教导自己注重内心修养、提升自我。以后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他都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能够审时度势,有主见,有定力,而不是人云亦云。
有一天,王守仁与同窗在京师长安街闲逛时,与一个鸟贩子发生争执,恰巧一个占卜算命的相士路过。那相士盯着王守仁看了许久,忽然一把抓住他,说他有难得一见的好面相,还主动掏钱买了一只鸟送给王守仁,并且分文不取为他看相。
还有这么好的事?王守仁当然高兴,说:“愿闻其详。”相士仔细端详他的面相,又让他伸出胳膊,撩起衣袖,摸了摸他,随后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也在掐算着什么。王守仁看着相士,觉得颇为有趣。
只见那相士猛然睁开眼,对他说:“你记住我的话: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入圣境,就是开始进入圣学之门。结圣胎,就是你可以建立自己的理论思想体系,向着大师迈进了。圣果圆,就是说你的学问已经能够学以致用,用来进行实践了。成为圣人之前,总要经历一番磨难。胡须的长度大概指这种修炼所需要的时间,所以“须拂领”指而立之年。上、下丹田分别指四十岁和五十岁。
相士又嘱咐道:“小儿当读书自爱,我所言将来必有应验。”说完,这相士便飘然而去。
身边的同窗莫名其妙,王守仁却似有所悟:这位老先生说自己将来能悟大道、成圣果,也就是说能成为像孔孟那样的圣人喽?
他的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小心脏咚咚咚跳得厉害。他想:这个老先生怎么一下子猜中了我的心思?
回去后,王守仁一连几天都在想着心事。人们惊讶地发现,过去那个闹腾得敢上房揭瓦的小家伙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爱读书、爱思考,还时常把程朱理学书籍捧在手里逐字逐句细读的少年。
这个弯子转得太急,王华有些摸不着头脑。王伦却会心地点头赞许,目光里还闪动着一丝得意。
于是有人猜测,只怕是这位盼孙子早日成才的爷爷略施小计,找了个人扮作相士来激励一下王守仁吧。是啊,那相士不图钱不图利,干吗平白无故地给王守仁看相呢?
不管真相是什么,应当说这相士的话是非常励志而有效的。其实,已进入青春期的王守仁有太多的偶像,太多的幻想,太多想做的事。
他的心大极了:他追慕过神仙佛道,又想当圣贤人物,还想建功立业,将来既做传教之人,又做实事之人。一手握书,一手持剑,上马能武,下马能文。生前能建功封侯,死后能万世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