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研究
记忆圣君
——汉唐乐府诗中的尧舜形象[1]
廖美玉
(逢甲大学中国文学系 台湾)
摘要:由尧、舜所演绎的得天下之道,从美好传说到成为经典再到圣人论述,历经东周、秦、汉、魏,直到晋、唐的传衍,唐尧、虞舜已成为政统与道统的共同源头,而此长时段约略与乐府诗的传播、发展与变化相当。本文乃以郭茂倩《乐府诗集》为讨论文本,探寻有关尧、舜乐府诗的收录来源及其本事,考察从经传所言到乐章歌辞,如何记忆尧、舜的“圣君”形象,由此而映现的政治想象、君臣关系、典范移转与补正之作,冀能结合事辞与诗义,对乐府诗的“事义”研究有所补缀。
关键词:尧舜 汉唐乐府 圣君 政统 道统
作者简介:廖美玉,台湾逢甲大学中国文学系特聘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古典诗学,主要成果有《论争与推激:学杜的多元面向》《亲执耒耜:以农事为中心的汉唐祭祀乐歌》《乐府〈四时歌〉所形塑的“四季原型”及其意义》等。
一 前言
尧号陶唐氏,又称放勋、唐尧、唐帝、帝唐、后帝、君帝、赤帝等;舜号有虞氏,又称重华、虞舜、帝舜、虞帝、帝俊等。尧、舜故事,由神话衍化而来,发展成对邈远圣君的记忆,映现出人类对美好传说年代的真诚。《尚书》首列《尧典》《舜典》,汉孔安国(约前156~约前74)《尚书序》即以孔子(前551~前479)“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之“垂世立教”“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轨范”[2],使尧、舜故事成为人主与立教的共同典范。孟子(约前372~前289)把溯自尧、舜的圣君谱系,接续到以孔子为首的圣人之道[3]。唐韩愈(768~824)《原道》乃合“事行”与“说长”而言,完成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圣贤谱系[4]。宋朱熹(1130~1200)由此提出“道统”,《朱子语类》云:
此道更前后圣贤,其说始备。自尧舜以下,若不生个孔子,后人去何处讨分晓?孔子后若无个孟子,也未有分晓。[5]
从美好传说到成为经典再到圣人论述,尧、舜已成政统与道统的共同源头。至近代钱玄同(1887~1939)《答顾颉刚先生书》则指尧、舜二人一定是“无是公”“乌有先生”[6],即令如此,尧、舜仍是形塑古典人文所不可或缺的一环,韩叔信整理顾颉刚(1893~1980)旧稿而成《〈虞初小说〉回目考释》(1925)即指出:
舜的故事,是我国古代最大的一件故事,从东周、秦、汉直到晋、唐,不知有多少万人在讲说和传播,也不知经过多少次的发展和变化,才成为一个广大的体系;其中时地的参差,毁誉的杂异,人情的变化,区域的广远,都令人目眩心乱,捉摸不定。[7]
由尧、舜所演绎的得天下之道,虽有禅让说、放逐说、征战说等杂异,“事实真相”姑置不论,其为致太平的“圣君”则无异辞。顾颉刚以此一“广大的体系”历经东周、秦、汉到晋、唐的传播、发展与变化,而此长时段约与乐府诗的传播、发展与变化相当。
梁刘勰(约465~约532)《文心雕龙·乐府》论乐府,溯自钧天九奏、葛天八阕、咸池、六英,都已“无得而论”,汉初虽摹韶、夏,但已是“中和之响,阒其不还”,因而提出“乐心在诗”,直指“季札观辞,不直听声而已”,强调观辞与听声的并重。其《附会》结合表现形式与内容,直指文章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情志、事义、辞采与宫商兼备,是构思与评论作品的共通准则;其事义又着重在“征义举乎人事”[8],借古圣事迹来阐明义理。杜甫(712~770)于天宝十一载(752)作《敬赠郑谏议十韵》有云:“谏官非不达,诗义早知名”[9],首度提出的“诗义”一词,与“谏官”并置而着眼于“政事”,乃回归孔颖达(574~648)疏《毛诗序》所云“作诗者,一人而已。其取义者,一国之事”[10]。从“作诗之义”来理解,直指作诗者的“取义”,在于王政得失。不论乐心或诗义,都不能自外于人事与时事。
郑樵(1104~1162)《通志·总序·乐略》强调:“仲尼编《诗》为正乐也,以风、雅、颂之歌为燕享祭祀之乐。”更以“继风雅之作者,乐府也”,其所取者在声而不重文义,于《琴操五十七曲·十二操》直言“琴之始也,有声无辞”,而声之义难求,“寻声狥迹,不识其所由”,或取古人古事而滋漫之,乃如“《琴操》所言者,何尝有是事?”兼以百家九流之学“多诬言饰事”“以己意纳之于其事之域”,尤以民间说话推波助澜:
又如稗官之流,其理只在唇舌间,而其事亦有记载。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经传所言者不过数十言耳,彼则演成万千言。[11]
从经传所言到民间叙事演绎,自是杂异参差,令人目眩。因此,郑樵认为“若以事辞为尚,则自有六经圣人所说之言”,一再强调儒者“能通今古、审是非,胸中了然,异端邪说,无得而惑也”,“惟儒家开大道,纪实事,为天下后世所取正也”,今存乐府诗,声义难求,而事辞犹有经传可资取正。
宋郭茂倩(1041~1099)编《乐府诗集》[12],收录自陶唐以迄唐五代的宫廷乐章,如吴相洲《乐府学概论》所云:
宋代以前凡称乐府者,一定与朝廷音乐机构有关:或是朝廷机构曾经表演的歌辞,或是朝廷机构正在表演的歌辞,或是希望成为朝廷机构表演的歌辞。[13]
不论是已然或预期,乐府诗都与朝廷礼乐乃至治国大事息息相关。王志清从先秦两汉有关尧舜的歌舞叙事,厘析郊庙祭祀之乐的格局,其《历史的影子与观念意图下的再造:尧舜音乐叙事的建构》指出:
尧舜音乐叙事与汉代以来的乐府音乐格局、乐府创制方式存在一定的渊源关系,应该成为我国早期音乐与“前乐府”时代研究的必要内容。[14]
由前乐府时代的尧舜音乐叙事,发展出“诗言志”与“陈诗观风”两个影响深远的命题,在音乐史与文学史上都有一定意义。本文则以《乐府诗集》为讨论文本,探寻有关尧、舜乐府诗的收录来源及其本事,考察从经传所言到乐章歌辞,如何记忆尧、舜的“圣君”形象,冀能结合事辞与诗义,对乐府诗的“事义”研究有所补缀。
二 以尧、舜为名的乐府诗
郭茂倩《乐府诗集》中,以尧、舜为作者或归于尧、舜时代的乐府诗,出现在《琴曲歌辞》与《杂歌谣辞》中,依《琴曲歌辞》下的题解,琴有修身、理性、禁邪、防淫、合君臣之恩等修身治国的意涵[15],收录作品中挂名尧、舜者有三题四首,尧作为“畅”,舜作为“操”。畅有通达、舒畅、繁盛意,乐府诗的“畅”字多用于形容乐舞、人神、风雨、清明与皇情等。汉桓谭(约前23~约公元56年)《新论·琴道》云:
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八音之中,惟弦最密,而琴为之首。大声不震哗而流漫,细声不湮灭而不闻。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夫遭遇异时,穷则独善其身而不失其操,故谓之“操”。“操”以鸿雁之音。达则兼善天下,无不通畅,故谓之“畅”。尧畅经逸不存。舜操者,昔虞舜圣德玄远,遂升天子,喟然念亲,巍巍上帝之位不足保,援琴作“操”,其声清以微。[16]
琴音的致密而无所失,故圣贤以琴养心之道,在于达能通畅人神物我,穷能不失其操。尧之达乃有如天日的光明天下,属大声而流漫者,故称“尧畅”;所谓“逸不存”,略如经传所言“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而“无能名焉”[17],近于大自然神格特征。舜有不得父母之爱的遭遇,念亲之情乃如《孟子·万章》所言忧与慕[18],其声细微而可闻,故称“舜操”。《乐府诗集》引谢希逸《琴论》,除穷达说外,另有“和乐而作,命之曰畅”“弄者,情性和畅,宽泰之名也”等说明。再依《杂歌谣辞》下的题解,直指“言者,心之声也;歌者,声之文也”,以永歌长言表达自发性的情感,以“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为歌之善者[19],随其所遇而宣泄情感。梁沈约(441~513)《宋书·乐志》以歌为乐之始,舞助歌以宣其喜心,乐节歌以防其流淫,云:
民之生,莫有知其始也。含灵抱智,以生天地之间。夫喜怒哀乐之情,好得恶失之性,不学而能,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怒则争斗,喜则咏歌,夫歌者,固乐之始也。
黄帝、帝尧之世,王化下洽,民乐无事,故因击壤之欢,庆云之瑞,民因以作歌。[20]
情感是天生的,因好恶得失的不同欲望与遭遇,自然有不同情感的生发,相对于“怒”所衍生的争斗性,特别把“歌”的喜乐之情,溯源自黄帝、帝尧之世的王化下洽,因“民乐无事”而歌,《击壤》为尧时歌谣,庆云即《卿云》,为舜时歌谣。
(一)从韶乐的“事义”谈起
从“事义”解读以尧、舜为名的乐府诗,先得回归经传所言。孔子每以诗、礼、乐合言,以《论语·泰伯》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最具代表性[21]:“诗”的语言富于启发性,可以兴、观、群、怨、事父、事君,学诗可以言、可以专对、可以“告诸往而知来者”;“礼”是立身行事的准则,体现为仁、为和,要能克己、节约,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无礼则流于劳、葸、乱、绞;最后归结到“乐”,礼、乐都有要超越的钟鼓、玉帛等形制仪式,而以“仁”为共同核心素养。由此聚焦在“乐”的具体讨论,即是舜的韶乐,见于《论语》者有二,云: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22]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23]
前者以舜乐与周武王乐作对照,凸显出舜乐兼具艺术性的美与道德性的善,孔颖达疏以“韶乐其声及舞,极尽其美;揖让受禅,其圣德又尽善也”。以此推论韶、武同具声、舞之美,相对于尧、舜禅让而获得百姓拥戴,武王代纣乃如伯夷、叔齐所谏:“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弒君,可谓仁乎?”[24],仁与孝是儒家推尊尧、舜的两大指标,也是孔子评韶乐尽善的“事义”。后者描述孔子闻韶乐体验,不仅超越“钟鼓云乎哉”的技术表现,也超越“食色性也”的生理本能,更涉及舜乐的保存与流传。汉班固(公元32年~公元92年)《汉书·礼乐志》云:
夫乐本情性,浃肌肤而臧骨髓,虽经乎千载,其遗风余烈尚犹不绝。至春秋时,陈公子完奔齐。陈,舜之后,《韶》乐存焉。故孔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美之甚也。[25]
强调乐的情性本质,具有超越时间的恒久性,舜的后人保存了《韶》乐,再传到齐,依然感动着孔子。孔子“闻韶”强调的是听觉感受,《礼记·乐记》则增加了歌与舞:
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夔始制乐以赏诸侯。故天子之为乐也,以赏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时熟,然后赏之以乐。故其治民劳者,其舞行缀远;其治民逸者,其舞行缀短。故观其舞,知其德;闻其谥,知其行也。[26]
以“乐”作为君、臣之间的德教指标,重点在治民政策的宽、严,把农民的劳、逸反映在舞行上,民劳则舞人少而舞缀远,民逸则舞人多而舞缀短,以此见德之盛、薄。由此来看舜的“以歌南风”,司马迁(约前145或约前135~约前86)《史记·乐书》指出:
故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夫《南风》之诗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27]
从“五谷时熟”称“《南风》之诗”为生长之音,结合乐诗展现顺天应人的治道。而郑玄(127~200)注《乐记》乃云:“南风,长养之风也,以言父母之长养也。其辞未闻也。”[28]以南风形容父母的长养,源自《诗·国风·邶风·凯风》的“凯风自南”,仍以“其辞未闻”表明有乐、舞而无辞。王肃(195~256)《圣证论》则引《尸子》《孔子家语》指出:
昔者舜弹五弦之琴,其辞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29]
郑、王两家解经的不同及其所引发之争论,乃至《尸子》《孔子家语》的文献意义,论者已多,此不赘言。单就“南风”的诠解而言,郑玄的父母长养之说,固然合于儒家所楬橥的舜孝,而王肃所引《南风》之辞,显然更能与“五谷时熟”的生长之音相呼应。
此外,《乐记》在前揭文之后云:“《大章》,章之也。《咸池》,备矣。《韶》,继也。《夏》,大也。殷周之乐,尽矣。”[30]依郑玄注,《大章》为尧乐名,言尧德章明;《咸池》为黄帝乐名,尧增修以言德之无不施;《韶》为舜乐名,言舜能继绍尧之德;《夏》为禹乐名,言禹能大尧舜之德;而殷周之乐乃在尽人事[31]。郑玄以《咸池》为黄帝乐名,惟再依《周礼·春官宗伯》所云:“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82》、《大夏》、《大濩》、《大武》。”四乐之外别有六乐,郑玄注云:
此周所存六代之乐。黄帝曰《云门》、《大卷》,黄帝能成名万物,以明民共财,言其德如云之所出,民得以有族类。《大咸》,《咸池》,尧乐也,尧能殚均刑法以仪民,言其德无所不施。《大(韶)》,舜乐也,言其德能绍尧之道也。[32]
以《云门》为黄帝乐,而直接把《咸池》归为尧乐。司马迁《史记·吴太伯世家》记吴季札使鲁观周乐,有云:
见舞《招箾》,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焘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无以加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观。”[33]
《招箾》为舜乐,季札观乐止于舜乐,注引(汉)服虔称:“帝王之道极于《韶》也,尽美尽善也”,至于不敢观的“他乐”,服虔注云:
周用六代之乐,尧曰《咸池》,黄帝曰《云门》。鲁受四代,下周二等,故不舞其二。季札知之,故曰:有他乐吾不敢请。[34]
同样把《乐记》所称尧增修黄帝乐的《咸池》,直接归于尧乐,另以《云门》为黄帝乐。是以郭茂倩《乐府诗集》所载录,晋傅玄(217~278)《云门篇》乃称“黄《云门》,唐《咸池》,虞《韶舞》”,元结(719~772)《补乐歌十首》以《云门》为“轩辕氏之乐歌”,以《咸池》为“陶唐氏之乐歌”,元稹(779~831)新乐府《法曲》也以“尧用《咸池》凤巢阁”,而收录以尧、舜为名的诸作,又未见以《大章》为题者,亦季札观乐“不敢请”之意。
(二)尧的无能名与无为——维系人与天的脐带关系
郭茂倩《乐府诗集·琴曲歌辞》于唐尧《神人畅》题解引南朝陈释智匠《古今乐录》云:“尧郊天地,祭神座上有响,诲尧曰:‘水方至为害,命子救之。’尧乃作歌。”以尧的虔诚郊祭,引神人指示治水救灾,所作为和乐之“歌”。又引谢希逸《琴论》,以尧作《神人畅》,“尧弹琴,感神人现,故制此弄也”[35]。把《神人畅》归为“弄”,有情性和畅宽泰义,可见“畅”的属性具开放性。《乐府诗集》以“畅”为题者,只《神人畅》一首,歌云:
清庙穆兮承予宗,百僚肃兮于寝堂,醊祷进福求年丰。有响在坐,敕予为害在玄中。钦哉皓天德不隆,承命任禹写中宫。[36]
经传中“无能名焉”的尧,桓谭乃记载《尧畅》已逸。智匠所录为郊祀时与神交畅而预知水患,此歌辞内容则为宗庙祭祀,自是后出。写尧率百僚醊祷以祈求丰年,神人告以寰宇将有灾难,尧秉承天命,自省不足后,任用禹以承担除害的重任,略去鲧治水不成,更把舜受禅后举用禹治水之功归于尧。歌辞以“玄中”、“皓天”与“中宫”作连缀,依《史记·天官书》记载:“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37]“中宫”原指太一所居的天极星,借以指尧帝所居,建构出“皓天”与“中宫”共治“玄中”的模式:“玄中”在天地之中,既是生养万物之所在,又有风雨不节所带来的旱涝灾异;尧居“中宫”,借由虔诚祭祀使神人交畅,承天之命以确保寰宇无灾、年丰民安。这是从“民神杂糅”“民神同位”“神狎民则”的人神杂扰时代[38],走向依循自然法则、发展农业生产的人神共治时代。考之经传,《尚书·尧典》有云:“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39],即歌辞“钦哉昊天”“求丰年”的事义。此外,《尚书·吕刑》又云:“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汉孔安国传即指出:
重即羲,黎即和。尧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言天神无有降地,地祇不至于天,明不相干。[40]
尧命羲、和掌天地四时,敬授人时,建立了天神、地祇分治不相扰的“绝地天通”,而歌辞赋予帝尧的使命,乃如绝地天通后的巫觋角色,维系着人与天的脐带关系,演绎出经传所指称如天如日的“无能名焉”,带有神秘性色彩,比较接近“祭司”的形象,人所能作为空间并不大。参照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记载“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41],鲧治水九年不成,乃有《夏本纪》记载尧更求人而得舜,舜殛鲧,举鲧子禹,平水土,万民以宁,更以禹为“可成美尧之功”[42],此即歌辞末句预示人的作为空间,有待禅位于舜之后的举禹治水。
郭茂倩《乐府诗集·杂歌谣辞》收录的《击壤歌》,歌辞内容最早见于《庄子·让王》篇,云: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43]
把年代归于舜,尚未出现“击壤”的故事,“作者”为善卷,着重在人可以依循自然法则,以适当的劳力获得自足自得的逍遥生活,直接否定“天下”的政治体制。汉王充(公元27~100年)《论衡·艺增》有类似的记载,云:
《论语》曰:“大哉,尧之为君也,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传》曰:“有年五十击壤于路者,观者曰:‘大哉,尧德乎!’击壤者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此言荡荡无能名之效也。”言荡荡,可也;乃欲言民无能名,增之也。四海之大,万民之众,无能名之德者,殆不实也。夫击壤者曰:“尧何等力”,欲言民无能名也;观者曰:“大哉!尧之德乎!”此何等民者,犹能知之;实有知之者,云无,竟增之。[44]
王充把朝代往前推到尧的年代,把道家的逍遥自适转换成儒家的德治,一方面以观者对尧为君的赞颂,证实尧德的崇高性;另一方面以击壤老人言说的“尧何等力”,诠释尧德的“民无能名”。解题引晋皇甫谧(215~282)《帝王世纪》曰:“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增加了击壤老人的岁数,以见寰宇无灾、年丰食足,而击壤者的言说,也变成“喜则咏歌”的歌辞,云: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力于我哉?[45]
依日之出入而作息,大抵仍是“敬授人时”意,人民以劳力凿井,依时耕田,自然生活无虞,消解了“帝力”的人为作用,把年丰民安的功效完全归诸自然。
至于《乐府诗集》收录的另一首《尧时康衢童谣》,属于《谣辞》,出自《列子》,题解节引如下:
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之治与不治,忆兆之愿戴己与不愿戴己,顾问左右、外朝及在野,皆不知也。尧乃微服游于康衢,闻童儿谣。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闻之大夫。”大夫曰:“古诗也。”尧还宫,召舜,因禅以天下,舜不辞而受之。
评断尧治理天下的成效,不由左右近臣、外朝官员、在野贤人等臣民论定,而是借由童儿所传播的古诗来映现,谣辞云:
立我烝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46]
前二句出自《诗经·周颂·思文》,写百姓的丰衣足食,都是因为有一个极好的圣君。而百姓对这一位圣君却是“不识不知”,单纯顺着大自然的法则,就能拥有丰足安定的生活,完全消解了人为的政治作用力,《列子》即以此说明尧舜禅让的政权转移。《尚书·虞书》虽分《尧典》《舜典》,而《舜典》之作,开章即指舜出身“侧微”,故而尧对舜“历试诸难”“询事考言”[47],因此,尧的事迹多借舜方得以彰显,而舜的圣君形象也就更为多姿。
(三)舜的试炼与重建——修复人子与父母的脐带关系
相较于尧的神人共治而近于“无为”,舜则是在割断人、天的脐带关系之后,以耕稼陶渔等劳力自谋其食,经历了父母与帝尧所给予的诸多艰苦试练,展现出人的劳苦毅力与自省能力。《乐府诗集》收录的虞舜《思亲操》,即是叙述人与父母的脐带关系,依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父瞽叟常欲杀舜,舜避逃”,“舜父瞽叟顽,母嚚,弟象傲,皆欲杀舜”,乃至有纵火焚廪、下土实井等杀舜行动[48],都可视为再三割断亲子脐带关系的试炼。唐欧阳询(557~641)《艺文类聚》引蔡邕《琴操》曰:
舜耕于历山,思慕父母。见鸠与母俱飞鸣相哺食,益以感思,乃作歌。[49]
鸠鸟性群居,常相偕觅食,相互整理羽毛。舜对父母的思慕,在鸟类的亲情展演中有更多的感思。乐府《思亲操》题解引《古今乐录》以舜游历山见鸟飞而作,引谢希逸《琴论》以舜作《思亲操》乃“孝之至”,舜一再被父、弟割断的亲情关系,有感于大自然的鸟与母鸟同飞相哺,引发的孝思之歌,云:
陟彼历山兮崔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鸟鸣兮莺莺,设罥张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当安归。[50]
以崔嵬历山与洋洋河水起兴,山具有能涵育万物的包容性,鸟羽翼已丰、离巢高翔,同时又一再顾视母鸠、徘徊不去;水具有流动不息的延伸性,莺莺鸟鸣,出自深谷,迁移是为了更繁盛的族群,却又要面对人类张网捕捉的危险。这样的成长过程是父母所曾经历过的,惟有日复一日更努力地耕耘,带着对父母的思忆与感念,开拓自己的生存空间,并延续被断开的亲情。此即《尚书·大禹谟》所云:
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亦允若。[51]
舜在别居力耕的过程中,借由不断的反躬自省,敬谨戒慎,终得以至诚修复亲子关系。《孟子·万章上》即就此极力阐发舜的“怨慕”之思,云:
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52]
不为父母所爱,就算得到了天下人的肯定,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拥有美妻,仍如困穷无所归之人,其忧难解。惟有重新联结与父母的脐带关系,生命才得以安顿。孟子更进而申论:人的一生中,小时候依赖父母的孺慕之情,长大后对窈窕淑女的寤寐求之,到学而优的热中仕进、求知遇,是人之常情。惟独舜年五十、有天下而犹慕父母,是为“大孝”。《离娄上》同样以舜为例说明:“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53]人子之道在于得亲、顺亲,舜的恭谨戒慎,终能使瞽瞍从“杀舜”转而欢喜,由此把“孝道”提升为治理天下的根本。《公孙丑上》更把舜的善尽事亲之道扩大为“善与人同”,云:
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于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54]
能恭谨戒慎以事亲、顺亲,自然也能舍己从人,更从反求诸己中对人伦日用怀抱同理心,由是而知人皆有善性,因而“与人为善”“善与人同”就成了君子修身进德的核心指标。
至于虞舜《南风歌》的本事,已见前文,《乐府诗集》所录有二首,其中一首即王肃所引《南风》之辞,云: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55]
把父母长养之情扩大为“善与人同”的生长之音:严寒季节之后,有温和的南风及时吹起,人民得以依时展开农事,确保年丰食足,意同《礼记·乐记》的“五谷时熟”,是《尧典》的“敬授人时”的实践,也与司马迁《史记·乐书》的“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相呼应,由此定义的“天下治”,既能关注四时循环、气候变化,又能与百姓同其忧、喜。另一首《南风歌》,歌辞云:
反彼三山兮商岳嵯峨,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有黄龙兮自出于河,负书图兮委蛇罗沙。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凯风自南兮喟其增叹。[56]
《乐府诗集》未注明出处,明冯惟讷(1513~1572)《古诗纪》收录此诗作《南风操》,称“《琴操》以为舜作”,末句“叹”字作“悲”为是[57],惟今本《琴操》未见。依其内容,出自《春秋元命苞》《论语比考谶》《春秋演孔图》等纬谶杂说,具体内容见沈约《宋书·符瑞志》,略以尧将禅舜,升首山,遵河渚,有五星之精化身五老,荣光出河,龙马出图,玄龟负书,言当禅舜[58],于是击石拊韶,凤凰来仪,凯风自南,舜以天意完成了即位仪式。依其事义,当是汉后依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