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言

在巴黎市第八区幽美、恬静的蒙叟公园里,有一座白色大理石纪念碑,吉·德·莫泊桑(1850—1893)的半身雕像耸立在上端,下方是一位女读者掩卷思索,生动地表现了法国民众对这位天才小说家作品的衷心喜爱。

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一如他的长篇小说,几乎都和他的生平经历密切相连。他在诺曼底地区度过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后来在巴黎生活和工作,对这两个地区人情世态的绝妙描绘成了他写作的重要题材;他在普法战争中应征入伍,目睹了法军的惨败,以这场战事为背景写的一系列小说感人至深;父母早年离异给他留下的伤痛,巴黎社交界的亲历和见闻,让他对人类的性爱和情爱做了最丰富多样的写照;超乎寻常的敏感和幻觉天赋,半生精神疾病的感受,令他的奇幻小说独树一帜;发挥法兰西民族特有的喜剧感和喜剧传统,他的诙谐小说情趣横生……莫泊桑多姿多彩的中短篇小说,都受到法国读者的赏识。

作为“短篇小说之王”,特别是作为社会风俗画的文学巨匠,莫泊桑也是在世界范围内最负盛名的法国作家之一。

中国读者十分熟悉和喜爱莫泊桑的作品,他的《一生》《漂亮朋友》等长篇小说拥有大量读者,《羊脂球》《项链》《我的叔叔于勒》等不胜枚举的中短篇小说杰作更是脍炙人口、深入人心。

“世界十大中短篇小说家”系列中的这部《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从他的三百多个中短篇里精益求精,拮取出社会意义和艺术价值兼而优之的顶尖之作,可以说代表了他中短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

从这些代表作中,我们至少可以领略到以下的特色:

莫泊桑主张“表现当代人的真实情况”,描写“处于常态的感情、灵魂和理智的发展”。早在一八七五年,构思自己的第一批小说时,他拟定的总标题就是《小人物的大苦难》。他的中短篇小说不以反映历史和重大事件为己任,而是重在描摹凡人小事,例如老农因为弯腰捡了一根细绳以致蒙冤而死的《细绳》、垂老的舞者眷念昔日华年的《小步舞》、生活乏味的夫妇从小女仆偷情获得性爱甜蜜启示的《花房》等等,特定的历史和时代的联系被尽可能简化,和盘托出的是普通人或悲或喜的活剧。莫泊桑以其独特的艺术才能创作出的大量描写人情世态的短篇杰作,构成文学史上一幅不可多得的社会风俗画卷。

莫泊桑认为小说家“要尽量排除例外”,“要对人类活动做个平均,从中引申出普遍的哲理,从事实、习惯、习俗和最经常发生的奇事中提出普遍的意念”。他的中短篇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秘诀”,就是从平凡生活中择取典型性的个别人物、事件和片断,以小见大地反映普遍的真实。《项链》女主人公追求虚荣,《伞》中职员妻子贪小便宜,《父亲》男主人公始恋终弃,都是不同类型的代表;而他们的结局,有的悲苦十年,有的“得计”一时,有的追悔莫及,又都在情理之中。正因为是从平凡生活中提炼出的“普遍的意念”,这些小人物的故事才能够反映出最广泛的真实、最根本的人类感情、最基本的生活哲理。

莫泊桑曾说:“如果一本书具有某种教益,那应该不是作者强加的,而是他巧妙地叙述的事实使然。”和浪漫主义作家的自我宣泄形成鲜明对照,他在小说中极少显露自我,而是让故事顺其自然地发展而不加品评,让人物活灵活现地表演而不表露笔者的好恶;他静待自己“巧妙地叙述的事实”去打动读者。在《瞎子》里对世人欺凌瞎子恶行没有一句非议,哪个读者不对那弱者的命运深表同情,对世人的残忍义愤填膺?《在海上》只让弟弟在故事结尾吐露了一句心里话:“他太看重自己的利益了。”这故事却能引发读者对亲情与私利的深沉思考。《修软垫椅的女人》对贪财忘义的阔少没用一个贬义词,谁读了不对他充满鄙夷?

莫泊桑主张并擅长由表及里的表现手法:“小说的心理部分诚然是最重要的,但是它只能通过描写部分才能有力地显现出来。一颗灵魂的内在悲剧,只有当我们清晰地看到隐藏着灵魂的那张面孔时,才能令我们回肠九转。”他的小说里罕有对人物心理活动的直接描述,而是通过外在形象的刻画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内在品质,因此他笔下的人物总是有血有肉,既有生动的外形又有鲜明的性格。《两个朋友》《米隆老爹》《老人》等都是很好的例证。两位钓鱼老友的与世无争和善良无辜、米隆老爹的足智多谋和视死如归、农家夫妇惦着农活而老人却总不咽气时的复杂心情,都通过形象的描绘跃然纸上。

在外部形象的描写中,莫泊桑又把细节描写放在突出的位置。他认为:“一个艺术家的独特性首先表现在细小而非重大的事物里。一些杰作就是由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庸俗普通的东西上造就的。”令人叫绝的细节描写是莫泊桑短篇小说的重要特色。他形容《羊脂球》女主人公的短小身材“浑身都是圆滚滚的”、手指“活像一串串香肠”、脸蛋“像鲜红的苹果”、眸子“映着睫毛的倒影”;《泰利埃公馆》中的“太太”带着姑娘们乘车穿过田野:“在野花点缀得五彩缤纷的原野上,这辆车仿佛载着一个色彩更加鲜艳的花束,由小白马一路小跑地拉着驶过……”写人,让读者如晤其面;状景,让读者如临其境,增强了作品的逼真性,也给读者强烈的艺术感受。

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都采用单一故事线索,但艺术手法却丰富多样。他总能视题材和主题的不同,运用不同的表现形式,或悲剧,或喜剧,或悲喜剧交织。最值得称道的是他在结构布局上的变化多端。《米隆老爹》像奇遇小说,着力渲染神秘客屡刺敌军的事迹,近结尾时英雄才意外现身;《索瓦热大妈》前半部写大妈和几个敌兵相处和睦,后半部她却巧设计谋将他们葬身火海;《奥托父子》对小奥托和父亲年轻情人的感情发展的结果欲言又止,让读者自己去揣测和评判……

莫泊桑小说的语言,既不追求繁丽,也绝不流于粗俗,而是十分纯洁、清晰,就像他在赞颂法兰西语言时所说的,犹如“一潭纯清的水”。正因为这样,无论在法国还是在中国,他的小说都被当作课堂上学习法语的不可或缺的范文。但愿这纯清的文学语言在这个译本中获得了相应的再现。

应该承认,莫泊桑看到和写出的人类缺点多于优点,而且他从不给出药方、指点迷津。但是我们知道,他本来就主张只把“巧妙地叙述的事实”奉献给读者,由他们通过思索去获得某种教益。正如左拉在莫泊桑葬礼的演说中所说:“他的作品,可以令人发笑,可以令人哭,但永远发人深思。”一百多年来全世界不计其数的读者为莫泊桑的小说所感动,这说明人们能够从中悟出的积极意义,是普世而且恒久的。

张英伦

二○一○年一月十日

  1. ]莫泊桑:《小说》(1888)。
  2. 莫泊桑:《给阿尔贝·沃尔夫的信》(1882)。
  3. 莫泊桑:《勇敢的人》(1883)。
  4. 莫泊桑:《小说》(1882)。
  5. 莫泊桑:《给莫里斯·沃凯尔的信》(1885)。
  6. 莫泊桑:《给龚古尔的信》(1887)。
  7. 左拉:《在莫泊桑葬礼上的演说》(1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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