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灵魂出逃

第一章 灵魂出逃

皇帝发动政变

大明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是个阴冷的年份,春天的冰雪比平时化冻得晚,夏天多雨,入冬以后,天气又是异样的寒冷,到了十一月,北京城里早已朔风瑟瑟,冰冻三尺,锦衣卫下属北镇抚司诏狱一间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囚室里,一个刚刚获罪挨了暴打的囚徒从昏迷中醒来,在痛彻骨髓的刑伤和吹透肌肤的寒意折磨下苦苦挣扎,尽力求生。

这个倒霉的囚徒名叫王守仁,入狱前担任兵部武选清吏司的六品主事,原本是个只拿俸禄不办事的闲官儿,从来不招灾惹祸。这一次却不知发了什么疯,竟在朝廷发生政变的时候冒着杀头的危险上了一道奏章——请求皇帝停止对官员的迫害,结束已经持续数月之久的恐怖镇压,因此被狠狠打了五十廷杖,关进了诏狱。

正德元年,北京城里发生了一场政变,可发动政变的人却实在特殊,此人正是刚刚登基一年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按说皇帝君临天下,大权在握,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发动政变?实在令人费解,但只要回过头来看看这场政变的起因,也就不觉得新奇了。

朱厚照发动的这场政变,与历史上所有政变的起因完全一样,都是为了夺权。

正德皇帝的父亲——大明弘治皇帝朱祐樘活着的时候是一位难得的明君,凭着识人的慧眼和君臣共治的贤明,培植了一大批忠直干练的大臣,内阁的三位阁老刘健、李东阳、谢迁都刚直无私,极能办事,朝廷中以吏部尚书马文升、兵部尚书刘大夏、户部尚书韩文、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为首的官员也都表现出少有的正派清廉,虽然弘治皇帝性格较为柔弱,办事犹豫,使得大明朝积累下来的弊端恶习不能改正,以致国力中平,不能彻底振作,但作为一位守成之君,朱祐樘仍然开创了一个“弘治中兴”的局面,国家大局尚且安稳,臣子们一心办事,百姓们能得温饱,一切都算是过得去。

哪知朱祐樘在前朝当皇帝时堪称贤明,在后宫里却是个糊涂人。因为一辈子只养大了朱厚照这一位皇子,所以对他宠溺有加,不知管教。于是皇太子朱厚照从小就被惯坏了,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软弱任性,自私卑鄙,道德败坏,全无责任心,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糟糕的是弘治皇帝只有这么一位独生子,明知道朱厚照不成器,却没有旁的继承人,这顶皇冠不得不硬戴在这个不成器的货色头上。

大明弘治十八年,朱祐樘突然患病不起,弥留之际把刘健、李东阳、谢迁召到榻前托孤,请三位阁老用心辅佐新君,随即撒手而去。把一个颇有效率的朝廷和一群正直干练的老臣留给了新上台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个惯例,新皇帝登基之后总要立刻进行一场改革,有限的改革,澄清吏治,革除时弊,缓解土地兼并,调和社会矛盾,尽快使国家的政治局面和经济状态出现一定程度的好转,借此树立新皇帝在朝廷和民间的威信。弘治皇帝在位时流弊甚多,现在正德皇帝登基,身边尽是能臣辅佐,正该君臣同心革除时弊,臣子们对正德皇帝也抱有极大的期望。哪知正德皇帝竟是一位令人大跌眼镜的昏君,登基伊始就违反了做皇帝的起码规矩:不肯裁撤冗余的官僚,没有澄清吏治,对大臣们提出的改革措施全无兴趣,只知道宠信宦官,纵情玩乐。到后来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竟公然破坏弘治朝刚略加整顿的盐法,又不顾天下人的非议,把弘治皇帝刚刚裁撤的各地织造太监重新派遣到地方。

眼看正德皇帝继位后不是振作朝纲,兴利除弊,而是倒行逆施,处处胡来,受先帝托孤的三位阁老目瞪口呆,既痛心又愤怒,不得不联起手来尽力抵制皇帝的胡作非为,这么一来就触怒了朱厚照,他决心动用手中的皇权打击辅臣,清理朝廷,达成独裁独制,满足自己邪恶任性的私欲。

正德元年九月二日,正德皇帝派太监出宫办事,而太监趁机请求皇帝发给他一万六千引盐引,想倒卖官盐发一笔财,而这个做法破坏了明朝制定的《开中盐法》。

盐税,是国家最重要的税收来源之一,明朝建立之初对盐税征收抓得很紧,可到明朝中叶,盐法早已漏洞百出,几年前弘治皇帝下决心整顿了一番,也只是初见成效。哪知正德皇帝对政治、经济一窍不通,又任性妄为,根本不和大臣们商量,就自作主张把盐引赏给了太监,这一事件影响极坏,朝野之间一片哗然。内阁三位老臣刘健、李东阳、谢迁忍无可忍,一起上奏公开与皇帝争执,继而下定决心要清除在皇帝身边作恶的刘瑾、张永、马永成、谷大用、丘聚、高凤、魏彬、罗祥八个太监。

其实内阁辅臣们不明白,这些太监并不是罪恶的源头,真正的邪恶来自正德皇帝的私心私欲——也许阁老们心里明白,只是他们的脑子里不敢这样去想。总之三位阁老这次是下定决心要让皇帝制裁太监,重振朝廷。这一要求不但得到满朝大臣们的支持,就连皇帝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荣、掌管东厂的大太监王岳也站出来支持阁老,一时间朝野内外人人愤怒,都要求正德皇帝严惩以刘瑾为首的“八虎”太监。

眼看阁老、群臣和太监首领抱成了一团,内外压力如此巨大,正德皇帝丝毫没有醒悟,反而惊愕于独裁皇权受到了威胁,决定立刻发动政变,委任刘瑾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领京军奋武、耀武、练武、显武、敢勇、果勇、效勇、鼓勇、立威、伸威、扬威、振威十二团营兵马,又任命亲信太监丘聚掌管东厂,谷大用重建已经被废除多年的西厂,连夜逮捕支持文臣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岳、范亨、徐智。

一夜之间,京城的军队和特务全被正德皇帝手下那帮太监控制,大臣们变成了俎上鱼肉。曾经位高权重的阁老被剥去权力之后,变成了三个瘦小枯干的糟老头子,面对皇权暴力毫无抗拒之力,只能使出最后一招,集体上奏请求致仕退休,希望正德皇帝能出言挽留,也算给朝廷文官们留一丝薄面,哪知正德皇帝毫不客气,立刻逐走了刘健、谢迁,只留下一个李东阳,同时任命自己的亲信接掌内阁,迅速搞垮了弘治皇帝留下的阁臣体系,然后动用特务力量,从上层开始对整个朝廷进行一场残酷的清剿。

在这场残酷的剿杀中,第一批遭到打击的是掌握中枢之权的阁臣,第二轮被特务们清算的就是上奏为阁臣鸣不平的御史和给事中。

在明朝,御史、给事中这两种官职比较特殊,他们的官位不高,手里掌握的权力却不小。其中御史的级别较高,他们隶属于都察院,按级别分为监察御史、巡按御史以至左右佥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都御史,共有约一百二十个席位,是朝廷耳目风纪之臣,从地方到朝廷所有监察参劾之事都在其权限内,上参皇帝阁老,下参六部九卿,地方上的巡抚、布政、按察、府县官员更是不在话下。为了强调这些人地位的神圣,权力的特殊,明朝皇帝特赐给御史们与众不同的官袍服色,在他们胸前的补子上绣着一只头生独角的神兽,名为“獬豸”,传说这种神兽力大无穷,公正无私,能审善察恶,一旦发现恶人,就会猛扑过来把坏人撕碎。由此可见御史的威风。

除御史之外,大明朝廷还另设给事中五十二位。与御史言官相比,给事中的官职更低,只是个七品小官,可这些七品小官的职责却十分重要,他们掌管着侍从、谏诤、补阙、拾遗、审核、封驳诏旨,有权力驳正百司所上奏章,监察六部诸司,弹劾文武百官,与御史的职能互为补充。与此同时,给事中还负责记录编纂诏旨题奏,监督各部各司的公务执行情况。甚至被外派担任乡试的主考官,在进士大考中担任同考官,殿试之时担任受卷官。就连朝廷册封宗室、藩王,派人到地方上去传旨的也是给事中。派到国外的使臣也常由给事中担任。可以说这个七品小官在朝廷中无处不插手,时时有作为。由于给事中官员职务卑微,很多都是刚入仕途的年轻人,其中多有不怕死的硬骨头。当正德皇帝借太监之手发动政变罢黜阁臣的时候,朝廷里的文武百官虽然也出来争闹,但这些人各司其职,没有直接向皇帝进谏,争闹力度有限。只有御史和给事中是专司劝谏的臣子,所以御史和给事中上的奏折最多,言辞最激烈,影响力也远非其他朝臣可比。

于是正德皇帝决定先拿御史和给事中开刀,狠狠打击一批,用暴力堵住群臣的嘴。

正德皇帝一声令下,东厂和锦衣卫的特务们立刻跳了出来,不由分说,当即逮捕了以戴铣、薄彦徽为首的二十一名上奏的言官,每人责打三十廷杖,下了诏狱。

从驱逐内阁重臣,到逮捕御史言官,这是皇帝对文臣的打击逐渐扩大化的标志。就在这个最危险最恐怖的时刻,身为兵部武选清吏司六品主事的王守仁不自量力,竟然上了一道奏章劝谏皇帝,请求释放被捕的言官。

看了这道奏章,正德皇帝龙颜大怒,立刻下令将王守仁当庭重打五十廷杖,而且首开先例,特意下旨让王守仁裸身受杖。也就是说,把这位兵部主事当众剥光了衣服,赤条条地用草绳捆绑起来,按翻在地用一根又黑又硬的栗木棍子狠狠打五十下屁股。直打得他血肉横飞,让所有殿上的大臣都听见受刑之人的悲惨哀号。打完之后不问生死,仍然赤条条地拖下去,这才有医官上来验看,若死了,扔出去叫家人收尸,如果侥幸还剩下一口气,就是说这个人在世上的罪还没受完,立刻投入北镇抚司诏狱接着受苦。

自从世上有了朝廷,从理论上说,皇帝、大臣、百姓共同享有这个国家,尤其皇帝与大臣之间如同父子一般亲切,他们之间的关系被称为“君臣共治”,皇帝对臣子们总是留着天大的面子,这有一个说法,叫作“刑不上大夫”。像黥面、杖刑之类有辱人格的刑罚一向很少施加于官员之身。可是古人早也说过:“霸者与臣处,亡国者与役处。”在中国的封建朝廷里,越是后来的朝代,皇帝的私心越大,独裁权力越重,对大臣也更不尊重,到了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已经毫不掩饰地对臣子们“以役处”,于是特设“廷杖”之刑,凡是皇帝认为大臣有罪,不必审判,拉到殿外按倒就打,毫不客气。

但皇帝责打臣子也有个限度,就是允许臣下穿着衣服接受杖刑,甚至可以多套几层棉裤,因为皇帝对臣子用杖刑只是惩戒,并不想把大臣打死。可正德皇帝的残暴无耻比所有前朝皇帝更甚,故意要让王守仁裸身受杖,就是当众脱光了衣服打屁股,而且下手格外凶狠,分明既要把王守仁当廷杖毙,更要侮辱他的人格,践踏王守仁作为一个文官所仅有的那一点点尊严和优越感。

裸身受杖,当庭打杀,这样残暴的刑罚不仅针对王守仁一个人,而是要做给整个文官集团看的。

廷杖之刑对恐吓官员是最有用的,血肉横飞、哀号不绝的场面真的能唬住很多人。经这一番恐吓,曾经因为正德皇帝发动政变罢黜阁老而撒泼打滚闹个不休的朝廷官员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全都老实了。

囚笼里的小算盘

有意思的是,虽然被当众脱光衣服狠狠打了五十杖,王守仁这个兵部六品主事居然没有如皇帝所愿被当场打死,还剩了一口气儿,于是被投入镇抚司诏狱接着受罪。

此时,遍体鳞伤的王守仁正躺在那个永远暗无天日的臭牢坑子里苦苦挣扎,血肉模糊的伤痛入骨髓,令他一刻也无法安宁,难以形容的疼痛又使他丝毫无法活动,只能像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在腐臭的烂泥里一下下地扭动,横在小土台子上俯卧着,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养伤,还是在等死。

王守仁被关进诏狱之前,已经有几十名官员因为劝谏皇帝而获罪被投入诏狱,这座专门关押重犯的监狱早就塞满了,轮到王守仁坐牢的时候,就只剩狱神像跟前的一间囚笼给他住了。与其他牢房相比这里有个好处,狱神像脚下供着个小小的香案,上面点着两支蜡烛,透出隐隐的黄光,使这间小牢房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漆黑死寂、伸手不见五指,又有锦衣卫差官们走来走去,时时低声交谈,虽然这些锦衣卫如狼似虎令人畏惧,可有几个人在眼前走动,隐约能听见几声人话,至少让王守仁知道自己还是个活人,并没变成孤魂野鬼。

刚被投入囚室的时候,王守仁只知道疼痛,其他什么也顾不得,后来他渐渐习惯了,肉体的痛苦似乎可以忍受。这时候王守仁开始觉得十分委屈,心里气愤难平,因为他实在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正德皇帝没理由对他施以如此残酷的惩罚。

其实王守仁所上的奏章内容并不长:“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宜,然而莫敢为陛下言者,岂其无忧国爱君之心哉?惧陛下复以罪铣等者罪之,则非唯无补于国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过举耳。然则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况今天时冻冱,万一差去官校督束过严,铣等在道或致失所,遂填沟壑,使陛下有杀谏臣之名,兴群臣纷纷之议,其时陛下必将追咎左右莫有言者,则既晚矣。伏愿陛下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太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有‘政事行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这道所谓的劝谏奏章,其中并没有抗争的味道,反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暧昧。

王守仁一生中给皇帝上的奏章不少,像这样谄媚撒娇无所不至的,仅此一份。而奏章里说来说去,只是请求正德皇帝赦免御史、给事中之罪,丝毫没有提到惩治奸臣、扶正朝纲之类的话,言语温和,战战兢兢,言辞之中夹着一个个“媚眼儿”,很像一个不怎么得宠的小妾在大着胆子劝说骄横跋扈的丈夫。这与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王守仁所写的那些直斥君王、披肝沥胆的奏章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在王守仁想来,他上奏劝谏皇帝完全出于一片忠君之心,没有丝毫杂念。既不像早前那几位阁老硬逼着正德皇帝杀掉身边的太监,也不像御史们一心违逆皇帝的意旨,哭着闹着要挽留已经被罢黜了的两位阁老。在奏章中王守仁只是劝说正德皇帝不要对御史言官们痛下杀手,给这些人适当留个体面,借此与整个朝廷达成和解,免得这场罢免阁臣的政变引发过多的动荡。王守仁以为,他说这些话并不完全是为言官们求情,更重要的是要维护皇家的体面,纯是一片赤胆忠心,所以奏章中一上来就把正德皇帝比作“大舜”,又把御史们责备了几句:“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意思是说王守仁自己对这次捉拿御史的事件并不完全知情,但坚定地认为以戴铣为首的那些御史、给事中被皇帝抓起来,必有其原因,用这些话既给自己撇清嫌疑,又替正德皇帝开脱,认为皇帝以前一贯正确,这次仍然是正确的。然后才说:“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意思是说御史们是监督朝廷风纪的言官,天生就是一副大嘴巴,话说得对,皇帝可以听,就算话说得没道理,皇帝也不必跟这帮人较真儿。现在皇帝派人对御史、给事中捉拿捕打,影响太大,难免让臣民百姓们感到紧张,这样做等于阻塞了“忠谠之路”,对皇帝今后的统治没什么好处。

确实,王守仁的一颗心从里到外完完全全是为正德皇帝着想的,也正因为心里装满了忠诚与驯服,所以王守仁才会在奏章里写下“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非果有意怒绝之也”这样一厢情愿的傻话,硬把皇帝的心思往善良之处设想。

基于“正德皇帝是位圣明之君”的固执幻想,王守仁在一道短短的奏章里说了大量傻话:“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把传说中的圣王大舜拿来做参照,认为正德皇帝若肯听劝,释放被捕的御史和给事中,则“扩太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只一改过,立刻成仁成勇,天下万民称颂,人人皆大欢喜,真是好上加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最后,为了表白自己对皇帝完全忠诚,毫无杂念,没有二心,王守仁在奏章中居然说了一大套谄媚之语:“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觍着脸对皇帝撒娇,认为皇帝是国家元首,大臣是皇帝的耳目手足——说穿了,大家都是同谋,是一伙儿的,岂能下死手自相残害?做皇帝的好歹得给大臣留点儿面子……

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兵部主事王守仁实在是皇帝驾下一条忠实的小走狗,也是个傻得实在的书呆子。

就因为如此忠实,如此坦诚,如此呆气十足,面对裸身受杖、关进诏狱的残酷结局,王守仁实在不能接受。此时的他在囚笼中辗转号泣,怒不可遏,真想找一个什么人来好好辩论一场,或者放开嗓门好好骂上几声。可是还不等王守仁哭闹叫骂起来,眼前发生的一件事,立刻就让王守仁彻底绝了辩论和骂人的念头。

在关押王守仁的囚笼对面供着一具阴森森的狱神像,供桌上点着蜡烛,却没摆放供品,在狱神像脚下,墙壁上开了一个黑糊糊的窟窿,王守仁头次坐监,满肚子委屈,没工夫去想这个窟窿是做什么的,直到眼看着两个狱卒费力地抬着一个芦席卷儿过来,隐约对外头说了声:“接着!”就把席捆子从这个黑窟窿里塞了出去。灯火一晃,隐约看见芦席卷子里露出一双焦黄的赤脚,闻到一股吓人的血腥味儿,王守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顺着黑窟窿递出去的是个死人!

诏狱本就是个既没王法也没人性的地方,死在诏狱的犯人按规矩不从大门抬出去,也不准家人来收尸,只用芦席裹起来,从狱神像脚下开的窟窿里递出去,外面的打手接了尸体,立刻焚化成灰抛入荒野,不管这个犯人曾经身居何职,所犯何罪,在狱中遭受过何等迫害,至此也就查无可查了,而死者的冤魂都被狱神狰狞的恶像镇压着,永世不得翻身。

王守仁是个惜命的人,从他上奏谏君的那一刻就没想过用性命去抗争,现在身受刑伤,被困囚笼,寒冬腊月,无医无药,寒冷、疼痛、满腹冤屈、伤口恶化,不管哪一样都能立刻要了他的命。而在这些索命的“无常鬼”之中最致命的还是他心里那不可遏止的愤激之情。

王守仁身上有一个过人之处,就是他天生就很懂得变通之道,知道生死关头性命要紧,急忙整理心神,强迫自己把那份“忠而见弃”的愤懑彻底收拾起来,开始给自己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和机会。

王守仁是个聪明人,从小他就比别人聪明。现在这个聪明人趴在这血污、便溺、臭气熏天的烂泥坑里,低下头不去看那凶恶恐怖的狱神像,而是冥思苦想,拼命揣摩正德皇帝的心思,渐渐把眼下的时局理出些眉目来了。

正德皇帝之所以发动政变,用无上的独裁大权调动军队和特务来清算大臣,说穿了,并不是与整个文官集团为敌,而仅仅是要驱逐先皇留下的三位阁老。

其实历代新君登基之时,往往会对前朝遗留的重臣做个清理,喜欢的留,不喜欢的废,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正德皇帝的做法简单粗暴,毫无理性,动静闹得太大,引发了整个文官集团的公愤,由此可知,正德皇帝处理政事的手段实在不怎么高明。正是因为皇帝的粗暴愚蠢才使得罢黜阁臣之事迅速发酵,引来大臣的抗争和御史言官的劝谏,而正德皇帝在罢黜阁臣之后,立刻以残酷手段打击御史和给事中,这一招却是比较高明的,因为御史和给事中官卑职小,虽然穿着一件獬豸补子的大红官袍,其实并不能像这传说中的“神兽”那样把罪人撕成碎片。相反,御史和给事中们倒常常被拉进党争之中,成为权臣互相攻击的急先锋——做了咬人的恶犬,所以言官们的名声其实不太好。在皇帝眼里,这些徒有其名的言官们只是朝廷的“门面”,摆在那里做样子的,只长着一张骂人的大嘴,手里没有任何实权,虽有参劾的权力,其实干预朝政的力量却微不足道。

现在正德皇帝越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些执法的部门,直接命令锦衣卫特务把言官们逮捕起来关进诏狱,是借打击言官警告大臣们:皇权至高无上,皇威是无底深渊,触之者死,绝无例外!而大臣们对皇帝的暗示也大多心领神会——尤其官职越高的人领悟得越深,所以当言官们被关进诏狱之后,并没有一位大官僚出来替他们说话。只有王守仁这个不懂事的兵部六品主事上奏劝谏。

——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做如此不合时宜的劝谏,难怪王守仁要裸身受杖,被关进诏狱了。

想到这里,王守仁忽然觉得很后悔,心里顿生悔意,愤懑就消了。心火一退,身上的刑伤也不像刚才那样疼得火烧火燎,于是王守仁又继续向深处想去了。

皇帝是真命天子,受命于天,非凡夫俗子可比,所以君临天下独裁一切,原本就有权罢免阁臣。当阁老被黜的时候,敢于上奏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的不过二十多人,其中没有一个官员的品级超过四品。这些人通通下狱之后,出来替言官们说话的仅有王守仁一个,六品小官而已,而肯替王守仁鸣冤的,再没有人了。

显然,正德皇帝发动的这场政变开始得风风火火,完成得干脆利落,到现在雷霆已止,暴雨将息,用不了多久就会雨过天晴,之后正德还是要当他的皇帝,想顺顺当当统治天下,也还是要重用文臣。

不然怎么办?难道正德皇帝要靠刘瑾、张永这帮太监治理国家吗?

早前正德皇帝发动的政变过于粗暴,现在他逮捕言官,又有违反祖制之嫌,面对皇帝吓人的威权,大臣们又表现得异常驯服,整个朝廷已经不再闹腾了,这么看来,正德皇帝实在没必要杀害被捕的御史和给事中们,最多就是把他们关在诏狱里,等风暴完全平息,悄悄释放了事。

御史们上奏是请求皇帝留任阁臣的,这个请求实际上逆了龙鳞,皇帝当然震怒。可王守仁上奏只是请求皇帝对御史们网开一面,话又说得客气,对于这个乖巧的王守仁,正德皇帝不至于大发雷霆,所以王守仁的“罪行”比那些御史和给事中要轻微得多,一旦迫害停止,王守仁一定会第一批被释放。

除了对政局必将逐渐缓和的推测之外,王守仁身后还有一股可以倚仗的势力,就是他的父亲礼部左侍郎王华。

王守仁的家在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今属宁波余姚),这一带人文荟萃,是个出大官的地方。王守仁的父亲王华更是非同小可,成化辛丑年进京赶考高中状元,在翰林院做了一年庶吉士,立刻被任命为六品修撰,成为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因为王华人品方正、学识渊博,很快受到弘治皇帝的格外器重,先是命他担任詹事府少詹事,专门辅佐太子,之后又做了经筵日讲的主讲官,专门给皇帝讲述儒学经典,再被派去参与编纂描述成化皇帝生平的《宪庙实录》和《大明会典》,之后又被派去督促太子读书,成了当今正德皇帝的太师傅。

状元公出身的王华世事圆熟,精明干练,学问出众,办事能力极强,前朝弘治皇帝对他左提右携,直到升任礼部左侍郎,掌管国家大典,负责科举春闱,若不是弘治皇帝忽然病逝,恐怕用不了几年,礼部左侍郎王华就会入阁担任辅臣了。

虽然没能在弘治朝担任内阁重臣,可王华毕竟是前朝重臣,又是当今正德皇帝的太师傅,依惯例,像他这样的本事,这样的资历,只要大学士出缺,就极有可能被补为大学士,一旦成为大学士,入阁辅政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王守仁鲁莽上奏触犯龙颜,情况确实不妙,可王守仁毕竟有这么一位根基深厚的老父亲在,难道王华能眼看着自己的长子就这么白白死在诏狱中吗?此时,礼部左侍郎王华一定在托关系想办法解救王守仁了。

想到这儿,王守仁越发肯定,只要不因为刑伤死在狱中,这个诏狱他就一定坐不久,少则几天多则数月必然会被释放出来,重见天日。

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挨打坐牢之后,王守仁就不再愤怒了;想透了自己必将获释之后,王守仁也就不再忧急了。一个囚犯,心里既没有多少愤怒,又不是特别忧急,剩下的就只是寒冷和伤痛,而这两样痛苦相对而言是比较容易适应的。于是王守仁渐渐踏实下来,开始琢磨下一个问题:出狱之后,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待遇?将来,又将往何处去?

自古以来权臣的儿子往往被称为“衙内”,这些人想出人头地远比一般人容易得多,就算犯了法,所受的惩罚也比别人轻得多,最厉害的是,有父亲的庇护,这些“衙内”就算犯了罪受了罚,也很可能在几年内重新复出,东山再起。

身为礼部左侍郎的儿子,王守仁就是一位衙内,他的背后有父亲庇护,罪大亦不至死。

可细细分析起来似乎又没这么便宜,因为王守仁是在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得罪了刚刚登基一年而且正在发动一场政变的皇帝,对正要建立威信的新皇帝而言,王守仁的莽撞是非常可恶的,从这方面设想,王守仁想东山再起,重新出来做官,也并不容易。

另一方面,王守仁也很了解自己的父亲,知道老父亲极有心计也极为严厉。因为离位极人臣的“阁老”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王华为人处世就更显得冷峻刻板,即使对自己的儿子也表现得冷淡而理智,所以王守仁二十七岁中进士,到三十五岁这年也不过当了个六品主事。现在王守仁闯了这么大的祸,惹皇帝厌恶,也必然连累老父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王华大概不会站出来替自己的儿子说一句话。

也就是说,只要身体能熬得过,王守仁就不会死在诏狱里,可出狱之后,他恐怕没机会再做官了。

不做官,也好。

老父亲中状元之前,王家在余姚一带只算是个中产之家,但老父亲做官这么些年也置了些家产,如今的王家早就是个富户了。若不再做官了,王守仁大可以回老家去当个乡绅,有房有地有车有马,既不吃苦也不受穷,连政事烦扰也都扔在脑后,只管过自己的小日子,好着呢,好着呢!

自从被投入诏狱以来,兵部六品主事王守仁终于对自己的言行做了一次极深刻的反省,从愤慨到悔悟,继而把一切都看透了,看淡了。到这时他的心情比刚才又好了一些,趴在小土台子上熬着刑伤,脑子里似有似无地打着主意,忽然想起《易经》中的第三十三卦,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不由得在黑暗中嘟嘟囔囔自言自语起来。

“天下有山,遯,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

王守仁嘴里念叨的是《易经》中的一个“遁卦”,卦辞是说君子就像高高的山岳一样,可山再高也不会比天还高。所以君子也要学会认命,低头。但君子终归是君子,他们心里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受了窝囊气,受了委屈,也照样有节操,有尊严,可以从心里看不起那些耍弄阴谋诡计的小人。

这“遁卦”之中所说的内容,竟与王守仁眼下的处境处处符合。想起古人能总结出这样的卦辞,必然也受过这样的冤屈,王守仁不由得长叹一声,继续喃喃念道:“初六,遯尾;厉,勿用有攸往。象辞曰:‘遯尾之厉,不往何灾也?’遇事不肯退让,必然对自己不利,所以当退即退,不利则不争,静观其变为上。”

“六二,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象辞曰:‘执用黄牛,固志也。’此谓胸中志向如黄牛之革,牢不可破,虽遇困境亦不动摇。”

“九三,系遯,有疾厉;畜臣妾,吉。象辞曰:‘系遯之厉,有疾惫也。畜臣妾吉,不可大事也。’遇事不能自我解脱,犹如恶疾缠身,最为不利,此时要从困顿之中抽身退步放宽心,做小事,取小乐子,不争一时之意气。”

“九四,好遯,君子吉,小人否。象辞曰:‘君子好遯,小人否也。’唯君子识进退,知道退之则吉的道理,小人不能知此道理,遇事每狂悖不能解脱,是取死之道也。”

“九五,嘉遯,贞吉。象辞曰:‘嘉遯,贞吉,以正志也。’君子既明进退之道,当退则退,当隐则隐,而其心不动,其志不夺,此为上策。”

“上九,肥遯,无不利。象辞曰:‘肥遯无不利,无所疑也。’人生在世皆有挫折,君子行方守正,挫折更多,但不可为挫折所困,而应以宰相胸襟大而化之,不以难为难,不以辱为辱,终能避过灾劫,遇难成祥。”

《易经》是上古圣贤所著的神书,其中卦相无不洞彻世情,精准明白,现在这一个“遁卦”竟好像专为王守仁这个“忠而见弃”的可怜书生所作,把卦辞在胸中理了一遍,王守仁忽然觉得心胸开阔,郁结于心的一股浊气逐渐散开了。

在朝廷里当臣子,其实是个下贱苦差,文案劳碌,上下巴结,同僚间的暗算,捋不清的党争,时时可能获罪,处处都要操心,赚的银子却实在很少,一年才几石米而已。铁了心做奸臣,收贿行贿拼命往上爬,王守仁没有那个邪心眼儿;做忠臣,又是这么不容易。

忠臣无趣,奸臣恶心,两个皆不选,怎么办?想来想去,到底只有“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是个好办法。

刚刚挨打的时候王守仁觉得委屈得很,可现在他觉得皇帝不要他了,正好!以后就算有官也不做了。回绍兴老家去,在自家庭院里开个菜园,房前屋后种几棵竹子,闲时游山玩水,与朋友们吟诗作对,写些咏景怡情的文章,有兴趣了也学着农夫们下地种几棵庄稼,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想到这儿,王守仁的心里更松快了,甚至有了几分不合时宜的高兴。心里一松快,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了诗兴,于是自得其乐,竟趴在烂泥里低声吟起诗来:

遁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

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

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

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

身上痛,心里乱,诗也很难写得出色。可坐牢能坐到写出诗来,说明王守仁的心已经稳下来了。

对读圣贤书的人而言,自古有两位楷模,一位是颜回,箪食瓢饮居陋巷,不改其志,苦读深思,虽然不出来做官,照样是个清白高尚的大贤;另一位是曾点,“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问世事,但求怡然自得。王守仁的一首诗,以会稽山上的一个著名景致“天地阳明紫府”代替了沂水边的舞雩台,把绍兴城里自家那座侍郎府比作颜回苦读的陋巷,既有颜回之清高,又有曾点之怡乐,风雅至此,竟将一座黑牢化为清幽旖旎之地了。

说到会稽山上的“阳明麓”,那是王守仁年轻时常去游玩的地方,因为喜欢这处山水,王守仁还给自己取过一个号,称为“阳明子”。想起家乡的好山水,不知怎么,王守仁心里竟有些喜滋滋的。凝神想了片刻,口占一绝:

鉴水终年碧,云山尽日闲。

故山不可到,幽梦每相关。

雾豹言长隐,云龙欲共攀。

缘知丹壑意,未胜紫宸斑。

这首小诗未经推敲,词句比刚才那首更显拙劣,可是在诏狱之中,刑伤之后,竟能写出咏景怡情的诗作,也很难得。

念了诗,王守仁意外地发现,原来自己竟有如此坦荡心胸,比古代圣贤都不差,觉得颇有些得意。趴在臭泥坑子里又出了一会儿神,想起了早年因病辞官回乡,养病之时到过一次杭州,看过一眼西湖的美景:

予有西湖梦,西湖亦梦予,

三年成阔别,近事竟何如?

况有诸贤在,他时终卜庐。

但恐吾归日,君还轩冕拘。

不错,这首诗写得更有意思了。将来熬过这场大劫,先把身上的伤养好,然后一叶小舟沿运河而下回绍兴老家,走这条路必然要过杭州,到时候邀约几个好友,再游一次西湖,把自己在狱中写的小诗抄录出来给朋友们看看,诗的末尾就署“阳明子”三个字,又响亮又洒脱,好让这些人记住,王守仁做过一回官,谏过几句忠言,遭过刘瑾奸党的迫害,挨了一顿廷杖,下过一回诏狱,是大明朝一位实实在在的大忠臣。

那时候,朋友们一定鼓掌赞叹,先夸王守仁忠烈,再赞他的人品,自然也忘不了赞扬他这几首狱中诗。而王守仁自己呢,屁股上的刑伤早就好了,裸身受杖的耻辱早就淡了,只剩下潇洒,只剩下得意。

从此以后,阳明先生王守仁顶着忠臣义士的名头,过着乡绅隐士的日子,惬意呀,实在是惬意得很。

于是王守仁又写了一首优雅精绝的小诗出来。这诗的名字叫《不寐》,也就是说,这是王守仁因为伤病孤独难以入睡时自我安慰的诗作:

崖穷犹可陟,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

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在贤达,归哉盍耕垅!

山崖再高,我能登上去,水流再深,我能游过去,可这日月(大明朝廷)之事呀,怎么这么扰乱我的心?山谷迤逦,烟霞错落,匡扶乱世的伟大工作就让那些贤达去做吧,至于我,已经打算回乡下做个闲散乡绅去了。每个人的心里总有一杆秤,随时称量着得失轻重,这是天性,谁也避免不了。只不过有些人称量的是私利,有些人称量的却是良知。至于具体称量的是什么,这是每个人自己的事,别人也干涉不得。

只不过王守仁有些与众不同,因为二十多年后的他竟成了心学的一代宗师,倡议良知之学,其学说影响之大可以说无与伦比。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在他坐牢的时候,心里来回称量的居然全是个人私利,所想的全是怎样愤世嫉俗,寻找避祸的借口,然后落荒而逃,躲开一切责任和麻烦,从这精明狡猾的心思里实在看不出多少“良知”来。

半生倡议良知之学的王守仁,在他平生第一次因劝谏皇帝而获罪,被打下诏狱的时候,心里居然没有多少“良知”,这倒让人觉得惊讶。

下诏狱这一年王守仁已经三十五岁了,而这位先生的整个人生仅有五十七年,也就是说他的生命已度过大半,可此时的王守仁对于心学、对于良知尚且一无所知。于是上奏谏君的时候,他表现得既鲁莽又自信,奏章里的言辞既矫情又谄媚,入狱之后,他的心态既自利又平庸,就像皇帝脚边的一条小狗,一开始跳上来冲着主人撒欢儿,却被主子狠狠踢了一脚,于是趴在一边眼泪汪汪自伤自怜,心里想着要不要就此离家出走?却不敢对踢打他的主子稍有不满。

很难想像,这就是一代宗师王守仁在诏狱里的真实嘴脸。

事实上在诏狱中的王守仁根本连“心学”二字都尚未入门。于是“心学”对他毫无帮助,“良知”于他似有似无。可仅仅三年后,王守仁就在困境之中悟到了圣学的根本,一个“良知”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一句“知行合一”打通了成圣贤的坦途,其进步之神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能有如此进步,并不说明王守仁这个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神奇之处,只能说“心学”本身并不深奥,也不难懂。

其实“大道至简”,越是有用的道理,越容易让人理解和接受,正像王守仁自己说的:“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阳明心学,就是这么一种简易朴实的道理,完全实用,没有任何字眼儿可抠。

需要记住的是,王守仁这位心学宗师一直到三十五岁这一年,对于心学尚且一无所知。之后三年悟道,二十年“成圣”。我们这些后人甚至不需要去悟道,因为道理已经被前辈们悟出来了,我们要做的只是看一看这些道理,然后走上自己的成圣之路就行了。

人人皆可为尧舜,个个心中有仲尼,满街都是圣人。王守仁也曾是个如此平凡的人,既然他能成圣,我们这些后人,没理由做不到。

落荒而逃

王守仁在诏狱里打的小算盘很精明,朝局也确实被他算中了,因为正德皇帝靠暴力镇压了大臣们之后,眼看政变已达到目的,无人再敢公开反抗,也觉得应该到此为止了,就开始释放早前被捕的官员。

正德二年春节过后不久,王守仁也被悄悄释放了。可出狱之后王守仁才发现,外面的时局比他估计得要严重得多,一直被他当成靠山的老父亲——礼部左侍郎王华已经失了宠,被正德皇帝赶出京城,当了一个南京吏部尚书的闲官儿。

大明朝原本建都南京,后来永乐皇帝朱棣夺了皇位,才把都城迁到北京,但南京仍然保留了一个小朝廷,照样设置了六部九卿官员。只是这些官员远离中枢,有官无职,纯粹是坐冷板凳。王华从礼部左侍郎改任南京吏部尚书,表面上升了一级,可是从掌握实权到坐冷板凳,却说明王华已经在正德皇帝面前彻底失势了。

其实王华落到这个下场,并不是因为皇帝厌恶他。相反,正德皇帝原本打算重用王华,想请他入阁担任辅臣,可王华拒绝了皇帝的邀约,这才遭到正德皇帝的遗弃。

礼部左侍郎王华是个能力出众的官员,又是状元出身,饱学之士,人也端严方正,身上挑不出一个毛病来。早在弘治朝做官时就得到器重,被委派担任詹事府少詹事,又做过太子的老师。弘治皇帝如此安排,就是准备将来太子登基之后,让年富力强的王华以辅臣身份辅佐太子。而太子朱厚照刚一当皇帝就发动政变,驱逐旧臣,弄得朝廷空虚,无人可用,这时候,能力强,名声好,又曾担任过正德皇帝太师傅的礼部左侍郎王华就成了担任阁臣的不二人选。于是正德皇帝派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亲自来探王华的口风,看他愿不愿意担任阁老。想不到王华一口拒绝了。王华的这一决定毫不奇怪,这位城府极深的高级官僚是个极有远见的人物,早就预料到正德皇帝利用太监的势力打击文官,动用锦衣卫特务迫害朝臣,这样的疯狂不会持久。将来正德皇帝一定会翻过脸来清算刘瑾这帮杀人凶手,以此安抚文官集团。到那时,不但这些给皇帝做打手的太监们要死,就连在非常时期入阁执政的阁老们也会受到连累,轻则声名扫地,早早退休,重则与太监同罪,落个替罪羊的下场。

也就是说,王华若在此时入阁,他这个阁老肯定当不长,几年后就会顶着一个“与奸党同流合污”的臭名摔下台来。倘若拒绝入阁,就会被皇帝抛弃,在官场上几十年的努力尽付流水,只剩下一个正派刚直的好名声。

是勉强做几年阁老,然后顶着污名被赶下台,还是早早退出政治,带着个好名声回家安静养老?这笔账并不难算。于是礼部左侍郎王华果断拒绝了皇帝的邀请,接着,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失了宠,下了台,先是赶到南京任闲职,很快就被迫退休了。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在这上头王守仁和老父亲王华的想法完全一致。

王守仁出狱的时候,王华早已动身南下。老父亲不在身边,王守仁心里也没了主心骨儿,只能赁屋而居先养养病再说。哪知刚歇了几天,上头忽然传出旨意,将王守仁贬为贵州龙场驿驿丞,即日赴任。

本以为得罪了皇帝以后必然丢官罢职,哪知正德皇帝却并未就此收手,反而委派给王守仁一个贵州龙场驿丞的差事。王守仁知道这驿丞是大明朝所有官员里最低级的差事,无品无级,小如芥子。至于贵州龙场在何处,则毫无头绪,尽力跟别人打听,也只大概听说龙场在贵州省府贵阳城外九十里之处,深山老林之中,汉苗杂居之所,听着就不是个好地方。其他的就打听不出什么来了。

无论如何王守仁已经得了皇帝的圣旨,就算再不愿意也必须去当这个驿丞。可王守仁是个官僚大户人家的公子,享惯了福,受不得苦,让他孤身一人到贵州深山里当驿丞,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好在贵州府也不缺他这一个驿丞,上任的事并不着急,王守仁打定主意,先到南京去见父亲,把事情商量一下,请父亲给他安排一两个忠心的仆人,再给他一笔钱,手里有银两,身边有人服侍,这才好去上任。

于是王守仁随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离开京城到通州,找了一条小船沿运河南下,先到杭州,再由此转南京去见父亲。想不到刑伤初愈身子亏虚,得知父亲失宠后心情也难免颓丧,一路南下又受了些风寒,刚到杭州就病倒了,不得不在西湖边找了一间胜果寺,借寺里的禅房住着养起病来。

王守仁的老家在绍兴,离杭州尚有百余里,心情不好,也不想和家人见面,杭州城里虽有几个故交,都未通知,所以没人来看他。就这么静悄悄地住了七八天,觉得身子已经好起来了,忽听有人叩门,起身开门一看,面前却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满脸笑容,操着一口四川土腔问:“从京城来的阳明子在这里住吗?”

阳明子,这是王守仁在家乡时自己取的一个号,除非故友,其他人未必知道。可眼前这个人王守仁又不认识,忙说:“在下正是,请问先生是哪位?”

那中年人笑着说:“我叫杨孟瑛,在杭州城里做知府,早知道阳明子是浙江省内的大才子,这次意外听说先生路过杭州,特来拜会。”

王守仁早年在绍兴的时候已经颇有才名,后来进京为官,又与大明朝第一流的才子李梦阳、何景明、边贡、顾璘、康海等人交往,不知不觉间已经积累了一份名声,平时在京城还不觉得,这次回浙江,竟然惊动杭州知府特意跑来见他,王守仁心里难免得意,笑着说:“府台大人谬赞了。”

杨孟瑛却是一脸的认真:“阳明先生不要过谦,先生在浙江的名声很大,诗作多被人传抄,我平时也读过几首,果然写得极好。最难得的是先生这次在朝廷上直言敢谏,做了一番事业,令人敬佩,在杨某看来,先生的才学虽然好,这份忠直更难得,今日特来拜望,又有一事相求。”

杨孟瑛并没有奉承王守仁的意思,但他说的却是王守仁最爱听的话,王守仁忍不住眉开眼笑,忙说:“不知我能帮府尊做什么事?”

杨孟瑛笑道:“想必先生也知道,杭州之美皆在一个西湖,唐代白居易在杭州做刺史,疏浚湖泽,开通六井,筑白公堤,留诗二百首,西湖因而成名;北宋东坡居士又开西湖,筑苏堤,留诗千首,西湖因而成为浙江第一胜景。可自元朝以后西湖渐渐淤塞,至今湖面已缩小过半,苏堤将要无存,景象颇为不堪,自我到任杭州以来,一直想学前辈榜样疏浚西湖,还杭州百姓一湖清水。但杨某无才,莫说留诗千首,就连十首也写不出——就算写成了,拿去与白子苏翁相比,也成笑话了。所以这几年我想尽办法收集文人墨宝,或一诗,或一序,或一文,想重修西湖之后从中挑选精妙文字镌刻左近,也算为西湖添一景吧。阳明先生是浙江大才子,无论如何要帮我个忙,写几首好诗留下来,你看如何?”

想不到杨孟瑛来商量的是这么一件露脸的事,王守仁大喜,忍不住笑逐颜开,嘴上却说:“我有什么本事,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王守仁说的是客气话,其实意思已经答应了。杨孟瑛是个做官的,也忙,不能久坐,又寒暄几句就告辞而去。王守仁把杨孟瑛一直送出寺门才慢慢走回来,哪知刚进跨院,忽然一条大汉迎面走来,见了王守仁似乎一愣,把他盯了一眼,又急忙低下头飞快地走进旁边屋里去了。

只被这人看了一眼,也不知怎么,王守仁觉得如芒在背,回到自己屋里,坐在案前想先写一两首诗,可脑子里总想着刚才外头碰上的那个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放下笔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对面一间屋房门虚掩,刚才那人竟也在门缝里对这边窥视,两人目光一碰,那人急忙缩回头去了。

这一下王守仁更觉心惊肉跳,也不敢从门缝里偷看了,回身坐在圈椅里,越想越不对劲。

早年王守仁曾在刑部当过主事,到外地审结过案件,与抓差办案的人打过交道,知道这些人身上的与众不同之处。刚才在院里碰上的那个人身形健硕,表情严峻,脚步沉稳,目光如电,看起来很像是个差役捕快之类,可这些办案的人自然住在衙门里,怎么会跑到寺庙投宿?刚才那人对王守仁又刻意回避,若说他们是来抓人的,这庙里有什么人让他们抓呢?若说这些人就是来抓他王守仁的,为什么不动手,只在门缝里窥探?

王守仁强迫自己稳下心来,闭上眼凝神细听,禅院里安静得很,隐约能听到对面房里人说话,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可那腔调分明是北京官话无疑。

记得初到胜果寺的时候,这间禅房还空着没有人住,这些人住进来就是最近一两天的事,倘若他们真是差人,从京城一路到杭州,又故意和王守仁同住一寺,同居一院,暗中窥视,却并不捉人,这是要干什么?

世上的事就怕琢磨,眼下王守仁真是越想越怕,脑子里凌乱不堪,浑身都是冷汗。

王守仁竟然猜对了,住在对面禅房里的是从京城派来的锦衣卫,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受太监刘瑾的指使,要在去南京的路上刺杀王守仁。

刘瑾出身卑贱,无知无识,自幼净身入宫做了太监,靠着运气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又因为会奉承皇帝,竟然成为正德皇帝身边第一号宠臣,当了司礼监掌印,控制了东厂、锦衣卫,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太监的身份和畸形的成长经历扭曲了刘瑾的性格,使他变得凶残成性,阴冷嗜血。自从掌握大权之后,刘瑾除了公开迫害大臣以外,还借着特务之手安排了多次暗杀,包括暗杀反对他的提督东厂太监王岳;暗杀都给事中许天锡;暗杀司礼监秉笔太监范亨;对司礼监另一个秉笔太监徐智暗杀未遂;以及派人刺杀户部尚书韩文。这一次,刘瑾把眼睛盯住了王守仁。

其实在上奏劝谏皇帝的一群大臣中间,王守仁显得无足轻重,可刘瑾却不这么看,在他想来,皇帝发动政变驱逐阁老,御史言官上奏为阁老求情,而王守仁上奏替言官们求情,在这三批人里就数王守仁最讨厌。杀了王守仁,就等于警告朝廷里所有官员:不论是谁,得罪刘瑾就得死,即使皇上不杀他们,只要刘瑾一瞪眼,特务们照样可以取人性命!

接受了刘瑾的命令,两名凶悍的锦衣卫立刻尾随王守仁从京城来到杭州,本想等王守仁离开杭州去南京的路上动手。哪知王守仁生了病,在庙里住了好几天,这两个人只好也在庙里坐等王守仁重新上路。哪知一个不小心,竟被王守仁看出端倪来了。

此时的王守仁真是死生顷刻,危险到了极点。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吓得心惊肉跳,心知锦衣卫势力太大,就算公然杀人,官府也管不了。而王守仁一个病弱书生,在这两个凶手面前如同羔羊,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眼看情势危急异常,天一黑,也许这两个人就会对他下手,王守仁坐立不安,忽然情急生智,想出一个办法来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王守仁故意不避凶手,反而走出房来,坐在院里长吁短叹,下午又在房里假装哭了几声,总之装出一副颓废消沉的模样让刺客们看,吃了晚饭就点起灯火,故意敞开房门坐在案前读书,一直读到二更将尽才熄了灯,也不关房门,和衣躺在床上,假装睡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对王守仁来说每分每秒都是煎熬,透过敞开的大门,院里每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让他惊恐不已,任何风吹草动都让王守仁误以为刺客正手持利刃摸上门来。好不容易熬到三更将尽,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显然,这些刺客并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被看破,也不打算在寺院里公然杀人,他们仍然在等待机会。

可王守仁已经不能等了。眼看夜色已深,院里静无声息,刺客们既然不想动手,这时候大概已经睡熟了,就把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揣在怀里,悄悄出了禅房,从胜果寺里溜了出来,一直走到钱塘江边。

这时天交四鼓,黑糊糊的江岸上看不到一个人影,王守仁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包来,里面是一件长袍,一顶方巾,一双鞋,还有一张纸,上面是自己匆匆写的“绝命诗”: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死无忘亲恨不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敢将世道一身担,显被生刑万死甘;

满腹文章宁有用,百年臣子独无惭。

涓流裨海今真见,片雪填沟旧齿淡。

昔代衣冠谁上品,状元门第好奇男。

王守仁是个有才情的人,一生写了无数诗词文章,其中写得最伤感的就是眼前这首了。大概心惊胆战之时完全没有灵感,也只能这样凑合一下了。

王守仁把衣服鞋帽整整齐齐地摆在江岸上,这首诗放在最上头,找一块石头压住,又看了几遍,觉得弄成这样也差不多了,于是急匆匆地走进夜色中去了。

第二天一早,江边的渔人发现了这些衣物和这首诗,一读之下,立刻以为这是有人跳江自杀,急忙报知里正。里正看着是条人命,又上报给了钱塘县。很快,消息传开,都说有个叫王守仁的跳江自杀了,想不到这个消息却惊动了一个赶考的秀才,此人正是王守仁的弟弟王守章。

原来这一年是乡试年,王守章到杭州府来考举人,已经在杭州住了一段日子,但兄长从北京到杭州,他却不知道,忽然听说王守仁跳江死了!把守章吓了一跳,急忙赶到江边来看,见了衣物和绝命诗,立刻信以为真,大哭失声,就在江边摆了祭品哭祭一番,这一下引来不少人围观,守章就把哥哥如何劝谏皇上,被奸党陷害下了诏狱,又被贬官发配的事对旁人说了,听众唏嘘不已,于是消息越传越广,很快就传到了杭州知府杨孟瑛那里。

王守仁在京城的事迹杨孟瑛都知道,本就对这位浙江才子十分钦佩,想不到王守仁竟然一时想不开跳江死了,杨孟瑛大惊,立刻也赶到江边来拜祭。

杨孟瑛在杭州已经做了六年知府,颇有政绩,百姓们十分推崇,都称他为“贤太守”。现在见这位贤太守也亲自到江边来拜,大家更把王守仁重视起来,都争着传说他如何忠勇,又是何等才情,觉得此人死得可惜,这一来又引得杭州府里学子名流们都动了情,纷纷到江边来拜祭,一伙人刚走,一伙人又来,热闹非凡,到后来,连浙江按察使、布政使都忍不住到江边来看了一眼,给王守仁上了炷香。

就在王守仁失踪的第二天,那几个盯梢的刺客已经发现了,在杭州附近遍寻不见,正在着急,却听说王守仁跳江自杀了。这几个都是办案的老手,起初不信,可到江边一看,来拜祭的人竟然如此之多,其中不乏名流绅士,又有各级官员,不少人都写了祭词,个个情真意切,也有临江洒涕哭上几声的,看了这个阵势,锦衣卫不得不相信,王守仁真的已经跳江自杀了。

这时的王守仁已经离开杭州,坐上一条海船漂出了钱塘江。

虽然凭着机智从锦衣卫手中死里逃生,可王守仁并不肯定自己那个自杀的假象真能骗得过锦衣卫,也知道锦衣卫遍布各地,势力太大,只要自己一现身,立刻就会遭到暗算,南京根本不敢去,绍兴老家也不敢回,干脆把牙一咬,乘船逃往福建,躲进了武夷山。

这时的王守仁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不管走到哪里,总觉得有人盯梢,随便碰上个面目凶恶的人就以为撞上了杀手刺客,城镇村舍都不能安身,只好找了一处小道观住下来。

只为了一份对皇帝的忠心,先是被拷打下狱。再是贬官折辱,最后竟遭人追杀,王守仁心里又酸涩又委屈,真如落花逐流水,空付痴心没有下场,每日里愤世嫉俗,自哀自怜,两眼满满的都是泪,看着道观里的道士们每日打坐冥想,洒扫庭院,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真是说不出的洒脱坦荡,忽然很羡慕这些出家人过的日子,越想越有意思,自己也生出一个出家做道士的心思来了。

王守仁年轻时就喜欢悟道参禅,道家的书读过不少,在这上头早就入了门儿,现在忽然生出一片道心,也不奇怪。这个心思一动,在房里坐不住了,找了个小道士,说要见观主。那小道士进去片刻,引着一位白发如雪的老道走了出来,远远看见王守仁就笑着念道:“二十年前曾见君,今来消息我先闻。果然是故人到了。”王守仁一愣,仔细看去,这位老道士好像在哪见过,细细才想起来,原来自己二十年前成亲之时,曾到江西南昌迎娶新娘,那时在一个叫铁柱宫的道观里游览,与这位老道士有过一面之缘。

想不到自己刚生道心,就遇上故人,如此巧合,更让王守仁觉得自己合该在此出家做个道士,忙说:“想不到竟在此处遇到老法师,真是缘分不浅。在下素来有修真养静之心,今日特来拜见,想求法师收为弟子,从此就在道观里修行。”

早在出来与王守仁相见之前,老道士已经隐约知道有个外来的人,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在道观里住了好些日子。想不到一见之下竟是这位状元公子。二十年前王守仁的父亲就已是达官显贵,如今想来应该更上一层楼才对,怎么状元公子竟会流落荒山,而且想出家修道?不觉好奇,先不答王守仁的话,只说:“你怎么会来此处,把缘故给我讲讲如何?”

自从朝堂上受了气,这半年来王守仁倒很愿意把心里的委屈讲给别人听,于是将皇帝如何驱逐阁老、监禁御史,自己怎么上奏劝谏,却因言获罪,受廷杖,下诏狱,被贬驿丞,连累父亲外放南京做了闲官,现在刘瑾这个奸贼竟派刺客来杀他,种种苦难悲惨走投无路,都对老道士说了一遍。

听了这些话,老道士沉思良久,说了一句:“依我看,居士并不适宜出家。”

道门虽然清净,可道法却是劝人出不劝人进的。现在王守仁满心都是惶恐悲凉自伤自怜的杂念,这样的心气儿,根本做不得出家人。老道士修行多年,心思澄明,早把王守仁的心事看透了,故而有此一说。王守仁却不能解,忙问:“老法师为什么说我不能出家?”

那些有修为的和尚、道士都最会劝人,现在老道士就笑着对王守仁说:“若论你的悟性,做个出家人未尝不可,可如今你被朝廷贬为龙场驿丞,虽然官微职小,毕竟还是官身,有旨意在,你怎么能不去赴任呢?倘若居士就此隐居武夷山,做了出家人,时间一长,贵州那里不见你到任,必然报上去,刘瑾这个奸贼正好抓住机会,说你不奉皇命,不肯上任,回过头来陷害你父亲,要是这样你该怎么办?”

老道士的一句话真把王守仁问愣了,半天才说:“这我倒没想过……”

王守仁这个人表面上聪明透顶,才情过人,其实没经过世面,没吃过苦,心里也没有大主意,这样的人其实好劝。现在听了这话,老道士微微一笑,又说:“孝亲是大节,岂可不顾?我看居士不要再生非分之想了,还是赶紧想办法到贵州上任去吧。”

老道士果然有本事,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打消了王守仁出家的闲心。赶紧谢了人家,又在道观里住了几天,就离开武夷山,由福建进江西,沿章江东下,到南京找老父亲去了。

无尽的苦难

侥幸躲过一场追杀,又到武夷山走了一遭,王守仁终于还是要去贵州当那个命里注定的驿丞。

这时的王守仁已成惊弓之鸟,总觉得自己被人跟踪,时时担心遭到暗害,不敢直接到南京去,只得绕了个大弯子,先横穿半个福建到了江西,从赣江东下到南昌,又从这里雇船出鄱阳湖进入长江,经安庆、芜湖到南京,这一路上始终走水路,没事不上岸,尽量隐藏形迹,以免被人盯上。

这时候老父亲王华已经知道王守仁被贬为驿丞的消息,也估计儿子去上任之前必来南京相见,可等了很久也不见人来,忽然又接到王守章送来的信,说兄长在杭州跳了钱塘江!真把王华吓得够呛。正在悲伤之时,王守仁忽然从天而降,一家人又惊又喜。

王守仁到南京已是正德二年十月间的事了,这时御史言官被皇帝释放已近一年,离王守仁在杭州遇到刺客也有大半年了。这段日子朝廷的局势更趋缓和,大臣们早已不敢反抗,正德皇帝对文臣的迫害也停止了。大太监刘瑾权倾朝野,手里掌握着京城禁军十二团营,东厂、西厂、内行厂三个特务机关,对外以司礼监掌印的身份与内阁首辅平起平坐,满朝官员无不仰其鼻息,心惊胆战。而刘瑾意气风发,大权独揽,每天卖官鬻爵,收贿索贿,忙得不可开交,早把“王守仁”三个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对刘瑾来说王守仁不过是只蚂蚁,踩了一脚没踩死,就不值得再踩第二脚。这对王守仁而言当然是值得庆幸的事,在南京城里休息了一个多月,这才和父亲商量到贵州当驿丞的事。于是王华给儿子准备了一笔钱,找两个忠实可靠的仆人跟着他,又嘱咐了无数的话,这才让王守仁离开南京,到龙场驿上任去了。

正德三年春天,也就是被贬为驿丞整整一年之后,王守仁在王祥、王瑞两个仆人的陪同下慢吞吞地到了贵阳,先到知府衙门递了公文,又歇了几天,这才出了贵阳城往深山中的龙场驿走去。

贵州一省山高林密,土瘦石多,地僻民稀,自古是个边远贫穷的地区。在这里生活的百姓各族杂处,其中又以苗族、彝族实力最强。在贵阳城外的深山里就有一家著名的彝族土司,号称水西土司,在此建立基业千年之久,至今已传七十四代,据说古人相传的“夜郎国”指的就是这位大土司的领地。

明朝刚建立的时候,明太祖朱元璋在边远地区分封土司,以土司们的地盘大小、功劳多寡而定官职,有宣慰司,宣抚司,招讨司,安抚司,长官司等土官职务。因为水西土司领地东起威清,南抵安顺,北临赤水,西面越过贵州省境一直延伸到四川的乌撒。领地之内分为十三个“则溪”,相当于汉地的十三个县,其中最大最富裕的则窝则溪由大土司自领,另外的于的则溪、化角则溪、六慕则溪、以著则溪、陇胯则溪、朵你则溪、的都则溪、火著则溪、架勒则溪、要架则溪、雄所则溪等十二则溪分别由土司家族的十二个宗亲执掌。号称有土地千里,子民四十八万,土司自称“君长”,与手下的土舍、土目都以血亲为纽带,针穿不进,水泼不透,雄霸一方,实力极强,朱元璋就封水西大土司为从三品宣慰使并赐姓“安”,这是土司之中最高的品级。从此以后,水西土司就以“安”为姓,以表归附朝廷之意。

为了进一步表明归顺朝廷的诚意,水西土司在其领地上先后建起龙场、六广、谷里、水西、奢香、金鸡、阁鸦、归化、西溪九座驿站,以奢香驿为中心,联结成一个消息传递的网络,使朝廷和土司互通声气,既保证了朝廷的政令畅通,又让中原的文明教化流入水西的深山密林。在这九座驿站之中,王守仁担任驿丞的龙场驿站规模最大,离贵阳城也最近,其间相距只有九十里。

然而这区区九十里路其实山高水远,山里山外简直是两重天下,两个世界。

出贵阳城不久就进了山,目之所及尽是古树藤萝,耳中所闻全是狼嚎虎啸,原始丛林一直伸展到天际,到处是一股沉闷的腐臭气息,空气中夹杂着致命的瘴疠,随时准备把贸然进入莽林的外乡人拖垮打倒,让他埋骨于此。

这吓人的林莽其实只是小患,对王守仁而言,当地的局势民情才是大患。

水西一带多民族杂居,各民族、各山寨之间多有世仇,纠结不清,征战仇杀数不胜数,自古就是一块多事之地。明朝建立之后,彝族土司在朝廷扶植下一家独大,成了当地的首领,而苗人既要受土司的统治,又遭大明朝廷压服,不得不结寨自保,既不服从土司,又对抗官府。水西旁边就是普安州,这里的苗人和明朝官府为敌作对已经多年,屡次大规模起事反叛,朝廷不得不一次次派兵镇压,而水西土司既受了朝廷敕封,当然要替朝廷卖命,于是一次次进兵普安州,与当地苗人互相攻杀,仇恨结得越来越深。

在水西土司周边又有播州土司、酉阳土司、恺黎土司、广西的岑氏土司、湖广的彭氏土司,一个个凶强好斗,为了争夺地盘不断相互攻杀,战火从未停息。水西土司内部的各土舍、土目都是土司宗亲,对外之时尚能抱成一团,回到家里却争权夺势,内讧不停,大到争夺土司之位,小到土目之间的仇杀乱战,这片无边莽林之中到处是凶手,处处埋尸骨,没有一天消停。小小的龙场驿站就像血腥战场中漂着的一座孤岛,背靠贵阳府城,面对千里蛮荒,仗着官府的势力和水西大土司的保证才勉强维持下来。在这个地方当驿丞,随时可能染病而死,或被猛兽拖入树丛,或被毒虫之类咬上一口,不治而亡,或者自己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忽然被捅上一刀,射了一箭,就这么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现在龙场驿丞王守仁提着脑袋走进这么一座恐怖的莽林,能不能活着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短短九十里山路,王守仁整整走了五天,到第六天,这位原礼部侍郎的公子才被两个仆人搀扶着一步步挨到了驿站,可抬头一看,王守仁顿时傻了眼。

想不到龙场驿站早就垮了。

龙场驿站原本只有驿丞一名,驿卒一人,房舍数间,置办铺盖二十三副,备有驿马二十三匹,可王守仁到任之前,龙场驿丞早就死了,现在只有一个驿卒照顾着那些驿马。驿站的房子也塌得只剩了两间,全都拿来养马,连个住人的地方都没有。

其实驿站上有没有房子,王守仁都住不得。

在贵阳府报到的时候地方官早就告诉王守仁,驿站是朝廷传递消息用的,官员赴任、出行也可以在驿站住宿,可王守仁是个戴罪贬职的官员,依例不得入住驿站,哪怕他担任的是驿丞,也是个戴着罪的驿丞,照样不能在驿站住宿。

身为驿丞,却不配在驿站里住宿,这个规矩真让人哭笑不得。王守仁和王祥、王瑞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愣了半天,王守仁不得不问:“咱们今天夜里住哪儿?”

王守仁活了三十五年,一向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今天这样眼巴巴地询问住处,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可荒郊野外的,两个仆人也不知道如何安排。好在王瑞手巧,从驿卒那里借了把砍刀,胡乱砍了些树枝在空地上搭了两个棚子,一个让王守仁住,两个仆人挤着住在另一个棚子里。王祥跑到驿站里生了个火,熬了点儿粥,三人勉强填饱肚子,天也黑了,就各自钻进窝棚躺下了。

可这时的王守仁哪里睡得着?

贵州的初春阴冷异常,刚砍下的树枝上还带着露水,人往上一躺,衣裳都湿透了,潮气浸入肌骨,只片刻工夫就觉得骨缝儿里生疼,浑身冷得打战,身下硌得难受,躺了半天,实在忍无可忍,坐起来就想骂人,话到嘴边又收住了。

人在难处,不像往常了,还是把脾气收起来的好。

想到这儿,王守仁心里酸涩难忍,孤坐在草棚子里,不由得想落泪。可还没等眼泪落下来,却听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

贵州深山中原本多雨,初春之时雨水更多,三日一场大雨,一日一场小雨。这时下的还是小雨,不疾不徐的,王守仁并没在意,反觉得这雨下出些诗意来,正在玩味着,忽然脖子里一凉,几滴水珠儿顺着脖领子流了进去。

其实王瑞的手没有那么巧,搭的草棚子能遮些风,却挡不住雨,转眼工夫四处淌水,漏得一塌糊涂。王守仁还坐在草棚里硬扛,两个仆人却待不住了,飞跑出来拽起王守仁,也不管什么朝廷禁令,一头钻进马棚里,就在牲口脚底下好歹睡了一夜。

到龙场的第一夜凑合过去了,可后面怎么办?且不说朝廷的王法,王守仁这位公子总不能在牲口棚里过日子吧?没办法,主仆三人只好在附近山上转悠,好不容易找了个不大的洞子,钻进去住了下来。

从这天起,王守仁被两个仆人陪伴着在驿站旁边的小山洞里安了家,每天三碗野菜粥当饭食,一两个月未必见一次荤腥,倒不是王守仁袋里没有银子,而是龙场驿站被隔绝于世界一角,与天下不通消息,有钱也买不到肉吃。

石洞虽然不像草棚子漏雨,可洞里照样湿冷难耐,王守仁这个公子哥儿本来身体就弱,在山洞里住久了,只觉得腰酸骨疼,浑身从里到外都像发了霉,说不出的难受。

然而最让王守仁受不了的,还是那无边无际可怕的孤独感。

龙场驿是官府和土司取得联系的地方,可官府管不了土司,土司也不与官府打交道,所以龙场驿站虽然养着二十三匹驿马,却一年到头没有一件公事。贵阳城里的汉人嫌龙场偏远,没人到这里来,深山里的苗人又嫌龙场离贵阳城太近,也不肯来,于是驿站里除了那个闷声不响的驿卒,就剩下王守仁主仆三个。

王祥、王瑞都是王华亲自为儿子挑选的忠仆,办事妥当,为人勤谨,来龙场的路上他们把王守仁伺候得很好,在龙场住下之后一开始也能尽职,可这两人也没想到龙场竟是这么个鬼地方,时间稍长,王祥、王瑞也受不了,虽然不至于弃王守仁而去,可言语中没了早前的恭敬,手脚也不那么勤快了。衣食方面渐渐照顾不周,王守仁说他们几句,这两人就摔盆砸碗,做脸色给主人看。

此时此地,王守仁奈何不了这两个仆人,只能忍气吞声,烦闷了就到深山里乱走。有一次走得远些,竟在林子里发现一座苗人的寨子,这时候的王守仁寂寞得要发疯,见了人就想往前凑,哪想守寨的苗兵见他是个汉人,老远就大声吆喝,端起弩机吓唬他,王守仁赶紧跑了回来,以后再也不敢到苗寨去了。

驿站上无人与他说话,苗寨又去不得,王守仁走投无路,想起年轻时曾经跟着道士学过打坐的法门,就每天在山洞里学着打坐,本意是静心凝神,寻一个尘世外的出路,哪知心浮气躁,越坐越烦乱,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一时恨刘瑾迫害他,一时怨皇帝不能体谅他的忠心,被人无辜毁弃,还要受这无边的苦难,每念及此愤恨欲狂,在山洞里指天骂地,甚至一个人跑到老林子里去骂皇上,骂奸党,恨到极处痛不欲生,难免大哭一场,骂够了哭完了,一回头却又想起远在南京的父亲,在家等他的妻子,想起自己在深山里受罪,孝亲不能,温存不得,苦不堪言,肝肠寸断,回想二十年寒窗苦读,只读出“忠孝”两个字来,现在忠而见弃,孝亲不能,被贬深山,隐居不得,这一辈子已经毁了,心里那份沮丧颓废实难用语言形容。

就这么在龙场驿站苦熬了小半年,王守仁只觉得身子虚弱不堪,精神萎靡不振,一天到晚灰溜溜的,心里总有几回想到“死”上头去,一时想着到树林里上吊,一时想着干脆拿起柴刀抹脖子,只是拿起绳,摸过刀,却下不了这个狠手,又退缩了。于是自怨自艾,觉得身虽偷生,心却已死,就偷着给自己住的山洞取了个名字叫“石棺材”,嘴里不说,心里却时常暗暗诅咒,恨不得生一场大病,或者出门碰上虎狼,立刻死了才痛快。

就在这孤独、苦闷与绝望之中,王守仁写了那首著名的《去妇叹》:委身奉箕帚,中道成弃捐。苍蝇间白壁,君心亦何愆!独嗟贫家女,素质难为妍。命薄良自喟,敢忘君子贤?春华不再艳,颓魄无重圆。新欢莫终恃,令仪慎周还。

依违出门去,欲行复迟迟。邻妪尽出别,强语含辛悲。陋质容有缪,放逐理则宜;姑老藉相慰,缺乏多所资。妾行长已矣,会面当无时!

妾命如草芥,君身比琅玕。奈何以妾故,废食怀愤冤?无为伤姑意,燕尔且为欢;中厨存宿旨,为姑备朝飱。畜育意千绪,仓卒徒悲酸。伊迩望门屏,盍从新人言。夫意已如此,妾还当谁颜!

去夫勿复道,已去还踌躇。鸡鸣尚闻响,犬恋犹相随。感此摧肝肺,泪下不可挥。冈回行渐远,日落群鸟飞。群鸟各有托,孤妾去何之?

空谷多凄风,树木何萧森!浣衣涧冰合,采苓山雪深。离居寄岩穴,忧思托鸣琴。朝弹别鹤操,暮弹孤鸿吟。弹苦思弥切,巑岏隔云岑。君聪甚明哲,何因闻此音?

王守仁一生写诗无数,其中最动情的大概就是这首,而写得最糟糕的也是这一首。在这诗中,王守仁竟把自己想像成一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小妾,自称命如草芥,卑贱得连向皇帝哀告讨饶都不敢,那份欲去还留恋恋不舍的心意,看得人好不恶心。

在诗的最后,王守仁已经连寄物伤情都做不到,而是直端端地写起他自己来了。“冈回行渐远,日落鸟群飞”,“离居寄岩穴,忧思托鸣琴”,这哪是什么“弃妇”?分明是王守仁在龙场见的景致,在那口“石棺材”里过的日子。所不同的是,此时的王守仁手里连张琴也没有,否则真的弹一曲《别鹤操》,啸几声“孤鸿”,就更有江南高士的悲戚风味了。

自伤自怜的人眼界最窄,根本看不到身边事。王守仁虽然在龙场待了半年,却还不知道与他朝夕见面的驿卒叫什么名字,苗寨他去过一两次,怕苗人害他,不敢近前,只是远远看着,指望着从中借点儿人气,可走在路上偶尔遇见苗人,他却嫌这些人肮脏粗蠢,避之犹恐不及。王祥、王瑞两个人天天伺候着他,虽然不怎么恭顺,好歹不离不弃的,可这两个仆人平时过的什么日子,王守仁却从来不问,每天只知道自哀自叹,就像温水锅里的一条鱼儿,翻来覆去地一遍遍煎熬自己。直到有一天早上王守仁发现王瑞躺在地上哼唧着起不了身,用手一摸,额头火烫,才知道王瑞生病了。

王瑞病倒了,自有王祥照顾他,王守仁自己连粥也不肯煮,衣服也不会帮着洗,最多每天早晚看看王瑞的病势,随便问他一声,其实并没上心。哪知过了两天,王瑞的病还没好,王祥竟也病倒了,到这时候王守仁才知道害怕。

龙场这地方是个绝地,潮热氤氲,瘴气横行,毒虫遍地,没有东西吃,连喝的水也不干净,请医用药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在这个鬼地方只有世居于此的土人活得长,外面来的汉人实在很难适应,俗称:“入山一月即病,病后三日即死,死后一日即朽。”这些惨事王守仁亲眼见识过,不由得不信。

现在王祥、王瑞两个都病了,整日高烧不退,躺在地上起不来,王守仁也不知道他们生了什么病,心里胡思乱想,认为必是受了瘴气,却不知如何治疗,只能闷在“石棺材”里着急,到后来才慢慢想到,病人总要喝点稀粥,好生休息调养才行,急忙跑出去给两个仆人生火煮粥。做这样的事对王守仁来说是平生第一次,光是生火就搞了个把时辰,把自己熏得脸色如鬼,忙忙叨叨地不知费了多少力气,好歹把一釜粥熬熟了,自己顾不得吃,急忙进洞来喂两个仆人吃粥。见他们吃了热粥稍稍发了些汗,人也有点精神了,这才放下心来,顿时觉得自己肚子饿了,也盛了一碗粥吃。

从这天起,王守仁被龙场这鬼地方逼着学会了照顾别人,每天在山洞内外跑进跑出,对王祥、王瑞嘘寒问暖,仆人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也是王守仁拿到溪水旁去洗净,在洞外的石头上晾干。病人身子虚,每天两碗稀粥太清淡,王守仁只得跑到驿站去求驿卒,弄几片腊肉切了放在粥里煮,让两个仆人能尝点荤腥,又学着别人的样子出去摘野菜,采回来一捆子,让王祥看了一眼,大半是不能吃的杂草,好容易拣出几棵菜来,也都切了放在粥里煮,让两个仆人换换口味。

一连几天,王守仁忙得像滚地陀螺,双眼一睁就手脚不闲,到晚上,病人睡熟了才能打个盹儿。就这么苦撑了些日子,王祥、王瑞病好了些,已经能起身了,只是身体仍然虚乏,没力气走动,整天灰溜溜地坐着发愣,一开口就说起家乡的事,难免长吁短叹,王守仁知道病人更易恋家,自己是个犯罪的人,困在龙场无可奈何,这两个仆人没有罪,却被自己拖在龙场有家难回,心里过意不去,就搜肠刮肚引出些话题来,免得这两人总往坏事上想。

可王守仁是个读圣贤书的人,肚子里除了经史子集就没有别的货色,一张嘴总离不开“子曰诗云”,两个仆人只勉强认得几个字,一本正经书也没读过,王守仁说的话他们听不懂,也不爱听。没办法,王守仁只得把早年读过的几本笑话集从脑子里翻出来,编些杂七杂八的笑话逗仆人一笑。或者跟两个仆人一起唱唱家乡小戏,听他们说些家里的琐事。天气好的时候,三个人就在洞外坐着,随口说些家长里短,有问有答,有说有笑,倒挺惬意。

不知不觉地,龙场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了。等王祥、王瑞的身子彻底好了,又能做事了,王守仁回头一想,忽然发现已经有个把月的时间没写过诗,没骂过刘瑾,甚至连家都没怎么想起来了。

对王守仁来说,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放下身段,实心实意地为别人着想。如果王守仁还是礼部侍郎的公子,朝廷里的六品主事,他永远不会这样做。而现在,就在这坟墓一样孤寂的龙场,在煮粥、洗衣、说笑话、唱小曲的过程中,王守仁感受到了自谪居龙场以来所未有过的充实和快乐。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