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悠悠童年
婚后,罗树培一家住在林家巷。跟当年所有的老街巷一样,林家巷窄窄地,也不长,却是城中四通八达之地,沿街店铺林立,熙攘繁荣。这里出售的丝织物品很是抢手,尤其是丝织绉帕,厚实又柔和,即可当包头帕,又可做衣料,远销云贵康藏等边远地区,甚至出口缅甸等国。
每天,罗树培沿街步行到衙门,敷衍一些公务。衙门也跟军营一样,有三六九等之分,罗树培以营长的身份归零起步,也并不是那么好混的。但是小家庭的圆满让罗树培很知足,相比同龄乡人,他显然是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
日子如行云流水,罗树培夫妇先有了一女,紧接着又添了一儿。望子成龙,罗树培与天下父母一样,期盼儿子将来有出息,能够平安富贵,因此取名罗子富,这也是罗哲文的本名。杨家人口众多,杨氏有兄弟姐妹八九个,因此小哲文一生下来就有众多舅父、姨母的呵护照看。小哲文眉清目秀,粉嫩可爱,在大家庭里备受宠爱,常常是你塞糖块我给糕。热闹的林家巷犹如万花筒一般,展现着世俗生活的温情。在晃动铃铛的幼小年龄里,小哲文依偎在亲人的怀抱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
一双儿女渐渐长大,杨氏包揽了一应家务事,至于娘家的店铺也少有闲暇顾及。罗树培平时也有些应酬,但由于缺乏背景,文化程度也不高,显然很难在衙门里有所发展,再加上跟富裕的妻兄妹们的横向比较,心情难免惆怅。日子久了,罗树培竟萌生了归隐乡间的想法。夫妇俩合计良久,心情不免沉重,从繁华之都搬到穷乡僻壤,重新开始农耕生活,从生活设施和条件上说是不利于抚育子女的。但罗树培向往的是自由的新生活,对此贤惠的杨氏也依从丈夫的搬迁之举。
罗哲文两岁那年随父母搬到乡下。父亲用多年积蓄,在离宜宾两百里的柳家镇附近的余家坳,买下了10多亩土地。曾威震全军、衙门当差的罗树培重事农活,内心里有无限感慨。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立门户,因此罗树培在精神上是自豪的。杨氏虽然没种过田地,但很快便在这处世外桃源忙乎起来。夫妇俩春播夏耕,秋收冬藏,也放牛、喂猪和养鸡,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子。时间一长,附近村民们都知道罗树培一家。罗树培为人厚道,知书达理,乡亲们对他很有好感。农闲时,罗树培会被请去镇上的茶馆里,给人主持公道,凡事经他一解就和,因此深得乡亲们的信任。
结束一天的农活后,在夜光下看到孩子熟睡的面容,罗树培想得更多的是儿子的前程。罗树培经历人生沉浮,深感读书的重要性,唯此才能在社会上有所作为。因此,他空闲下来就把宝贝儿子抱在膝头,教他识字背书。转眼小哲文3岁了,罗树培便毫不迟疑地送他上了村里的私塾。
安宁的余家坳,每天清早可见学童三三两两去上学,那个最矮小的身影便是小哲文。
旧式私塾规矩谨严,日常学习和生活都非常有规律,这也是对蒙童的苛刻考验。小哲文拜过孔老夫子像和先生后便正式入学。学童在大课堂一起学习,年龄不一,所学不同,童声阵阵。私塾课程遵循先易后难、循序渐进的原则,学童先识方块字至千字左右,再教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幼学琼林》等杂书,然后才能读四书五经。除读书背诵外,就是习字课,从先生扶手润字开始,再描红,描影,进而临帖。学童粗解字义后,则教以作对,为学习作文做准备。
村馆里的先生当然是熟读经书的儒生,管教非常严格。先生正襟危坐,学童挨个把书放在先生桌上,然后侍立一旁,恭听先生口授后再复述,其后回到座位上朗读并背诵。一对一的教学杜绝滥竽充数,如若过不了关,自然会遭到揪脸皮、揪耳朵和打手心等体罚。
幼年上过私塾的罗树培,非常认同私塾的教学方式,每天晚上还在油灯光下督促儿子的功课。经过一个漫长的白天,晚上对着书本难免犯困,小哲文不时会遭到父亲的一顿训斥。平时写字课上如果红圈圈少了,回家也自然会有所惩戒,小哲文会乖乖地伸出手心忍痛挨打。
小哲文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个头还没课桌高呢。虽然在年龄和心智上都不占势,但也像模像样地背书习字,在“人之初,性本善”的吟唱中,在“颜筋柳骨”的习书启蒙中,不断汲取传统教育的养分。虽然近代教育还没有完全覆盖广袤的四川大地,然而小哲文却能够幸运地在落后山区打下传统文化的基础,练就了一身扎实的“童子功”,为他日后在古建筑领域遨游增添身手。
闭塞的余家坳终日吐纳着古老的传统文化,但是新式教育的涟漪终将波及。
20世纪前后,整个中国大地剧烈动荡,面临着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和社会各方面的全面而深刻的转型。阶级矛盾、民族矛盾,以及西方思想与传统观念的冲突,激起了民众,尤其是知识阶层的思考和追求。有识之士喊出了“实业救国”、“教育兴国”的口号,要求废科举、兴学校,改变旧的教育体制。1898年,尊经书院正式增设了天文、测算、中外交涉等新学课程,其影响波及四川盆地的角角落落。1901年,清政府推行教育新政,四川各地新学更如雨后春笋。此后历任四川总督都非常重视创办新式教育,积极派员出省出国学习取经,创办各种类型的师范教育,其发达程度当时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
镇上的茶馆里,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罗树培虽然解甲归田,但他审时度势,认为旧私塾的改造迫在眉睫,接受新式教育不免是件好事。新式学堂终于在村头开办起来,开明的父亲当即给儿子报名。5岁的小哲文背起书包,开始接受新旧课程兼备的小学教育。
知识与观念的启蒙带给孩子们全新的课程,学堂设置众多科目,如社会、自然、算术、美术、音乐等等。小哲文上过两年私塾,底子不错,虽然还是比同学们小,但是接受新东西起来还是很快的。当然,国语课程的修习仍是重点,每天的大字还得继续练习。传统文化与新知识相结合,偏僻山村与新世界相碰撞,为小哲文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小哲文日渐长大,也很懂事,放学回家便帮助大人们干些活儿,让父母亲很是欣慰。跟繁荣的林家巷比起来,余家坳实在很荒凉,却是孩子眼里的开心乐园。在田头玩耍,小溪捉鱼,上山摘果,还有那青青竹林漫山遍野地等着他们。翠色欲滴的竹林和山山水水相映衬,静谧深邃之中,有壮志凌云之势。小哲文最爱跟小伙伴们一头扎进去,似如轻舟荡漾在竹海中。乡间虽然物质匮乏,却是孩子们想象力蓬勃之地。小哲文他们在竹林子里穿梭,捉迷藏,吹竹叶,编织竹玩意儿……孩子们一道就地取材,席地而坐,竹篾在手间翻飞,竹陀螺、竹扇子、竹篮子、竹蜻蜓等等,样样有趣好玩。小哲文顶爱琢磨,怎么编织才能让竹陀螺转动得灵光,竹蜻蜓如何在双手的协助下飞得高远,竹扇子疏密编法是否跟风力关联……有时他会花上好几天时间做一只竹蜻蜓,做了拆,拆了做,做了一只又一只。当双手轻轻转动,竹蜻蜓飞起来了,稳稳地飞向半空,小哲文便欢快地跳着喊着,呼啦啦哼着欢快的旋律。
在学堂里,大家都很喜欢小哲文,这个大眼睛的孩子虽然话不多,但功课大都不赖。小哲文的动手能力特别强,美术课、劳作课都有不错的表现,他的竹制小玩意儿让先生都爱不释手。小哲文发展全面,当然得益于罗树培长远的培养打算。早年给孩子上私塾时他就决定长学,不像当地大多数的家长想着短学,只求孩子日后能够识些字、记个账、写副对联即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哲文既有传统私塾的滋养,又有现代学堂的熏陶,学养明显比同学高一筹,成了山村颇有名气的小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