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谷胡同日记

豆谷胡同日记

方竹素描

方竹手书爸爸诗

方竹手书爸爸诗

1975

1975年3月10日

一九七二年底,我从爸爸的文化部五七干校先回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给了我一间十四平方米的小屋。两个月后。奶奶回京,1975年初,爸爸从干校彻底调回北京。冬天,插队的哥哥姐姐回京探亲,出版社没再给房,五六个人塞在这间小屋里,晚上睡折叠床,早上起来收床、收椅子,所有物体大都处于临时状态,只有墙角一张单人床白天不拆,供奶奶睡觉。

今天中午,姐姐的几个插队朋友来串门,进屋见家里拥挤不堪,爸爸棉袄没有罩衣,正趴在桌上睡觉,大概他们的家都没这么狼狈,他们明显用陌生的、优越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清醒地扫视着潦倒的爸爸。听到人声,爸爸睡眼惺忪地抬头,从下往上懵懂地、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人。

1975年6月

我们挤得实在喘不过气,经向社领导反复请示,终于同意我们住进旁边一间庞大的黑洞洞的半地下室。那是一间常年堆煤从不住人的黑屋,土鳖、爬虫在黑漆漆的地上爬来爬去。但屋子很长,可以隔成三间,我们将墙用大白粉刷,晾了几天,就往里搬东西,在外间屋富富余余摆下爸爸的一张破书桌、单人床和一个哥哥用钉子钉的书架;在最里面的那间摆了我的床、桌子,中间用两张大方格床单隔出一个堆杂物的空间,爸爸住外面,我住里面。

今天,我们搬进去,爸爸高兴地拍着单人床说:“终于有一张自己的床了!”

爸爸又摸摸书桌和桌前的椅子,已过了五六年没有书桌的日子,即使如今书桌放在没窗的地下室里,也比没有强多了,爸爸颇欣慰,兴致勃勃地挂上他最喜欢的对联:“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又去花市新华书店买回一座小白鲁迅石膏像,尊敬地放在书桌正前方。

地下室有门没窗,两扇对开的门,开在通往前后院的小过道,除严冬房门紧闭,一年三季门都敞开采光,挂半截门帘,光从门帘下射进,将近中午时,靠门的这部分空间短暂地处于半明半暗中。但是一间本来毫无内容的空房,忽然有了床、桌,椅子依恋地靠着桌子,桌上有纸、砚、书、笔筒,四周立刻弥漫温馨气息,人的气息,这真是很奇妙的。

1975年6月6日

今天,爸爸笑着说:

“周总理对尼克松说:‘你的手跨过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跨过了没有交往的二十五年。’这话说得真好,尼克松说他久久不能忘记。”

1975年8月

黑屋尽头我住的那端,是一堵半米厚的墙,倒是有个四十公分见方的小窗可透点天光,日出时盛满一小窗光明,方方正正摆在那儿。光散不开,成了被拘在厚墙中的一块方形的光的模块,更像个监狱窗户了。

下午明亮时,我有时会对它凝神细看,约下午三四点光景,那块光明奇迹般地活跃起来,大概太阳与墙的角度终于走成一百八十度,光可舒展地射入房中,形成一条光柱,似深海透进一束光,光柱中舞动着数万亿的水分子,也就是成千上万的尘土,人可以在这光柱中读二十分钟书。

这线微弱的光三米外就消失了,即使白天,爸爸住的那边也是昏茫暗淡,几件简陋的家具铺着塑料布,永远隐没在黑暗的朦胧中,此黑屋父亲命名为“天问楼”,白天在屋里也可以洗相片的。

小窗外对着另一个院子的另一家人,这是一家老北京人,一老一小总互相大声咒骂,每每安静时,小窗外会突然骂声骤起,语速急促、花样翻新的市井骂声像一颗颗炮弹投入小窗。我从未听过如此粗俗不堪的恶言恶语,老不像老,小不像小,令我生理上极其痛苦不安,堵上耳朵还直钻进耳膜。

骂声和阳光都到不了爸爸那边,他偶然到里屋听见会诧异地笑着摇头:“哎呀,在骂什么?老听这些,觉得活着都没意思了。”

我说:“一天到晚都是这些污言秽语,听完一天都缓不过劲来。”

爸爸笑笑,没再说什么就又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1975年8月23日

一小团明亮的台灯光下,爸爸常伏案到深夜,我有时半夜醒来,他巨大的身影还映在墙上,常一两小时不动。我起床悄声问:

“阿爸,怎么还不睡?”

他会笑容可掬地转过头说:

“哎,就睡就睡。”

又很友好地向我点点头。

1975年9月23日

今天周日,艳阳天,上午十点多,小院很安静,爸爸正在书桌前灯下看清人笔记,后院的唐奶奶——文学出版社总务科长唐同志的妈妈忽然一撩门帘进来了,她忙活了一早上,利用做午饭前的空当,来找爸爸聊天。她一肩高一肩低,穿蓝色大襟衣服,小脚,笑呵呵地径直走来,爸爸忙请她坐下,把清人笔记扣桌上,转身面向她,听唐奶奶滔滔不绝聊家常:

“您猜怎么着,我今天早上烙的葱花饼忘了放盐,您说我怎么这么糊涂,孩子他爸也不说,就这么淡了吧唧吃完走了。”

唐奶奶说完自个儿咯咯笑起来,爸爸和她一起笑,以示呼应。

唐奶奶是家庭妇女,识一些字,爱拿起报纸贴着眼睛看看大标题,人开朗,爱说话,她又说起她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爸爸陪老人聊了一个多小时,全是她家各项日常事务、每人对饭菜的态度,看到爸爸不断地笑,气氛热火朝天,唐奶奶越发兴致勃勃,聊完儿子聊孙子,直聊到中午十一点,她才“哎哟”一声说要回去做饭了,她站起告辞,抹一把脸,驼着背,笑呵呵地走了。

我知道爸爸耳背,问:“唐奶奶说话这么快,你听清了吗?”

爸爸笑着摇头:“一句也没听清,好像烙了两张饼什么的,是不是?”

我哈哈笑:“那你还老点头,好像听明白了。”

爸爸笑:“哎,要有礼貌嘛。”

我说:“阿爸,你说唐奶奶怎么那么爱和你聊天呀,一有空就跑来。”

爸爸说:“不知道。”又调侃:“嗯,和我友好嘛!”

1975年9月26日

今天,五叔来看爸爸,中午我叫他们去那间小亮屋子吃饭,五叔笑着往里屋深处走,说:“我要看看小竹住的地方。”

我贴墙睡张单人床,凑合铺了一张不知哪儿来的双人床凉席,一半凉席只好竖在墙上,还歪歪斜斜吊了个小蚊帐,我见怪不怪了,五叔一看,说:

“哎哟,简直惨不忍睹!”

跟在他后面的爸爸笑笑地说:

“走,去吃饭。”

五叔边往外走边感慨着:

“哎呀,这真是!”

我不知说什么,只好狼狈地笑着跟着出来吃饭了。

1975年9月28日

晚饭后,我刚到黑屋看了会儿书,停电了,天赐良机啊,可以一门心思与健谈的爸爸聊天了。

我忙跑去坐在爸爸床边,爸爸笑说:“有张画什么也没有,就是用墨全部涂黑。”问他画的什么?他说:“内容多得很,是大年三十深夜子时,非洲大森林里,黑人行走图。”

我一下笑了,说:“阿爸,还记得干校背诗吗?那是在乡村星空下,干校家属连父亲给女儿背诗图,那些长诗,我都是听你背记下来的。”

黑暗,在黑屋中温暖地汹涌着,彻底的默然,落在粗糙不见天光的黑屋,升腾出神秘的氛围,我颇兴奋,正值青春,对李白着迷至极,我说:“阿爸,给我背李白的诗啊?李白的诗太好了!”

爸爸笑说:“那真是好,你看这首《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我背给你听啊。”

爸爸悠哉地背: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

(爸爸将“秀出”语气加重。)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

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

(“倒挂”二字又语气加重。)

迥崖沓嶂凌苍苍。

(“迥崖”,拉开距离;“沓嶂”,稍紧凑;“凌苍苍”,短促干脆。)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这时,爸爸把声音柔和地提高。)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爸爸的声音随诗的旋律和意境而奔腾,他说:“你看,文字的色彩极其明亮,李白的诗充分显示盛唐景象,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那种大刀阔斧的形容,仙气袭人。”

爸爸一唱三叹地背: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爸爸的声音转成欢快的进行曲速度。)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爸爸的声音像水的涟漪无限地荡开。)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爸爸的声音紧密配合诗的节奏,转而铿锵。)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爸爸的声音又从云天之上回荡下来。)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然后是全诗的高潮。)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最后两句似道闪电,照亮黑屋,我见到书桌,桌上的笔墨纸砚、墙柱、炉子、烟筒、爸爸都在亮光中欢笑。

爸爸笑说:“杜甫一生写过好几首怀李白的诗很深情,譬如这首《天末怀李白》。”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爸爸说:“杜甫非常惦记李白,殷殷问候,还有《梦李白二首》开始就是:‘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真是动情啊,许多有名的句子都出在这里:‘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还有那首《不见》。”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爸爸说:“当时李白牵涉到一个案子里,很危险,被流放。还有一首,听这名字就深情啊——《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都是心心念念地想着李白,李白写杜甫的就很少了,好像就有一首,感情淡淡的,李白写孟浩然的倒是好几首,很动情的:‘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那首《送孟浩然之广陵》脍炙人口。”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没一个字写思念,全是借景,前两句写孟浩然的风流飘逸,后两句写他站在江边,一直看船消失在天尽头,那种惜别思念之情!李白写杜甫的诗少可能也和年龄有关,杜甫比李白小十岁左右,李白比孟浩然小十一岁,一般来说,年少的怀念、崇拜年长的多一些吧。杜甫的诗的另一种味道,如这首《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爸爸插语:“参星商星永不见面,比喻人见面难啊。”下面爸爸声音变得轻松、含笑、幽默。)

……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结尾,爸爸用深沉而悠扬的语调结束。)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爸爸笑说:“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欢乐,明天又分别,恐怕永不再见。还有著名的《兵车行》,那真是凄凉啊!”爸爸十分感叹地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爸爸插话:“哭声惊天动地呀。”)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爸爸说:“去时还不到十五,要里正代为裹头,回来时头发都白了。”随后,爸爸加重语气,每句诗仿佛嵌入他呼吸中,须努力才能吐出来。)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

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最后,爸爸放慢声音,情感重而声音轻缓。)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我叹息:“太可怕了,唉!”

爸爸说:“可怕吧?杜甫的《丽人行》就很有意思了,杜甫也能写这类诗,李白写的美人都是天上的美人,飘飘欲仙,杜甫写地上的美人,一派人生高贵气象。”

爸爸用舒缓的声音笑盈盈地背: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爸爸说:“姿态浓艳、神态高远、端庄贤淑的贵夫人,写出美人的日常神情,这在诗中还是很少的,底下也很美啊!”)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虽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我也能感到爸爸用手在头上比着“翠微叶”的样子,又用手在腰间模拟着“珠压腰衱稳称身”的形态,爸爸继续下去: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爸爸笑:“都是山珍海味。”)

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爸爸笑说:“忙着飞马送各种珍稀佳肴。”)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爸爸说:“这首诗好吧?像工笔素描一样细致,写杨家姊妹的得势,杨国忠的威风,宫廷里外是人来马往,一派奢华。然后又说到岑参的边塞诗。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爸爸笑:“‘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这是多么恐怖的景象!”

接下来爸爸仿佛隔着千年,遥望见金戈铁马,滚滚烟尘,甚为动情: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爸爸插话:“风像刀子一样,马脸能割破,这是什么样的环境!”他接着背: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爸爸背完,一片静默,我嘘了口气说:“唉,这种条件人怎么活啊!”

爸爸说:“那时边疆自然条件十分恶劣,恐怕现在也好不到哪去,就是新疆啊,十六七岁,就被放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小时候,满地嬉跑打闹,哪会想到长大的艰辛,你看,岑参的另一首诗《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天寒地冻,马蹄都冻脱了,这要零下多少度啊!”

爸爸又说到元稹的诗《遣悲怀三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爸爸说:“妻子在时,他很穷,现在有钱了,妻子又不在了,五叔有句话:人,都是草草收场。细想想,惊心动魄啊,谁都以为自己的日子长得很,未来要做这个,做那个,有很多规划,但谁临终前也不会认为该做的都做了,你要问他,准会说,这个没做,那个没做。从这意义上说,人,都是草草收场。推广开来,没享过福就死了,在享过富贵的人眼里,也是草草收场了,下面这段更有名了。”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爸爸说:“悼亡诗词除了苏轼的‘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就是元稹的这首感人了,就写日常生活,平时谈谈笑笑说死后怎样,当时并不当真,如今俱成现实!底下还有一首。”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爸爸说:“每一句都是悲从中来啊!”

我们笑啊,谈啊,黑屋突然大放光明,来电了。

爸爸立刻笑眯眯地站起,说:

“好,不说了,我要活动一下了。”

爸爸出去了,留下明亮而静悄悄的黑屋。

1975年10月

每天晚饭后,我们洗碗收拾,爸爸立即回到黑屋,坐在终于专属于自己的桌前,享受晚饭后的宁静,他拿过桌上的扑克牌,兴致勃勃地玩接龙。冬天,他穿着中式棉袄,套中式罩衣,玩牌前他总把桌子擦干净,棉袖子在桌上蹭来蹭去也不脏。

我笑:“阿爸,天天玩,有这么好玩吗?”

他笑眯眯地向我点点头说:“很好玩的!”

一边不停地忙着将牌从那边接过来,又从这边接过去。

1975年除夕

今天晚饭后,中华书局的沈玉成同志来看爸爸,他们在干校相识,彼此十分投缘,要一起守岁。他们围着熊熊火炉,吃瓜子花生,喝热茶。沈玉成清秀儒雅,较瘦,戴眼镜,才气外露。爸爸频频给客人添茶,他们黑色身影投射在墙上,被炉火烘烤着,暖洋洋的。

两人都满面春风,纵谈古今中外:古希腊哲学、苏格拉底、中世纪、十字军东征……勃兰克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那是爸爸最喜欢的书;还谈到黑格尔、康德、罗曼·罗兰和《约翰·克利斯朵夫》,谈完某观点,爸爸常兴奋地搓手,问:“阁下以为如何?”然后又谈竹林七贤、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贺、王维、苏东坡,室内充满此起彼伏的笑声;又谈元、明、清,趣闻就几乎没有了,全是杀戮、充军、宁古塔,凄风惨雨;又聊文坛上各种人和事,很多人是他们的朋友,沈玉成有一句话我印象挺深,他说:“嘿,有多大本钱犯多大错误!”

爸爸笑着点头说:“对,对。”

沈玉成凌晨一点半才意犹未尽地站起告辞,爸爸送客人到院门外,我也去送,爸爸在院门口台阶上欠身向他告辞,他也向爸爸欠身。刚下完小雪,沈玉成站的地方旁边有洼雪水,他打招呼时,差点踩到水里,他跳过去,又呵呵地笑着向爸爸挥手,又向我欠欠身,他的笑声在万籁俱寂的胡同里清晰地低低地传开。

我们转身回家,爸爸边走边看表说:“呦,都快两点了,赶快洗洗睡觉!”

我说:“阿爸,你们真能聊!”

爸爸说:“呵呵,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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