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是什么?——从李白的《同友人舟行》谈起
一
唐代大诗人李白(701—762)有一首题为《同友人舟行》的五言古诗,有一种版本在后面加上“游台越之作”。全诗如下。
楚臣伤江枫,谢客拾海月。
怀沙去潇湘,挂席泛溟渤。
蹇予访前迹,独往造穷发。
古人不可攀,去若浮云没。
愿言弄倒景,从此炼真骨。
华顶窥绝溟,蓬壶望超忽。
不知青春度,但怪绿芳歇。
空持钓鳌心,从此谢魏阙。
这首诗的整体所言清楚明白,并无歧义。正如“游台越之作”所示,像“楚臣”屈原一样被逐出中央政界的李白,与友人泛舟游玩于台州(今浙江省临海县)、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一带,看到天台山映在海中的“倒景”,想去炼一炼道家的所谓“真骨”。全诗表达的就是这种心境。笔者在此认为有必要进行一番探讨的问题之处,是关于诗中第二句“谢客拾海月”的解释。
关于这一句,《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二十引宋人杨齐贤的注,云“谢灵运诗:挂席拾海月”。清人王琦在《李太白全集》中,先引《宋书》里的“谢灵运,小字客儿。故诗人多称为谢客”这一出处不明的注,然后更详细地引用了谢灵云的这首诗,“其《游赤石进帆海》诗有云,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可以说,关于李白这句诗的出典,诸家意见没有分歧。谢灵运的《游赤石进帆海》,可能是他去永嘉郡(今浙江省永嘉县)一带名为“赤石”之地游玩时,再远行一步,开船出海之际所作的诗。此诗载于《文选》卷二十二的“游览”类。全诗如下: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
周览倦瀛壖,况乃陵穷发。
川后时安流,天吴静不发。
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
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
仲连轻齐组,子牟眷魏阙。
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
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夭伐。
如果“赤石”就是现在浙江省永嘉县一带的地名,那么正是李白前去的方向。而且,两首诗中都有“穷发”、“魏阙”等相同的用词,这亦表明,李白的诗是全面地以谢灵运诗为铺垫而作的。所以,在这里先来探讨李白的“谢客拾海月”所由来的谢诗第九、十两句“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
首先,《文选》的唐人李善注:“《临海志》曰:‘石华附石,肉可啖。’又曰:‘海月大如镜,白色。’扬帆、挂席,其义一也。《海赋》:‘维长绢,挂帆席’。”
其次,《文选》的六臣注,引用唐人吕向的注释,云:“石华附石生。海月如镜。皆中食,故采拾之。挂席则扬帆也。”
还有,《文选》卷十二收录的晋人郭璞的《江赋》中,在列举栖息于长江里的各种生物时,有“玉珧海月,土肉石华”之句,李善对此句注为,“郭璞《山海经》注曰:‘珧,亦蚌属也。’《临海水土物志》曰:‘海月,大如镜,白色,正圆。常死海边。其柱如搔头大,中食。’又曰:‘土肉正黑,如小儿臂大,长五寸,中有腹,无口目,有三十足。炙食。又曰,石华附石生。肉中啖’。”
六臣注中引用的唐人吕延济说:“并水虫蛤之属。”
顺便提一句,李善注释“海月”时所依据的《临海志》,也就是《临海水土物志》。《隋书·经籍志》史部地理类有“《临海水土异物志》一卷沈莹撰”,《旧唐书·经籍志》乙部地理类有“《临海水土异物志》一卷沈莹撰”,《新唐书·艺文志》乙部地理类有“沈莹《临海水土异物志》一卷”。此书片段可见于《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
综合以上诸种注释,可以得出结论,谢灵运诗中的“海月”,就是《辞海》(1980年,上海辞书出版社)里记载的这样一种生物:“Placuna placenta,也称‘窗贝’。瓣鳃纲,不等蛤科。贝壳近圆形,极扁平,薄而透明。放射肋及同心生长线极细密。壳面白色,壳顶微紫色;壳内面白色,有云母光泽。产于暖海中,五至七月间产卵。我国东南沿海常见。肉可食;贝壳古代建筑用来嵌门窗,以透光线。”
从《辞海》的记述可知,这是一种贝,圆形,状似满月。日语中称为tairagi。回到李白的诗,《李太白全集》的注释者王琦在引用谢灵运诗之后,又引来可能载于《本草纲目》里唐人陈藏器的《本草拾遗》,云“海月,蛤类也。似半月,故名。水沫所化”。这种说法稍有可疑之处,但是,总之,“海月”是栖息于海中的一种贝,这是没错的。
不过,在李白的“谢客拾海月”这一句中,“海月”究竟是否为这种贝,很令人怀疑。他的诗集里“海月”一词的用例有十处,这里不惮繁琐全部列举于下:
蓐收肃金气,西陆弦海月。《古风其三十三》
清辉照海月,美价倾鸿都。《古风其五十六》
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出自蓟北门行》
波光摇海月,星影入城楼。《宿白鹭州寄杨江宁》
海月破圆景,菰蒋生绿池。《新林浦阻风寄友人》
浦沙净如洗,海月明可掇。《江上寄元六林宗》
流目浦烟夕,杨帆海月生。《荆门浮舟望蜀江》
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
吹笙吟松风,汎瑟窥海月。《感兴八首其五》
暂且除去《同友人舟行》那一首,这里所举的九例“海月”,从诗的整体内容来看,与其解释为一种贝,不如解释为海上之月或映在海面之月更为妥当。只有《江上寄元六林宗》一首里的“海月明可掇”可能会稍有疑义。不过,这一句是来自《文选》卷二十七中魏武帝的《短歌行》,原诗为“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李善注“言月之不可掇,由忧之不可绝也”。张铣注:“相思之心如明月之光。谁能掇去?”这么看来,这句诗中的“海月”还是可以解释为海上之月。李白在《浔阳送弟昌峒鄱阳司马作》中有“人乘海上月,帆落湖中天”之句,这样的“海上月”,才正是他的“海月”。因此,李白到底知不知道“海月”一词有指一种贝的含义,这很值得怀疑。至少,他对“海月”一词所抱有的印象,是没有贝这个概念的。就连对谢灵运的“挂席拾海月”中的“海月”,他恐怕也是作为映在海上的月亮来理解的吧。所以,李白的“谢客拾海月”,不是拣贝,而应该解释为“拾起海上的明月”。
二
以上我们看到的谢灵运和李白两人对“海月”一词理解的乖离,是怎么发生的呢?查阅《骈字类篇》的“海月”一项,紧接谢灵运诗之后,是梁人江淹的《陆东海谯山集》,这是江淹被邀参加陆某主办的在谯山的集会时所作的诗。“谯山”,即焦山,是位于现江苏省镇江市东面浮在长江中的一座山,离海很近。全诗较长,但还是全文引用如下:
杳杳长役思,思来使情浓。
恒忌光氛度,籍蕙望春红。
青莎被海月,朱华冒水松。
轻风暧长岳,雄虹赫远峰。
日暮崦嵫谷,参差彩云重。
永愿白沙渚,游衍遂相从。
丹山有琴瑟,不为忧伤容。
诗中第五句“青莎被海月”里的“海月”,与“水松”相对,而“水松”是一种海里的植物,所以,这里的“海月”当然应该解释为一种贝。也就是说,江淹与谢灵运还拥有一个共同的知性世界,他们的知识背景是相通的。
可是,从六朝进入唐朝以后,情形大变。根据《骈字类篇》,在整个唐朝,将“海月”作为一种贝来歌咏的,只有晚唐诗人皮日休的《病中有人惠海蟹转寄鲁望》。全诗如下:
绀甲青筐染苔衣,岛夷初寄北人时。
离居定有石帆觉,失伴唯应海月知。
族类分明连璅,形容好个似蟛蜞。
病中无用霜螫处,寄与夫君左手持。
诗中第四句“失伴唯应海月知”的“海月”,与前句的“石帆”相对。“石帆”,在前面提到过的郭璞的《江赋》中,有“石帆蒙笼以盖屿”一句,注为“石帆生海屿,石上草类也”。同时,紧接的第五句中,有“璅”一词,这也出现在《江赋》的“璅蛣腹蟹”一句中,“璅蛣”是一种蚌。第六句中的“蟛蜞”,是生长在海边泥中的小型螃蟹。诗人将这几种东西放在一起,无疑证明“海月”是一种贝。不过,“海月”用于这种含义,终究还是特殊例外,正因此,《骈字类篇》把这首诗和其他的诗分开排列。
除皮日休的诗以外,《骈字类篇》中的其他二十余首唐诗,包括李白的诗在内,全部都应该解释为海上之月或海面之月。在李白之前,应该解释为海上之月的最早的诗,是初唐张说的《送王光庭》。全诗如下:
同居洛阳陌,经日懒相求。
及尔江湖去,言别怅悠悠。
楚云眇羁翼,海月倦行舟。
爱而不可见,徒嗟芳岁流。
由以上所述可知,“海月”,在六朝诗人的头脑中,不是“海”之“月”,“海月”是一种有机物,指栖息在海中的壳很薄的一种圆形的贝。可是,到了唐朝,“海月”分解成了“海”和“月”,二者重新组合,其结果就成了“海月”。初唐陈子昂的《感遇诗其一》,就显示了“海月”含义的这种转化过程:
微月生西海,幽阳始代升。
同是初唐的韦元旦的《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中有:
唯应西海月,来就掌珠圆。
李白的同时代人储光羲的《题陆山人楼》中有:
独见海中月,照君池上楼。
以上各句中的“海”与“月”都还是分开的,但作为一个意象,可以说已经成为一体了。
三
这里应该思考的问题是,为什么六朝的人们没有将“海”和“月”结合起来形成海上之月的意象呢?为了考察这个问题,先要探讨六朝人对“海”和“月”所抱有的印象。关于“海”,现已去世的吉川幸次郎先生的随笔《森林与海》(《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九卷)可为我们提供参考。在这篇文章中,吉川先生依据汉代刘熙《释名》里“海,晦也。主承秽浊。其色黑晦也”的说明来论述了这个问题:
不过,中国的情况有所不同。对于这个起源于平原中央的文化来说,海是距离最为遥远的存在,是怪物跋扈的黑暗世界。正因为如此,才说“海,晦也”。也正因为如此,才说“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即,中国文化的光芒不及之地,就被称为“四海”。在汉语里,至少在古代汉语里,“四海”这个词,没有我国能乐中“四海波浪平”这种歌词里所包含的平和安稳的语感。中国九州之外、粗野戎狄所在之地,那就是“四海”。
吉川先生的这一节说明,将古代中国人对“海”的感觉表达得非常准确。尤其应该注意的是,由于“海”对于中国人是一种遥远的存在,所以被视为“怪物跋扈的黑暗世界”。《文选》卷十二收录的晋人木华的《海赋》,很能代表六朝人对海的感觉,其中一节如下:
其垠则有天琛水怪,鲛人之室,瑕石诡晖,鳞甲异质。若乃云锦散文于沙汭之际,绫罗被光于螺蚌之节,繁采扬华,万色隐鲜。阳冰不冶,阴火潜然。熺炭重燔,吹炯九泉。朱焰绿烟,腰眇蝉蜎。其鱼则横海之鲸,突扤孤游,戛岩,偃高涛,茹鳞甲,吞龙舟。噏波则洪涟踧蹜,吹涝则百川倒流。
木华在这样描述海洋之后,感叹道:“惟神是宅,亦祗是庐。何奇不有,何怪不储?”
晋人孙绰在《望海赋》中,对海中生物带着一种神秘之感描述道:“鳞汇万殊,甲产无方。包随珠,衔夜光。玳瑁熠烁以泳游,蟕蠵焕烂以映涨。灵贝含素而表紫,蠳螺络丹而带缃。青甲芬飚以微扇,玄木杳眇以舒芳。”
齐人张融的《海赋》里也有“蟕蠵玳瑁,绮贝绣螺,玄朱互彩,绿紫相华”的描述。
总之,对于六朝时代的中国人来说,大海是种种未知的生物栖息之处,是一个充满奇形异物的世界。
那么,另一方面,对“月”的印象又如何呢?关于这一点,还是吉川先生的《杜甫与月》一文(《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二卷)能够提供参考。吉川先生以载于《文选》卷十三中的宋人谢庄的《月赋》为中心,分析了六朝文学中出现的“月”,得出以下结论:“将月色完全视为如此美好、清洁、健康之物来歌咏,并非只限于《月赋》,可以说是六朝人的文学对月亮所怀有的普遍感情”;“如果允许我下大胆的结论,在杜甫以前的诗人,从月色中好像没有感受到过不吉利不健康的东西”。
吉川先生的这个论断最重要的依据是谢庄《月赋》中的以下一节: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祗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
的确,在这里,“月”完全被歌咏为美丽清澄健康之物。
综合以上六朝人对“海”和“月”所抱有的印象,我们可以说,六朝人没有将“海”和“月”结合而成海上或海面之月这种意象,是理之必然。充满奇形怪状的生物甚至带有怪异印象的“海”,与完全美好清澄的“月”之间,二者无论如何也无法结合起来。“海月”一词,就这样被收敛入充满怪异印象的“海”之中,只可能落为一种贝类。
然而,唐朝的诗人们,将六朝人由于为“海”的观念所束缚而抱有的“海月”印象,转换过来了。由于找不到隋朝的用例,这种转换表现得十分显著而突然。那么,为什么进入唐朝以后,“海月”印象的转换成为可能呢?这可能因为,对于一般的六朝人来说,作为一种贝的“海月”,完全是由知识形成的概念。六朝人只是看到圆而白的贝壳与月亮相似,再加上“海”的印象,他们的实际感觉其实是很稀薄的,就这样接受了“海月”一词。可是,唐代的诗人们和今天的我们一样,能够感知的世界扩大了,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切断了关于“海月”的六朝知识的束缚,重新感知“海”与“月”及其结合而成的“海月”,于是,便有可能产生出“照耀于海上的月光”这种具有非常锐敏的感受性的意象。
唐代诗人们基于新的感性创造出新的意象,这一事实还可从侧面得到立证。例如,“江月”这个很普通的词,在《文选》中,只有宋人谢惠连写到,“亭亭映江月,浏浏出谷飙”(卷二十二,《泛湖归出楼中玩月》)。这里还只能看到处于萌芽状态的“映江月”一语。
到了唐朝,“江月”出现得不计其数。根据《骈字类篇》,最早是盛唐张谓《送裴侍御归上都》中的“江月随人影,山花趁马蹄”。
接下来是岑参《送严黄门拜御史大夫再镇蜀川兼觐省》中的“山莺朝送酒,江月夜供诗”。
不过,很可能比这更早,李白就已经使用了“江月”一词。他的诗集里有三例,其中一例为《望庐山瀑布其一》中的“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
另外,杜甫诗中也有四例“江月”,但没有“海月”。这些地方也显示出两人的差异,令人回味。
关于“湖月”一词,根据《骈字类篇》,最早是岑参《送羽林长孙将军赴歙州》一诗中的“驿舫宿湖月,州城浸海云”。可是,这个词还是李白用得更早,《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有“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谿”。杜甫没有用过“湖月”。
另外,“山月”即出现在山边的月亮,查阅《骈字类篇》,六朝诗中也没有这个词,最早是出现在初唐宋之问的《端州别袁侍郎》中,“客醉山月静,猿啼江树深”。李白诗中“山月”有六例。其中之一,就是最能表现他对月光之敏感的《静夜思》,“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杜甫诗中“山月”也没有出现过。
从以上举例可见,不单是“海月”,与“月”有关的其他词语,多数都是由唐朝诗人凭新的感性发现的。其中,李白以他对月光可以说是特异的敏感,扮演了唐诗新意象开拓者的角色。至少就与“月”有关的词语而言,从与杜甫的比较中,李白的这一点表现得更为显著。对于“谢客拾海月”中的“海月”,断定李白并没有想到一种贝,浮现在他头脑中的是海上或海面之月的意象,如果结合到他对月光的这种敏感,应该说这个结论绝非勉强。
四
在唐人皮日休的诗之后,还把“海月”当作一种贝来歌咏的,其中一例可能是宋人梅尧臣的《送李载之殿丞赴海州搉务》。这首诗是送别殿中丞李载之去海州(今江苏省东海县)赴任设置于此地的管理茶叶专卖的政府搉货务之职。
瓜蔓水生风雨多,吴船发棹唱吴歌。
槎从秋汉下应快,人忆故园归奈何。
世事静思同转毂,物华催老剧飞梭。
茶官到有清闲味,海月团团入酒赢。
《骈字类篇》将这首诗的第七、八句置于谢灵运、江淹、皮日休的诗之后,说“按,四诗所云海月,即江瑶柱也。本草释名玉珧、马颊、马甲”。如果照这种解释,最后两句的意思就是:作为茶叶专卖官员去海州赴任的你,反倒能够享受“清闲”之味;圆圆“海月”的美味,正好配“酒赢”(即螺壳酒杯)里的美酒。可是,只就此诗而言,“海月”也有可能是指映在酒杯中的海边的圆月。梅尧臣此诗作于至和三年(1056)五十五岁之时。这一年,他由翰林学士赵概、欧阳修等人的推荐成为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市)的国子监直讲,在这以前,应该没有去过海州。不过,他原本出身于安徽省宣城,尝过“海月”的可能性也存在。
再后来,在与南宋二分中国的北方金国,赵秉文有一首直接就题为《海月》通篇歌咏此物的诗:
东方云海何所无,千奇万怪雄牙须。
风腥雨卤懒下箸,尽与海月为仆奴。
沧波万古照明月,化为团团此大物。
混然别有一大虚,七窍不施斤斧力。
不辞支解充君须,照君胸中五车书。
清光半食入肝脾,雄文径欲诛蟾蜍。
一轮上下波心白,几误谪仙沦醉魄。
为君挂席拾沧海,海岳楼头斫冰雪。
从此诗看来,赵秉文似乎实际吃过“海月”。根据元好问编撰的《中州集》卷三中他的传记,赵秉文号闲闲,“论者谓,公至诚乐易,与人交不立崖岸,主盟吾道将三十年,未尝以大名自居。仕五朝,官六卿,自奉养如寒士,不知富贵为何物。盖学道所得云”。看来赵秉文既是金国文坛大家,同时又颇懂风雅,可以说是与“海月”之味相符的人物。
关于“海月”的味道,《重修政和证类本草》卷二十二的记载也许可以提供参考。“海月,味辛,平,无毒。主消渴下气,令人能食,利五脏。调中生姜酱食之,销腹中宿物,令易饥,止小便。南海水沫所化,煮时犹变为水。似半月,故以名之。海蛤类也。”
明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卷四十六的“海月”一项里,在其“释名”中,先说“玉珧、江珧、马颊、马甲”,然后引唐人陈藏器之说,再陈述他本人见解,“马甲、玉珧,皆以形色名。万震赞云:‘厥甲美如珧玉。’是矣”。李时珍还在其“集解”中叙述他自己的如下见解:“〔唐〕刘恂《岭表录〔异〕》云:‘海月大如镜,白色正圆。常死海旁。其柱如搔头尖,其甲美如玉。’〔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云:‘玉珧形似蚌。长二三寸,广五寸,上大下小,壳中柱炙食。味如牛头、胘、项。’王氏《宛委录》云:‘奉化县四月南风起,江珧一上,可得数百。如蚌稍大。肉腥韧不堪。惟中肉柱,长寸许,白如珂雪,以鸡汁瀹食,肥美。过火则味尽也。’”李时珍最后引用的《王氏宛委录》,可能是明人王世贞的《宛委余编》,收在《说郛续》第十八里,但书中未见此段。“奉化县”即今浙江省奉化县。
同是明代的方以智,在类书《通雅》卷四十七里也有关于“海月”的记载,顺便引用于此。“海月,江瑶柱也。古曰玉珧。《江赋》注:‘大如镜,白色。汇苑,一名膏叶盘,即江瑶柱。’东坡以此敌荔枝风格。升菴曰:‘今之马甲柱,古曰玉珧。’是也。其别条又以江瑶柱为蛎黄,则误矣。元瑞言:‘奉化四月风起,江瑶或一再上。如蚌而大,肉腥而韧。后有肉牙长寸许,圆白如珂雪。’此柱也。余在广州市角带子,即蚌之柱而干者也。在宁波则曰江瑶柱。蛎黄,一曰蛎房。以附石而生,闽中最多。升庵之误,审矣。或曰,江瑶柱其肉香而脆。言腥而韧者非。”
方以智文中的东坡云云,是指苏轼《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一诗中的“先生洗醆酌桂醑,冰盘荐此赬虬〔即荔枝〕珠。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升庵即明人杨慎,方以智所引之语出于何处,不详。至于所引元瑞之言,其内容明显与前面的《王氏宛委录》相同,但王世贞的字不是元瑞,而是元美,这一点尚存疑。
李时珍将“海月”视为“玉珧、江珧、马颊、马甲”,方以智也将“海月”视为从前的“玉珧”、现在的“江瑶柱”。可是,前面提到的《辞海》及《中药大辞典》,都将壳圆如月的“海月”和壳近扇形的“玉珧”“江珧”做了明确的区别。也就是说,二者可能是同种,味觉相似,但不能说是同一物。
五
将“海月”作为一种贝来歌咏的诗,就笔者所见,只限以上所举。可以这么说,进入唐朝以后,作为海上或海面之月这种感觉崭新而敏锐意象的“海月”,完全压倒了六朝的作为一种贝的“海月”。其结果甚至产生了这种现象,即后世的文人不愿承认谢灵运诗中的“海月”是一种贝,而倾向于解释为映在海面的月亮。钱钟书在其近著《管锥篇》第四册中论到郭璞的《江赋》,其中引用了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一中对已往的几处错误解释的指摘。涉及到谢灵运诗的部分,钱钟书引用了袁枚的“文选诗‘挂席拾海月’,妙在海月之不可拾也。注〔文〕选者必以海月为蚌之类,则作此诗者不过一摸蚌翁耳”一节。
钱钟书举出种种证据,论证袁枚所言之错。本文前面举出的赵秉文的《海月》一诗其实就是得知于钱著。不过,我们应该注意袁枚的议论。时代到了清朝,“海月”之意一元化为海面之月,这的确是必然的,但其程度已经发展到了否定原本为一种贝的过去时代的知识。
其实,比袁枚更早,前面提到过的方以智,已经拒绝承认“海月”为贝。他在《通雅》卷首之三的《诗说》中论道:“宋后好注诗,诗有不必注者。挂席拾海月,海月为江瑶柱,使风帆而拾蚌,是何况耶?”
另外,稍早于袁枚的清人汪师韩,在《文选理学权舆》卷八《石华海月》这一条里,引方以智的否定来立论。汪师韩先引谢灵运的诗和李善根据《临海志》的注,然后说:“按此则石华乃苔之类,海月乃蚌之类。方密之〔以智〕《通雅》曰:‘使风帆而拾蚌,是何况耶?’方氏此言,诚为解颐之说。窃疑,此言石华,犹云岚翠。而上文言水宿,则夜中咏月,益可知矣。采拾字何妨活用耶?”
再后来,清人朱珔,在《文选集释》卷十六里又以汪师韩之言为据,云:“余谓,前江赋玉珧海月、土肉石华注,已引《临海志》。此处亦以二者为对。本意似竟作物类。而语近拙。论诗境则汪说得之。然扬帆与挂席,终未免雷同也。”
近人黄节在《谢康乐诗注》卷二引了朱珔之说,也未对此表示否定意见。
由以上所述可知,“海月”一词,从唐朝开始,随着时代往下,越来越强地收敛为海上之月或海面之月的意象。对谢灵运诗的解释今后会呈现出怎样的走向?现今中国的谢灵运研究者及《文选》研究者们,对“海月”一词首先会联想起什么印象?笔者对此深感兴趣。
(1981年9月12日)杜甫与道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