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22日 阴 莫斯科地铁见闻
今天,我们在红场的地铁站里又遇到那个年轻人的演奏小组,他们是八个自由组合的大中学生,穿红毛衣的女孩拉小提琴,两个穿牛仔服的男孩弹吉他,另一个金发披肩的女孩摇沙鼓。最奇特的是一位吹木笛的姑娘,她身穿一件米色的棉风衣,人面壁靠墙角,等轮到她吹奏时,才转过身来。她脸色苍白,像患了结核病,一头棕色的头发,与那支木笛颜色相似。鼻子细尖,两眼茫然无神。她的所有神韵都集中在两只握笛的手上,那十根细长的纤指像精灵一样按着笛眼舞蹈。木笛的声音悠长、悲伤,像是一个孤独者在倾听自己灵魂的叹息。每次当木笛吹响时,其他乐手都停下来,他们深情地望着她。而等其他乐器重新奏响时,她又无望地背过身去,好像对着墙抽泣。她看上去有点像犹太人。有个长络腮胡子的男人背着大提琴过来,向他们微微一点头,就在一旁帮他们伴奏。后来,我们采访了他。他说他从学校毕业后在一个幼儿园教音乐。不久,他在地铁站认识了这个吹木笛的姑娘,那时只有她一个人演奏。以后,又结识了弹吉他的小伙子,队伍渐渐壮大。现在,他们每周来两次,通常是下午两点到四点,他们从莫斯科各个角落汇集到这里。每一次演奏完,数一数提琴盒里的零钱,平均一个人只能得五六百卢布(合人民币四五元钱)。我们在采访时,有一位穿黑制服的青年小提琴手走来,他向演奏的年轻人打个招呼,给了两百卢布转身就走了。吉他手告诉我们,他是莫斯科一位著名音乐家,明天晚上十一点在一家咖啡馆有个独奏音乐会,假如有兴趣可以去听。
莫斯科的地铁里有许多这样的乐队,你走着走着,音乐骤起。年轻人的稍稍带点疯狂,抒发着青春的欢乐与忧伤。也有老人的,大都是退伍军人,或过去的职业音乐人,他们通常演奏的是一些老歌,听起来有点怀旧和落寞。我在去阿尔巴特街的地铁站里,还看到一位五十出头的男高音歌手在用美声唱法唱歌,他有一头银色的头发,穿一件旧夹克,两手斜插在裤袋里,他脚前放一只破口袋,里面有一些零钱。每当他引吭高歌时,眼里总噙着泪花,我不知他是为自己的歌动了感情,还是对自己境遇的感慨,我很难过,给了他二百卢布。这是我第一次在这样的舞台上看一位男高音演唱,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观众不屑一顾地从表演者身旁走过,这也是我第一次以这么便宜的票价看一个外国演员演出,可能还获得了某种音乐以外的满足。我想,如果把他请到我们这儿来“包装”一下,“策划”一下,说不定还真能有轰动效应呢。
在莫斯科地铁里,还可以看到许多随手涂的标语,比如“美元,我爱你”,“给我面包,给我自由,给我权利”,“叶利钦,好样的”,“叶利钦,你该走了”,这是今天俄罗斯政治经济的真实写照。人们似乎更容易在地下袒露自己的心声,在地下展现自己的真实面目。历史留下了荣耀,也甩下了重重的包袱,但生活仍在地铁里天天进行。1993年岁末,我在莫斯科几十个地铁站里看到的是这样的图景:老太太一排排拿着三四根黄瓜、一小摊西红柿、几只面包在卖,她们期待的目光里透出生活的焦虑;小摊上摆满了裸体报刊和西方的色情画片;乞丐们用不同的方式乞讨着;吉卜赛人会“嗖”地在你面前伸出一只肮脏的手,使你无法拒绝;一位年轻的母亲跟前放着一只可口可乐罐,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婴孩,孩子拼命吸吮着母亲干瘪的奶头,母亲眼帘低垂,走过的人都扔下几百卢布,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一个人蹲在墙角,拉不成曲的小手风琴;一个拄着拐杖的残疾人走过去,与对面坐在轮椅上的另一个残疾人紧紧地握手,他们没说一句话,这使我想起屠格涅夫的一篇散文《乞丐》:他在大街上遇到一位乞丐,掏钱时才发现钱包忘了带,于是,他只得伸出手握了握乞丐枯瘦的手,说:“对不起,非常对不起!”乞丐握住他的手摇了摇说:“兄弟,够了,有这点就够了。”
莫斯科人在地铁里来去匆匆,很少说话,他们看书,读报,瞌睡。上下班时人们在拥挤的自动电梯口排成长长的队伍,但你仍可看到有人拿着色泽鲜艳的玫瑰、雏菊,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则拥着接吻,说悄悄话。自有地铁以来,俄罗斯人经历了许多心灵的磨难,但这样的镜头大概从未间断过,如果你在深夜乘上了末班地铁,你会发现,每一节车厢里走出的最后一名乘客必定是踉踉跄跄的酒鬼,半个世纪以来,酒鬼与最后一班地铁结下了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