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20日 多云 一个善良的美国人
今天,我们在移民局登记处认识了一位叫杰米的美国人,他是一个善良、软弱、内向的知识分子。
我们是看到了电视台发布的新规定:所有在莫斯科的外国人都必须到附近警察局去登记,然后再重新补入境签证,伊琳娜听到消息后用车把我们带到这个破旧的签证处。那里已等着许多不同肤色的人,脸上都愁云密布,杰米就排在我们旁边,他怯怯地问:“为什么要这样?会出什么事吗?”他是俄亥俄州大学的农业教授,三十五岁,头发有点卷,棕色的脸上戴一副眼镜,人稍稍发胖。他是应独联体国家的邀请来帮助种地的,因从没来过莫斯科,特地转道来这里,想玩几天直接回家。飞机一抵机场,旅行社的车子不由分说就把他接到一个叫宇宙hotel的地方,说美国人都住这里,每晚155美元,除了睡一觉,没一点enjoy。杰米说:“今天一早通知我要去移民局办证,我怕得要死,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题。”我们安慰他,这是戒严期间的特殊情况,没有关系的。他瞪着眼睛摇摇头,显得痛苦、无奈。
中午十一点,签证处休息,说要下午三点才办公,我们只得上街吃午饭。伊琳娜要杰米一起去,杰米死死站着,说他一点不饿,要等开门。伊琳娜说他太傻,硬拖着他去。
我们去附近一家类似于中国的小饮食店用餐,一人一份:俄国馅饼,土豆牛肉汤,一个小面包。汤是半冷不热的,牛肉寥寥无几,盘子很旧,铝制的小匙有的已变了形。我们替杰米买了茶和面包,他喝了半杯,吃了一口面包,就又哭丧着脸发呆。他说他现在最想的就是快回到妻子和三个孩子身边,他说这个国家太可怕,美国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但他又说,本来是想这个时候(指十月事件)来看看才有意思,所以延长了五天签证,现在真后悔。当他听说我从中国坐了六天七夜火车来莫斯科时,摇着头说:“我不行,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这样说,我不无自豪,但我心里在说,如果我住得起155美元的饭店,我也许不会受这份苦,至少不会第二次。
吃完饭,时间还早,我们说到街上走走。杰米说,不,他一定要到签证处去等着,否则,Can't do anything (做不了任何事情)。
等我们逛了一圈回来,只见杰米耷拉着脑袋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他说护照已被收进去,工作人员让他等到五点。
“我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事,他们要这样对我。”杰米反复咕哝着的就是这几句。
陈丹燕笑嘻嘻地对他说:“没事的,你别怕,人人都这样,因为我们都是外国人!”其实我想,只有我们这样的外国人才能适应这样的处境。杰米看上去就像等着判刑似的不安和痛苦,这两个小时,对他简直是折磨。旁边还有一位瑞典姑娘在哭,她想从莫斯科去圣彼得堡看一个朋友,但没有邀请,里面不给签证。所有西方的游客都显得特别焦虑、怨愤。我们虽然也有点烦排队,但显然内心比他们坚强。它使我想到人的手,一双经过磨炼的有老茧的手是不怕粗糙甚至火烫的,我们的心都已经结了茧。
俄国人也一样,伊琳娜在这点上丝毫没有感到在外国人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拿着自己新出版的书,以著名作家的身份进去与签证官员说情,希望让我们早点办手续。我和陈丹燕对她说,只要能顺利办妥,送她点礼物也行。伊琳娜点点头,于是我们在护照里夹了一条真丝围巾,但那位“坚持原则”的签证官婉言谢绝了。她态度和蔼地说:“你们电视都看了吗?这是最新的规定,今天来不及了,你们可以明天再来办。”我们十分尴尬。
这时,杰米笑着走过来,他扬着手里的护照说:“全办妥了。”他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话说得很快,像孩子一样,他说他很想请我们吃晚饭。伊琳娜却拉杰米一起到她家去喝酒,说要庆祝一下。
伊琳娜驾车驶过一家食品店时,她停下要杰米与她一起去买东西。她让美国人买了一瓶上等的葡萄酒,自己买了些饼干、小罐头和包装极差的糖果。回来她煮了一大锅自己做的果子酒,然后让游小燕做中国面饼。前几天早餐时,她尝过小燕做的饼,很喜欢,但因节食,不敢多吃。这会儿,她又把我们拖进她的工作室,看一部介绍她外祖母的录像片。这位当年红极一时的白俄歌唱家长得很美,拍过电影。她保存了外祖母一百年前灌的唱片,外面有羊皮套子套着,还有一个老梳妆箱。当录像放到这些实物时,伊琳娜就把它们拿出来给我们看。杰米有点不耐烦,他用英语问我们:“为什么她要让我们看这些?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说,这不是挺有意思吗?他耸耸肩站了起来,跑到外面去看小燕做饼。“你翻饼的样子挺好看。”他对小燕说。他似乎与小燕很谈得来,说中国的饼比俄国的面包好吃,还让小燕去美国时到他家去,他们刚刚盖了新房子,很大,“你可以与我妻子、女儿一起住,她们一定会喜欢你”。我们与小燕开玩笑说,杰米是不是看上你了,小燕不动声色地说:“他大概想让我到他家里去做饼吧。”
伊琳娜换好衣服,要大家到客厅吃饭,她已把桌子布置得像宴会一样,虽然没有什么菜,但有那份架势。她再一次高举酒杯说祝酒词,欢迎远道而来的美国朋友等等。她要杰米喝那红红的果子酒,杰米一喝就皱眉头,伊琳娜还要他喝,说这酒喝了对胃好,杰米无论如何不肯喝了。伊琳娜今晚没有节食,她喝得很多,吃了一大张中国饼,然后说让杰米今晚也住在她家,只要十美元就行了。杰米一下又紧张起来,赶快把碗里的汤喝了,说他一定要回旅馆。伊琳娜说可以用车送他回去,但要杰米拿美金买汽油,因为有美金可以不排队。杰米拿出五美元往桌上一搁,说:“够了吧?”伊琳娜站起来就穿大衣。杰米约我们明天一起去玩,但他又表示,最好不要与这个俄国女人在一起。
杰米毫无选择地被拉进宇宙hotel,现在又不得不拿出钱让人送回宇宙hotel,尽管他是个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