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0月16日 雨 喝俄国酒,说俄国事
早晨起来,与赵宁去火车站接陈丹燕、游小燕,她们从德国经波兰来莫斯科。
白俄罗斯车站建于二十世纪初,湖绿色的房子,白色圆柱,前面有一座上个世纪的老式天桥,桥头装有黑色镂花铁栅栏和有灯罩的欧式街灯。站在桥上,可以俯视车站交叉的铁轨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我的感觉就像回到了十九世纪。
天开始下小雨,车站上有许多挎着蛇皮袋的少数民族。他们漫不经心地剥黑面包,吃生洋葱。一个吉卜赛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衔奶头的孩子,挨个讨钱。她眼睛深凹,脸色枯黑,扎着脏兮兮的头巾,穿一条满是污迹的长裙,人们对她那只伸过来的手好像已没有感觉,十多分钟,只有一个穿皮夹克的女孩给了她二百卢布。赵宁说,莫斯科经常这样,阴雨连绵,人的表情也总是阴沉沉的。她说俄语中对忧郁的说法有许多种,特别丰富,她随口就用俄语说了三四个。
12:05,华沙至莫斯科的火车准时抵达,我们在9号窗接到了她们。两人带了一大包鸡蛋、香肠、酒,因为在波兰听说这里打仗,没菜吃。陈丹燕见车站的潮湿、肮脏,人们脸上的压抑,感觉很不好。她说德国人知道她要去俄罗斯,拿出报纸上枪战打死人的大幅照片给她看,说你们中国人疯了吗?现在去俄国!我告诉她这里很平静,地铁站里到处可见到玫瑰。我知道她喜欢玫瑰,我说枪战中的玫瑰比平时的玫瑰更有诗意。
回到赵宁宿舍,电视里正在播新闻:所有的外国人必须去当地警察局登记,晚上抓了一万五千人,反对派有三百支枪散失各处,搜查仍在进行……陈丹燕、游小燕急着去给家里打长途报平安,赵宁陪她们去换钱,陶蓬待在他屋里看我带来的杂志,我一个人坐着看电视。MTV节目里突然出现了步伐整齐的士兵们和坦克的叠影,这让我十分惊奇,我想起爱伦堡1916年在俄国看到第一辆坦克时的描述:“在它身上有一种雄伟而又令人极端丑恶的东西。它与从前一种可能存在过的巨型甲虫很相像,为了伪装,它被涂得花花绿绿,它的两侧就如未来派画家的图画,它像一条毛毛虫那样慢慢地爬着;无论战壕、灌木丛还是铁丝网,都拦它不住,它微微蠕动着触须,那是炮和机枪,在它的身上有一种古老的东西和最美国化的东西的结合,一种诺亚的方舟和二十一世纪的汽车的结合。里面有人,是十二个侏儒,他们天真地认为他们是坦克的主人……”从那时以来,已有近八十年的历史了,一些外交家在讨论裁军的时候常使用“传统武器”这个名词,以区别于核武器。毫无疑问,坦克已变成传统武器,但莫斯科空阔的大道上,今天又留下了坦克履带碾过的最新痕迹,“毛毛虫”还在蠕动,全世界每天都有这样的“毛毛虫”在吞噬花朵、树叶……
我正这样想着,陶蓬揉着眼进来,说让我和他一起喝一点俄国酒。他从橱里拿出酒瓶,那是一种90度酒精掺了柠檬果汁的烈性酒,我说我不会喝。陶蓬说他过去也滴酒不沾,现在能喝伏特加了。有一回去看话剧,戏完后,他与一俄国男子对饮,被送进醒酒所,关了一天一夜,通知学校后才被保释出来。那俄国男人是与妻子不和,吵了架出来看戏,怀里揣着一瓶伏特加,还有精致的小酒杯。两人谈戏谈得投机了,就站在路边喝了起来,直到躺在地上。陶蓬说,在俄国,马路上没有酒鬼是奇怪的,街上随处可见酒瓶:马、列的塑像旁,商店的窗台上,厕所的马桶边。他们喝酒不要菜,有时闻闻面包味道就行了。你以为那些上班的男人公文包里装有什么东西?十有八九有伏特加。
陶蓬呷着酒说,唉,六年了,其实要说学习,也谈不上什么,语言掌握了点,最有意思的是这里的生活,这里的故事太多啊,你想听吗?我点点头。
“我们这栋楼,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我隔壁有一外省的学生,去年已毕业,白天与常人一样,看不出什么,一回到屋里就变得忧郁、痛苦。他喜欢布加乔娃(俄国最好的流行歌手)的歌,当时布加乔娃出了四张唱片,可他穷,只买了两张,整夜地放,音量开到最大。半夜里,我被吵醒,忍不住去敲他的门。没开,我就推进去,只见他喝醉了酒半跪在地上,满眼泪水。我很难受,就走进去把音量关小走出来,一句话也没对他说。”“什么事让他这么痛苦?”我问。陶蓬沉思片刻说:“说不清,可能是过去的经历、目前的处境,或者就是性格、童年的伤害,俄国人就是这样,说不清。”
接着他又说:“过去楼下还有一位看门的老太太,歪脸,长得极丑,是个老处女。人家看到她那副模样都挥手叫她走开。有一个与她共事的女管理员经常骂她,欺侮她。老处女平时一个人住在一间破屋里,每天啃黑面包。忽然有一天,她哥哥死了,留下莫斯科市中心三间屋给她,卖了四万美元。她花一万美元在郊区买了一间房,然后去商店买了昂贵的意大利裘皮大衣、帽子、皮鞋、化妆品,穿戴着来学校宿舍,楼上楼下兜一圈,也不说什么。对过去骂她的女人也不嘲讽,扔给她一包很贵的首饰,笑着走了。”这真是欧·亨利的小说呀,我说。上帝塑造了这么个女人,她这样过完了大半辈子,最后想讨回一点做人的尊严,可这尊严又离不开金钱,这是多么可悲的人生啊。
我们聊着,把赵宁煮的一盘牛肉吃了个精光,这里的牛肉要四千卢布一公斤,人们并不经常吃。我从未有过这么好的胃口,黑面包、咸鱼、生洋葱、酸奶,什么都吃,我感到了许久没有过的饥饿。二十年前,在江西插队时,有过这种饿得慌的感觉,出工出到一半,偷偷跑回来拿冷饭团、大头菜吃。饥饿使人产生最基本的欲望,在俄罗斯的文学中有多少描写饥饿的篇章啊,许多人首先是在饥饿中了解了人类的痛苦,我似乎觉得,今天俄国的土地上仍然飘浮着饥饿的分子。
陶蓬喝完酒,煮了一碗他最喜欢的熟泡面,又谈起了国内的文坛。他说看了《钟山》等杂志,觉得国内作家开放得最明显的是对性的描写,他认为多少有点赶时髦、商品味,不是那种深刻的揭示。他用他微弱的声音说,大多数作家是匠人,缺少真正的艺术家。谈到昆德拉,他说值得向国内知识界介绍其人其作品,但感到现在国内的评价太高。他认为昆德拉不如《日瓦戈医生》的作者帕斯捷尔纳克,帕得了诺贝尔奖,苏联曾驱逐他出境,他宁可不去领奖也要留在祖国,他知道出去后自己的艺术生命就结束了。陶蓬说昆德拉关于“媚俗”的概念国内译得不一定准确,但也可用。按国内目前的理解,他认为昆德拉也有“媚俗”的一面,不过更高级、更隐蔽而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指昆德拉有点取悦于西方),他又告诉我,他们中央戏剧学院的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不久前伴上了“昆德拉”,我问:“什么叫‘伴’?”他说:“怎么?你这也不知道,北方人都懂,已婚男女双方在外又结识了异性,就叫‘伴家’。”
我说:“陶蓬,你看上去也有点忧郁,是不是与俄国的环境有关?”他怔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俄罗斯民族的忧郁由来已久,从沙俄以来,知识分子就被一次次流放、扼杀,人民听不到同时代最优秀者的声音。苏联几乎没留下什么好的艺术,功勋演员现在不少成了酒鬼,著名导演喝得烂醉躺在街上,作家嘛,有的自杀,有的在国外发疯,何止是忧郁。”
我觉得再这样谈下去会太沉重,于是就站起来收拾碗筷。陶蓬说:“我来吧。”
这天晚上,我读爱伦堡的回忆录,其中有一段使我想起白天与陶蓬的聊天。
“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见符·加·柯罗连科,他弓着背,脸上流露着善良和悲哀的神情。看来,这是上个世纪的知识分子最后一位代表了。(乌沙科夫辞典对“知识分子”这个词做了如下的解释:“其社会行为具有优柔寡断、动摇、怀疑等特点的个人。”)然而,十九世纪俄国知识分子却不是优柔寡断的;他们由于自己的思想而遭到生活上的种种灾难,遭到监禁的苦役。知识分子的怀疑动摇往往不是由于畏惧,而是由于天良的作用。”
入睡前我一直在想,果真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