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喧哗的爱
一
“你是哪里人?”
每次我开口说话,就有陌生人好奇地问道。这个问题让我难以启齿。
我调慢自己讲话的速度说:“我是来自日本的。”
他们恍然大悟,然后补充说:“汉语讲得很好啊!只是觉得你口音不太像本地人而已。”类似这样的对话不知重复了多少回,虽然我早已习惯,但心中总是有一丝无奈感。
事实上,我是在中国“留学”的中国人。
这天下午,我坐校车到达医院,跟着同学来到耳鼻喉科室。诊室里,男女老幼的患者进进出出,我穿上白大褂,站在医生旁边,看他们与患者们交流,基本以视触诊为主。
我开始心神恍惚—这场景让我想起21年前,在妈妈怀里极配合医生检查的我。
医生的头上戴着圆形的反面镜,他靠近我的脸,发现光线不好,把侧面的黄色灯光靠近我,光线刺眼,我缩身眯起眼睛。灯光聚焦到我耳朵上,医生将他头上的反面镜调整到最佳角度,从我的耳轮到耳洞,一一检查。
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大医院都很少有听力检查的设备,如脑干诱发电位等,更何况县城的小医院,医生只能用最简单的方式来测试我的听力。
检查了一段时间后,医生挠着头喃喃自语,我看见爸爸妈妈一脸绝望。
同学们进入门诊室,我回过神,意识到小组见习的交换时间到了。
我接着来到听力室,发现听力室对面,门口写着“人工耳蜗调机室”,我又开始恍惚,这种环境实在是熟悉。
狭窄的听力室里,挤满了大学生和护士,还有一位小患者。我们一群医学生隔着玻璃窗观察护士如何操作。
被测的小孩戴上耳机,手里握着小按钮,腼腆而紧张地接受听力测试。
测试的步骤很简单,听到声音按下按钮即可。护士坐在电脑前操作,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折线。小患者折线的位置,比我小时候看过的自己的折线还要高。
我好奇地问护士,听力多少分贝算是正常?护士说,正常听力一般都是在25分贝及以下,这位孩子在20分贝前后,是比较正常的。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耳聋分级标准:正常听力是在25分贝及以下;轻度耳聋是26~40分贝;中度耳聋是41~55分贝;中重度耳聋是56~70分贝;重度耳聋是71~90分贝,也就是说听力测试时分贝数越大,折线的位置越低,听力越差。
我突然意识到,生活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次听力测试,还不知道自己的听力是多少分贝。
晚上问爸妈,我才知道,自己当时左右耳的听力都是102分贝。
耳聋是什么样的感觉呢?40分贝左右的传导性耳聋相当于把无名指伸进外耳道,堵死,外界的声音明显听不清了,如果仔细听,还有那么一点儿“轰隆隆”的噪声—这是人体内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时发出的声音。
60分贝的聋人,相当于站在电话座机旁,却听不到铃声响。
100多分贝,则是你闭上眼睛后,会感到除了自己,仿佛世界上毫无生命存在,任何声音都是多余的。
二
我的父母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奶奶是一名小学校长,父亲作为家里的大儿子,奶奶对他要求很严格。父亲从小成绩优异,跳了很多级,十九岁时,父亲已从重点大学电子系毕业,此后去一所大学当了教授。
我母亲是家中的二女儿。当年,外公和外婆认为读书是多余的事情,更希望孩子们多分担家务,去田里做农活儿。母亲一放学就要帮家里做农活儿,直做到晚上,才有自己的时间去学习。
母亲坚持认为读书才是真正的出路。她偷偷看书被外婆发现,总挨打,但母亲性格执拗,最终考上了大学。
母亲所上的正是父亲任教的大学。母亲向我简单地介绍了当年的情况:年轻的父亲教书之余,还担任班主任,我母亲则在另外一个班。母亲回忆道,当时大家的印象中,父亲的性格非常古怪—戴着笨拙的黑框眼镜,总一个人抱着书吃饭,不爱和人交流,但精通各种知识。只是大家怎么都没想到,少言寡语的父亲竟然会给我母亲写了一封情书,还委托我母亲的班主任递给她。他们走到了一起。
母亲毕业后在银行工作,父亲则离开大学去了国家电网,同时还和朋友合伙开了个电脑公司。工作几年后,经济上安顿下来,他们打算生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我。
在县城的一家医院里,母亲正承受着她有生以来最难以承受的疼痛,因为我就要出生了。
也许是我太顽皮,预产期我还在她的肚子里大闹天宫。听母亲说,每隔几分钟她就会感受到一次激烈的阵痛。来看望我母亲的朋友们把儿童节的礼物送过来,以盼望我的到来。可儿童节过后,我依然顽固地待在她的肚子里不肯出来,母亲已经筋疲力尽了。
几天后的凌晨时分,我终于来到了人间。
在产房门外等待多时的爸爸,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生下来后,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我总是笑,不爱哭。大家都喜欢逗我玩,开玩笑说你家女儿真好养。
有一次,表姐表哥带我去公园玩儿,想拍张照。我总是天真烂漫地一脸笑意,母亲突然想到个点子,拍张“哭”的照片吧。
拍照时,前方有一台相机,周围的大人们看着我。趁我不注意,妈妈狠狠地拍我屁股。也许是因为受到惊吓,我表情渐渐僵硬,最后终于大哭起来,大人们都哈哈大笑。几年后,亲戚们还笑着说,那张记录那一瞬间的照片非常难得。
妈妈说,那时候她过的正是理想中的生活,她非常幸福。
三
我一岁那年,妈妈的幸福生活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刚出生的我很少哭,是个安安静静的婴儿。有一次,我突然发起高烧,烧到40多摄氏度,哭闹很严重,爸妈都吓坏了,赶紧把我抱到附近的门诊部,打了庆大霉素。
几天后,高烧总算是退了。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我依然还是爱笑的乖女孩,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1997年,为了庆祝香港回归,家里招待亲戚一起欢腾。当时我被舅舅们抱得高高的,我哈哈大笑。
随后大家跑到屋外放鞭炮。我走路不太稳,慢慢走到鞭炮源头旁边,大人们正要点火,才发现我离他们太近了。有人赶紧跑过来尝试捂住我的小耳朵,怕我被响亮的鞭炮声惊吓到;但响声已起,还是没来得及捂住我的耳朵。
大家都认为我会大哭,但我没有,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眼睛好奇地盯着未灭的火花。
我对鞭炮声毫无反应,这让爸妈开始觉得不对劲,决定带我到医院。在医院里,为了确认我的听力是否有问题,医生在我的背后拼命地摇铃铛,在我耳边使劲地拍巴掌,可我依旧是自顾自地盯着前方,毫不理会。
世界好像睡着了一样寂静。不管是谁喊我,声音再大,都没有作用,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们的嘴巴在空气中动来动去。幼年的我还不知道,原来人们是通过声音交流的。
医生说我听力很差,病情非常严重。妈妈听了后,觉得整个世界要塌了。
长大后,父母说起小时候带我求医问药的艰辛事。他们到处借钱、寻医问药,亲戚们帮我打听能治好耳朵的医生。爸妈带我去了福州、北京、上海、大连、哈尔滨,拜访了一遍人们口中说的最好的医生。然而,所有为我看诊的医生都说我的耳朵无药可救。有的医生无奈地看着我爸妈说,还是找其他更好的医生吧,我们这边解决不了,便把诊断单丢给他们;有的医生会随便开个药,叫我们赶紧拿药离开。
有一次,妈妈带我去大连看病。当时正值寒冷的冬天,妈妈披着大衣,把厚毯子一层一层地围在我身上。她紧紧抱着我,走在大雪飘落的路上。大雪挡住了视线,她不小心地在雪地上摔了一跤,被厚毯子裹着的我在雪路上滑了好几米。
妈妈着急地站起来,跑过来看看我有没有受伤。看着我依然睡得很香,抱头大哭:“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父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北京的一家大医院。
经过精密检查,医生写了个权威的诊断书—神经传导性耳聋,双耳重度耳聋。爸妈依旧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半天才鼓起勇气问:“孩子的耳朵还有治好的希望吗?”
那位医生耐心而诚恳地说:“目前来说,国内最好的医生也解决不了耳聋。近年来国外好像有成功的案例,但那个是第一次成功的,总体来说成功率还是非常非常低。她以后只能上聋哑学校了,让她学手语吧。我们真的救不了你们。”
医生的话好像一把无情的剑刺中爸妈的心,他们来不及思考就痛彻心扉。
然而,妈妈怀抱中的我,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嘻嘻笑了起来。
四
妈妈不愿就此放弃。她在得知被称为“中国的海伦·凯勒”的聋哑人周婷婷,不但上了大学,还顺利毕业后,觉得自己的孩子也是有希望的。
爸爸则用电脑疯狂地查资料,得知人工耳蜗能使重度耳聋患者重获声音,但需要做过精密的手术后才可以佩戴。在1997年,只有澳大利亚、美国和日本,能做使重度耳聋患者获得听觉的手术。
于是,父母重新定制了人生计划—辞掉工作,一起去日本留学,让我做手术,戴上人工耳蜗,把我培养成正常的孩子。
两岁的我先被寄放在外婆家,我还不会说话,只能用幼小的手比画一下想要的东西,比如柜子上的饼干。如果对方拿的是旁边的玩具,我会暴躁起来,哭闹、摔东西。
三岁时,妈妈从日本回来看我,给我配上了人生第一个助听器。
突然,我听到了声音。但对当时的我来说,一切都是噪声。就像出生后的婴儿,注定被关在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笼子里,生活了1000多天后,突然出现一道光线,对于长期待在黑暗中的人会产生极大的刺激。
人的瞳孔有自动调节能力,或许还可以马上适应,但耳朵不像瞳孔有自动调节能力。如果助听器没有塞好,它会自动发出刺耳高音:“哔、哔、哔—”仿佛它会刺破鼓膜。
“好吵啊!好吵啊!”
我无声地咆哮,抓自己的耳朵,粗鲁地摘掉妈妈辛苦挣钱买来的助听器。我不肯戴,宁愿一直待在无音环境中。
为了让我适应,妈妈带我离开了家乡,安排我住进中国福州聋哑寄宿学校。
有了助听器后,我便开始学习说话。第一次跟老师学发音,说数字1、2、3。有一天,老师问我,你几岁了。我便拿出3根手指做出OK的手势,慢慢地说出“san”。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会用语言交流。知道我能说出话以后,父母都乐坏了。过了不久,我又学会说出“爸爸、妈妈”。父母听到我说话后看到希望,他们更不愿放弃了。
寄宿生涯中,我不记得自己能说多少单词。我会的词语不多,发音不清晰,也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五
1999年,四岁的我第一次坐飞机来到日本,爸爸在机场接我,还把我高高抱起来。在我来之前,父亲住在日本福井县,没有任何熟人,他边学专业课边学日语。20世纪90年代,日本的物价比中国贵很多,他只得用奖学金租个矮小的旧房间。
为了省钱,他一年两件衬衣交换着穿,皮鞋都穿出皱纹,每天只花100日元来应付饮食,都是吃些毫无营养的素面。
福井是一座小城市,靠近日本海,冬天的气温非常低。零下十几摄氏度的晚上,父亲仅靠一层毯子和小电炉取暖,睡觉的时候由于太冷,父亲像哆啦A梦一样钻进储柜里睡觉。
长大后,我看到家里的毯子有一块烧焦的痕迹,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留着。母亲轻声细语地告诉我一切。父亲独自一人在日本过的那些苦日子,都浓缩在那块焦痕中。
不久,母亲成功申请到父亲所在的大学读硕士。但他们并未住在一起,而是和其他留学生一起合租。她省吃俭用,白天啃日语书,晚上就在便当工厂打工。工作到深夜,还可以得到一些快过期的便当,这样她就不用为吃的愁眉苦脸。
为了让我在日本生活得好一些,父母攒下奖学金、打工的钱和省下的钱,从小房间搬了出去,租了一间有厨房有客厅的公寓。我们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三口的生活。
在公寓旁边,有一所聋哑学校附属的幼儿园,大多数同学是轻度聋儿。恰好,我来日本的年纪,四岁,是日本小孩刚刚开始正式学单词的时期。
我第一个会说的日语是“まって”,意思是“等等我”。我已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学习到的,或许,我只是不想被人们落下不管。
有时候,幼儿园外的聋人中学生会过来陪我们一起玩,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手语—那也是她们唯一的交流方式。其中,有两位姐姐对我非常好,经常带我去超市里的小乐园玩游戏、吃饭、买零食,还贴心地写了字条说明如何做日本客家菜—日式汉堡肉饼和天妇罗给我母亲看。
日本的幼儿园会安排野餐活动,这时需要母亲做便当。大多数时候,母亲在日本还是选择做中国菜。但为了让我融进去,母亲开始认真向二位姐姐学习做便当。
日本女性做家务往往比较细心,比如做汉堡肉饼就需要复杂的前期准备,但妈妈常常忽视那些对她来说不重要的部分,几乎没有做过像样的汉堡肉饼。妈妈自嘲,说她不像其他日本妈妈做那么可爱的便当,常常对幼年的我道歉。
“だいじょうぶ(没关系),妈妈,您做的任何菜都好吃。”
当时我还不能这么表达,因为我还不会说。
六
不久,父亲博士毕业,他导师介绍他去一家医用电子株式会社工作,总部在600多公里之外的神户兵库县。
有一天,爸爸租了辆车,说要带我们去旅行。当时的我不知道去哪儿,但就是很兴奋。坐上车的后座,我看着路边的风景,就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外面已经天暗了。
我们到了神户。父亲开了两天一夜车,把车停在公安局门口的停车场。父亲带着我下车,路过公安局的门口,走进一座5层的小公寓。
我们爬到顶层,用钥匙打开门,咔嚓一声,父亲跟我说:“这就是我们的新家,我们以后住这里。”
我的瞳孔一瞬间放大了,惊讶地抬头看着爸爸,他会心一笑。要知道,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父亲是寡言少语的。那天晚上,我们在阳台看明石海峡大桥在远处闪闪发光,是彩色的。
来到神户后,我迅速适应了新生活。每天坐妈妈自行车的后座—小孩的专属座位,去3公里之外的普通幼儿园。刚从大学毕业的母亲也有了新工作,和父亲就职于同一家公司。为了能早点儿回来煮饭教子,她拒绝了上司的邀请—升级正社员。
为了让我更好地学习中文,妈妈注册了收费的中文电视台,每天坚持把节目录到盒式录音磁带里。妈妈下班一回家,就会陪我把录下来的节目一起看完,翻开从中国买回来的拼音书,一个一个地教我发音。她从百元店买了白板回来挂在客厅墙壁上,客厅中间有一把椅子,妈妈让我坐在椅子上,客厅秒变小教室。
妈妈站在白板前念道:“che。”
“se。”
“不对,仔细听我的,che。”
“se。”
妈妈靠近我的脸,拿起我的手靠近她嘴边,无声地说:“che。”我的手可以感受到从她嘴中吐出了气体,她是想教我要达到这个效果。
不管我有没有讲对,妈妈一直没有放弃,一定要教到我完全掌握怎么正确地发音为止。
比如说“r”需要卷舌头,妈妈会做个动作给我看。妈妈让我通过看和接触的方式,使我慢慢理解如何发声。
我不认真,妈妈会打我手;我想放弃,妈妈也会打我屁股。只有我说对了,妈妈才会开心地夸我。
妈妈教育我特别严厉,犹如虎妈;但如果没有她,可能现在我说话还是不三不四的。
高一的时候,妈妈曾经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其实她打我一顿,心里就会心疼一次。骂我、打我都是希望我能讲好话,希望以后我不会被欺负、过痛苦的一生。
“不要依靠政府来养你,而是要学会自己养活自己。”
“即使以后在日本生活,也绝对不能忘记母语,因为我们是中国人。”
七
一天,妈妈接到了电话,开始讲起中文,那是来自中国的长途电话。突然,妈妈在我眼前崩溃下来。我跑过去,发现妈妈已是泪流满面。
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等她挂完电话后,我带着哭腔问:“妈妈,妈妈,到底怎么啦?”
“小孩不要懂大人的事情。”
我一无所知,只是不忍心我妈妈哭得那么伤心。我急坏了,扑在她怀里,跟着妈妈大哭起来。
“是谁打的电话害我妈妈那么伤心?到底发生了什么?爸爸呢?爸爸在哪里?爸爸快点儿回来!”
我跑去客厅的窗口打开窗户,往外面嘶喊:“爸爸!爸爸你在哪里!爸爸你回来!”
窗外下面是车水马龙的国道,我也不知道我的声音会不会有人听见。妈妈赶紧抱着我,往屋里走。
2000年,父母在日本生下了妹妹。以当时他们的经济情况和精力,养不了两个孩子。妹妹生下不久,母亲带着她回到中国,由外婆来带。他们打算等到父亲工作稳定后,再把妹妹接回来。
刚过完周岁的妹妹,很喜欢到处乱摸,一摸到东西就往嘴里放。一次,妹妹抓住桌上的花生米往嘴里塞,不小心呛了一下,卡在喉咙里。尽管叫了救护车,也没能抢救过来。
母亲当初为此泣不成声。
我只知道,那天我嘶喊哭泣的行为一直留在心里无法忘却。的确,那时从我小小的心中萌生出英雄主义,是发自内心的喊声—想知道情况,想保护妈妈,但我什么都听不懂、听不见—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
假如当时我能听懂电话中的内容,我就会懂得安慰妈妈,而不是随便对外乱喊乱叫,不会更加让妈妈悲恸欲绝。从那以后,我更加努力地一遍一遍地跟着妈妈读单词,直到读正确为止。
一次傍晚从幼儿园出来,看到妈妈推着自行车过来,我爬上后座。从幼儿园到家需要上个小坡,坐在后座看着妈妈背后,我却能感觉她骑得气喘吁吁。
终于骑到桥上,再经过一座桥和小坡路,就会看到明石西公园。妈妈停了下来,望着桥下的小河,我依然坐在座位上。然后,我看到妈妈用手指着什么。
妈妈调整了车的位置,把后座靠近了桥的栏杆,好让坐在“王座”的我能看到妈妈指的地方。那里有一只乌龟在慢吞吞地划水。
不久,一只白鹭飞了过来,我激动地指着远方说:“哇,妈妈,那个!”
这一次,妈妈没有修正我的发音。我看着妈妈,她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仔细一看,妈妈的眼角出现了不少皱纹,沧桑了许多。
八
过完五岁生日,父母带我去西宫市的兵库医科大学,看了几次门诊、做完听力检查后,我的人工耳蜗手术定在2001年10月。
每一次做重大决定,父母都非常慎重:哪个医院可以做人工耳蜗,日本的医疗制度、手术经费、保险问题等。留学时期,他们已经了解得很透彻。
手术前,医生叫父母签手术同意书,并提示,这次手术含有很大的风险:很有可能伤到面部神经导致面瘫。即使在科技发达的日本,人工耳蜗手术的成功率还未达到70%。
面对医生的忠告,母亲忧心忡忡,签字时,她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
为了我的医疗费和以后的学费,父母平时过得非常简朴。尤其是我父亲,几乎不为自己花多余的钱,骑行15公里去公司上班,午餐吃自己做的便当,一年四季轮换着穿三套西装,除书籍外,他很少为自己消费。
但为了让我开心,他们会慷慨地买下我喜欢的东西。比如为我买了《プリキュア(光之美少女)》的图绘本和剪纸本。即使反对快餐,但为了满足我的小小心愿,他们还是常带我去吃。一看到我获得玩具时的喜眉笑眼,父母都拿我没办法。
住院期间,同一个房间有6个人,其中只有我是小孩。即使有母亲的陪同,但大多数时间依旧很无聊。我很牵挂9楼—每次坐电梯停在9楼时,从电梯里能看到门口有个小游乐场,里面有很多同龄的小孩子在玩—后来才知道9楼是儿科。
幼年的我天真地以为,那层是医院唯一的游乐场。好几次坐电梯,我想直接去9楼,但大人们牵着我的手说不要乱跑。因此每当护士来确认点滴情况时,我都抓着护士姐姐的手,求她带我去9楼找小朋友玩。
她笑着说:“下次哦,下次带你下去玩。”
恳求了几次后,终于有机会来到9楼,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下午,在护士姐姐的引导下,母亲牵着我来到9楼的游乐场。护士跟我妈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能让我玩到几点,要记得及时回病房做术前检查等。母亲点点头。护士姐姐蹲下来跟我说:“要玩得开心哦。”说完后便离开了。我小心翼翼地进去,看到房间里摆放着各种玩具和儿童书,甚至还有两台任天堂的游戏机。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小孩,不久,终于来了个小朋友。一个戴着针织帽的白皮肤小男孩走进来,他母亲还冲我们打招呼。我心花怒放,拿起游戏机看着小男孩,他领会到我的意思。他妈妈教我怎么操作游戏机后,我和小男孩一起玩马里奥。那是我第一次接触电子游戏,我觉得很刺激。
玩得正欢快的时候,屏幕里的伙伴没有跟上来,往身边一看,小男孩放下游戏机,脸色有点儿苍白,他的母亲跟我们道歉说:“到了要回病房的时间了。”
离开前,小男孩笑着跟我说:“楽しかった、また遊ぼうね(玩得很开心,我们下次再一起玩哦)。”
我大概在游乐场里待了十几分钟。看到小男孩离开,我跟妈妈说:“我们也回病房吧。”
9楼,好像也不是一个我曾以为任何小朋友都可以去玩的地方。这时候我意识到,跟疾病斗争的孩子,不是只有我一个。
手术前,我打完麻药,动弹不得,但被推进手术室前还保留着模糊的意识。我在病室躺着,主治医生、护士和爸妈都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要加油”。我手上紧紧握着《光之美少女》图绘本,然后交给爸妈,冲他们点点头。
不久,我被推进手术台专用的电梯,我使劲睁着眼睛,模糊地看到爸妈站在电梯门口,爸爸抱着妈妈的肩膀,妈妈用手帕捂着自己的脸。电梯门要关起来的那一刻,妈妈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脑袋的蒙眬状态使我有个错觉—我可能会死掉。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我不恐惧,而是茫茫未知。
离开电梯后,依然能感受到车轮在动,车轮的震动传导到我后背。我想象过,手术室门是自动门,但实际是一条一条的帘子门。经过淡蓝色的帘子后,我被推进手术室,一道刺眼的光照进我的眼睛,应该是手术灯。
灯光太闪,我眯起了眼,感受到医生戴着的塑料手套碰到我的耳朵,最后我彻底失去意识,进入了梦乡。
我醒来时,人已经在病室里,头部一阵阵痛,身体还不听使唤。我慢慢抬起手腕,摸着头部,发现有一层一层纱布围着。
经过一周的休养后,母亲带我去人工耳蜗调机室,心之向往的一刻要到来了。
经过听力测试—测最小、最低、最高的声音后,人工耳蜗就配好了。
打开开关的那一刻—仿佛在死寂的湖边,突然一群鱼在湖中跳来跳去,湖面出现了各种半圆形的波纹。
2001年秋天,我人生中出现了新的“生命力”。
看着我表面上没有反应,医生暂停了跟我母亲的谈话,担心地问道:“怎么样?”
空调吹风的声音、医生桌子上时钟的嘀嗒嘀嗒声、走廊的走路声。“聴こえる!どうしよう、なんでも聴こえる!(我能听到!怎么办?我什么都能听到!)”似乎一切都很不真实。没想到“声音”原来这么好听,没想到“音乐”这么动听。
医生看到我的反应,大笑起来。
九
2018年4月,由于紧张,外科手术基本操作这门考试我没有考好。想到平时练了那么久,我心情很低落。
那天晚上开班会,同学们一起看与中国文化有关的视频。作为去哪都缺乏身份认同感的“国际人”,我常常感到和班里同学格格不入,悲伤的情绪突然涌入心头。
这时,我心中萌生出了一个想法:打开微信和爸爸说,今晚我们可以视频吗?
虽然母亲和我最亲密,但那天晚上我不敢面对母亲。父亲一直都很理解我,起码他不会说很难听的话。
我离开座位,穿过后门走出教室,站在教学楼昏暗的走廊里,呼叫我父亲。
“喂,宝贝,畹莹。”
我慢慢和爸爸聊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包括聊到上午考试可能考砸的事。
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在我的眼眶中打转,为了不哭出来,我昂头看着月明星稀的夜空。
我甚至说出了一句话:“我觉得我不适合当医生,和普通孩子比起来我真的就是个学渣。”
父亲说:“你仔细想想,你小时候为什么那么想当医生呢?”
过了两天,妈妈知道了我的困惑,在微信里给我发来一段话:
“任何人要想做成一件事情都是不容易的。就拿你的父母做例子,为了给你治病,放弃了在中国优越的工作条件,来到日本。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虽然我们来日本比在中国工作辛苦,但是最大的收获就是把你培养成跟正常人差不多。我每次跟你提这些,是想要告诉你,你付出多少就能收获多少。第一次在医院查出你耳聋的时候,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听到你会叫一声爸爸、妈妈,哪里敢奢望你能上大学?所以人的潜力很大,只要你努力了。”
2018年5月27日,我第一次见习外科,有幸进入手术室,学习的是麻醉。
看到一位不到两岁的小患者被抱进来,又从护士那里听到他做的是人工耳蜗手术时,我心里特别震惊。没想到仅仅16年后,我能作为医学生看到自己做过的手术。
我心里默默为小男孩加油。
路上我在校车上,默默连上蓝牙耳机,听SEKAI NO OWARI的sasanqua:
夢を追う君へ(想告诉追梦的你)
思い出して,つまずいたなら,いつだって(处境艰难的时候,记得想起来,不管什么时候)
……
僕は知ってるよ(我一直都知道)
誰よりも君が(你比谁都要耀眼的)
一番輝いてる瞬間を(那个瞬间)
作者:曾畹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