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fé de Flore —— 花神

Café de Flore —— 花神

如果说Le Procope是巴黎文艺咖啡馆的鼻祖,如果说罗东德开了蒙巴纳斯咖啡馆的先河,那么,花神咖啡馆则是圣日耳曼德培大街(Saint-Germain-des-Prés)上咖啡馆的元老。它开张于1885年,一说1887年。因为那里有一座颇有名气的小雕塑,芳名花神,老板遂以此命名了他的店铺。

德·古尔蒙

于斯曼

开始的时候,生意日复一日,平静无奇。自从法国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现代派的先锋于斯曼(J.K.Huysmans,1848—1907)和诗人、象征主义的旗手德·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1858—1915)光顾,这一朵路边的小花果然变成了花神。他二位原是卡隆咖啡馆(Caron)的主顾,卡隆关张后,他们选择了花神。渐渐地,花神发展为许多文艺界人士的聚会之地。于是,灰姑娘出挑成骚人墨客的公主。

于斯曼是著名的小说家,1903至1907年曾任龚古尔学院第一届主席。

古尔蒙何许人?才高八斗、才气横溢之士也。他一生跨好几个领域:记者、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杂文家和文艺评论家。现在,中国知道他的人不多了,但当年,特别是“五四”之后,他在中国还是颇有名气的。那时,他的诗名最被国人看重,连周作人都翻译过他的诗,译的是《死叶》。不过,拿今天的眼光来看,或许他的杂文和评论更有味道。他曾写道:“世上有个人,我们对他永远做不到完全的真诚,他就是我们自己。”据他的观察,“利他主义者就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利己主义者。”他特别看重语言的作用,说:“当一个国家的人民不敢再捍卫自己的语言时,当奴隶的条件也就成熟了。”他曾因说过错话而被开除公职,所以他对于言论自由有如下的感触:“可能,除了沉默之外,我们没有其他更可靠的办法来表达我们的想法了。”

《亚马逊信札》

古尔蒙每天晚上6点钟来到花神。天天的程序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服务员给他送上当天的报纸,他便有板有眼地读起来。他从来不喝苦艾酒,因为不喜欢那种怪味。他通常点一款苦味饮料,一边喝,一边就写起文章来。杂文集《结束语》(Épilogues)的大部分篇章和《亚马逊信札》(Lettres à l’Amazone)的部分文字都是在这家咖啡馆的小桌上写成的。

在花神咖啡馆的顾客中,最为当下的中国人熟知的当然是哲学家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和他的终生情人、女权主义者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了。

萨特这样记述他在花神的日子:“我们每天上午9点来,一直工作到12点。然后出去吃饭,下午2点再回来,和一些朋友聊天,直到晚上8点。晚饭之后,就在这里接待约好的客人。这可能让你觉得奇怪吧,但是,我们在花神的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

萨特和波伏娃

再听听波伏娃的描述吧:“特别是在冬天,我总是尽量一开门就到,以便占据最好的位子,即靠近炉子烟筒的地方,因为这个位子最暖和。我很喜欢厅内还空空荡荡的时刻。”

他俩以花神为家,可是人家老板 Paul Boubal 并不那么待见他们。Boubal开始根本不知道萨特是何方神圣。Boubal 的回忆生动而有趣:“1942年的时候,一位先生来了。店一开门,人就到了,一口气待到中午。下午再来,直到关门。他经常和一个女的一块儿来。在楼下,他们俩常常分桌而坐,但总是在同一个角落里。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他是谁。下午,他们则登上二楼的大厅。我们总是看到他们带来一大摞文件,然后,就在纸上写写画画,一张接一张,没完没了…… 萨特是我最坏的顾客了!他只点一份饮料,就能磨蹭好几个小时,在纸上涂涂写写……”

萨特是存在主义哲学(extentialisme)的创始人。简单地说,它自称是一种以人为中心、尊重人的个性和自由的哲学。本人年轻时候,学到了萨特说过的一句名言:l’homme est condamné à être libre。这句话深刻而俏皮。为什么说它俏皮呢?因为萨特使用了condamné 这个字。它的意思是“被判了刑”。被判了什么刑呢?被判了有自由权利的刑。所以这句话,翻译成中文,应该是:人是注定要自由的。好啊,谁不想自由呢?真是说到人们的心坎里去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除开社会主义阵营,存在主义在西方盛行一时。许多人,尤其是知识分子,以谈论存在主义为时髦。

萨特

花神咖啡馆于是被认为是存在主义的摇篮。没有人出来肯定,也没有人出来否定。既然没有人否定,这样说也就不算离谱了。

于是,慕名或者真想向萨特讨教的人,纷至沓来,其中有许多美国人,也有穿着花格衬衫的青年,还有到圣日耳曼来逛街的人。花神成了存在主义者的朝圣地。太喧嚣了,于是,存在主义的祖师爷招架不住了,逃走了。花神本来是他的避风港,现在,这里风高浪急,干脆三十六计……

Boubal 老板不能算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当年他暗暗抱怨萨特消费少而占据位子的时间长,现在知道了吧?人家萨特给你招徕了多少顾客啊!

花神为顾客准备的留言卡片

作者采访花神咖啡馆时两位经理的签字

客观上,第一位把花神和文艺挂起钩来的是诗人阿波利内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虽然他主观上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本文开头说过,花神原本是个平静无奇的店铺,可这正是阿波利内尔看中它的地方。当时,阿氏和他的伙伴们创立了一本杂志,取名“巴黎晚会”,他们觉得在花神更少受干扰,所以就把此处当成了杂志的编辑部,阿氏在此也设立了他的办公室。

阿波利内尔才华横溢,除了诗歌,他还写小说和戏剧。其剧本《蒂雷西亚的乳房》被视为超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他文品好,人品也好,为人处事,义字当头。他曾是毕加索的好友。毕加索曾买过一个叫作皮耶雷的小偷从罗浮宫盗取的文物,阿波利内尔也在场。后来,这个小偷带着另一件从罗浮宫偷来的雕塑,来到一家报社,明说“这是我从罗浮宫偷来的”。他想以此嘲笑罗浮宫保安的低能。消息登出,阿波利内尔大惊,跑到毕加索那里通报。二人商议对策后,决定将非法买来的文物弃入塞纳河,以此方式消除证据。因人多,未成。阿氏便将赃物送给一家报馆,请他们不要透露他的名字,然后把赃物归还罗浮宫了事。谁知报馆食言,报道了此事,阿波利内尔被捕。在审讯室,阿波利内尔本期望毕加索实话实说,可是,毕加索却一口咬定不认识他。二人皆大哭不止,以致审讯无法继续。十天以后,警方找到了更明确的线索,从而推翻了对阿波利内尔的怀疑,将他释放了。从此他和毕加索绝了交。阿波利内尔于1918年得了流感,不治身亡,年仅38岁。1929年,即在他逝世11年之后,毕加索为他立了一方墓碑,显然是表示忏悔和怀念。几十年后,《巴黎新闻》记者采访毕加索,提到当年罗浮宫一案,毕加索直言道,对自己那一次的表现感到羞耻。

阿波利内尔

毕加索也是花神的常客,不是来工作,而是出来走走或者会友的。他都是晚上来,白天在自己的画室工作。他一到,服务员就殷勤地给他脱大衣,老板 Boubal 赶来给他点烟,毕加索也不忘向收款台上的老板娘打个招呼。坐下,点一小瓶埃维昂矿泉水(Evian,现在被莫名其妙地译作“依云”),常常不喝,表示个意思而已。他和他的西班牙朋友聊天,海阔天空,甚至对厅内不正面看他的客人评头品足一番,然后尽兴而归。

阿波利内尔的三部诗集

阿尔托(Antonin Artaud,1896—1948)是个怪才,可能和他的精神病有关。他是诗人和演员,研究戏剧理论,是法国反戏剧理论的创始人。1937年以后,他患了精神分裂症,直至病故。当他从 Rodez 精神病院出来的时候,他喜欢到花神来。有时候,他会跳到桌子上,当众朗诵一首黄色诗,令众人尴尬。他写了一首诗,题目是“夜”,开头是这样写的:

飞机从阴沟里经过,

雨飞上了月亮;

大街上有一扇开着的窗,

它向我们展露出一个女人,

全身脱光光。

花神咖啡馆菜单

到了20世纪60年代,光顾花神的艺术群体出现了变化:电影界的人“入侵”了。先说导演吧。美国导演洛塞(Joseph Losey)1909年生于美国的威斯康星,1984年逝于伦敦。他是一个左派知识分子,因此,20世纪50年代他受到了麦卡锡主义的迫害,上了好莱坞的黑名单,不得不出走欧洲,以老大陆为家了。洛塞与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合作了三部影片:《仆人》(The Servant,1963)、《车祸》(Accident,1967)和《幽情密使》(The Go-Between,1971)。影片在欧美的艺术影院都获得了好评。《仆人》获得了三项英国电影学院奖(BAFTA),《车祸》获得了1967年戛纳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幽情密使》获得了1971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每一部的电影基本都探究了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的性、性别、阶级等社会问题。那个时候,中国的电影爱好者听到他的名字,可以说是如雷贯耳的。当时有一种说法,洛塞是西方四大导演之一,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书写此文提及此事时,我后悔没有记住这一说法的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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