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山寨里,爱情生长得如此之慢

第三章 在山寨里,爱情生长得如此之慢

在难熬的孤独中,创作和爱情成为叶辛的精神支撑。他热切地等待着一个结果,从黎明到黄昏,从阳春到严冬。他没有想到那条爱情的小路也会像创作一样如此崎岖和艰辛。十年的爱情长跑,让人不得不感叹:在山寨里,爱情生长得如此之慢……

爱情萌动的探亲

繁重的农业劳动,换来的是难以养活自己的现实。知青们个个情绪低落,只好在茫然和颓丧中等待着命运的转机。

在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些知青却开始恋爱了,他们内心里产生了爱的强烈渴求,渴望万能的爱情降临在自己身上,让寒冷的心相拥相亲,相互取暖。

下乡的第一个冬天,在潮湿阴冷的农闲时节,知青们在山寨上待不住了,都准备回老家去探亲。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当地政府显示了一回人道主义,既不支持,也没有阻拦,反正不报销路费,你想回去就准假。

临到春节时,叶辛问妹妹:“你回去吗?”

妹妹摇摇头说:“不回了。”

一次探亲的路费要花去半年的劳动积蓄,女知青们都从过日子的角度着想,不想花那么多路费。

“儿行千里母担忧”,叶辛想念母亲,更怕千里之遥的母亲牵挂他们兄妹二人,就决定趁着农闲回上海一趟。

听说叶辛要回上海,老乡们都涌来了,有的让他带海虎绒帽子,有的要他带花手帕和有机玻璃扣子,有的要他带半导体收音机,还有的要他带中长纤维料子……

男女知青们也都涌来,有让他往家里传口讯的,更多的是让他带回一包瓜子,一袋洋芋粉或是两斤黄豆等当地土特产。

王淑君特意从3里路之外的杨柳大队赶来,她让叶辛回来时帮她捎一只瓶子。

临行前,叶辛的一只小箱子和两只帆布旅行袋装得满满登登的,妹妹与淑君特意送他到长途车招呼站。

王淑君是妹妹的同学,比叶辛小两岁,她插队在杨柳大坝生产队,两座寨子只隔3公里,步行十五分钟,翻过一个山垭口就到了,放假赶场和农闲的时候,她总来找妹妹玩,有时叶辛兄妹俩就留她吃过晚饭再回去。晚饭后,天黑下来,她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妹妹送她回来一个人也害怕,妹妹就常让哥哥叶辛去送同学淑君。

几个月之后,叶辛对淑君产生了好感,他常常盼着淑君来玩,希望她晚上走,好去送她。

乘火车之前,叶辛请赶马车的师傅顺道把行李捎到长途招呼站,他小心翼翼地揣着积攒下的30元钱上了路。

当时,村寨上纷纷传言,贵阳来了两广兵,骑着白马齐刷刷地进了城,威风凛凛的,街道也整洁多了,连进城去卖洋芋、卖鸡蛋、设个地摊都要管。

叶辛心里想,实行军管了,那就证明武斗已经结束,秩序已经恢复了。

临近黄昏的时候,叶辛安然地坐在贵阳火车站的候车室内,在这里遇到了三个在关岭县插队的上海长宁区知青,大家一见如故,这回路上不孤单了,也有了照应。他们轮流看行李,分别到马路对面的饭馆里吃碗面,对付一下晚餐。

天黑下来了,两个第二批去吃面的知青回来,一脸沮丧地对叶辛说,回来路上碰到了勒索,被敲诈了3元钱。

叶辛吃了一惊,更让他吃惊的是,拦住他俩敲诈的,居然也是上海知青。

两个长宁知青气愤地说:“那些敲诈分子,说话轻声慢气,文质彬彬的,讲的是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在站前的广场上围住他俩,旁边的贵阳人都以为是老乡在扯闲话,也没人来管,他们死缠烂磨还威胁,真是丢上海人的脸!”

叶辛的心陡然提了起来,暗自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离开候车大厅。

“文革”前,上海一些学习差考不上中学又犯过偷盗错误的孩子,都进了工读学校,他们不爱学习,变成了一些社会小混混,偷盗、敲诈、耍流氓,危害社会的事样样敢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一开始,张春桥就下令解散工读学校,让工读学校的学生夹在毕业生中间一起上山下乡。这些人下乡以后,四处乱窜作案,把知青的名声都搞坏了。

候车室广播里不断播报,他们乘坐的列车晚点至下半夜,四个人在候车大厅里熬时间。

刚过10点,候车大厅里突然走进来一批解放军,要求所有在大厅里过夜的人都要出示证明和证件。知青和农民一样,没有任何证件,叶辛身上只带着一张大队会计开的证明,这张证明上没有盖公章,盖的是大队会计的私章,叶辛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大队会计的私章不管用,无法通过检查。

那天,大队会计给叶辛开完证明,不假思索地在证明上盖上了自己的私章。叶辛有些疑惑,大队会计忙解释说:“夺权以后,所有的生产大队都没有公章,私章同样是管用的,你带着,全省通用!”

叶辛将信将疑地带着这张证明上了路,没想到这会儿真要出示证明了,这证明管用吗?万一通不过回不成家,怎么向那些稍带东西的老乡和知青们交代啊!

一个操着广西口音的排长走到他们跟前,三个关岭知青说,证明放在旅馆里了,排长喊过来两个战士,交代他们跟着三个关岭知青去旅馆查看证明,两个战士把他们仨带走了。叶辛取出了大队会计盖了私章的证明,排长接过证明看了看,问道:“为什么不盖公章?”叶辛把大队会计的话学了一遍,排长把证明还给了叶辛,让他等着,排长转身又去查看别的旅客了。

检查过了关,叶辛如释重负,在大厅里静静地候车,没想到20分钟以后,那位排长又来到叶辛跟前,帮他提起箱子,严肃地说:“跟我走!”

叶辛跟着排长来到站前广场上,一辆掀开后篷帆布的卡车停在那里。排长先把他的箱子放在卡车上,接着一摆手,示意叶辛上车。

叶辛不解地问:“要去哪儿?我还要赶火车呢?万一误了点……”

排长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会让你回上海的。”

叶辛爬上了卡车,车厢内已有十几个人,卡车慢慢开了起来,半夜时分的马路上没有行人,十几分钟后卡车开进了一个院子,卡车上所有的人都下了车,被带进一间屋子。一个解放军把叶辛的证明、箱子和两只旅行袋都扣在那里,让叶辛空手进了一间没有灯的屋子。

行李和证明都被搜走了,叶辛忐忑不安地站在水泥地上。同在黑屋子里的人,有的坐在地上打瞌睡,有的小声耳语。叶辛毫无睡意,他从窗户望出去,只看见一株树的树梢。

是拘留所,还是收容所?要么就是看守所?下半夜的火车还能赶上吗?三个关岭知青会不会也被关进来?叶辛心里边琢磨边着急。

黑屋子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人进来检查和盘问他们。插队知青一插到底,没有收入,口粮不够吃,与山区的农民一样贫穷,难道连回家探亲也不允许吗?难道插队知青的命就是如此倒霉吗?叶辛不着边际地想着许多问题,一夜都没有合眼。

早晨的晨光透进了黑屋子,院子外头传来过路的汽车声和公交车的开门声。叶辛又冷又饿,焦虑地等待着,心里想:“整整关了一晚上,还要把我们不闻不问地关到什么时候啊?”

这时,小屋的门开了,屋里的人一齐涌到门口,看见大家都挤在门口乱哄哄的,叶辛站在窗口没动,静静地观察来人要把他们怎么样,不料走进来一个穿便装的中年人,大声叫道:“叶辛!谁是叶辛!”

叶辛应声走到他跟前,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招手说:“跟我走!”就独自出了门。

走出门口,叶辛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屋的门前有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接待室。

中年人把叶辛带到了门房间,指着地上的小箱子和两只旅行袋说:“这是你的,没错吧?”

叶辛看了看,那三样东西几乎没动过,就点了点头。

中年人把大队会计那张证明也递还给叶辛说:“以后别拿出来了,没用!你走吧,可以坐今晚的火车走。”

叶辛小心翼翼地又揣好那张证明,背起旅行袋,提着小箱子,走出门房间。

中年人跟随叶辛走了两步,手一指大门说:“出门不远就有公交车,直达火车站。”

叶辛点了点头,跨出大门,他又转身看了一眼,门口的大牌子上赫然写着:“贵阳警备区司令部。”

“哦,原来我是在司令部的接待室里过了一夜!”叶辛在心里说。

有惊无险地回了上海,可是叶辛心里老是放心不下遥远山寨上的妹妹,男知青们都走了,妹妹与小邵两个女孩子害怕吗?在偏远的山寨上孤孤单单的她俩如何过春节?越想越不放心,他提笔给妹妹写信,问长问短,嘱咐叮咛。

写完妹妹的信,叶辛觉得心里还放不下另一个女知青,那是淑君,她那圆圆的脸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时常浮现在叶辛眼前,虽然不在同一个大队插队,但是他常代妹妹送淑君,不知不觉对妹妹的这个女同学似乎产生了另外一种感情,他又提笔给淑君也写了一封信,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给一个女孩子写信,内心里十分激动。

两封信刚刚寄出,叶辛心里不安起来:“淑君收到信会怎么想?她会回信吗?”

在上海探亲的日子里,叶辛默默地盼望着淑君的来信。

淑君收到叶辛的信,十分高兴,当天就给叶辛回信,把山寨上的情况一一向他汇报,并且说小邵也回家了,妹妹已经搬到了杨柳大队与她住在一起。

在上海探亲的日子里,叶辛和淑君虽然相隔千山万水,但是鸿雁传书,他反倒觉得与淑君心的距离在渐渐地缩小,渐渐地靠近。

爱情的种子,就这样悄然播下。

20岁的叶辛与18岁的淑君在这个探亲的日子里,开始了爱的旅程。

爱的小路

月光朦胧的夜晚,远处的高山像是沉睡的雄狮,旷野上十分宁静,叶辛与淑君在路边站定下来,淑君抬头望着叶辛,默默地听着他讲完《安娜·卡列尼娜》,又讲《悲惨的世界》,再讲《罪与罚》,淑君被这些故事吸引着,为故事里那些人的命运而悲伤而感动而感慨。“文革”期间,好多人家里被抄,书要么被烧掉要么被当废品扔了,根本读不到外国小说,叶辛讲的这些故事淑君闻所未闻,她听得很认真,很入神。

看着淑君这么喜欢听他讲故事,叶辛讲得更起劲了,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站了很久,有些累了,两人就坐在路边的土堆上,叶辛继续讲,淑君偎依在叶辛的身旁继续听,听着听着一股幸福的热潮涌上了淑君的心头,她为叶辛知识渊博而折服,她为自己找了一位心上人而幸福。

第二天,叶辛送淑君回她插队的杨柳大队去,他们突然发现昨晚坐着的那个土堆竟然是一座坟头,两人居然在一座坟墓上坐了一晚上,两人都笑了。夜晚,他们待在一片乱坟岗里,没有觉得害怕,也没有觉得晦气,有的只是快乐和幸福。

叶辛插队落户的寨子与淑君插队的寨子有一条小路相连接,这条小路弯弯曲曲,时而下到谷底,时而爬上坡去,他们已经记不清从那条小路上走了多少回。

春天,雨声淅沥的夜晚,他们撑着伞并肩走在那条泥泞的小路上,雨点啪啪地砸在油布伞面上,这声音就像有节奏的音乐,听起来好美;明月朗朗的秋夜,他们沿着小路,跨过水田,绕过土坡,走进幽静的青秆桦树林里去,地面上铺满了绵软的针叶松,风悄悄地掠过树梢,吹向山崖,月光静静地在树林里投下浓密而斑驳的影子,他们默默地伫立在树林里,四目对视,好像语言在这个时候变得多余,他们愿意静静地待在这片桦树林里;秋末初冬的农闲时节,他们来到路边的林子里捡干枯脆裂的松果;烈日当空的夏日,他们坐在树荫底下,可以足足待一整天。雨后初晴,树叶上还挂着露珠般的雨水,他们戴上斗笠,去捡鲜美的香菇;他们感觉不到夜晚的潮湿、山石的冰冷和严冬的寒冷,他们也感觉不到泥泞、黑暗和恐惧。在青春萌动的花季,他们把爱情看得既庄严又神圣,只要能在一起,心里就充满了幸福。

恋爱之中的叶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常常想,为什么与淑君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身心是那么愉快、心情又是那么开朗?也许淑君就是上帝给他派来的天使,天天都想见到她,几天不见她心里就空荡荡的,爱情的火焰在他的心底熊熊燃烧起来。

爱情是如此美好,叶辛倍加珍惜,生怕这幸福会从身边溜走似的。

在两个寨子之间小路旁的山垭口上,有一株春着花、秋落叶的洋槐树,树龄不大,树冠也不是太大,站在这棵亭亭玉立的洋槐树下,往右看叶辛可以看到垭口那边山脚下一座小村寨,淑君与另一群知青就在那里插队落户,往左看淑君可以看见在另一座山寨上,叶辛默默地坐在茅草屋前写着什么。

走过这棵洋槐树,叶辛与淑君常常停住脚步,长久地注视着山路两边的知青屋。这天,他们走到垭口的洋槐树下,再一次停下了脚步,淑君深情地望着叶辛说:“每回我来,走到这棵树下,都能看到你在写……”

叶辛一下子脸红了,心也跳得更快了,他向淑君谈起了一些写作的打算。

“文革”初期,一些作家被抄家、游斗和批判,受不完的人身侮辱,在淑君眼里,写作这个职业,一旦说错了话,是非常危险的,可是看见叶辛如此热爱文学,她却说:“你写吧,忙不过来,我帮你抄。”

叶辛与淑君在这条崎岖不平、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漫步,他们倾诉着思念,憧憬着未来,为未卜的前途担忧和惆怅,也互相鼓劲、互相勉励。

甜蜜的爱情给了他们一股无形的精神力量,在艰苦的生活和繁重的劳动中,他们相依为命,走向未来……

在湘黔铁路工地上

1970年,湘黔铁路动工修建,这条湘黔线起于湖南省株洲市,终到贵州省贵阳市,是连接湖南和贵州的重要干线铁路,缩短了云、贵、川三省到中南、华南、华东地区部分省市的距离,它蜿蜒于武陵山和苗岭的群峰深谷中,沿线地势险峻,地质复杂,单是贵州境内大龙至贵定段就有隧道及明洞185座,桥梁183座,建路工程之艰巨显而易见。早在1936年,国民政府就与德国签订了修建湘黔铁路的借款协定,并进行初测,后来因抗战爆发而被迫中止。新中国成立后,曾于1958年至1960年两次复建又两次停工,1970年9月再次复工,1972年10月才建成通车,前后历时37年,修筑时间之长恐怕绝无仅有。

湘黔铁路复工后,贵州省调集了全省的知青和民工抢修湘黔铁路。永兴大队分到一男一女两个名额,大队支书在动员会上说:“组织上批不批是另一回事,你报不报名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态度问题。”上升到如此高度,谁敢不报名?叶辛和妹妹也去大队报了名。

在山寨上,人们的观念尚未开化,寨民们都不愿把自己家的女儿送到工地上修铁路,妹妹叶文报名,大队干部暗自高兴,一个女名额总算解决了。既然叶辛也报了名,索性让他兄妹俩一起去修铁路,永兴大队毫不费劲地完成了任务。

修建湘黔铁路,知青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在山寨上同样是繁重的劳动,却没有收入,而在湘黔铁路工地上工作,苦是苦了些,但每月有36元工资,18元交生产队抵工分,还剩18元的生活费。在食堂里吃三顿饭,一个月只花12元,每月可以省下6元的零用钱,工地上经常加班,每月还会发6元的伙食补贴,这对在劳动中独自谋生的知青来说,多少有了一些经济来源。湘黔铁路建成后,沿线会有很多车站,哪个车站不招工?兴许会将修铁路的知青留在车站工作,因此知青们都抢着报名去修铁路。

淑君听说叶辛与妹妹要去修铁路,十分着急,因为她所在的生产队没有安排知青去修建湘黔铁路。

湘黔铁路建设,线路长,工程艰巨,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好的,至少也得一年多才能竣工。而修建时间紧迫,经常大会战,工地上是不可能放假的,况且路途十分遥远,这就意味着热恋中的叶辛与淑君要一年多不能见面。面对突如其来的分离,叶辛与淑君都很难过。叶辛与妹妹极力鼓动淑君一起到铁路工地去,淑君急切地跑到杨柳大队去要求,三人高高兴兴地去了湘黔铁路的工地上。

来到苗岭腹地黄平县谷陇区深山沟里的湘黔铁路工地,每人发了一根木棍和一张芦席,夜里大家将芦席铺在地上,就“天当铺盖地当床”地睡起来。深山沟的夜晚,野兽们活跃起来,它们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觅食,野狼嚎叫,野猪奔跑,有时蛇会从民工的身旁爬过,每个人身边都放着一根木棍,以防野兽出来会有什么不测,但是高强度劳累了一天,个个一觉睡到天明,野兽们的一切活动,他们完全不知。后来,工地上搭起了工棚,每人只有八寸宽的铺位,挤得像沙丁鱼的罐头一样,睡觉都无法翻身。再后来,工棚多了,每人的铺位增加了一尺,终于可以睡个舒服觉了。工地上卫生条件差,虱子、跳蚤肆虐乱爬,可是民工们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躺下就睡,睡醒了就再干。

工地上的洗脸水要从远处的田里挑来,都是混汤汤,沉淀半天都不变清。一年到头吃南瓜汤和碱水煮巴山豆,不知是谁编了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在工地上流传:“上顿瓜,下顿瓜,发了工资好回家。”

湘黔铁路的工地上,到处都张贴着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同帝国主义争时间,同修正主义争时间!

在誓师大会上,台上的领导慷慨激昂地说:“毛主席十分关心湘黔铁路建设,如果铁路不修好,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睡不好觉。”

为了早日修建好湘黔铁路,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上安稳觉,湘黔铁路上接二连三地开展大会战,每次大会战都要持续三周以上,160万民工跟着专业铁建队伍争分夺秒地大干苦干。

鲤鱼塘石场公路边的平台上,碎石机高高地架在当中,一块块大石头扔进碎石机里,它“咣当、咣当、咣当”地几下就碎成了小石子。翻斗卡车顺着山路开进来,停在碎石机的架子下面,碎好的石子“咕噜噜”倒在翻斗车里,一辆辆翻斗车排着队等着拉石子。

叶辛在安顺民兵师修文民兵团的三营十连,承担的是最基础的基建任务,十连的任务是开石头,他们在石山上打炮眼,埋炸药,“轰”地一炸,一大片石山劈下来变成了一堆乱石块,将抬不动的大石头用大锤、二锤砸小之后,200多个男男女女就蜂拥而上抱石头,再顺着梯子爬到粉碎机的架子上,五六个人围着碎石机的喇叭口一起扔石头,碎石机张着大口全部吃进,再“咣当、咣当、咣当”吐出小石子。

初干这个活,大家都觉得很好玩,抱着石头飞快地跑,也不觉得累,八个小时干下来,汗水出了又干,干了又湿,每个人的背后都背着一大片盐花花,头发眉毛眼睛从头到脚全都染成了灰白色,累得谁都不想说话,只是机械地抱石头、扔石头,像是一个活动的泥塑。

高高的水泥桥墩,浇灌时需要一气呵成,工地上24小时轮班大会战,没日没夜地同帝国主义争时间,同修正主义争时间。

一下班,叶辛就赶紧洗脸洗脚,再脱下白花花的工作服往箱子上一丢,狼吞虎咽地吃好饭,不管睡着睡不着一骨碌躺在床上赶紧睡觉。八小时以后又得上班,不睡觉哪有力气干活?

几个星期的会战结束后,会有一次大会餐犒劳大家。一盆菜端上来放在中间,一个班12个人围着菜盆蹲在地上,菜盆里大块大块的肉裸露出来,惹得这些久不见腥的民工眼睛放光,大家拼命抢着吃。每次会餐一结束,一个连队就有半个连的人在拉肚子。叶辛力气小,抢不过人家,会餐他吃不到肉,也没有承受拉肚子之苦。

在艰苦的工地上,每天灰头土脸,累得疲惫不堪。叶辛与淑君虽然干活不在一起,但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饭,天天想见,朝夕相处,感情与日俱增,日渐深厚,觉得无比幸福和甜蜜。

1971年10月,正在湘黔铁路工地上大会战如火如荼的时候,突然传来一条惊人的小道消息,起先大家谁都不信,但是消息越传越烈,一直到“九·一三”林彪事件的文件传达下来,才最终得到了证实。

工地上像是炸开了锅,没有任何人组织,在高强度的劳累之后,一张张惊愕的脸凑在一起,议论、猜测,有的还争执起来,一直谈论到深夜。

突然爆发的“林彪事件”,给大家注入了一剂清醒剂,知青们如梦初醒,开始有了信任危机,开始用怀疑的心态看待一切。

当初虔诚的选择是否正确?1700万知青还能否返回城市?大家的前途命运又将如何?一个个问号,没有答案。

知青们虔诚而狂热的心顿时冷却了,都为自己的前途而担忧发愁,情绪更是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颓丧干瘪了,修建湘黔铁路也失去了干劲,再也不想累死累活地与帝国主义争时间,与修正主义争时间了。

哦,多么好的青春年华啊!多么荒谬的时代!

精神的压抑和体力的劳苦,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叶辛的情绪十分低落,陷入了深深的迷惘、苦闷和彷徨的痛苦之中。

点亮梦想之火

夕阳渐渐落下,一阵阵凉风吹来,晚霞染红了远处的群山,收工以后,知青们垂头丧气,牢骚满腹,他们在无望中盼望,在茫然中期待。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市的孩子到农村去……”毛主席一句话,全国1700万知识青年就踩着泥泞义无反顾地背着行李离开了城市,苦也吃了,累也受了,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接受了,心却没有怎么炼红,根也扎不下去,大家都盼着毛主席说一句话,让知识青年再回到城市去,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对知青问题金口不开,始终沉默着。

叶辛也渴望着回到从小生长的上海,做梦都是大上海滚滚而流的黄浦江水、扑朔迷离的南京路霓虹灯。

“哦,美丽的上海!何时才能回到生我养我的那方土地?”

叶辛觉得大伙儿像是被困在陷阱里,总要自寻出路、有所行动才行。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迈开脚步,不能只在原地着急上火地打转转。

叶辛不甘心像一些知青一样堕落下去,也不愿昏昏然然地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觉得心灵要有所寄托,总不能让青春就这样白白虚度。他不断地思索着,漫无边际地遐想着……

从小当作家的念头又在叶辛脑子里灵光一闪,萌动起来。是啊,何不走一条文学的路呢?这个想法让他喜出望外,兴奋不已。来到偏远的山寨上,天天都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承受着各种超负荷的劳动,他本以为那股青春的激情会彻底熄灭,少年时代异想天开的梦想也会随之消失殆尽。可是在稍稍适应了湘黔铁路的艰苦劳动和山乡里的生活节奏之后,在前途无望和痛楚地思索之后,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又捕捉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而且那冻僵的梦想,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叶辛怀揣着文学的梦上了路。

梦想的复苏,让叶辛心中冉冉升起了一缕希望之光,在理想之火的照耀下,他心里亮堂了,觉得总算有了一条路可以通向光明的未来。

叶辛暗下决心:一定要从脚下崎岖的山寨里走出一条文学的路来!

希望赋予了叶辛一股顽强的抗争力量,由此他迈出了脚步,一头扎进了梦里,在一个有着许多思想盲区的时代,他开始了自己的精神探险,而且越走越远。

早晨,铁路工地上还都在沉睡,叶辛就爬上了山头,米色的稠雾从山谷里袅袅升起,站在雾气腾腾的山巅,犹如自己腾云驾雾地来到了仙境。这时,鸟雀儿开始叽叽喳喳地啼鸣,远处苗家的姑娘们三三两两蹒蹒跚跚地挑着担子上坡来,苗寨上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哦,苗乡真美啊!

夕阳西下,铁路工地上结束了一天的繁重劳动,叶辛不再觉得累,他带上一个小本子去了苗乡,把这里的地理环境、房屋结构、高山河流的名称、当地的谚语、俗语、俚语、俏皮话,甚至农村里婆娘们撒泼时、吵架时骂人的话,都一一记在小本子上。他发现同样经历一件事,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叙述的话和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说的完全不一样,一个工程师和一个技术员讲的也会有差别。他询问山里的老汉和娃崽:鱼为啥养在稻田里?坡上的树都叫什么名字?林子里有些什么鸟?婚丧嫁娶都有哪些程式?当地流传着哪些民歌?上山对歌时互相爱慕的男女都唱些啥内容?新中国成立前山里有没有土匪?外地的商人到苗寨来都带些什么东西?……

在寒冷的雪夜里,工地上的人们早早地进了刚盖起的工棚休息了,叶辛独自跑到苗寨的老乡家里,和苗家乡亲们一起围坐在火炉塘旁边,听老乡们天南地北地摆龙门阵,他们谈天说地,说古道今……

自从叶辛做了有心人,苗寨上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而又新鲜,再苦再累的生活也有了意义。

叶辛开始重新认识身处的苗乡土地,重新认识中国的农村。

哦,人一旦有了追求,有了精神寄托,在深山里,青春一样是美好的。

高尔基说:“要爱惜自己的青春!世界上没有再比青春更美好的了,没有再比青春更珍贵的了!青春就像黄金,你想做什么,就能成什么。”

啊!青春是如此珍贵,一分一秒也不能让它白白流走,要努力!

叶辛大彻大悟,暗自这样思忖。

在铁路工地上,叶辛常与淑君谈起自己的理想,淑君默默地听着,心里暗自为自己选择了一位有理想、有追求的好青年而高兴。

就在叶辛点亮了梦想之火,积累了素材,铺开稿纸开始文学创作的时候,却不料命运之手让他与淑君暂时分离了。热恋中的他们,隔山隔水,苦苦地思念着……

苦苦的思念

1972年2月底,湘黔铁路工地大规模的土石方工程逐渐接近尾声,叶辛第一批离开了工地,淑君与妹妹还暂时留在工地上不能一同回归山寨。分离让叶辛与淑君痛苦难忍,他们强烈地思念着彼此,爱情的火焰仍在持续地燃烧。

黑沉沉的夜,死寂一片,叶辛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提笔给淑君写信:

“当我凝视着你们的身影在黑暗中远去的时候,我的心里感到阵阵的难受。说心里话,这一次分别,带给我的是无尽的烦恼和苦闷,我比前两次离开上海都难受……我把衣服脱了,上床睡觉。可左睡右睡睡不着,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儿。可两点半又醒了,开始胡思乱想。不知啥时做起梦来,想到你,心中好难过……设法回来吧,分别永远是不利的……相思的心情是难受的,没有你在身旁,我简直难以生活。你回来吧,真的,无论如何设法回来吧!”

叶辛在心里声声呼唤着淑君,希望淑君能迅速回到自己身边,淑君同样深陷在分别的痛苦之中,淑君在信中写道:

“我们就这样分别了,从主观上说,真不相信,可是,现实却千真万确地告诉了我这一事实……茫茫的黑夜,吞没了我的爱。在这里我再也看不到你的音容笑貌了。泪水伴随着我度过了这一夜晚,身边好像缺少了什么,我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恍惚……你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上,哪怕劳动再累、再紧张,只要一闲下来,你的影子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每天晚上我抱着你的信、你的相片,怀着对你的无限思念之情,渐渐入睡,但是当我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心中就会涌上一股惆怅、空虚,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此时的叶辛和淑君,相隔600多里路,距离是多么可恶、多么残酷的东西,在当时的交通条件和生活条件下,如此遥远的距离是无法逾越的,他们只好用书信倾诉衷肠,诉说自己的思念之苦。

在此后分离的几个月里,叶辛几乎天天给淑君写信,并天天盼着淑君的来信,每次接到她的信,叶辛都一遍又一遍地看,每一封信都被他焐热了、读皱了。叶辛经常会跑到路口等待走街串巷送信的邮递员小丁,那段时间里,小丁成了他最盼望的人。如若淑君几天没有来信,叶辛就怏怏而回,怅然若失,心绪不宁。

山寨上没有邮电所,邮电所设在十几里地的久长公社川黔公路边上一幢小木屋里,后来上面拨下款来,邮电所才搬到了久长街一头公路旁的一幢二层楼里。叶辛常让寨子上在久长读中学的娃娃给他带信到久长邮电所去寄,一些重要的信自己也会跑十几里地亲自到久长邮电所寄。淑君寄信更难,她要从工地上跑到16里山路之外的区政府所在地谷陇区一个苗族聚居的小乡场上。但是热恋中的他们,只有靠频繁地写信,来倾诉着自己的爱,倾诉着对恋人的思念。

1972年5月,淑君背着行李终于与转战的民兵一起回到了插队落户的山寨,叶辛高兴得心直跳,他帮淑君买炉子、挑煤、砍引火的干柴、把谷子磨成米、换面条,很快就帮淑君安顿下来。

他们静静地在山寨上生活着,约定一星期见两次面,一次定在赶场那一天,一次定在星期三的黄昏,其余的日子他们就在自己的生产队里劳动。

一个星期三的黄昏,叶辛收工后来到淑君的知青屋,见门窗紧闭,炉火早已熄灭,住在隔壁下放户的女儿叫大猫,她告诉叶辛:“王阿姨与我爸爸妈妈出工还没有回来。”

叶辛默默地等在屋檐下,夜幕降临了,十几步之外已经看不清人影。他赶紧生起炉火,炉子的火焰空燃着,不见淑君的身影,他心里十分焦急。这时,下放户的两口子疲惫地回来了,大猫妈妈急忙告诉叶辛:“小王农活没有干完,还要等一阵子才能收工。”

叶辛很着急,不断地望着那条漆黑的小路。时针指向8点10分,小路上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叶辛迎上去,见淑君背着一只大背兜,疲乏无力地朝他走来,一看见叶辛站在她面前,淑君孩子一般啜泣起来。

叶辛安慰着淑君,连忙点上油灯,煮了开水,下了面条,淑君这才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淑君喃喃地说:“如不是你在等我,我累得真想趴下就睡了。”

插队落户的日子,生活十分清苦,劳动十分繁重,叶辛与淑君相亲相爱,却觉得十分幸福。但是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半年,命运就又将他们分开了。

未婚妻工作之后

知青上山下乡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正值青春年华的知青们,都到了恋爱的季节,许多知青朝夕相处,已经激起了爱情的浪花,但是谁都不愿留在生活无着落、食不饱腹、贫穷落后的农村结婚生子。

在严峻的生活现实面前,大家初下乡时的激情早已不复存在,扎根一辈子的雄心壮志也早已烟消云散了,那些美好的田园风光、神秘的异域风情和诗情画意世外桃源一般的农家生活,都变成了一派破败的景象和遥遥无期的等待。许多人揣着名贵的香烟,提着昂贵的名酒和上海的土特产,一次次敲开当权者的大门,又在颓丧中急切地等待,然后再托关系找门路,坚韧不拔地努力着。有的女知青回城心切,对不怀好心的当权者竟然以身相送,只要能快点离开农村,不计代价,不顾一切,一些女知青回到城市后却因此而失去了美好的未来,一辈子生活在阴影里。

1972年,全国县办工厂形成了一股风潮,农具厂、化肥厂、农机厂、硫黄厂、水泥厂五小工厂,还有小煤矿、小煤厂等小工厂一拥而上。很多当地知青和有城镇户口的青年,几乎都先后有了较好的工作,唯独那些上海知青,在5000里之遥的山乡,既无关系,也无处找门路,都干等在寨子上。

这年3月,久长公社到寨子上招工,十个人去硫黄厂,十个人去水泥厂,当时公社负责招工的干部到砂锅寨招工,他问叶辛:“你想不想去?”

叶辛笑了一下,没有表态,没有态度也就是表示不去。硫黄厂是社办工厂,亦工亦农,招工的时候厂子还没建,既没有厂房,也没有设备,水泥厂的影子还没见到,干一年或者换人,或者退回,或者留下,没有一个固定,是去是留,一切都是未知。硫黄厂坐落在扎佐应烟河畔,只修了一条路,挖了几个洞,工作分两个工序,一是进洞挖硫黄矿石,二是烧窑炼硫黄,叶辛望而却步,他曾在山寨上挖过煤,知道挖矿是一个多么繁重的体力活,烧矿也十分辛苦,这些活都是身体单薄的自己根本无法承受的。插队落户,整天在泥土里过日子,参加工作就是为了脱离农村,去了硫黄矿又是整天跟泥巴打交道,叶辛确实不想去,他宁可多在农村里待几年,也要等待更好的工作。

五小工厂,缺少技术,没有过硬的产品质量;缺少市场,没有固定的销售渠道;更重要的是缺少资金,没有发展后劲,很多五小工厂没办多久就先后垮掉了,那些被照顾到五小工厂工作的知青不得不再托关系找门路,调动到别的大集体工厂去另谋职业。

就在这时,中国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件事像一颗流星,给黑暗的天空带来了一缕光明,广大知青的心里有了盼头。

1972年12月20日,福建省莆田县的小学教师李庆霖,斗胆上书毛主席,直谏下乡的儿子口粮不够吃、无钱购物和看病,还就知青干部中走后门成风、任人唯亲等问题告了“御状”。

李庆霖的“告御状”,辗转到了毛主席手中。毛主席在中南海游泳池边,读了由王海容转交过来的这封人民来信,读到悲凉之处,他老人家的双眼慢慢红起来,泪水潸然而下。

毛主席让时任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的汪东兴,从自己的稿费中取出300元寄给李庆霖,当即复信道:

李庆霖同志:

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

毛泽东

4月26日

知青的问题牵动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心,很快知青政策放宽了,上山下乡运动中长期存在的具体问题得到了缓解,知青插队落户有了更大的选择,知青的人身权利受到了保护,知青在乡下的生活也有了很大改善。

中共中央文件下发后,黑龙江建设兵团第二师十六团团长黄砚田、参谋长李耀东两人合伙奸污和猥亵几十名女知青的罪行被最先揭露出来,这一起恶性案件,震惊了中央最高层,不轻易发火的周总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愤怒地说:“公安部要派人去,不要手软,不要畏缩,要大胆管。”叶剑英元帅也拍案而起:“要‘杀一儆百,杀一儆千’!”

一石激起千重浪,各地迫害、殴打、奸污知识青年的案件相继被揭露出来,陆陆续续反映到了中南海。一场严惩摧残、迫害知青犯罪分子的运动在全国大规模展开,各地都对李庆霖信中反映的走后门、贪污挪用知青安置经费和建房材料等破坏知青政策的行为进行了查处。

李庆霖“告御状”的事件传遍了全国各地,广大下乡知青及其家长们奔走相告,欢呼伟大领袖毛主席时时刻刻和人民群众心连心。

李庆霖的行为,点燃了知青的情绪,成了知青要求返城的导火索,各地知青纷纷集体上访,集体请愿,一片强烈要求回城的呼声。国家开始对知青问题深刻地反思,渐渐地知青政策开始调整和松动了,冻结了好几年的招工工作开始启动,父母退休子女顶替的,办病退的,招工的机会多起来,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被招工,开始陆陆续续地返回到城市工作。

叶辛和淑君也都盼望着被招工,盼望着能回归城市工作,可是他们出身都不好,招工是先从根正苗红的知青中挑选,他们焦急地等待着。

叶辛多想与淑君一起被招工,同在一个单位工作啊!可是招工是说不准的事,并不是自己能够把握的,如若自己先被招工而淑君暂时没有工作怎么办?他愿意守着淑君,守着这份爱情,与淑君同甘共苦,等待以后一起工作的机会。

在当时,爱情成了甜蜜又痛苦的事儿,甜蜜在于两人精神上有了寄托,痛苦在于要么两人永远扎根农村,而一旦恋爱中的一方有机会返城,势必给另一方造成伤害。

叶辛盼望着与淑君一起被招工,可是心里却惴惴不安,出身不好的子女一切都得靠边站,自己是剥削阶级出身,能不能被招工他心里完全没有底。在等待招工的时候,他拼命地写着一部40万字的长篇小说《春耕》,他知道手艺不是做到极致,是很难靠它混饭吃的,他这样拼命地写作,是企图以自己的才能和努力争取能够无须政审破格录取,走出一条不同寻常的路来。

叶辛的小说寄到了上海出版社,像是投进大海里的石子,杳无音信,叶辛等得心急火燎。就在这时,淑君却意外地被招到六级电站当了工人,捧上了铁饭碗。

1972年12月,红枫发电厂到修文县招收20名学徒工,巧的是来招工的当地人事干部,正是淑君哥哥的好朋友,哥哥这位好友拍着胸脯向哥哥保证:“我手里虽然没有什么权,但既然派我到修文招工,就是犯错误,我也要把你的妹妹招上来。”

淑君不久就分配到地处修文县的红枫发电厂河口电站当了一名学徒工,捧上了每一个知青都梦寐以求的“铁饭碗”。事情来得突然,叶辛一下子蒙了。

这是一个毫无思想准备的巨大变化啊!

叶辛从陶醉的爱情中清醒过来,巨大的城乡差别和社会地位悬殊,让恋爱的天平瞬间失衡了,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还能不能继续?如若自己一辈子留在山寨里,已参加工作的淑君会不会变心?她还会爱我一个农村户口的知青吗?以后该如何重新定位自己?叶辛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断地在心里追问着,猜测着。

叶辛的担心不无道理,在相恋的男女知青中,一方先得到工作,而把另一方无情甩掉的事,知青们听得太多太多了。

1972年12月17日,夜色凝重的晚上,叶辛送淑君到火车站,淑君结束了知青生涯,将永远离开插队落户的杨柳大队了,她十分高兴。叶辛却心情很沉重,看见淑君渐渐地远去,他急忙转过身,不敢抬头再看淑君一眼,只需再看一眼,他就要放声大哭起来。当走出百步之外,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之中,看不见淑君的身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踏上回山寨的公路,叶辛的泪水夺眶而出,大雾笼罩着寂静的山林,他的心里像灌了铅一样,十分沉重,痛苦难忍。

淑君工作了,这明明是一件喜事,但是为何如此悲伤难过呢?叶辛悲伤的不光是永无止境的分离,更预感到他将会永远地失去淑君,这次分离会是永别吗?在如此的悬殊之下,谁又能保证这样的爱情不会飞走呢?

叶辛机械地迈着步子,身体麻木地继续往前走。走到家里,他失声痛哭起来。

三年多的爱,曾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和多少次的向往憧憬啊!一下子,全要结束了。

生活在贫穷落后的山寨里,唯一支撑叶辛的便是爱情和写作,现在淑君走了,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他不知道以后将如何生活,但他知道如若永远失去淑君,他甚至都不准备活下去了。

叶辛盼着自己也来个大转变,盼着寄出去的长篇小说《春耕》能给自己带来好运,让他因此而走出山寨去,或者快速被招工也行,总之是不能再留在农村了。

但是屋漏更遭连夜雨,寄出的小说没有消息,中央却下发了44号文件,文件精神说,由于今年粮食歉收,而且招工指标大量超出,停止招工。

叶辛蒙了,现实永远是那么残酷,谁能等谁多少年呢?他盼着淑君快快来信,给他这颗焦虑的心稍稍一点抚慰,一点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一点安心写作的支撑和定力,可是淑君迟迟没有来信。他坐立不宁,寝食难安。

叶辛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1972年12月22日,叶辛收到了淑君的简短来信,淑君从热恋中陡然变得理智和冷静起来。淑君工作以后,巨大的城乡差别,像一条鸿沟横亘在她的面前,而这时,父亲及家里的任何人都强烈反对淑君与没有工作的叶辛再恋爱交往,淑君产生了强烈的思想波动。灿烂而脆弱的爱情之花怎么能经得住暴雨风霜的吹打?三年的爱情还能走多远?叶辛嗅到了一股危险的味道,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叶辛的心情一落千丈,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与淑君多次憧憬的那条铺满鲜花的美好未来之路,似乎这一刻走到了尽头,一切路都被彻底堵死了。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叶辛心如针扎,悲伤到了极点。他翻着淑君一年来给他写的一封封来信,那娟秀的字里行间带给自己多少喜悦、激动和美好的希冀啊!

叶辛深陷在痛苦和没有把握的茫然之中,他那颗受伤的心再也撑不住了,多少年来硬撑起来的那种坚强,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坍塌了。

面对着黑夜,叶辛觉得社会不公,那从未谋面的外公没有给予他一天荣华富贵的好生活,血统论却让他整天背着一个不光彩的大地主阶级的出身;他觉得老天不公,让自己多病,让自己步履维艰,让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让自己无路可走!

这年冬天,中央下令冻结招工前后,突击招工的工人都接到指示要清退,尤其是原先并没有计划,而在听到即将冻结招工风声后招收的学徒,一律要清退。县化肥厂突击招去的知青已经被退了回来,淑君也是在这段时间内被招走的,她开始心神不定,担心被退回山寨去。

不管爱情之路能否走远,叶辛都希望深爱的淑君好,希望淑君快乐。叶辛觉得必须去看看淑君,带给她一些安慰,消除她的担忧,让她快乐起来。

没钱坐车,叶辛打算徒步走60多里山路,去看看淑君。

这天一大早,叶辛便上了路,山高路远,山路崎岖,他两只脚走得麻木了,不敢休息,自己给自己鼓劲。下午,日头偏西了,叶辛终于走完了60多里山路,赶到了淑君工作的电站。

淑君惊呆了,一天的路程,多么遥远?叶辛徒步走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动得眼泪差点落下来。

叶辛喝了两杯水,他安慰淑君:“要安心工作,不要乱想……”

40分钟过去了,毕竟还有60多里的返程路途,叶辛依依不舍地站起来,盯着淑君看了又看。城乡差别的鸿沟,既深又宽,再热烈、再伟大的爱情也是难以跨越的,如果无力改变自己的现状,那这次见面也许就是永别了,他要把她的脸刻在自己的心里。

回来的路上,叶辛一路走一路哭,一路哭一路想,止不住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淌。他哭岌岌可危的爱情,他哭自己的遭遇,他哭自己的命,他哭失去的青春,他酣畅淋漓地哭了,没人听得见,更没人来规劝他、安慰他,他的哭声喊声,在空空荡荡的山野里重重地碰撞。这天,他掉进了痛苦的深渊,掉了一辈子最多的泪水。

天漆黑了,黑黢黢的山岭,像一只只猛兽,向叶辛扑来。山坳里常有恶狼、野猪出没,叶辛心里充满了恐惧。他很怕猛然间窜出一只野兽,手无寸铁的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徒手对付。

深夜漆黑,看不见道路,叶辛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着走,接近天亮的时候才走到自己插队的砂锅寨。

叶辛重新审视自己,他意识到,成功是一切的基础,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给自己找一个出路,尽快走出农村,从卑微中超越。

一个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人,要想翻过身来,没有巨大的勇气和百折不挠的毅力,谈何容易。巨大的生存压力和来自方方面面的各种压力,激发了叶辛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因为在生存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之时,不成功一切都没有指望。

从此,叶辛与淑君的爱情,在他对未来的苦苦追求之中,也艰难而又缓慢地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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