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人生

美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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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观与人生观

世界无涯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尺之地位;世界无终始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十年之寿命;世界之迁流如是其繁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少许之历史。以吾人之一生较之世界,其大小久暂之相去既不可以数量计,而吾人一生又决不能有几微遁出于世界以外,则吾人非先有一世界观,决无所容喙于人生观。

虽然,吾人既为世界之一分子,决不能超出世界以外,而考察一客观之世界,则所谓完全之世界观何自而得之乎?曰凡分子必具有全体之本性,而既为分子则因其所值之时地而发生种种特性,排去各分子之特性而得一通性,则即全体之本性矣。吾人为世界一分子,凡吾人意识所能接触者无一非世界之分子。研究吾人之意识而求其最后之原素为物质及形式,犹相对待也。超物质形式之畛域而自在者,唯有意志。于是吾人得以意志为世界各分子之通性,而即以是为世界之本性。

本体世界之意志,无所谓鹄的也。何则?一有鹄的,则悬之有其所,达之有其时,而不得不循因果律以为达之之方法,是仍落于形式之中,含有各分子之特性,而不足以为本体。故说者以本体世界为黑暗之意志,或谓之盲瞽之意志,皆所以形容其异于现象世界各各之意志也。现象世界各各之意志则以回向本体为最后之大鹄的,其间接以达于此大鹄的者又有无量数之小鹄的,各以其间接于最后大鹄的之远近为其大小之差。

最后之大鹄的何在?曰合世界之各分子息息相关,无复有彼此之差别,达于现象世界与本体世界相交之一点是也。自宗教家言之,吾人固未尝不可一瞬间超轶现象世界种种差别之关系,而完全成立为本体世界之大我。然吾人于此时期既尚有语言文字之交通,则已受范于渐法之中,而不以顿法,于是不得不有所谓种种间接之作用。缀辑此等间接作用,使厘然有系统可寻者,进化史也。

统大地之进化史而观之,无机物之各质点,自自然引力外,殆无特别相互之关系;进而为有机之植物,则能以质点集合之机关共同操作,以行其延年传种之作用;进而为动物,则又于同种类间为亲子朋友之关系,而其分职通功之例视植物为繁。及进而为人类,则由家庭而宗族,而社会,而国家,而国际,其互相关系之形式既日趋于博大,而成绩所留,随举一端,皆有自阂而通,自别而同之趋势。例如昔之工艺,自造之,而自用之耳。今则一人之所享受,不知经若干人之手而后成;一人之所操作,不知供若干人之利用。昔之知识,取材于乡土志耳。今则自然界之记录,无远弗届,远之星体之运行,小之原子之变化,皆为科学所管领。由考古学人类学之互证,而知开明人之祖先与未开化人无异;由进化学之研究,而知人类之祖先与动物无异。是以语言风俗宗教美术之属,无不合大地之人类以相比较。而动物心理,动物言语之属,亦渐为学者所注意。昔之同情,及最近者而止耳。是以同一人类,或状貌稍异,即痛痒不复相关,而甚至于相食。其次则死之,奴之。今则四海兄弟之观念为人类所公认,而肉食之戒,虐待动物之禁,以渐流布。所谓仁民而爱物者,已成为常识焉。夫已往之世界,经其各分子经营而进步者其成绩固已如此,过此以往,不亦可比例而知之欤?

道家之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又曰:“小国寡民,使有仲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此皆以目前之幸福言之也。自进化史考之,则人类精神之趋势乃适与相反。人满之患虽自昔借为口实,而自昔探险新地者率生于好奇心,而非为饥寒所迫。南北极苦寒之所,未必于吾侪生活有直接利用之资料,而冒险探极者踵相接。由推轮而大辂,由桴槎而方舟,足以济不通矣,乃必进而为汽车汽船及自动车之属。近则飞艇飞机更为竞争之的。其构造之初必有若干之试验者供其牺牲,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及利用而生悔。文学家美术家最高尚之著作,被崇拜者或在死后,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得信用而辍业。用以知:为将来而牺牲现在者,又人类之通性也。

人生之初,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谋生之事至为繁重,无暇为高尚之思想。自机械发明,交通迅速,资生之具日趋于便利。循是以往,必有菽粟如水火之一日,使人类不复为口腹所累,而得专致力于精神之修养。今虽尚非其时,而纯理之科学,高尚之美术,笃嗜者固已有甚于饥渴,是即他日普及之朕兆也。科学者,所以祛现象世界之障碍,而引至于光明。美术者,所以写本体世界之现象,而提醒其觉性。人类精神之趋向既毗于是,则其所到达之点盖可知矣。

然则,进化史所以诏吾人者:人类之义务,为群伦不为小己,为将来不为现在,为精神之愉快而非为体魄之享受,固已彰明而较著矣。而世之误读进化史者,乃以人类之大鹄的为不外乎具一身与种性之生存,而遂以强者权利为无上之道德。夫使人类果以一身之生存为最大之鹄的,则将如神仙家所主张,而又何有于种姓?如曰人类固以绵延其种姓为最后之鹄的,则必以保持其单纯之种姓为第一义,而同姓相婚,其生不蕃,古今开明民族,往往有几许之混合者。是两者何足以为究竟之鹄的乎?孔子曰:“生无所息。”庄子曰:“造物劳我以生。”诸葛孔明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吾身之所以欲生存也。北山愚公之言曰:“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是种姓之所以欲生存也。人类以在此世界有当尽之义务,不得不生存其身体。又以此义务者非数十年之寿命所能竣,而不得不谋其种姓之生存。以图其身体若种姓之生存,而不能不有所资以营养,于是有吸收之权利。又或吾人所以尽务之身体若种姓,及夫所资以生存之具,无端受外界之侵害,将坐是而失其所以尽务之自由,于是有抵抗之权利。此正负两式之权利,由义务而演出者也。今曰吾人无所谓义务,而权利则可以无限,是犹同舟共济,非合力不足以达彼岸,乃强有力者以进行为多事,而劫他人所持之棹楫以为己有,岂非颠倒之尤者乎?

昔之哲人有见于大鹄的之所在,而于其他无量之小鹄的又准其距离于大鹄的之远近以为大小之差。于其常也,大小鹄的并行而不悖。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曰:“好乐,好色,好货,与人同之。”是其义也。于其变也,绌小以申大。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禹治洪水,十年不窥其家。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曰:“生与义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范文正曰:“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是其义也。循是以往,则所谓人生者,始合于世界进化之公例,而有真正之价值。否则,庄生所谓天地之委形委蜕已耳,何足选也!

|在信教自由会之演说

鄙人今日因信教自由会新年俱乐会之机会,得与国会及学界报界诸君相聚一堂,诚为鄙人之幸。窃闻今日论者往往有请定孔教为国教之议。鄙人对兹问题,深致骇异。据鄙人观察,宗教是宗教,孔子是孔子,国家是国家:各有范围,不能并作一谈。

请言宗教。上古之世,草昧初开。其民智识浅陋,所见惊奇疑异之事,皆以为出于神意。如人之生也从何来,人之死也从何去,万物之生生而代谢也为之者何人,高山之崔巍,大海之汪洋,雨露之恩泽,雷霆之威严,日月之光华,即下至一草一木,一勺水,一撮土,凡不知其理由者,皆以为有神寓乎其间而崇拜之。此多神教所由起也。其后于经验上发明统一之理,则又以为天地间有大主宰焉:虽大至无外,小至微尘,莫不由其意匠之所造。此一神教之所由起也。既有宗教,而天地间一切疑难勿可解决之问题,皆得借教义以解答之。且推之于感情方面,而人类疾病死亡痛苦一切不能满足之心虑,皆得于良心上有所慰藉,与之以新生之希望。又推之于行为方面,而福善祸淫,使人人有天堂之歆羡与地狱之恐怖,以去恶而从善。此皆半开化人所信仰之主义,而无不求其主宰于冥冥之中者也。其后人智日开,科学发达:以星云说明天地之始,以进化论明人类之由来,以引力说原子论明自然界之秩序,而上帝创造世界之说破;以归纳法组织伦理学、社会学等,而上帝监理人类行为之说破。于是旧宗教之主义不足以博信仰。其所余者,祈祷之仪式,僧侣之酬应而已。而人之信仰心,乃渐移于哲学家之所主张。所以各国宪法,均有信仰自由一条,所以解除宗教之束缚也。

不意我国当此时代,转欲取孔子之说以建设宗教。夫孔子之说,教育耳,政治耳,道德耳。其所以不废古来近乎宗教之礼制者,特其从宜从俗之作用,非本意也。季路问事鬼神,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是孔子本身对于宗教已不啻自划界限。且宗教之成也,必由其教主自称天使,创立仪式,又以攻击异教为唯一之义务。孔子宁有是耶?孔子自孔子,宗教自宗教:孔子宗教,两不相关。“孔教”二字,当能成一名词耶?

至于国家,乃一政治的团体,以政治为其界限。换言之,即发源于某一土地之人民,于一定土地范围之内,集成一大团体,设立机关,确认相互遵守之约,举任共同信望之人,利行其团体之任务,克达生存之目的云耳。然所谓达其生存之目的云者,乃谓关于身体的,非关于灵魂的;关于世间的,非关于出世间的;关于人类既生以后未死以前之一段的,非关于人类未生以前既死以后的。其与宗教,可谓相反。所以一国之中,不妨有各种宗教;而一宗教之中,可以包含多数国家之人民。既以国家为界,即不复能以宗教为界;既以宗教为界,即不能复以国家为界。换言之,既论国界,即不论教界,故国家不干涉宗教;既论教界,即不论国界,故宗教亦不能干涉国家。国家自国家,宗教自宗教:“国教”二字,尚能成一名词耶?

孔教不成名词,国教亦不成名词,然则所谓“以孔教为国教”者,实不可通之语。鄙见如是,幸诸君教正之。

|《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序

我们今日要编中国古代哲学史,有两层难处。第一是材料问题:周秦的书,真的同伪的混在一处。就是真的,其中错简错字又是很多。若没有作过清朝人叫做“汉学”的一步工夫,所搜的材料必多错误。第二是形式问题:中国古代学术,从没有编成系统的记载。《庄子》的《天下篇》,《汉书艺文志》的《六艺略》、《诸子略》,均是平行的记述。我们要编成系统,古人的著作没有可依傍的,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学史。所以非研究过西洋哲学史的人,不能构成适当的形式。

现在治过“汉学”的人虽还不少,但总是没有治过西洋哲学史的。留学西洋的学生,治哲学的本没有几人,这几人中能兼治“汉学”的更少了。适之先生生于世传“汉学”的绩溪胡氏,禀有“汉学”遗传性;虽自幼进新式的学校,还能自修“汉学”,至今不辍;又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兼治文学、哲学,于西洋哲学史是很有心得的。所以编中国古代哲学史的难处,一到先生手里,就比较的容易多了。

先生到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哲学史,才满一年。此一年的短时期中,成了这一编《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可算是心灵手敏了。我曾细细读了一遍,看出其中几处特长:

第一是证明的方法。我们对于一个哲学家,若是不能考实他生存的时代,便不能知道他思想的来源;若不能辨别他遗著的真伪,便不能揭出他实在的主义;若不能知道他所用辩证的方法,便不能发现他有无矛盾的议论。适之先生这《大纲》中,此三部分的研究,差不多占了全书三分之一,不但可以表示个人的苦心,并且为后来的学者开无数法门。

第二是扼要的手段。中国民族的哲学思想远在老子孔子之前,是无可疑的。但要从此等一半神话一半政史的记载中抽出纯粹的哲学思想,编成系统,不是穷年累月,不能成功的。适之先生认定所讲的是中国古代哲学家的思想发达史,不是中国民族的哲学思想发达史,所以截断众流,从老子孔子讲起。这是何等手段!

第三是平等的眼光。古代评判哲学的,不是墨非儒,就是儒非墨。且同是儒家,苟子非孟子,崇拜孟子的人,又非荀子。汉宋儒者,崇拜孔子,排斥诸子;近人替诸子抱不平,又有意嘲弄孔子。这都是闹意气罢了!适之先生此编,对于老子以后的诸子,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短处,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是很平等的。

第四是系统的研究。古人记学术的,都用平行法,我已说过了。适之先生此编,不但孔墨两家有师承可考的,一一显出变迁的痕迹,便是从老子到韩非,古人划分做道家和儒墨名法等家的,一经排比时代,比较论旨,都有递次演进的脉络可以表示。此真是古人所见不到的。

以上四种特长是较大的,其他较小的长处,读的人自能领会,我不必赘说了。我只盼望适之先生努力进行,由上古而中古,而近世,编成一部完全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把我们三千年来一半断烂一半庞杂的哲学界,理出一个头绪来,给我们一种研究本国哲学史的门径,那真是我们的幸福了!

1918年8月3日

|大战与哲学

现在欧洲的大战争,是法国革命后世界上最大的事。考法国革命,很受卢梭、伏尔得、孟德斯鸠诸氏学说的影响。但这等学说,都是主张自由平等,替平民争气的;在贵族一方面,全仗向来占踞的地盘,并没有何等学理可替他辩护了。现今欧战是国与国的战争。每一国有他特别的政策,便有他特别相关的学说。我今举三种学说作代表,并且用三方面的政策来证明他:

第一是尼采(Nietzsche)的强权主义,用德国的政策证明他;第二是托尔斯泰(Tolstoj)的无抵抗主义,用俄国过激派政策证明他;第三是克罗巴金(Kropotkin)的互助主义,用协商国政策证明他。考尼氏、托氏、克氏的学说,都是无政府主义,现在却为各国政府所利用。这是过渡时代的现象呵!

古今学者,没有不把克己爱人当美德的。希腊时代的诡辩派,虽对于普通人的道德有怀疑的论调,但也是消极的批评罢了。到一千八百四十五年有一德国人约翰·加派·斯密德(Johon karpor sclrmidt)发行一书叫做《个人与他的所有》(Der Emjige und seiuEigentun)专说“利己论”。他说:“我的就是善的,‘我’就是我的善物。善呵,恶呵,与我有什么相干?神的是神的,人类的是人类的。要是我的,就不是神的,也不是人类的。也没有什么真的,苦的,正义的,自由的,就是我的。那就不是普通的是单独的。”他又说:“于我是正的,就是正。我以外没有什么正的。就是于别人觉得有点不很正的,那是别人应注意的事,于我何干?设有一事,于全世界算是不正的,但于我是正的,因是我所欲的,那就我也不去问那全世界了。”这真是大胆的判断呵!到了十九纪的后半纪,尼采始渐渐发布他个性强权论,有《察拉都斯遗语》(Also sprach Zarathustra)、《善恶的那一面》(Jenseits von gut und Dose)、《意志向着威权》(Der wille zur macht)等著作。他把人类行为,分作两类:凡阴柔的,如谦逊、怜爱等,都叫做奴隶的道德;凡阳刚的,如勇敢、矜贵、活泼等,都叫做主人的道德。他最反对的,是怜爱小弱,所以说,“怜爱是大愚”,“上帝死了,因为他怜爱人,所以死了”。他的理论,以为进化的例,在乎汰弱留强。强的中间有更强的,也被淘汰。逐层淘汰,便能进步。若强的要保护弱的,弱的就分了强的生活力,强的便变了弱的。弱的愈多,强的愈少,便渐渐的退化了。所以他提出“超人”的名目,又举出模范的人物,如雅典的亚尔西巴德(Alcibiades)、罗马的该撒(Caesar)、意大利的该撒波尔惹亚(Cesare borgia)、德国的鞠台(Goethe)与毕斯麦克(Bismarch)。他又说此等超人,必在主人的民族中发生,这是属于亚利安人种的。他所说的超人,既然是强中的强,所以主张奋斗。他说:“没有工作,止有战斗;没有和平,止有胜利。”他的世界观,所以完全是个意志,又完全是个向着威权的意志。所以他说:“没有法律,没有秩序。”他的主义是贵族的,不是平民的,所以为德国贵族的政府所利用,实做军国主义。又大唱“德意志超越一切”(Deutsche uber alles),就是超人的主义。侵略比利时,勒索巨款;杀戮妇女,防她生育;断男儿的左手,防他执军器;于退兵时拔尽地力,焚毁村落,叫它不易恢复:就是不怜爱的主义。条约就是废纸,便是没有法律的主义。统观战争时代的德国政策,几没有不与尼氏学说相应的。不过尼氏不信上帝,德皇乃常常说“上帝在我们”,又说“上帝应罚英国”,小小的不同罢了。

与尼氏极端相反的学说,便是托氏。托氏是笃信基督教的,但是基督教的仪式,完全不要,单提倡那精神不灭的主义。他编有《福音简说》十二章,把基督所说五戒反复说明。第一是绝对不许杀人;第四是受人侮时不许效尤报复;第五是博受人类,没有国界与种界。他的意思,以为人侮我,不过侮及我的肉体,并没有侮及我的精神,但他的精神是受了侮人的污点,我很怜惜他罢了。若是我用着用眼报眼,用手报手的手段去对付他,是我不但不能洗刷他的精神,反把我自己的精神也污蔑了。所以有一条说:“有人侮你,你就自己劝他;劝了不听,你就请两三个人同劝他;劝了又不听,就再请公众劝他;劝了又不听,你只好恕他了。”这是何等宽容呵!《新约福音》书中曾说道:“有人掌你右颊,你就把左颊向着他。有人夺你外衣,你就把里衣给他。”这几句话,有“成人之恶”的嫌疑,所以托氏没有采入《简说》中。托氏抱定这个主义,所以绝对的反对战争:不但反对侵略的战,并且反对防御的战。所以他绝对的劝人不要当兵。他曾与中国一个保守派学者通讯,大意说,中国人忍耐的许久了忽然要学欧洲人的暴行,实在可惜,云云。所以照托氏的眼光看来,此次大战争,不但德国人不是,便是比法俄英等国人,也都没有是处。托氏的主义,在欧洲流行颇广,俄境尤甚。列宁(Lenine)等本来是抱共产主义,与托氏相同,自然也抱无抵抗主义,所以与德人单独讲和,不愿与协商国共同作战了。在协商国方面的人,恨他背约。在俄国他党的人,恨他不爱国,所以诋他为德探。但列宁意中,本没有国界,本不能责他爱国。至于他受德国人的利用,他也知道。他曾说:“军事上虽为德人所胜,主义上终胜德人。”就说是,他的主义既在俄国实演,德国人必不能不受影响。这是他的真心话。但我想,托氏的主义,专为个人自由行动而设。若一国的人,信仰不同,有权的人把国家当作个人去试他的主义,这与托氏本义冲突。过激派实是误用托氏主义,后来又用兵力来压制异党,乃更犯了托氏所反复说明之第一第四两戒了。

现在误用托氏主义的俄人失败了,专用尼氏主义的德人也要失败了,最后的胜利,就在协商国。协商国所用的,就是克氏的互助主义。互助主义,是进化论的一条公例。在达尔文的进化论中,本兼有竞存与互助两条假定义。但他所列的证据,是竞存一方面较多。继达氏的学者,遂多说互竞的必要。如前举尼氏的学说,就是专以互竞为进化条件的。1880年顷,俄国圣彼得堡著名动物学教授开勒氏(Kesster)于俄国自然科学讨论会提出“互助法”,以为自然法中,久存与进步,并不在互竞而实在互助。从此以后,爱斯彼奈(Espinas)、赖耐桑(L. L. Lanessan)、布斯耐(Lovis blachner)、沙克尔(Huxley)、德普蒙(Henry Drummond)、苏退隆(Sutherland)诸氏,都有著作,可以证明互助的公例。克氏集众说的大成,又加以自己历史的研究,于1890年公布动物的互助,于九十一年,公布野蛮人的互助,九十二年公布未开化人的互助,九十四年公布中古时代自治都市之互助,九十六年公布新时代之互助,于1902年成书。于动物中,列举昆虫鸟兽等互助的证据。此后各章,从野蛮人到文明人,列举各种互助的证据。于最后一章,列举同盟罢工、公社、慈善事业,种种实例,较之其他进化学家所举“互竞”的实例,更为繁密了。在克氏本是无政府党,于国家主义,本非绝对赞同,但互助的公例,并非不可应用于国际。欧战开始,法比等国,平日抱反对军备主义的,都愿服兵役以御德人。克氏亦尝宣言,主张以群力打破德国的军国主义。后来德国运动俄法等国单独讲和,克氏又与他的同志,叫做“开明的无政府党”的联合宣言,主张打破德国的军国主义,不可讲和。可见克氏的互助主义,主张联合众弱,抵抗强权,叫强的永不能凌弱的,不但人与人如是,即国与国亦如是了。现今欧战的结果,就给互助主义增了最大的证据。德国四十年中,扩张军备,广布间谍,他的侵略政策,本人人皆知的了。且英法等国,均自知单独与德国开战,必难幸胜,所以早有英法协商、俄法协商等预备,就是互助的基本。到开战时,德国首先破坏比国的中立。那时比国要是用托氏的无抵抗主义,竟让德兵过去攻击法国英法等国,难免措手不及了。幸而比国竟敢与德国抵抗,使英法等国,有从容预备的时期。俄国从奥国与东普鲁士方面竭力进攻,给德国不能用全力攻法。这就是互助的起点。后来俄国与德国单独讲和,更有美国加入,输军队,输粮食,东亚方面,有日本舰队,巡弋海面,有中国工人到法国助制军火。靠这些互助的事实,总能把德人的军国主义逐渐打破。现在德人已经承认美总统所提议的十四条,又允撤退比法境内的军队。互助主义的成效,已经彰明较著了。此次平和以后,各国必能减杀军备,自由贸易,把一切互竞的准备撤销,将合全世界实行互助的主义。克氏当尚能目睹的。照此看来,欧战的结果,就使我们对于尼氏、托氏、克氏三种哲学,很容易辨别了。我国旧哲学中,与尼氏相类的,止有《列子》的《杨朱》篇,但并非杨氏“为我”的本意。(拙作《中国伦理学史》中曾辨过的。)托氏主义,道家儒家均有道及的,如曾子说“犯而不校”,孟子说的三“自反”,老子说的“三宝”,是很相近的。人人都说我们民族的积弱,都是中了受这种学说毒,也是“持之有故”。我们尚不到全体信仰精神世界的程度,止可用“各尊所闻”之例罢了。至于互助的条件,如孟子说的“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不通功易事,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普通人常说的“家不和,被邻欺”,“群策群力”,“众擎易举”,都是很对的。此后就望大家照这主义进行,自不愁不进化了。

1918年6月

|我之欧战观
——在政学会欢迎会演说

今日贵会开恳亲会,鄙人得随诸君子之后,躬逢其盛,欢欣莫名。鄙人对于政治方面,毫无经验,对于创造共和,亦未稍尽血汗之劳。欢迎两字,实不敢当。今日承贵会相招,命鄙人略述欧战之情形。鄙人近从欧洲归国,自应略有见闻。但鄙人并无军事上之知识,对于此次战争,自不能发挥其真谛。又此次战争,一方系同盟国,一方系协约国。鄙人来自法国,对于同盟国一方面,自必大有隔阂。兹以管窥所及,略为诸君子陈之。

欧战持久之原因。此次欧洲战争,牵连之国甚多,除欧洲一二小国外,其余各国,尽牵连在内。至战争最激烈者,则属德法俄三国,而尤以德法之战为最久。故鄙人所欲言者,为德法二国所以能持久之原因。

科学之发达。据鄙人观察,以为第一因科学之发达,第二因美术之发达。骤聆此论,似近迂腐,然其中却有真理。何以谓由于科学发达也?战争要品,厥唯军械。世界日近文明,军械亦日新月异。比利时之列日(Liege)炮台,为世界最著名者。当造此时,以为无论何种炮弹,皆能抵御,而德国秘制之巨炮,竟攻破之。是其战胜实由军械进步,而军械进步,实由科学进步。又粮饷尤为军事上要品。然为地力所限,不能为无已之加增。德国虑粮糈缺乏,恃科学之力,制造种种代用品以济之。又战争之初,德军得势,半亦由于交通之便利。德国之交通计划,于无事时预备已极周到,一值开战,则即为运输军队之用。其工程之完坚,组织之精密,无不源于科学。法为民主国,其军备不能如德之强。故开战之初,不免失败。然以科学发达之故,军械之制造,饷糈之调度,交通之设备,尚足与德抗衡,故能持久不敝,与德互有胜负。至俄国则版图虽较德法二国为大,而科学比较的不发达,军械不足,交通不便,遂一蹶而不振矣。

国民道德。然进而求之,战争以军人为主体。军备虽完,交通虽便,苟军人无舍身为国之公德,亦自无效。德国取侵略主义,法国取防御主义:主义虽不同,而为军人者,俱能奋勇前进。此由于国民之道德。俄国官吏有贪赃纳贿者,军官有私扣兵饷者,政治之腐败,已达极点;而国民教育,亦未普及。虽以德法二国之精兵与之,亦万不能操必胜之权。

道德与宗教。至道德之养成,有谓倚赖宗教者,其实不然。以此三国比较之,俄国最重宗教。莫斯科一市,即有教堂千余所。国家以希腊教为正教,对于异教之人,不禁虐待。犹太人因保守犹太旧教,屡受俄人虐遇。可见信仰宗教,实以俄人程度为最高。德国北方多奉耶教,南方多奉天主教。而德人对于宗教,并不极端信仰。即如星期日,各教堂虽均有教士演讲,而普通人不皆往听。至于大学生,则对于教士多非笑之。一元论哲学家如海开尔(Hecker)等,尤攻击宗教。法国人对于宗教,较之德人尤为浅薄。即如圣诞日,德国尚停市数日,饰树缀灯;法国则开市如常,并无何等点缀。至于教堂中常常涉足者,不过守旧党而已。自1892年至1912年,法国厉行政教分离之制,凡教士均不得在国立学校为教员,自小学以至大学皆然。此外反对宗教之学说,自服尔得尔(Voltaire)以来,不知有若干人。可见法国人对于宗教之态度矣。俄人宗教上之信仰,较德法人为高,而战争中之国民道德,乃远不如德法,可以见宗教与道德无大关系矣。

美术之作用。然则法德两国不甚信仰宗教,而一般人民何以有道德心?此即美术之作用。大凡生物之行动,无不由于意志。意志不能离知识与情感而单独进行。凡道德之关系功利者,伴乎知识,恃有科学之作用;而道德之超越功利者,伴乎情感,恃有美术之作用。美术作用有两方面:美与高。

美与高。美者,都丽之状态;高者,刚大之状态。假如光风霁月,柳暗光明,在自然界本为好景。传之诗歌,写诸图画,亦使读者观者有潇洒绝尘之趣,是美之效用也。又如大海风涛,火山爆发,苟非身受其祸,罕不叹为壮观。美术中伟大雄强一类,其初虽使人惊怖,而神游其中,转足以引出伟大雄强之人生观。此高之效用也。

德法之民性。现今世界各国,拉丁民族之性质偏于美,而日耳曼民族之性质偏于高。德国鞠台(Goethe)之戏曲,都雷(Dürer)与呵尔拜因(Holbein)之图画,克林格(Klinger)之造像,皆于雄强之中带神秘性质。此偏于高者也。法国语调之温雅,罗科科(Rococo)时代建筑与器具之华丽,大卫(David)与英格尔(Ingres)等图画之清秀,皆偏于美者也。凡民族性质偏于高者,认定目的,即尽力以达之,无所谓劳苦,无所谓危险。观德军猛攻凡尔登之役,积尸如山,猛进不已:其毅力为何如!凡民族性质偏于美者,遇事均能从容应付,虽当颠沛流离之际,决不改其常度。观法人自开战以来,明知兵队之数,预备之周,均不及德,而临机应变,毫不张皇,当退则退,可进则进,若握有最后胜利之预算,而决不以目前之小利害动其心者:其雍容为何如!此可以见美术与国民性之关系。而战争持久之能力,源于美术之作用者,亦必非浅鲜矣。

帝国主义与人道主义。又有一层:此次战争,与帝国主义及人道主义之消长,有密切关系。使战争结果,同盟方面果占胜利,则必以德国为欧洲盟主,亦即为世界盟主,且将以军国主义支配全世界。又使协约方面而胜利,则必主张人道主义而消灭军国主义,使世界永久和平,何以言之?在昔生物学者有物竞争存优胜劣败之说,德国大文学家尼采(Nietsche)遂应用其说于人群,以为汰弱存强为人类进化公理,而以强者之怜悯弱者为奴隶道德。德国主战派遂应用其说于国际间,此军国主义之所以盛行也。然生物学者又有一派发见生物进化公例不在竞争而在互助。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克鲁巴特金(Kropodkin)亲王集其大成,而作《互助论》。其出版时本用英文,亦有他国文译本,然未为多数人所欢迎也。自此次战争开始,协约国一方面深信非互助无以敌德。既于协约各国间实验之,而《互助论》之销数乃大增。此即应用互助主义于国际而为人道主义昌明之见端也。吾人既反对帝国主义,而渴望人道主义,则希望协约国之胜利也,又复何疑?

1919年12月3日

|哲学与科学

哲学与科学同为有系统之学说。其所异者:科学偏重归纳法,故亦谓之自下而上之学;哲学偏重演绎法,故亦谓之自上而下之学。古代演绎法盛行之时,但有哲学之名,今之所谓科学者,悉包于哲学之中焉。

盖人智之萌芽,本为神话。拜物之习,拟人之神,雷公电母,迎虎祭猫,皆自然科学之对象也。世界原始之谈,人类生死之解,中国之盘古及感生帝,印度之梵天及轮回说,《旧约》之《上帝创造世界记》,皆哲学之对象也。然以偏于科学对象者为多。本此等神话而组成不完全之系统,引以切近人事,于是有宗教。中国之丧祭等礼,印度之婆罗门,波斯之火教,犹太人之《旧约》皆是也。其理论亦大抵包于近世科学之对象,而关于哲学者为多。其后人类又迫于科学思想之冲动,不餍于此等独断之宗教,乃各以观察所得者立说,是为哲学之始。如中国之八卦说,五行说,印度之六派哲学(数论胜论等),希腊之宇宙论,皆毗于自然界之独断论也。及其说为时人所厌,而怀疑派之哲学继之而起,于是有中国之少正卯一流(《荀子·宥坐篇》:“孔子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众,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强足以非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正与希腊诡辩派相类),印度之六师外道,希腊之诡辩派。此等怀疑之论,不足以久维人心,于是有道德论之哲学继之。如中国之孔子,印度之佛,希腊之苏格拉底是也。佛氏以宗教之形式,阐揭玄学,其后循此发展,永为宗教性之哲学,遂与科学无何等之关系。孔子之后有庄子,苏格拉底之后有柏拉图,皆偏于玄学者也。孔子同时有墨子,苏格拉底之后有雅里士多德,则皆兼治科学者也。庄子之哲学为神仙家所依托而有道教,柏拉图之哲学为基督教所攀援而立新柏拉图派,则又由哲学而转为宗教矣。中国墨学中绝,故以后科学永不发达,而宗仰孔子之儒家,自汉以来,不能出烦琐哲学之范围。西洋之宗教,引雅里士多德学派以自振,故中古之烦琐哲学,虽为人智之障碍,而科学之脉未绝。及文艺中兴以后,思想界以渐革新,自然科学次第成立,于是哲学与科学之关系缘之而起焉。

其在古代所谓哲学者,常兼今日之所谓科学而言之。如柏拉图分哲学为三大类:一曰辨学,二曰物理,三曰论理,而以辨学为纲。雅里士多德则分哲学为理论实际二大类。其属于理论者,为分析术(论理学)、玄学、数学、物理学、心理学;其属于实际者,为伦理学、政治学、辩论学、诗学。此种观念,至近世哲学家如培根、特嘉尔辈亦尚仍之。培根分学术为三大类:一曰记忆之学,史学是也;二曰想象之学,诗学是也;三曰思想之学,哲学是也。哲学之中,分为自然宗教、宇宙论、人类学三纲。于宇宙论中,分为自然学(物理)及自然鹄的论(玄学)二门。又于自然学中,分为记述学(具体的物理学)及自然说明学(抽象的物理学即物理学及化学)。其于人类学中分为各人及社会二纲。属于各人者,为生理学(其应用为医学)及心理学(包论理学及伦理学);其属于社会者,为政治学。特嘉尔著《哲学纲要》一书,其第一编为认识论及玄学之概论,第二编为机械的物理学要旨,第三编为宇宙论,第四编为物理学、化学、生理学之说明。说者谓等于学术丛编焉。而特嘉尔自序谓哲学即人类知识之综合,其主要者,(一)玄学,(二)物理学,(三)机械的科学,包有医学机械学及伦理学云。皆以哲学之名包一切科学也。

又有以哲学与科学为同义者。如霍布斯分哲学为三部分:曰物理学,曰人类学,曰政治学;又谓不属于哲学者为神学及历史(自然史及政治学)。何也?以其非科学也。洛克分哲学为二部:一曰物理(亦谓之自然哲学),二曰应用(如伦理学、论理学等)。1696年英国著名算学家韦里斯(Wallis)于皇家科学会成立式演说曰:本会者,超乎宗教及政治之外而专为哲学之研究者也。研究之对象,曰物理学,曰解剖术,曰形学,曰天文,曰航海术,曰统计学,曰磁学,曰化学,曰机械学,曰实验之自然科学。我等所讨论者,曰血之流行,曰静脉,曰哥白尼学说,曰彗星及新星之性质,曰木星之卫星,曰远镜之改良,曰空气之重量,曰真空之能否。要之所谓一切新哲学者皆包之而已。曰科学,曰哲学,曰新哲学,初未为界别也。伏尔弗(Woiff)者,于18世纪中组织通俗哲学者也,分哲学为三部:曰自然神学,曰心理学,曰物理学,此模范科学也,为第一部;曰论理学,曰与心理学相应之实用哲学,曰与物理学相应之机械学,为第二部;日本体学,为综合一切现象而考定之之科学,为第三部。是亦以哲学包科学者也。至康德作《纯粹理性批判》,别人之认识为先天后天二类。先天者出于固有,后天者本于经验,前者为感想而后者为分析法,前者构成玄学(即哲学)而后者构成科学。于是哲学与科学始有画然之界限。

然由是而康德以后之理想派哲学家遂有排斥科学之说,如菲屑脱云:“哲学者,不必顾何等经验而纯然从事于先天之认识者也。”赛零则又进一步,谓“自然学研究者之方法盲者也,无理想者也。故哲学破坏于培根,而科学则破坏于波埃尔(Boyle)及牛顿”,至于海该尔为悬想派哲学之完成者,则以科学为不外乎各种零碎知识之集合,而实在之知识唯有哲学耳。既有此排斥科学之哲学家,而科学发展以后,遂有排斥哲学之科学家。大率谓哲学者,严格言之,本不得为科学,是乃一种之诡辩术,据一种官能或理性之现象,以说明一切事物;或为一种之魔术,以深晦之神意,杂入最普通之概念而宣布之,要皆以震骇庸俗已耳。凡此等互相菲薄之言,其非真理,可不待言。唯有一种事实不可不注意者,则自科学发展以后,哲学之范围以渐缩是也。

自16世纪以后,学术界之观念,渐与中古时代不同。其最著者:(一)培根于论理学极力提倡归纳法,因得凌驾雅里士多德之演绎法,而凡事基础于实地之观察。(二)自1590年发明显微镜,千六百零九年发明远镜,其后寒暑风雨电气等表次第发明,而实验之具渐备。(三)分工之理大明,渐由博综之哲学而趋于专精之科学。此皆各种科学特别成立之原因也。哥白尼(Copernicus,1473—1543)倡地动说,加伯尔(Kepler,1571—1630)发见行星绕日之规则,加里勒(Galileo,1564—1642)附加以地球绕日之时间,牛顿(Newton,1642—1727)更发见引力之公例,而天文学成立。自梅斯纳(Merssenne,1588—1648)、斯耐尔(Snell,1591—1628)发明声学光学之公例,齐贝尔(Gilbert)发见磁学公例,而物理学以渐成立。波埃尔(Robert Boyle,1627—1691)规定原子之概念而化学以渐成立。哈尔佛(Harvey,1578—1657)发见血液循环之系统,而生理学以渐成立。李鼐(Linne,1707—1778)新定植物系统而植物学成立。屈维野(Cuvier,1769—1832)创比较解剖学,研求动物自然系统,而动物学成立。凡自然现象,自昔为哲学所包含者,皆已建立为科学矣。而精神现象之学,如心理学者,近已用实验之法,组织为科学,发起于韦贝尔(F. H. Weber,1795—1878)、费希纳(Fechner,1801—1887)。而成立于冯德(wundt)由是而演出者,则有费希纳之归纳法美学,及马曼(Menmamr)之实验教育学,亦将离哲学而独立。其他若社会学,若伦理学,若人类学,若比较宗教学,若比较言语学等,凡昔日之附丽于哲学而以演绎法治之者,至于今日,悉为归纳法治之,而将自成为科学。然则所遗留而为哲学之范围者何耶?

于是郎革(Albett Lange)以为将来之哲学,有思想的文学而已;而海该尔之徒,则以为将来之哲学,不过哲学史耳。夫文学必含哲理,在今日已为显著之事实。新哲学之发生,必胚胎于思想的历史之总和,不能不以哲学史为哲学之大本营,亦事实也。然哲学之各部分,虽已分演而为各科学,而哲学之任务,则尚不止于前述之二端。约举之有三。一曰各科哲学:如应用数学之公例以言哲理,谓之数理哲学;应用生理学之公例以言哲学,则为生理哲学等是也。二日综合各种科学:如合各种自然科学之公例而去其龃龉,通其隔阂,以构为哲学者,是为自然哲学;又各以自然科学所得之公例,应用于精神科学,又合自然科学及精神科学之公例而论定为最高之原理,如孔德(Auguste Comte)之实证哲学,斯宾赛尔(Herbert Spencer)之综合哲学原理是也。三日玄学:一方面基础于种种科学所综合之原理,一方面又基础于哲学史所包含之渐进的思想,而对于此方面所未解决之各问题,以新说解答之,如别格逊(Henri Bergron)之创造的进化论其例也。夫各科哲理与综合各种科学,尚介乎科学与哲学之间,唯玄学始超乎科学之上。然科学发达以后之玄学,与科学幼稚时代之玄学较然不同,是亦可以观哲学与科学之相得而益彰矣。

1919年1月

|黑暗与光明的消长

我们为什么开这个演说大会?因为大学职员的责任,并不是专教几个学生,更要设法给人人都受一点大学的教育。在外国叫做平民大学。这一回的演说会,就是我国平民大学的起点。

但我们的演说大会,何以开在这个时候呢?现在正是协约国战胜德国的消息传来,北京的人,都高兴的了不得。请教为什么要这样高兴?怕有许多人答不上来。所以我们趁此机会,同大家说说高兴的缘故。

诸君不记得波斯拜火教的起源么?他用黑暗来比一切有害于人类的事,用光明来比一切有益于人类的事,所以说世界上有黑暗的神与光明的神相斗,光明必占胜利。这真是世界进化的状态。但是黑暗与光明,程度有浅深,范围也有大小。譬如北京道路,从前没有路灯,行路的人,必要手持纸灯,那时候光明的程度很浅,范围很小;后来有公设的煤油灯,就进一步了;近来有电灯汽灯,光明的程度更高了,范围更广了。世界的进化也如此。距今一百三十年前的法国大革命,把国内政治上一切不平等黑暗主义都消灭了;现在世界大战争的结果,协约国占了胜利,定要把国际间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都消灭了,别用光明主义来代他。所以全世界的人,除了德奥的贵族以外,没有不高兴的。请提出几个交换的主义作个例证:

第一是黑暗的强权论消灭,光明的互助论发展。从陆谟克、达尔文等发明生物进化论后,就演出两种主义:一是说生物的进化全恃互竞,弱的竞不过,就被淘汰了,凡是存的都是强的,所以世界止有强权,没有公理;一是说生物的进化全恃互助,无论什么强,要是孤立了没有不失败的。但看地底发见的大鸟大兽的骨,他们生存时何尝不强,但久已灭种了。无论什么弱,要是合群互助,没有不能支持,但看蜂蚁也算比较的弱极了,现在全世界都有这两种动物。可见生物进化,恃互助不恃强权。此次大战,德国是强权论代表;协商国互相协商,抵抗德国,是互助论的代表。德国失败了。协商国胜利了。此后人人都信仰互助论,排斥强权论了。

第二是阴谋派消灭,正义派发展。德国从拿破仑时受军备限制,创为更番操练的方法,得了全国皆兵的效果:一战胜奥,再战胜法。这是已往时代,彼此都恃阴谋,不恃正义,自然阴谋程度较高的战胜了。但德国竟因此抱了个阴谋万能的迷信,遍布密探。凡德国人在他国作商人的,都负有侦探的义务。旅馆的侍者,菌圃的装置,是最著名的了。德国恃有此等侦探,把各国政策军备,都知道详细,随时密制那相当的大炮、潜艇、飞艇、飞机等。自以为所向无敌了,遂敢唾弃正义,斥条约为废纸,横行无忌。不意破坏比利时中立后,英国立刻与之宣战;宣告无限制潜艇政策后,美国又与之宣战;其他中立等国,也陆续加入协商国中。德国因寡助的缺点,空费了四十年的预备,终归失败。从此人人知道阴谋的时代早已过去,正义的力量真是万能了。

第三是武断主义消灭,平民主义发展。从美国独立、法国革命后,世界已增了许多共和国。国民虽知道共和国的幸福,然野心的政治家,很嫌他不便。他们看着各共和国中,法美两国最大,但是这两国的军备,都不及德国的强盛,两国的外交又不及俄国的活泼,遂杜撰一个开明专制的名词,说是“国际间存立的要素,全恃军备与外交。军备与外交,全恃武断的政府。此后世界全在德系俄系的掌握,共和国的首领者法与美且站不住,别的更不容说了”。不意开战以后,俄国的战斗力乃远不及法国,转因外交狡猾的缘故,貌亲英法,阴实亲德,激成国民的反动,推倒皇室,改为共和国了。德国虽然多挣了几年,现在因军事的失败,喝破国民崇拜皇室的迷信,也起革命,要改共和国了。法国是大战争的当冲,美国是最新的后援。共和国的军队,便是胜利的要素。法国美国,都说是为正义人道而战,所以能结合十个协商的国。自俄国外,虽受了德国种种的诱惑,从没有单独讲和的。共和国的外交,也是这一回胜利的要素。现在美总统提出的十四条,有限制军备、公开外交等项,就要把德系俄系的政策根本取消。这就是武断主义的末日,平民主义的新纪元了。

第四是黑暗的种族偏见消灭,大同主义发展。野蛮人止知有自己的家族,见异族的人同禽兽一样,所以有食人的风俗。文化渐进,眼界渐宽,始有人类平等的观念。但是劣根性尚未消尽,德国人尤甚。他们看黑色人种不能与白色人种平等,所以倡黄祸论,行铁拳政策;看犹太波兰等民族不能与亚利安民族平等,所以限制他人权。彼等又看拉丁民族,盎格鲁撤逊民族又不能与日耳曼民族平等,所以倡“德意志超过一切”,想先管理全欧然后管理全世界。此次大战争,便是这等迷信酿成的。现今不是已经失败了么?更看协商国一方面,不但白种的各民族团结一致,便是黄人黑人也都加入战团,或尽力战争需要的工作。义务平等,所以权利也渐渐平等。如爱兰的自治,波兰的恢复,印度民权的伸张,美境黑人权利的提高,都已成了问题。美总统所提出的民族自决主义,更可包括一切。现今不是已占胜利了么?这岂不是大同主义发展的机会么?

世界的大势,已到这个程度,我们不能逃在这个世界以外,自然随大势而趋了。我希望国内持强权论的,崇拜武断主义的,好弄阴谋的,执著偏见想用一派势力统治全国的,都快快抛弃了这种黑暗主义,向光明方面去呵!

|洪水与猛兽

两千二百年前,中国有个哲学家孟轲,他说国家的历史,常是“一治一乱”的。他说第一次大乱,是四千二百年前的洪水。第二次大乱,是三千年前的猛兽。后来说到他那时候的大乱,是杨朱、墨翟的学说。他又把自己的距杨墨,比较禹的抑洪水、周公的驱猛兽。所以崇奉他的人,就说杨墨之害,甚于洪水猛兽。后来一个学者,要是攻击别种学说,总是袭用“甚于洪水猛兽”这句话。譬如唐宋儒家攻击佛老,用他。清朝程朱派攻击陆王派,也用他。现在旧派攻击新派,也用他。

我以为用洪水来比新思潮,很有几分相像。他的来势很勇猛,把旧日的习惯冲破了,总有一部的人感受痛苦,仿佛水源太旺,旧有的河槽,不能容受他,就泛滥岸上,把田庐都扫荡了。对付洪水,要是如鲧的用湮法,便愈湮愈决,不可收拾。所以禹改用导法,这些水归了江河,不但无害,反有灌溉之利了。对付新思潮,也要舍湮法用导法,让他自由发展,定是有利无害的。孟氏谓“禹之治水,行其所无事”,这正是旧派对付新派的好方法。

至于猛兽,恰好作军阀的写照。孟氏引公明仪的话:“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现在军阀的要人,都有几千万的家产,奢侈的了不得;别种好好做工的人,穷的饿死;这不是率兽食人的样子么?现在天津北京的军人,受了要人的指使,乱打爱国的青年,岂不明明是猛兽的派头么?

所以中国现在的状况,可算洪水与猛兽竞争。要是有人能把猛兽驯服了,来帮同疏导洪水,那中国就立刻太平了。

|美术的起源

美术有狭义的,广义的。狭义的,是专指建筑、造像(雕刻)、图画与工艺美术(包装饰品等)等。广义的,是于上列各种美术外,又包含文学、音乐、舞蹈等。西洋人著的美术史,用狭义;美学或美术学,用广义。现在所讲的也用广义。

美术的分类,各家不同。今用Fechner与Gresse等说,分作动静两类:静的是空间的关系,动的是时间的关系。静的美术,普通也用图像美术的名词作范围。他的托始,是一种装饰品。最早的在身体上;其次在用具上,就是图案;又其次乃有独立的图像,就是造像与绘画。由静的美术,过渡到动的美术,是舞蹈,可算是活的图像。在低级民族,舞蹈时候,都有唱歌与器乐,我们就不免联想到诗韵与音乐。舞蹈、诗歌、音乐,都是动的美术。

我们要考求这些美术的起源,从那里下手呢?照进化学的结论,人类是从他种动物进化的。我们一定要考究动物,是否有创造美术的能力?我们知道,植物有美丽的花,可以引诱虫类,助他播种。我们知道,动物界有雌雄淘汰的公例:雄的动物,往往有特别美丽的毛羽,可以诱导雌的,才能传种。动物已有美感,是无可疑的。但是这些动物,果有自己制造美术的能力么?有些美学家,说美术的冲动,起于游戏的冲动。动物有游戏冲动,可以公认。但是说到美术上的创造力,却与游戏不同。动物果有创造力么?有多数能歌的鸟,如黄莺等,很可以比我们的音乐。中国古书,如《吕氏春秋》等,还说“伶伦取竹制十二筒,听凤凰之鸣,以别十二律”云云,似乎音乐与歌鸟,很有关系。但他们是否是有意识的歌?无从证明。图像美术里面,造像绘画,是动物界绝对没有的。唯有造巢的能力,很可以与我们的建筑术竞胜。近来如I. Rennie著的Die Baukunst der Tiere,如T. Harting著的De Bouwkunstdet Dieren,如I. G. Wood著的Homes Without Hands,如L. Büchner著的Aus dem Gei stesleben der Tiere,如G. Romanes著的Animal Intelligence都对于动物造巢的技术,很多记述。就中最特别的,如蜜蜂的造窠,多数六角形小舍,合成圆穹形。蚁的垤,造成三十层到四十层的楼房,每层用十寸多长的支柱支起来;大厅的顶,于中央构成螺旋式,用十字式木材撑住。非洲的白蚁,有垤上构塔,高至五六迈当的;垤内分作堂、室、甬道等。美洲有一种海狸,在水滨造巢,两方入口都深入严冬不冻的水际;要巢旁的水,保持常度,掘一小池泄过量的水;并设有水门与沟渠。印度与南非都有一种织鸟,他们的巢是用木茎织成的。有一种缝鸟用植物的纤维,或偶然拾得人类所弃的线,缝大叶作巢;线的首尾都打一个结。在东印度与意大利,都有一种缝鸟,所用的线,是采了棉花,用喙纺成的。澳洲的叶鸟(造巢如叶)在住所以外,别设一个舞蹈厅。地基与各面,都用树枝交互织成;为免内面的不平坦,把那两端相交的叉形都向着外面。又搜集了许多陈列品,都是选那色彩鲜明的,如别的鸟类的毛羽、人用布帛的零片、闪光的小石与螺壳,或用树枝分架起来,或散布在入口的地面。这些都不能不认为一种的技术。但严格的考核起来,造巢的本能,恐还是生存上需要的条件。就是平齐、圆穹等等,虽很合美的形式,未必不是为便于出入回旋起见。要是动物果有创造美术的能力,必能一代一代的进步,今既绝对不然,所以说到美术,不能不说是人类独占的了。

考求人类最早的美术,从两方面着手:一是古代未开化民族所造的,是古物学的材料。二是现代未开化民族所造的,是人类学的材料。人类学所得的材料,包动静两类。古物学是偏于静的,且往往有脱节处,不是借助人类学,不容易了解。所以考求美术的原始,要用现代未开化民族的作品作主要材料。

现代未开化的民族,除欧洲外,各洲都还有。在亚洲有Andamanen群岛的Mincopie人,锡兰东部的Veddha人,与西伯利亚北部的Tchuktschen人。在非洲有Kalahari的Buschmänner。在美洲,北有Arkisch的Eskimo人、Aleüten的土人,南有Feuerländer群岛的土人、Brasilien民国的Botokuden人。在澳洲有各地的土人。都是供材料给我们的。

现在讲初民的美术,从静的美术起,先讲装饰。

从前达尔文遇着一个Feuerländer人,送他一方红布,看他作什么用。他并不制衣服,把这布撕成细条儿,送给同族,作身上的装饰。后来遇着澳洲土人,试试他,也是这个样子。除了Eskimo人,非衣服不能御寒外,其余初民,大抵看装饰,比衣服要紧得多。

装饰可分固着的、活动的两种:固着的,是身上刻文,及穿耳、镶唇等;活动的,是巾、带、环、镯等。活动的装饰里面,最简单的是画身。这又与几种固着的装饰有关系,恐是最早的装饰。

除了Eskimo人,非全身盖护,不能御寒外,其余未开化民族,没有不画身的。澳洲土人旅行时,携一个袋鼠皮的行囊,里面必有红黄白三种颜料。每日必要在面部、肩部、胸部,点几点。最特除的,是Botokuden人:有时除面部、臂部、胫部外,全身涂成黑色,用红色画一条界线在边上。或自顶至踵,平分左右,一半画黑色,一半不画。其余各民族画身的习惯,大略如左。

画上去的颜色:是红、黄、白、黑,四种;红、黄,最多。

所画的花样:是点、直线、曲线、十字、交叉纹等;眼边多用白色画圆圈。

所画的部位:是在额、面、项、肩、背、胸、四肢等;或全身。

画的时期:除前述澳洲土人每日略画外,童子成丁祝典、舞蹈会、丧期,均特别注意,如文明人着礼服的样子。也有在死人身上画的。

现在妇女用脂粉,外国马戏的小丑抹脸,中国唱戏的讲究脸谱,怕都是野蛮人画身的习惯遗传下来的。

他们为画的容易脱去,所以又有瘢痕与雕纹两种。暗色的澳洲土人,与Mineopie人,是专用瘢痕的。黄色的Blaschmänner,古铜色的Eskimo,是专用雕纹的。

瘢痕是用火石、蚌壳,或最古的刀类,在皮肤上,或肉际,割破。等他收口了,用一种灰白色颜料涂上去。有几处土人,要他瘢痕大一点,就从新创时起,时时把颜料填上去,或用一种植物的质渗进去。

瘢痕的式样:是点、直线、曲线、马蹄形、半月形等。

所在的地位:是面、胸、背、臂、股等。

时期:澳人自童子成丁的节日割起,随年岁加增。Mincopie人,自八岁起,十六岁或十八岁就完了。

雕纹是在雕过的部位,用一种研碎的颜料渗上去,也有用烟煤或火药的。经一次发炎,等痊愈了,就现出永不褪的深蓝色。

雕纹的花样:在Buschmänner还简单,不过刻几条短的直线。Eskimo人的就复杂了。有曲线,有交叉纹,或用多数平行线作扇面式,或作平行线与平列点,并在其间,作屈曲线,或多数正方形。

所雕的部位,是在面、肩、胸、腰、臂、胫等。

雕纹的流行,比瘢痕广而且久。《礼记·王制篇》:“东方曰夷,被发文身……南方曰蛮,雕题交趾。”《疏说》:“题,额也。谓以丹青雕题其额。”是当时东南两方的蛮人,都有雕文的习惯。又《史记·吴太伯世家》:“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应劭说:“常在水中,断其发,文其身,以像龙子,故不见伤害。”墨子说:“勾践剪发文身以治其国。”庄子说:“宋人资章甫以适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似乎自商季至周季,越人总是有雕文的。《水浒传》里的史进,身上绣成九条龙。是宋元时代还有用雕文的。听说日本人至今还有。欧洲充水手的人,也有臂上雕纹的。我于1908年,在德国Leipzig的年市场,见两个德国女子,用身上雕纹,售票纵观。我还藏着他们两人的摄影片。可见这种装饰,文明民族里面,也还不免呢。

Botokuden人没有瘢痕,也没有雕纹,却有一种性质相近的固着装饰:就是唇耳上的木塞子。这就叫做Botopue,怕就是他们族名的缘起。他们小孩子七八岁,就在下唇与耳端穿一个扣状的孔,镶了软木的圆片。过多少时,渐渐儿扩大,直到直径四寸为止。就是有瘢痕或雕纹的民族,也有这一类的装饰:如Buschmänner的唇下镶木片,或象牙,或蛤壳,或石块;澳人鼻端穿小棍或环子:Eskimo人耳端挂环子。耳环的装饰,一直到文明社会,也还不免。

从固定的装饰过渡到活动的,是发饰。各民族有剪去一部分的;有编成辫子,用象牙环、古铜环,束起来的;有编成发束,用兔尾、鸟羽,或金属扣,作饰的;有用赭石和了油或用蜡涂上,堆成饼状的。现在满洲人的垂辫,全世界女子的梳髻,都是初民发饰的遗传。

头上活动的装饰,是头巾。凡是游猎民族,除Eskimo外,没有不裹头巾的。最简单的用Pandance的叶卷成。别种或用皮条,或用袋鼠毛、植物纤维,编成。或用鸵鸟羽、鹰羽、七弦琴尾鸟羽、熊耳毛,束成。或用新鲜的木料,刻作鸟羽形,带起来。或用绳子穿黑的浆果与白的猴牙相间;或用草带缀一个鸵鸟蛋的壳,又插上鸟羽;或用袋鼠牙两小串,分挂两额;或用麻缕编成网式的头巾,又从左耳至右耳,插上黄色或白色鹦鹉羽编成的扇。且有头上戴一只鹫鸟,或一只乌鸦的。各种民族的冠巾,与现今欧美妇女冠上的鸟羽或鸟的外廓,都是从初民的头巾演成的。

其次颈饰:有木叶卷成的,或海狗皮切成的带子;有用植物纤维织成的,或兽毛织成的绳子。绳子上串的,是Mangrove树的子、红珊瑚、螺壳、玳瑁、鸟羽、兽骨、兽牙等,也有用人指骨的。满洲人所用的朝珠,与欧美妇女所用的颈饰,都是这一类。

其次腰饰:也有带子,用树叶、兽皮制成的;或是绳子,用植物纤维或人发编成的。绳子上往往系有腰褂:有用树叶编成的;有用鸵鸟羽,或蝙蝠毛,或松鼠毛,束成的;有用短丝一排的;有用羚羊皮碎条一排,并缀上珠子或卵壳的。吾国周时有大带素带等,唐以后,且有金带、银带、玉带等,现今军服也用革带,都起于初民的带子。又古人解说市字(即黻字),说人类先知蔽前,后知蔽后,似是起于羞耻的意识。但观未开化民族所用的腰褂,多用碎条,并没有遮蔽的作用。且澳洲男女合组的舞蹈会,未婚的女子有腰褂,已婚的不用。遇着一种不纯洁的会,妇人也系鸟羽编成的腰褂。有许多旅行家,说此等饰物,实因平日裸体,恬不为怪,正借饰物为刺激,与羞耻意识的说明恰相反。

至于四肢的装饰,是在臂上、胫上,系着与颈饰同样的带子,或绳子。后来稍稍进化一点的民族,才带镯子。

上头所说的颈饰腰饰等等,Eskimo都是没有的。他们的装饰品,是衣服,有裘,有衣缝上缀着的皮条、兽牙、骨类、金类制成的珠子、古铜的小钟。男子有一种上衣,在后面特别加长,很像兽尾。

综观初民身上的装饰,他们最认为有价值的,就是光彩。所以Feuerländer人见了玻片,就拿去作颈饰。Buschmänner得了铜铁的环,算是幸福。他们没有工艺,得不到文明民族最光彩的装饰品。但是自然界有许多供给:如海滩上的螺壳,林木上的果实与枝茎,动物的毛羽与齿牙,他们也很满足了。

他们所用的颜色:第一是红。Goethe曾说,红色为最能激动感情。所以初民很喜欢他。就是中国人古代尚绯衣,清朝尊红顶,也是这个缘故。其次是黄,又其次是白是黑,大约冷色是很少选用。止有Eskimo人的唇钮,用绿色宝石,是很难得的。他们的选用颜色,与肤色很有关系。肤色黑暗的,喜用鲜明的色:所以澳人与Mincopie人用白色画身,澳人又用袋鼠白牙作颈饰。肤色鲜明的,喜用黑暗之色:所以Feuerländer人用黑色画身,Buschmänner人用暗色珠子作饰品。

用鸟羽作饰品,不但取他的光彩与颜色,又取他的形式。因为他在静止的时候,仍有流动的感态。自原人时代,直到现在的文明社会,永远占着饰品的资格。其次螺壳:因为他的自然形式,狠像用精细人工制成的,所以初民很喜欢他。但在文明社会,只作陈列品的加饰了。

初民的饰品,都是自然界供给,因为他们还没有制造美术品的能力。但是他们已不是纯任自然,他们也根据着美的观念,加过一番工夫。他们把毛皮切成条子,把兽牙木果等排成串子,把鸟羽编成束子,或扇形,结在头上,都含有美术的条件:就是均齐与节奏。第一条件,是从官肢的性质上来的;第二条件,是从饰品的性质上得来的。因为人的官肢,是左右均齐,所以遇着饰品,也爱均齐。要是例外的不均齐,就觉得可笑或可惊了。身上的瘢痕与雕纹,偶有不均齐的,这不是他们不爱均齐,是他们美术思想最幼稚的时代,还没有见到均齐的美处。节奏也不是开始就见到的,是他们把兽牙或螺壳等在一条绳子上串起来,渐渐儿看出节奏的关系了。Botokuden人用黑的浆果与白的兽牙相间的串上,就是表示节奏的美丽。不过这还是两种原质的更换,别种兽牙与螺壳的排列法,或利用质料的差别,或利用颜色与大小的差别,也有很复杂的。

身上刻画的花纹,与颈饰腰饰上兽牙螺壳的排列法,都是图案一类,但都是附属在身上的。到他们的心量渐广,美的观念,寄托在身外的物品,才有器具上的图案。

他们有图案的器具,是盾、棍、刀、枪、弓、投射器、舟、橹、陶器、桶柄、箭袋、针袋等。

图案有用红、黄、白、黑、棕、蓝等颜料画的,有刻出的。

图案的花样:是点、直线、屈曲线、波纹线、十字、交叉线、三角形、方形、斜方形、卐字纹、圆形,或圆形中加点等。也有写蝙蝠、蜥蜴、蛇、鱼、鹿、海豹等全形的。写动物全形,自是模拟自然。就是形学式的图案,也是用自然物或工艺品作模范:譬如十字是一种蜥蜴的花纹;梳形是一种蜂窠的凸纹;屈曲线相连,中狭旁广的,是一种蝙蝠的花纹;双层曲线屈,中有直线的,是蝮蛇的花纹;双钩卐字,是Cassinalahe蛇的花纹;浪纹参黑点的,是Anaconda蛇的花纹;菱形参填黑的四角形的,是Lagunen鱼的花纹。其余可以类推。因为他们所模拟的,是动物的一部分,所以不容易推求。至于所模拟的工艺品,是编物:最简单的陶器,勒出平行线、斜方线,都像编纹;有时在长枪上模拟草篮的花纹,在盾上、棍上模拟带纹、结纹。也有人说,陶器上的花纹,是怕他过于光滑,不易把持,所以刻上的。又有联想的关系,因陶器的发明,在编物以后,所以瓶釜一类,用筐篮作模范。军器的锋刃,最早是用绳或带系缚在柄上,后来有胶法嵌法了,但是绳带的联想仍在,所以画起来或刻起来了。Freiburg的博物院中,有两条澳人的枪。他们的锋,一是用绳缚住的,一是用树胶黏住的。但是黏住的一条,也画上绳的样子,与那一条很相像。这就是联想作用的证据。但不论为把持的便利,或为联想的关系,他们既然刻画得很精致,那就是美术的作用。

初民的图案,又很容易与几种实用的记号相混:如文字,如所有权标志,如家族徽章,如宗教上或魔术上的符号,都是。但是排列得很匀称的,就不见得是文字与标志。描画得详细,不是单有轮廓的,就不见得是符号。不是一家族的在一种器具上同有的,就不见得是徽章。又参考他们土人的说明,自然容易辨别了。

图案上美的条件,第一是节奏。单简的,是用一种花样,重复了若干次。复杂的,是用两种以上的花样,重复了若干次。就是文明民族的图案,也是这样。第二是均齐。初民的图案,均齐的固然很多,不均齐的也很不少。例如澳人的三个狭盾,一个是在双弧线中间填屈曲线,左右同数,是均齐的。他一个,是两方均用双钩的屈曲线,但一端三数,一端四数。又一个,是两方均用alt纹,但一方二数,一方三数。为什么两方不同数?因为有一种动物的体纹是这样,他们纯粹是模拟主义,所以不求均齐了。

图案的取材,全是人与动物,没有兼及植物。因为游猎民族,用猎得的动物作经济上的主要品。他们妇女虽亦摭拾植物,但作为副品,并不十分注意。所以刻画的时候,竟没有想到。

图案里面,有描出动物全体的,这就是图画的发端。Eskimo人骨制的箭袋,竟雕成鹿形。又有两个针袋,一个是鱼形,又一个是海豹形。这就是造像的发端。

造像术是寒带的民族擅长一点儿。如Hyperborä人有骨制的人形、鱼形、海狗形等,Alëuten人有鱼形、狐形等,Eskimo人有海狗形等,都雕得颇精工,不是别种游猎民族所有的。

图画是各民族都很发达。但寒带的人,是刻在海象牙上;或用油调了红的黏土、黑的煤,画在海象皮上。所画的除动物形外,多是人生的状况:如雪舍、皮幕、行皮船、乘狗橇、用杈猎熊与海象等。据Hildebrand氏说,Tuhuktschen人,曾画月球里的人,因为他画了一个戴厚帽的人,在一个圆圈的中心点。

别种游猎民族,如澳人、Buschmänner人,都有摩崖的大幅。在鲜明的岩石上,就用各种颜色画上。在黑暗的岩壁上,先用坚石划纹,再填上鲜明的颜色。也有先用一种颜色填了底,再用别种颜色画上去的。澳人有在木制屋顶上,涂上烟煤,再用指甲作画的。又有在木制墓碑上,刻出图像的。

澳人用的颜色,以红、黄、白三种为主。黑的用木炭,蓝的不知出何等材料。调色用油。画好了,又用树胶涂上,叫它不褪。Buschmänner人多用红、黄、棕、黑等色,间用绿色。调色用油,或血。

图画的内容,动物形象最多,如袋鼠、象、犀、麒麟、水牛、各种羚羊、鬣狗、马、猿猴、鸵鸟、吐绶鸡、蛇、鱼、蟹、蜥蜴、甲虫等。也画人生状况:如猎兽、刺鱼、逐鸵鸟,及舞蹈会等。间亦画树,并画屋、船等。

澳人的图画,最特别的,是西北方Glenelg山洞里面的人物画。第一洞中,在斜面黑壁上,用白色画一个人的上半截。头上有帽,带着红色的短线。面上画的眼鼻很清楚,其余都缺了。口是澳人从来不画的。面白,眼圈黑。又用红线黄线,描他的外廓。两只垂下的手,画出指形。身上有许多细纹,或者是瘢痕,或是皮衣。在他的右边,又画了四个女子,都注视这个人。头上都带着深蓝色的首饰,有两个带发束。第二洞中,有一个侧面人头的画,长两尺,宽十六寸。第三洞中,有一个人的像,长十尺六寸。自颔以下,全用红色外套裹着,仅露手足。头向外面,用圈形的巾子围着。这个像是用红、黄、白三色画的。面上止画两眼。头巾外圈,界作许多红线,又仿佛写上几个字似的。

Buschmänner的图画,最特别的是Hemon相近山洞中的盗牛图。图中一个Buschmänner的村落,藏着盗来的牛。被盗的Kaffern人追来了。一部分的Buschmänner人,驱着牛逃往他处,多数的拿了弓箭来对抗敌人。最可注意的,是Buschmänner人,躯干虽小,画的筋力很强;Kaffern人虽然长大,但筋力是弱的。画中对于实物的形状的动作,很能表现出来。

这些游猎民族,虽然不知道现在的直线配景与空气映景等法,但他们已注意于远近不同的排列法,大约用上下相次来表明前后相次,与埃及人一样。他们的写象实物,很有可惊的技能。(一)因为他们有锐利的观察,与确实的印象。(二)因为他们的主动机关,与感觉机关,适当的应用。这两种,都是游猎时代生存竞争上所必需的。

在图画与雕像两种以外,又有一种类似雕像的美术,是假面。是西北海滨红印度人的制品。是出于不羁的想象力,与上面所述写实派的雕像与图画,很有点不同。动物样子最多,做人面的,也很不自然,故作妖魔的形状。与西藏黄教的假面差不多。

初民的美术,最有大影响的是舞蹈。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操练式(体操式),一种是游戏式(演剧式)。操练式舞蹈,最普及的是澳洲的Corroborris Mincopie人与Eskimo人,也都有类此的舞蹈。他们的举行,最重要的,是在两族间战后讲和的时候。其他如果蓏成熟、牡蛎收获、猎收丰多、儿童成丁、新年、病愈、丧毕、军队出发,与别族开始联欢等,也随时举行。举行的地方,或丛林中空地,或在村舍,Eskimo人有时在雪舍中间。他们的时间,总在月夜,又点上火炬,与月光相映。舞蹈的总是男子,女子别组歌队,别有看客。有一个指挥人,或用双棍相击,或足蹴发音盘,作舞蹈的节拍。他们的舞蹈,总是由缓到急。虽然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但没有不按着节拍的。

别有女子的舞蹈,大约排成行列,用上身摇曳,或两胫展缩做姿势。比男子的舞蹈,静细得多了。

游戏式舞蹈,多有模拟动物的,如袋鼠式、野犬式、鸵鸟式、蝶式、蛙式等。也有模拟人生的,以爱情与战斗为最普通。澳人并有摇船式、死人复活式等。

舞蹈的快乐,是用一种运动发表他感情的冲刺。要是内部冲刺得非常,外部还要拘束,就觉得不快。所以不能不为适应感情的运动。但是这种运动,过度放任,很容易疲乏,由快感变为不快感了。所以不能不有一种规则。初民的舞蹈,无论活动到何等激烈,总是按着节奏:这是很合于美感上条件的。

舞蹈的快乐,一方面是舞人,又一方面是看客。舞人的快乐,从筋骨活动上发生。看客的快乐,从感情移入上发生。因看客有一种快乐,推想到拟人的鬼神也有这种感情,于是有宗教式舞蹈。宗教式舞蹈,大约各民族都是有的,但见诸记载的,现在还止有澳人。他们供奉的魔鬼,叫做Mindi,常有人在供奉他的地方,举行舞蹈。又有一种,在舞蹈的中间,擎出一个魔像的。总之舞蹈的起源,是专为娱乐,后来才组人宗教仪式:是可以推想出来的。

初民的舞蹈,多兼歌唱;歌唱的词句,就是诗。但他们独立的诗歌,也就不少。诗歌是一种语言,把个人内界或外界的感触,向着美的目标,用美的形式表示出来。所以诗歌可分作两大类:一是主观的,表示内界的感情与观念,就是表情诗(Lyrik)。一是客观的,表示外界的状况与事变,就是史诗与剧本。这两类都是用感情作要素,是从感情出来,仍影响到感情上去。

人类发表感情,最近的材料,与最自然的形式,是表情诗。他与语言最相近,用一种表情的语言,按着节奏慢慢儿念起来,就变为歌词了。《尚书》说:“歌永言。”《礼记》说:“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叹之。”就是这个意思。Ehrenreich氏,曾说Botokuden人,在晚上,把昼间的感想咏叹起来,很有诗歌的意味。或说今日猎得很好,或说我们的首领是无畏的。他们每个人把这些话按着节奏的念起来,且再三的念起来。澳洲战士的歌,不是说刺他那里,就说我有什么武器。竟把这种同式的语,叠到若干句。均与普通语言,相去不远。

他们的歌词,多局于下等官能的范围,如大食大饮等。关于男女间的歌,也很少说到爱情的。很可以看出利己的特性。他总是为自己的命运发感想;若是与他人表同情的,除了惜别与挽词,就没有了。他们的同情,也限于亲属,一涉外人,便带有注意或仇视的意思。他们最喜欢嘲谑,有幸灾乐祸的习惯,对于残废的人,也要用诗词嘲谑他。偶然有出于好奇心的:如澳人初见汽车的喷烟,与商船的鹢首,都随口编作歌词。他们对于自然界的伟大与美丽,很少感触,这是他们过受自然压制的缘故。唯Eskimo人,有一首诗,描写山顶层云的状况,是很难得的。他的大意,如左:


这很大的。Koonak山在南方

我看见他;

这很大的Koonak山在南方

我眺望他;

这很亮的闪光,从南方起来,

我很惊讶。

在Koonak山的那面,

他扩充开来,

仍是Koonak山

但用海包护起来了。

看呵!他(云)在南方什么样?

滚动而且变化,

看呵!他在南方什么样,

交互的演成美观。

他(山顶)所受包护的海,

是变化的云;

包护的海,交互的演成美观。


有些人,说诗歌是从史诗起的。这不过因为欧洲的文学史,从Homer的两首史诗起。不知道Hrmer以前,已经有许多非史的诗,不过不传罢了。大约史诗的发起,总在表情诗以后。澳洲人与Mincopie人的史诗,不过掺杂节奏的散文,唯有Eskimo的童话,是完全按着节奏编的。

普通游猎民族的史诗,多说动物生活与神话,Eskimo多说人生。他们的著作,都是单量的,(Ein Dimension)是线的样子。他们描写动物的性质,往往说到副品为止,很少能表示他特别性质,与奇异行为的。说人生也是这样,总是说好的坏的这些普通话,没有说到特性的。说年长未婚的人,总是可笑的。说妇女,总是能持家的。说寡妇,总是慈善的。说几个兄弟的社会,总是骄矜的,粗暴的,猜忌的。

Eskimo有一篇小Kagsagsuk的史诗,算是程度较高的。他的大意如左:“Kagsagsuk是一个孤儿,寄养在一个穷的老妪家里。这老妪是住在别家门口的一个小窖,不能容K.。K.就在门口偎着狗睡,时时受大人与男女孩童的欺侮。他有一日独自出游,越过一重山,忽然有求强的志愿,想起老妪所授魔术的咒语,就照式念着。有一神兽来了,用尾拂他,由他的身上排出许多海狗骨来,说这些就是阻碍他身体发展的。排了几次,愈排愈少。后来就没有了。回去的时候,觉得很有力了。但是遇着别的孩童欺侮他,他还是忍耐着。又日日去访神兽,觉得一日一日的强起来。有一回,神兽说道:‘现在够了!但是要忍耐着。等到冬季,海冻了,有大熊来,你去捕他。’他回去,有欺侮他的,他仍旧忍耐着。冬季到了,有人来报告:‘有三个大熊,在冰山上,没有人敢近他。’K.听到了,告他的养母要去看看。养母嘲笑他道:‘好,你给我带两张熊皮来,可作褥子同盖被。’他出去的时候,大家都笑看他。他跑到冰山上,把一只熊打死了,掷给众人,让他们分配去。又把那两只都打死了,剥了皮,带回家去,送给养母,说是褥子与盖被来了。那时候邻近的人,平日轻蔑他的,都备了酒肉,请他饮食,待他很恳切。他有点醉了,向一个替他取水的女孩子道谢的时候,忽然把这个女孩子捋死了。女孩子的父母不敢露出恨他的意思。忽然一群男孩子来了,他刚同他们说应该去猎海狗的话,忽然逼进队里,把一群孩子都打死了。他们这些父母,都不敢露出恨他的意思。他忽然复仇心大发了,把从前欺侮他的人,不管男女壮少,统统打死了。剩了一部分苦人,向来不欺侮他的,他同他们很要好,同消受那冬期的储蓄品。他挑了一只最好的船,很勤的练习航海术,常常作远游,有时往南,有时往北。他心里觉得很自矜了,他那武勇的名誉也传遍全地方了。”

多数美术史家与美学家,都当剧本是诗歌最后的,这却不然。演剧的要素,就是语言与姿态同时发表。要是用这个定义,那初民的讲演,就是演剧了。初民讲演一段故事,从没有单纯口讲的,一定随着语言,做出种种相当的姿势。如Buschmänner遇着代何种动物说语,就把口做成那一个动物的口式。Eskrmo的讲演,述那一种人的话,就学那一种人的音调;学得很像。我们只要看儿童们讲故事,没有不连着神情与姿态的,就知道演剧的形式是很自然,很原始的了。所以纯粹的史诗,倒是诗歌三式中最后的一式。

普通人对于演剧的观念,或不在兼有姿态的讲演,反重在不止一人的演作。就这个狭义上观察,也觉得在低级民族,早已开始了。第一层,在Grönland有两人对唱的诗,并不单是口唱,各做出许多姿态,就是演剧的样子。而且这种对唱,在澳洲也是常见的。第二层,游戏式舞蹈,也是演剧的初步。由对唱到演剧,是添上地位的转动。由舞蹈到演剧,是添上适合姿态的语言。讲到内部的关系,就很不容易区别了。

Aliëuten人有一出哑戏。他的内容,是一个人带着弓,作猎人的样子;别一个人扮了一只鸟。猎人见了鸟,做出很爱他,不愿害他的样子。但是鸟要跳了;猎人很着急,自己计较了许久,到底张起弓来,把鸟射死了。猎人高兴得跳舞起来。忽然,他不安了,悔了,于是乎哭起来了。那只死鸟又活了,化了一个美女,与猎人挽着臂走了。

澳洲人也有一出哑戏,但有一个全剧指挥人,于每幕中助以很高的歌声。第一幕,是群牛从林中出来,在草地上游戏。这些牛,都是土人扮演的,画出相当的花纹。每一牛的姿态,都很合自然。第二幕,是一群人向这牧群中来,用枪刺两牛:剥皮切肉,都做得很详细。第三幕,是听着林中有马蹄声起来了;不多时,现出白人的马队,放了枪把黑人打退了;不多时,黑人又集合起来,冲过白人一面来,把白人打退了,逐出去了。

这些哑戏,虽然没有相当的诗词,但他们编制,很有诗的意境。

在文明社会,诗歌势力的伸张,半亦是印刷术发明以后,传播便利的缘故。初民既没有印刷,又没有文字,专靠口耳相传,已经不能很广了。他们语音相同的范围又是很狭。他们的诗歌,除了本族以外,传到邻近,就同音乐谱一样了。

文明社会,受诗歌的影响,有很大的:如希腊人与Homer,意大利人与Dante,德意志人与Goethe,是最著的例。初民对于诗歌,自然没有这么大影响,但是他们的需要,也觉得同生活的器具一样。Stokes氏曾说,他的同伴土人Miago遇着何等对象,都很容易,很敏捷的构成歌词。而且说,不是他一人有特别的天才,凡澳人普通如此。Eskimo人,也是各有各的诗。所以他们并不什么样的崇拜诗人,但是对于诗歌的价值,是普通承认的。

与舞蹈诗歌相连的,是音乐。初民的舞蹈,几乎没有不兼音乐的。仿佛还偏重音乐一点儿。Eskimo舞蹈的地方,叫做歌场(Quaggi);Mincopie人的舞蹈节,叫做音乐节。

初民的唱歌,偏重节奏,不用和声。他们的音程也很简单,有用三声的,有用四声的,有用六声的;对于音程,常不免随意出入。Buschmänner的音乐天才,算是最高;欧人把欧洲的歌教他们,他们很能仿效。Lichtenstein氏还说,很愿意听他们的单音歌。

他们所以偏重节奏的原故:(一)是因他本用在舞蹈会上;(二)是乐器的关系。

初民的乐器,大部分是为拍子设的。最重要的是鼓,唯Botokuden人没有这个;其余都是有一种,或有好几种。最早的形式,怕就是澳洲女子在舞蹈会上所用的,是一种绷紧过的袋鼠皮,平日还可以披在肩上作外套的;有时候把土卷在里面。至于用兽皮绷在木头上面的作法,是在Melanesier见到的。澳北Queenläuder有一种最早的形式,是一根坚木制成的粗棍,打起来声音很强。这种声杖,恰可以过渡到Mincopie人的声盘。声盘是舞蹈会中指挥人用的,是一种盾状的片子,用坚木制成的;长五尺,宽二尺;一面凸起,一面凹下;凹下的一面,用白垩画成花纹。用的时候,凹面向下;把窄的一端嵌入地平,指挥人把一足踏住了;为加增嘈音起见,在宽的一端,垫上一块石头。Eskimo人用一种有柄的扁鼓:它的箍与柄,都是木制,或用狼的腿骨制;它的皮,是用海狗的,或驯鹿的;直径三尺;用长十寸粗一寸的棍子打的。Busehmfinner的鼓,荷兰人叫做Rommetpott,是用一张皮绷在开口的土瓶或木桶上面,用指头打的。

Eskimo人,Mincopie人,与一部分的澳洲人,除了鼓,差不多没有别的乐器了。独有澳北Pott Essington土人有一种箫,用竹管制的,长二三尺,用鼻孔吹它。Botokuden人没有鼓,有两种吹的乐器:一是箫,用Taquara管制的,管底穿几个孔,是妇女吹的。一是角,用大带兽的尾皮制的。

Busehmänner有用弦的乐器。有几种不是他们自己创造的:一种叫Guitare,是从非洲黑人得来。一种葫芦琴,从Hottentotten得来。葫芦琴是木制的底子,缀上一个葫芦,可以加添反响;有一条弦,又加上一个环,可以申缩他颤声的部分。止有Gora,可信是Busehmänner固有的,最早的弦器:他是弓的变形。他有一弦,在弦端与木槽的中间,有一根切成薄片的羽茎插入,这个羽茎,由奏乐的用唇扣着,凭着呼吸去生出颤动来,如吹洞箫的样子。这种由口气发生的谐声,一定很弱;他那拿这乐器的右手特将第二指插在耳孔,给自己的声觉强一点儿。他们奏起来,竟可到一点钟的长久。

总之初民的音乐,唱歌比器乐发达一点。两种都不过小调子;又是偏重节奏,那谐声是不注意的。他那音程,一,是比较的简单;二,是高度不能确定。

至于音乐的起源,依达尔文说,是我们祖先在动物时代,借这个刺激的作用,去引诱异性的。凡是雄的动物,当生殖欲发动的时候,鸣声常特别发展:不但用以自娱,且用以求媚于异性。所以音乐上的主动与受动,全是雌雄淘汰的结果。但诱导异性的作用,并非专尚柔媚,也有表示勇敢的。譬如雄鸟的美翅,固是柔媚的;牡狮的长鬣,却是勇敢的。所以音乐上遗传的,也有激昂一派,可以催起战争的兴会。现在行军的没有不奏军乐:据Buckler与Thomas所记,澳洲土人将要战斗的时候,也是把唱歌与舞蹈激起他们的勇气来。

又如叔本华说各种美术,都有摹仿自然的痕迹,独有音乐不是这样;所以音乐是最高尚的美术。但据Abbe Dubos的研究,音乐也与他种美术一样,有摹仿自然的。照历史上及我们经验上的证明,却不能说音乐是绝对没有摹仿性的。

要之音乐的发端,不外乎感情的表出。有快乐的感情,就演出快乐的声调。有悲惨的感情,就演出悲惨的声调。这种快乐或悲惨的声调,又能引起听众同样的感情。还有他种郁愤,恬淡等等感情,都是这样。可以说是人类交通感情的工具。斯宾塞尔说:“最初的音乐,是感情激动时候加重的语调。”是最近理的。如初民的音乐,声音的高度,还没有确定,也是与语调相近的一端。

现在综合起来,觉得文明人所有的美术,初民都有一点儿。就是诗歌三体,也已经不是混合的初型,早已分道进行了。止有建筑术,游猎民族的天幕、小舍,完全为避风雨起见,还没有美术的形式。

我们一看他们的美术品,自然觉得同文明人的著作比较,不但范围窄得多,而且程度也浅得多了。但是细细一考较,觉得他们所包含美术的条件,如节奏、均齐、对比、增高、调和等等,与文明人的美术一样。所以把他们的美术与现代美术比较,是数量的差别,比种类的差别大一点儿;他们的感情是窄一点儿,粗一点儿;材料是贫乏一点儿;形式是简单一点儿,粗野一点儿;理想的寄托,是幼稚一点儿。但是美术的动机、作用,与目的,是完全与别的时代一样。

凡是美术的作为,最初是美术的冲动。(这种冲动,是各别的:如音乐的冲动,图画的冲动,往往各不相干;不过文辞上可以用“美术的冲动”的共名罢了。)这种冲动,与游戏的冲动相伴,因为都没有外加的目的。又有几分与模拟自然的冲动相伴因而美术上都有点模拟的痕迹。这种冲动,不必到什么样的文化程度,才能发生;但是那几种美术的冲动,发展到什么一种程度,却与文化程度有关。因为考察各种游猎民族,他们的美术,竟相类似:例如装饰、图像、舞蹈、诗歌、音乐等,无论最不相关的民族,如澳洲土人与Fskimo竟也看不出差别的性质来。所以Taine的“民族特性”理论,在初民还没有显著的痕迹。

这种彼此类似的原因,与他们的生活,很有关系。除了音乐以外,各种美术的材料与形式,都受他们游猎生活的影响。看他们的图案,止模拟动物与人形,还没有采及植物,就可以证明了。

Herder与Taine二氏,断定文明人的美术,与气候很有关系。初民美术,未必不受气候的影响,但是从物产上间接来的。在文明人,交通便利,物产上已经不受气候的限制;所以他们美术上所受气候的影响,是精神上直接的。精神上直接的影响,在初民美术上,还没有显著的痕迹。

初民美术的开始,差不多都含有一种实际上目的:例如图案是应用的便利;装饰与舞蹈,是两性的媒介;诗歌舞蹈与音乐,是激起奋斗精神的作用——犹如家族的徽志,平和会的歌舞,与社会结合,有重要的关系。但各种美术的关系,却不是同等;大约那时候舞蹈是最重要的。看西洋美术史:希腊的人生观,寄在造像;中古时代的宗教观念,寄在寺院建筑;文艺中兴时代的新思潮,寄在图画;现在人的文化,寄在文学——都有一种偏重的倾向。总之,美术与社会的关系,是无论何等时代,都是显著的了。从柏拉图提出美育主义后,多少教育家都认美术是改进社会的工具。但文明时代,分工的结果,不是美术专家,几乎没有兼营美术的余地。那些工匠,日日营机械的工作,一点没有美术的作用参在里面,就觉枯燥的了不得;远不及初民工作的有趣。近如Morris痛恨于美术与工艺的隔离,提倡艺术化的劳动,倒是与初民美术的境象,有点相近。这是很可以研究的问题。

|义务与权利
——在女子师范学校演讲

贵校成立,于兹十载毕业生之服务于社会者,甚有声誉。鄙人甚所钦佩。今日承方校长属以演讲。鄙人以诸君在此受教,是诸君之权利,而毕业以后即当任若干年教员,即诸君之义务,故愿为诸君说义务与权利之关系。

权利者,为所有权自卫权等,凡有利于己者,皆属之。义务则凡尽吾力而有益于社会者皆属之。

普通之见,每以两者为互相对待,以为既尽某种义务,则可以要求某种权利,既享某种权利,则不可不尽某种义务。如买卖然,货物与金钱,其值相当是也。然社会上每有例外之状况,两者或不能兼得,则势必偏重其一。如杨朱为我,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德国之斯梯纳(Strne)及尼采(Nietsche)等,主张唯我独尊,而以利他主义为奴隶之道德。此偏重权利之说也。墨子之道,节用而兼爱;孟子曰,生与义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此偏重义务之说也。今欲比较两者之轻重,以三者为衡。

(一)以意识之程度衡之。下等动物,求食物,卫生命,权利之意识已具;而互助之行为,则于较为高等之动物始见之。昆虫之中,蜂蚁最为进化。其中雄者能传种而不能做工。传种既毕,则工蜂工蚁刺杀之,以其义务无可再尽,即不认其有何等权利也。人之初生即知吮乳,稍长则饥而求食,寒而求衣,权利之意识具,而义务之意识未萌。及其长也,始知有对于权利之义务。且进而有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之意识。是权利之意识,较为幼稚,而义务之意识,较为高尚也。

(二)以范围之广狭衡之。无论何种权利,享受者以一身为限;至于义务,则如振兴实业推行教育之类,享其利益者,其人数可以无限。是权利之范围狭而义务之范围广也。

(三)以时效之久暂衡之。无论何种权利,享受者以一生为限。即如名誉,虽未尝不可认为权利之一种,而其人既死,则名誉虽存而所含个人权利之性质,不得不随之而消灭。至于义务,如禹之治水,雷绥佛(Lessevs)之凿苏伊士河,汽机电机之发明,文学家美术家之著作,则其人虽死而效力常存。是权利之时效短而义务之时效长也。

由是观之,权利轻而义务重。且人类实为义务而生存。例如人有子女,即生命之派分,似即生命权之一部。然除孝养父母之旧法而外,曾何权利之可言?至于今日,父母已无责备子女以孝养之权利,而饮食之教诲之,乃为父母不可逃之义务。且列子称愚公之移山也曰:“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虽为寓言,实含至理。盖人之所以有子孙者,为夫生年有尽,而义务无穷,不得不以子孙为延续生命之方法,而于权利无关。是即人之生存为义务而不为权利之证也。

唯人之生存,既为义务,则何以又有权利?曰,尽义务者在有身,而所以保持此身使有以尽义务者,曰权利。如汽机然,非有燃料,则不能做工。权利者,人身之燃料也。故义务为主而权利为从。

义务为主,则以多为贵,故人不可以不勤。权利为从,则适可而止,故人不可以不俭。至于捐所有财产以助文化之发展,或冒生命之危险而探南北极试航空术,则皆可为善尽义务者。其他若厌世而自杀,实为放弃义务之行为,故伦理学家常非之。然若其人既自知无再尽义务之能力,而坐享权利或反以其特别之疾病若罪恶,贻害于社会,则以自由意志而决然自杀,亦有可谅者。独身主义亦然,与谓为放弃权利,毋宁谓为放弃义务。然若有重大之义务,将竭毕生之精力以达之,而不愿为室家所累,又或自忖体魄在优种学上者不适于遗传之理由,而决然抱独身主义,亦有未可厚非者。

今欲进而言诸君之义务矣。闻诸君中颇有以毕业后必尽教员之义务为苦者。然此等义务,实为校章所定。诸君入校之初,既承认此校章矣。若于校中既享有种种之权利,而竟放弃其义务,如负债不偿然,于心安乎?毕业以后,固亦有因结婚之故而家务校务不能兼顾者。然胡彬夏女士不云乎:“女子尽力社会之暇,能整理家事,斯为可贵。”是在善于调度而已。我国家庭之状况,烦琐已极,诚有使人应接不暇之苦。然使改良组织,日就简单,亦未尝不可分出时间,以服务于社会。又或约集同志,组织公育儿童之机关,使有终身从事教育之机会,亦无不可。在诸君勉之而已。

1919年12月7日改定

|以美育代宗教说
——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讲

兄弟于学问界未曾为系统的研究,在学会中本无可以表示之意见。唯既承学会诸君子责以讲演,则以无可如何中,择一于我国有研究价值之问题,为到会诸君一言,“即以美育代宗教”之说是也。夫宗教之为物,在彼欧西各国,已为过去问题。盖宗教之内容,现皆经学者以科学的研究解决之矣。吾人游历欧洲虽见教堂棋布,一般人民亦多入堂礼拜,此则一种历史上之习惯。譬如前清时代之袍褂,在民国本不适用,然因其存积甚多,毁之可惜,则定为乙种礼服而沿用之,未尝不可。又如祝寿会葬之仪,在学理上了无价值,然戚友中既以请帖讣闻相招,势不能不循例参加,借通情愫。欧人之沿习宗教仪式,亦犹是耳。所可怪者,我中国既无欧人此种特别之习惯,乃以彼邦过去之事实作为新知,竟有多人提出讨论。此则由于留学外国之学生,见彼国社会之进化,而误听教士之言,一切归功于宗教,遂欲以基督教劝导国人。而一部分之沿习旧思想者,则承前说而稍变之,以孔子为我国之基督,遂欲组织孔教,奔走呼号,视为今日重要问题。自兄弟观之,宗教之原始,不外因吾人精神作用而构成。吾人精神上之作用,普通分为三种:一曰知识,二曰意志,三曰感情。最早之宗教,常兼此三作用而有之。盖以吾人当未开化时代,脑力简单,视吾人一身与世界万物,均为一种不可思议之事。生自何来?死将何往?创造之者何人?管理之者何术?凡此种种,皆当时之人所提出之问题,以求解答者也。于是有宗教家勉强解答之。如基督教推本于上帝;印度旧教则归之梵天;我国神话则归之盘古。其他各种现象,亦皆以神道为唯一之理由。此知识作用之附丽于宗教者也。且吾人生而有生存之欲望,由此欲望而发生一种利己之心。其初以为非损人不能利己,故恃强凌弱,掠夺攫取之事,所在多有。其后经验稍多,知利人之不可少,于是有宗教家提倡利他主义。此意志作用之附丽于宗教者也。又如跳舞唱歌,虽野蛮人亦皆乐此不疲,而对于居室雕刻图画等事,虽石器时代之遗迹,皆足以考见其爱美之思想。此皆人情之常,而宗教家利用之以为诱人信仰之方法。于是未开化人之美术,无一不与宗教相关联。此又情感作用之附丽于宗教者也。天演之例,由浑而划。当时精神作用至为混沌,遂结合而为宗教。又并无他种学术与之对,故宗教在社会上遂具有特别之势力焉。迨后社会文化,日渐进步,科学发达,学者遂举古人所谓不可思议者,皆一一解释之以科学。日星之现象,地球之缘起,动植物之分布,人种之差别,皆得以理化博物人种古物诸科学证明之。而宗教家所谓吾人为上帝所创造者,从生物进化论观之,吾人最初之始祖,实为一种极小之动物,后始日渐进化为人耳。此知识作用离宗教而独立之证也。宗教家对于人群之规则,以为神之所定,可以永久不变,然希腊诡辩家,因巡游各地之故,知各民族之所谓道德,往往互相抵触,已怀疑于一成不变之原则。近世学者据生理学、心理学、社会学之公例以应用于伦理,则知具体之道德不能不随时随地而变迁;而道德之原理,则可由种种不同之具体者而归纳以得之;而宗教家之演绎法,全不适用。此意志作用离宗教而独立之证也。知识意志两作用,既皆脱离宗教以外,于是宗教所最有密切关系者,唯有情感作用,即所谓美感。凡宗教之建筑,多择山水最胜之处,吾国人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即其例也。其间恒有古木名花,传播于诗人之笔,是皆利用自然之美以感人者。其建筑也,恒有峻秀之塔,崇闳幽邃之殿堂,饰以精致之造像,瑰丽之壁画,构成黯淡之光线,佐以微妙之音乐。赞美者必有著名之歌词,演说者必有雄辩之素养,凡此种种,皆为美术作用,故能引人入胜。苟举以上种种设施而屏弃之,恐无能为役矣。然而美术之进化史,实亦有脱离宗教之趋势。例如吾国南北朝著名之建筑,则伽蓝耳;其雕刻,则造像耳;图画,则佛像及地狱变相之属为多;文学之一部分,亦与佛教为缘。而唐以后诗文,遂多以风景人情世事为对象;宋元以后之图画,多写山水花鸟等自然之美。周以前之鼎彝,皆用诸祭祀。汉唐之吉金,宋元以来之名瓷,则专供把玩。野蛮时代之跳舞,专以娱神,而今则以之自娱。欧洲中古时代留遗之建筑,其最著者率为教堂;其雕刻图画之资料,多取诸新旧约;其音乐则附丽于赞美歌;其演剧亦排演耶稣故事,与我国旧剧“目莲救母”相类。及“文艺复兴”以后,各种美术渐离宗教而尚人文。至于今日,宏丽之建筑,多为学校、剧院、博物院;而新设之教堂,有美学上价值者,几无可指数。其他美术,亦多取资于自然现象及社会状态。于是以美育论,已有与宗教分合之两派。以此两派相较,美育之附丽于宗教者,常受宗教之累,失其陶养之作用,而转以激刺感情。盖无论何等宗教,无不有扩张己教,攻击异教之条件。回教之穆罕默德左手持《可兰经》而右手持剑,不从其教者杀之。基督教与回教冲突,而有十字军之战,几及百年。基督教中又有新旧教之战,亦亘数十年之久。至佛教之圆通,非他教所能及。而学佛者苟有拘牵教义之成见,则崇拜舍利受持经忏之陋习,虽通人亦肯为之。甚至为护法起见,不惜于共和时代,附和帝制。宗教之为累,一至于此,皆激刺感情之作用为之也。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盖以美为普遍性,决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食物之入我口者,不能兼果他人之腹,衣服之在我身者,不能兼供他人之温,以其非普遍性也。美则不然。即如北京左近之西山我游之,人亦游之;我无损于人,人亦无损于我也。隔千里兮共明月,我与人均不得而私之。中央公园之花石,农事试验场之水木,人人得而赏之。埃及之金字塔,希腊之神祠,罗马之剧场,瞻望赏叹者若干人,且历若干年而价值如故。各国之博物院,无不公开者,即私人收藏之珍品,亦时供同志之赏览。各地方之音乐会、演剧场,均以容多数人为快。所谓独乐乐不如人乐乐,与寡乐乐不如与众乐乐,以齐宣王之惛,尚能承认之。美之为普遍性可知矣。且美之批评,虽间亦因人而异,然不曰是于我为美而曰是为美。是亦以普遍性为标准之一证也。美以普遍性之故,不复有人我之关系,遂亦不能有利害之关系。马牛,人之所利用者,而戴嵩所画之牛,韩干所画之马,决无对之而作服乘之想者。狮虎,人之所畏也,而卢沟桥之石狮,神虎桥之石虎,决无对之而生搏噬之恐者。植物之花,所以成实也,而吾人赏花,决非作果实可食之想。善歌之鸟,恒非食品。灿烂之蛇,多含毒液。而以审美之观念对之,其价值自若。美色,人之所好也,对希腊之裸像,决不敢作龙阳之想;对拉飞尔若鲁滨司之裸体画,决不敢有周昉秘戏图之想。盖美之超绝实际也如是。且于普通之美以外,就特别之美而观察之,则其义益显。例如崇宏之美,有至大至刚两种。至大者,如吾人在大海中,唯见天水相连,茫无涯涘。又如夜中仰数恒星,知一星为一世界,而不能得其止境,顿觉吾身之小虽微尘不足以喻,而不知何者为所有。其至刚者,如疾风震霆,覆舟倾屋,洪水横流,火山喷薄,虽拔山盖世之气力,亦无所施,而不知何者为好胜。夫所谓大也,刚也,皆对待之名也。今既自以为无大之可言,无刚之可恃,则且忽然超出乎对待之境,而与前所谓至大至刚者肸合而为一体,其愉快遂无限量。当斯时也,又岂尚有利害得丧之见能参入其间耶?其他美育中如悲剧之美,以其能破除吾人贪恋幸福之思想。《小雅》之怨悱,屈子之离忧,均能特别感人。《西厢记》若终于崔张团圆,则平淡无奇,唯如原本之终于草桥一梦,始足发人深省。《石头记》若如《红楼后梦》等必宝黛成婚,则此书可以不作。原本之所以动人者,正以宝黛之结果一死一亡,与吾人之所谓幸福全然相反也。又如滑稽之美,以不与事实相应为条件。如人物之状态,各部分互有比例。而滑稽画中之人物,则故使一部分特别长大或特别短小。作诗则故为不谐之声调。用字则取资于同音异义者。方朔割肉以遗细君,不自责而反自夸。优旃谏漆城不言其无益,而反谓漆城荡荡,寇来不得上。皆与实际不相容,故令人失笑耳。要之美学之中,其大别为都丽之美,崇宏之美。(日本人译言优美壮美。)而附丽于崇闳之悲剧,附丽于都丽之滑稽,皆足以破人我之见,去利害得失之计较。则其所以陶养性灵,使之日进于高尚者,固已足矣。又何取乎侈言阴骘,攻击异派之宗教,以激刺人心,而使之渐丧其纯粹之美感为耶?

|吾侪何故而欲归国乎
——旅法学界西南维持会之通告

吾同学暑假期间方为种种之预备,而列强忽然宣战,欧洲文化,暂隐于枪林弹雨之中。吾同学中遂有于此时期倡归国之说者,不知何所见而云然也。夫多闻多见,次于上智,观赜观动,乃知天下。此次战局,为百年来所未有,不特影响所及,人权之消长,学说之抑扬,于世界文明史中必留一莫大之纪念,而且社会之组织,民族之心理,其缘此战祸而呈种种之变态者,皆足以新吾人蹈常习故之耳目,而资其研究。故使吾人稍稍蓄好奇之心,有济胜之具,虽在闾里,犹将挟策裹粮,为泰西之游,而乃不先不后,会逢其适者,转谋引避,是何故耶?其有一二修业已毕,归计早定,不因时局而中变,则亦已耳。乃留学未久者,亦忽为战祸所驱而东去,是何故耶?英京安全如故,濒于危险者,比法一隅耳。法国西南诸省,优足为比法同学暂避之所,何所谓危险者?至于地中海之戒严,胶州湾之攻击,与夫船少人挤,熏蒸致疾,及停船久待之虑:归国者之危险,宁减于留欧者耶?将曰恐旅费之不给耶?国内之汇寄,使馆之借塾,其道正多。借曰无款,则归国之资何自而来耶?以留法同学之经验,共同生活月费七十佛郎而已足。至于归国川资,其数则巨,若移为留居之费,少则数月,多则年余。岂忧虑战局之不终而学费之不可以继续耶?将为战端既开,恐学校不复开课,游学之目的终不能达,不得不废然而返耶?近一二月,正在暑假期内,学校之停课也以此。苟暑假既毕而战祸未竣,在逼近战线诸地,虽未能克期开学,而安全之地,如西南各省,则专门普通诸校,必皆开课。法教育部言之矣。其他诸省,可以类推。若乃暑假将终,贸然返国,则即使力能再来,而入校之期,不免延误。其绌于川资者,所不待言。所谓弃游学之目的者,果谁任其咎耶?然则由各方面观察之,归国之说,言之既不成理,而持之亦非有故,殆发于一时之感情而决非审思熟虑而出之者。去留之间,关于学问之进退者甚大。愿诸同学审思而熟虑之,勿遽为一时之感情所动也。

|欢迎柏卜先生演说词

吾人为集思广益起见,对于各友邦之文化,无不欢迎;以国体相同,而对于共和先进国之文化,尤所欢迎;以思想之自由,文学美术之优秀,彼此互相接近,而对于共和先进国中之法兰西,更绝对的欢迎。本校定于暑假后,开法国文学一门,并于预科中招法文生,又与保定之育德中学,天津之孔德中学协商均开中学法文班,以为卒业后升入本校之预备:皆吾人欢迎法国文化之计划也。今日承代表法兰西全国之公使柏卜先生惠临赐教,必于吾人输入法国文化之计划,增一强固之保证,吾人曷胜荣幸。

公使本法科学士,又毕业于政治学高等学校,历任欧洲各国及巴尔干诸国外交重要职务,最近为塞尔维亚公使。公使非独外交名家,且性情温和,而学问亦极精博,于历史问题,研究尤深,已多所刊布。近曾于《两世界》杂志中登《塞国出境记》,即记战时出境之状也。今日承公使允赐演词,必有极亲切之言论,足以代表全法国之态度,而使吾人永不能忘者。

柏卜公使所预备之演词,已由柏良材先生译成华文,将为未谙法语诸君宣读之。

吾人更有一可喜之事,则公使来吾国时,其至友杜伯斯古先生,适偕之而来。杜先生亦法科学士,并曾毕业于政治学高等学校,及东方语专门学校,游历外国者十年,于巴尔干诸问题知之尤详。今复游历中国,兼为《巴黎时报》记者。《时报》者,法国最大之报,亦世界最重要日报之一也。杜先生所著政治史学之书甚多,而尤好文学,于诸大杂志中亦多有其著作。今日将为吾人演说法国写景文学最近之进化,将举蒙派桑及比尔洛梯二家之文学以示例,对于吾人欢迎新文学之思潮,必能增无量之兴会也。

抑更有进者,吾人既欢迎各友邦文化,则凡世界文化之重大问题,吾人皆有休戚相关之感情:如吾人闻德人近日破坏比法意国境之古迹,常为之叹息痛恨是也。今日正值代表法国文化之诸名人在座,吾人不能不联想及于法国学术界最近之不幸事,即有多数著名之学者适于半年内次第去世是也。其最著者为新孔德(Comte)学派之狄尔干穆氏(Durkham),新陆谟克(Lamarck)派之生物学家洛当台克氏(Le Dentec),裴尔纳尔(Bar nard)派之生理学家之达斯特氏(Dastre),巴斯德学院之生物化学家之伯尔特郎氏(Bertrand),法国学院之中国学家沙完氏(Chavin),皆于学术界有重大之贡献,而于短时期间相继去世,岂非吾辈所至为关切者与?且伯尔特郎氏尝致力于中国生物学诸问题,并热心于华法教育事业;沙完氏曾留学中国,搜集中国古物甚多,印有专书,在法国学院讲授中国学术,前数月于巴黎大学开法华学会,沙完氏曾有演说,阐明中国儒术之优点,尤足引起吾人特殊之感情也。

|杜威博士六十生日晚餐会演说词

今日是北京教育界四团体公祝杜威博士六十岁生日晚餐会。我以代表北京大学的资格,得与此会,深为庆幸。我所最先感想的,就是博士与孔子同一生日。这种时间的偶合,在科学上没有什么关系,但正值博士留滞我国的时候,我们发见这相同的一点,我们心理上不能不有特别的感想。

博士不是在我们大学说现今大学的责任就在该东西文明做媒人么?又不是说博士也很愿分负此媒人的责任么?博士的生日,刚是第六十次;孔子的生日,已经过两千四百七十次,就是四十一又十个六十次。新旧的距离很远了。博士的哲学,用十九世纪的科学作根据:由孔德的实证哲学、达尔文的进化论、詹美士的实用主义递演而成的,我们敢认为西洋新文明的代表。孔子的哲学,虽不能包括中国文明的全部,却可以代表一大部分,我们现在暂认为中国旧文明的代表。孔子说尊王,博士说平民主义;孔子说女子难养,博士说男女平权;孔子说述而不作,博士说创造。这都是根本不同的。因为孔子所处的地位时期,与博士所处的地位时期,截然不同,我们不能怪他。但我们既然认旧的亦是文明,要在他里面寻出与现代科学精神不相冲突的,非不可能。即以教育而论,孔子是中国第一个平民教育家。他的三千个弟子,有狂的,有狷的,有愚的,有鲁的,有辟的,有喭的,有富的如子贡,有贫的如原宪,所以东郭子思说他太杂。这是他破除阶级的教育的主义。他的教育用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作普通学,用德行、政治、言语、文学的四科作专门学。照《论语》所记的,问仁的有若干,他的答语不一样;问政的有若干,他的答语也不是一样。这叫做是“因材施教”。可见他的教育,是重在发展个性,适应社会,决不是拘泥形式、专讲划一的。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就是经验与思想并重的意义。他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见阙殆,慎行其余。”这就是试验的意义。我觉得孔子的理想与杜威博士的学说很有相同的点。这就是东西文明要媒合的证据了。但媒合的方法,必先要领得西洋科学的精神,然后用他来整理中国的旧学说,才能发生一种新义。如墨子的名学,不是曾经研究西洋名学的胡适君,不能看得十分透彻,就是证据。孔子的人生哲学与教育学,不是曾经研究西洋人生哲学与教育学的,也决不能十分透彻,可以适用于今日的中国。所以我们觉得返忆旧文明的兴会,不及欢迎新文明的浓至。因而对于杜威博士的生日,觉得比较那尚友古人尤为亲切。自今以后,孔子生日的纪念,再加了几次或几十次,孔子已经没有自身活动的表示,一般治孔学的人,是否于社会上有点贡献,是一个问题。博士的生日,加了几次以至几十次,博士不绝的创造,对于社会上必更有多大的贡献。这是我们用博士已往的历史可以推想而知的。兼且我们作孔子生日的纪念,与孔子没有直接的关系;我们作博士生日的庆祝,还可以直接请博士的赐教。所以对于博士的生日,我们觉得尤为亲切一点。我敬敢代表北京大学全体举一觞祝杜威博士万岁!

|我的新生活观

什么叫旧生活?是枯燥的,是退化的。什么叫新生活?是丰富的,是进步的。旧生活的人,是一部分不做工,又不求学的,终日把吃着嫖赌做消遣。物质上一点也没有生产,精神上也一点没有长进。又一部分是整日做苦工,没有机会求学。身体上疲乏得了不得,所做的工是事倍功半,精神上得过且过。岂不全是枯燥的么?不做工的人,体力是逐渐衰退了;不求学的人,心力又逐渐委靡了。一代传一代,更衰退,更委靡。岂不全是退化么?新生活是每一个人,每日有一定所做工,又有一定的时候求学。所以制品日日增加。还不是丰富的么?工是愈练愈熟的,熟了出产必能加多,而且“熟能生巧”,就能增出新工作来。学是有一部分讲现在做工的道理,懂了这个道理,工作必能改良。又有一部分讲别种工作的道理,懂了那种道理,又可以改良别种的工。从简单的工改到复杂的工,从容易的工改到繁难的工,从出产较少的工改到出产较多的工。而且有一种学问虽然与工作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学了以后,眼光一日一日的远大起来,心地一日一日的平和起来,生活上无形中增进许多幸福。这还不是进步的吗?要是有一个人肯日日做工,日日求学,便是一个新生活的人;有一个团体里面的人,都是日日做工,日日求学,便是一个新生活的团体;全世界的人都是日日做工,日日求学,那就是新生活的世界了。

|在李超女士追悼会的演说

今日为李超女士开追悼会,在李女士的境遇很可悼,我们自然要有追悼的表示。但我想与李女士同一境遇的,不知道有若干人。也不但是女子,就是男子,有这种悲惨境遇的也很多。我们要借这个会统统追悼他们一番。

胡适之先生所作的李女士传,与方才的演说,都是于追悼以外,说到解决不幸问题的方法,都是我所赞成的。但是偏于女子一方面。我的观察,是觉得男女两方有同样问题,所以不得不想出总解决的方法。

第一,是经济问题的解决。为了贫富不均,与财产权特别占有,不知牺牲了多少人的权利与生命。李女士不过其中的一人罢了。要是改变了现在经济组织,实行那“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公则,再有与李女士一样好学的人,要求学,便求学,还有什么障碍呢?

第二,是退一步,单就教育问题解决他。现在各国都有“义务教育”,不管有钱没钱,都有受教育的机会,不过限于初等教育就是了。要是改了教育制度,凡有中等高等的教育,都可以随意听受,不要花钱,那凡有与李女士一样好学的人,要求学,便求学,还有什么障碍呢?

第三,是再退一步,单就教育界的一部分解决他。外国有钱的人,常常捐了学额的基金,把利息帮助没钱的学生。近年,北京大学,设了一个“成美学会”,捐款虽然不多,却也帮助了好几个苦学生。若是各学校,都有这一种的组织,遇着李女士这种问题,他家里不肯接济款项,自然有接济他的机关,还有什么障碍呢?

李女士是已经死了,我们止好追悼一回罢了。我们应当想一个解决的方法,不要再见无数李女士的悲惨境遇,再来开无数的追悼会,这是我们应当觉悟的。

|在林德扬君追悼会之演说

今天开这个追悼会是大家可怜他的自杀。林君的自杀,是北京大学生第一个自杀的人,我看林君的行略,也觉得可怜。然而中外自杀的人很多,像中国的妇女因为他的翁姑或夫婿的虐待愤而自杀的也很多;还有许多忠臣不肯事二朝,像明朝的臣子,因明朝亡了,就把自己一家杀光,再自杀的也不少;外国人也有因境遇不好而自杀的;还有男女的恋爱,因为不能偿他们的愿而自杀的。像这种自杀的人外国报纸上时常看见的。不过这种自杀和林君不同罢了。我想到两位中国人,他们的自杀同林君差不多,我如今先说两位的事迹。

一位是杨笃生先生,他在中国没有革命前就想排满。他到日本去做炸弹来实行暗害,不过壳子做不好,他就焦急起来。前清五大臣出洋的时候,有人放炸弹来暗杀他们,这个炸弹,就是杨先生做的,不过里面放点炸药,外面仍旧用药线引火的。后来杨先生到英国去求学,他一心要造炸弹,所以他专心用功物理化学等科,可惜他从前没有普通知识,他想从极短时间内一齐补完,是很困难的。因为他用脑过度,所以他的脑病就很厉害,他就买些“补脑剂”养养他的脑,但是一面又很用功,因此反而加剧起来。有一次英国开展览会,陈列许多机器,他就很欢喜,想仔细参观一回,总可以得到点法子,不料里面的东西太多了,他弄得茫无头绪。从此他就大失望了。那时杨先生在利佛浦,他同住的人看见他头上包着布,实在形容枯槁,憔悴得很。他就想到中国杀死几个满人,虽然拼了一命,也算尽他的心了!但是他的病实在重得很,从利佛浦到中国也等不及,他绝了回国的念头。他既然筋疲力尽,想活着也无趣味,就投河而死。那时我在德国,幸亏吴稚晖先生在英国同几位同志替他料理后事。然而他这一死倒感动无数同志去继续他的事业,后来炸弹也精巧了,辛亥革命也成功,杨先生的志愿有人替他达到了!

一位是姚桢先生,对于革命也很出力的。当日本发布取缔留学生条件的时候,留学生多归国,奔走于革命运动,他就想在中国办一大学,收留这许多留学生。他想中国的学生何必要到日本去读书。那时我也在上海。姚先生也来同我商量过,但是经济困难达于极点,他用尽方法总是无效。他想办的就是中国公学,然而总没有能力去开办,他想绝望了,就投黄浦江而死。他这一死也激动了许多同志,后来居然成功,现在中国公学里面有大学部,虽停顿一次,幸能重振起来。姚先生的志愿,也有人替他达到了!

这两位先生都是因奋斗失败而自杀的,林君也因奋斗而自杀,所以同杨先生姚先生差不多。林君先习化学,后习法律,他的脑筋也未免过敏。他对于“五四”运动狠出力,并且创办国货店——抵制日货根本的方法。这是他的第一层意思。但是他理想的国货店,规模是很宏大的——这种小买卖算不得提倡国货,要自己能够制造出来。但是现在那里能做到,他就心急得很,等不及慢慢的去做了,所以决然自杀,要想刺激他的同志,继续去实行他的计划,所以牺牲自己一身,做发展国货的广告。我想这是他的第二层意思。现在林君已死,不能再活了!只要我们活着的人努力去振兴国货,达到林君第二层的意思。追悼会虽然已经完了,我们继续去做是没有完的。追悼是可惜的意义。我们既然可惜他,就要体谅他的志愿去做完林君没有完的事体。这就是我的希望了!

|游保定日记

保定离北京甚迩,有一二故人在彼中学校任事,屡以演说相招,因彼中各校每星期六有演说会也。平日羁于校务,不能往,及年假时践约,以1月5日早车行,12时抵保定即赴育德中学校。午后参观省立第六中学校,演说中学校学生,当以科学美术铸成有自治能力之人格,庶升学后受放任之待遇而不至堕落。晚间在育德中学校演说,提出自由平等友爱为德之大纲,而所以育之者,仍不外科学美术。又以育德中学校学风尤重勤俭二字,并说勤俭之风与自由平等友爱尤有密切之关系焉。6日午前参观直隶公立农业专门学校,演说世界大势将由都市的工商联合政策而转为乡村的农工联合制度,于人类之体魄及品性皆大有关系。故农业学校学生,当知农业为平民的而非贵族的,实践的而非理论的,进化的而非保守的。故学生在校时,当注重实习,留意普通农人之习惯,庶毕业后得实地施行,而不至以农商部或各省实业厅职务为归宿。是日李石曾君亦演说,大意谓农业之进化与全世界之进化有重要关系,而中国农业之进化,尤与世界农业进化有重要关系。姑举两端言之:(一)生理上之关系。人类当以蔬食为正轨。中国人多蔬食,故农业偏重种植而不尚畜牧,与欧美之务肉食而重畜牧者不同。将来必可推行于世界。(二)组织上之关系。农业非用机械不能进步,而机械非大地主不能置,是一困难。今欧洲各国,有农业组合,既得机械之益,又不受大地主之害,为我国所宜取法云。午后参观直隶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因校长见告,此校以造就“良妻贤母”为鹄,以“诚敬勤俭”四字为校训,故演说时提出“勤谨”二字。“勤”字分为勤于学及勤于事两项;“谨”字则分为不敢放肆、不敢奢华、不敢骄慢三项:无非申明校训以坚学生之信而已。晚游保定公园即莲池书院旧址。在园中晚餐,座间商定在保定设华法教育会支部。夜回育德中学校,复为高等留法预备班(中学毕业生所组织)说俭学会及勤工俭学会之概略。7日7时30分行,12时抵北京。

鄙人在保定之经历如此,而7日之《民强报》所载,有所谓“中央政闻社”者,谓鄙人以秘密事件赴保定,不知参观与演说何所容其秘密也。谨布右之日记以释疑。蔡元培志。

|与北京大学学生话别

我到大学校,已有三年,中间因事离校多日,现在又要远行了。诸君牺牲了许多时间的功课,开会送我,我实在抱歉之至!

我这次出去,若是于本校不免发生困难,我一定不去。但是现在校中组织很周密,职员办事很能和衷,职员与学生间也都是开诚布公,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事了。

我出去的意思有好几层:

本校自民国元年到现在,可算是在试验时代中。近几年校里都有些改革了。就是大战之后,各国大学也有一番改革,大都将少数人所受的高等教育,求他普及,如平民大学、劳动大学等。其余专讲“国家主义”的,守旧的大学校,也不能不改革了。我很愿意知道他们改革的状况。我大约先到法国再到比国,然后再到德、意等国。凡有可以参考的材料,临时由书信传达。

近几年,国内学术界觉得人才不足,是无可讳言的。我这次要实在的去考查专门学问用功研究的留学生,想法帮助他们,预约他们深造,留待将来校中聘请。一方面也想请外国的教习。从前我们请的外国教习,都是随便由使馆里私人关系请来的,或者所教非所学,或者一意敷衍。这次出去,都要请各大学里大学问家负责,替我们介绍。且现代各国学者,如杜威、罗素诸先生,大都很愿到中国来。因为他们关于本国本洲材料,已经搜尽了,都觉得远东风习,很有参考的价值。所以有多少名人要到中国考察,住居一二年的,我遇见时都可以预订行期。

本校仪器尚未完备,本可写信到外国去买,但我这次亲自去采办,也觉好些。现在全国没有一样关于美术的东西,说到美学美术,我们都不敢开讲。这些材料,无论真本或摹本,我都要采集一点。

本校图书馆甚不完全。蒋先生筹划在第一院空地建筑一所大图书馆。但是经费不够,政府不能应给,只好向各方面募捐。华侨方面,时常有信来,要我到南洋去,并且他们也有好些子弟,到此地来旁听的。所以我想在回来时到英属、荷属……各处去看看,顺便募点捐款。

退还庚子赔款,各国都很有此意,不过因经济关系,他们好多已经列入预算。美国和中国的日亲一日,多半因为退还赔款,开办清华的缘故。前回李石曾先生、陶孟和先生和南京高师的郭秉文先生,在各国曾经谈起过了。我们倘能收回,一面可以扩充国内的高等教育,一面也可以培植留学的人才。他们教我亲自和各国政府再商量商量,这也是我要做的。

里昂中国大学办宿舍和预科,且预备请章太炎先生出去。内里一切情形,他们也教我去看看。比国见了法国这样,也拨了一所房子,给中国人住,与工艺大学甚近,我们正好利用,使一辈勤工俭学的人,又能生活,又能求知识。其他如鲁番大学的恢复,国际大学的建设,都在比国,我也想去考察一番。德国大战之后,教育很有改革,我想再去一回。英美我尚未到过,这次回来时候,必定从英美经过,打南洋回国。自今天起,至我回来之日止,这个时期内,所有职务,已请蒋梦麟先生代理,诸位可以同他接洽。现在要到湖南去,也许还要回到北京一次。

我对诸位的临行赠言,也不过几句老生常谈。第一,望大家要特别注意体育。我们收了体育费,原望让大家自由去运动的,可是二年来尚少效果。诸位何必要做成“书痴”相,弄得曲背弯腰呢?这一层愿大家各就所好,多多运动。历年华北运动会,通知到我们,都没有法子。论人数北京大学最多,为什么一个都没有加入呢?虽然我们并不要在比赛场上出风头,但是有益的运动,我们决不可不练习。

次之,五四而后,大家很热心群众运动,示威运动。那一次大运动,大家虽承认他的效果,但这种骤用兴奋剂的时代已过去了。大家应当做脚踏实地的工夫。这时间父兄可以容我们用功,各方面都无牵制,而且现在校中行了选科制,正给诸君自动用功的好机会。那可自己空耗光阴呢?若是错过,真对不起自己,过了几年,要学也没有机会了。但是并非只管用功,其余一概可以不管。“五四”后的唯一好结果,是平民教育。乘我们用功的余暇,办些学校,教育那些失学的人,就是牺牲光阴,也很值得的。这种事也是脚踏实地的初步。即如现在的调查灾区,也是服务社会的要端。此等事很望不断的做下去!

其次自治。本校学生的自治,近来比从前好多了。但是宿舍里、公寓里,也还免不了闹笑话。校外说我们的人很多。即如从前学生会里闹意见,往往丢了正文,两下打笔墨官司,种种揭帖,叫人看了难受。要是看的人信了他们的话,那对面的人几乎不能做人了!设身处地,又当如何?我们见了别人的过失,总要用怜爱的意思劝告他,不可骤加攻击。我希望此后诸同学均互相亲爱,厚于责己,薄于责人。

我希望在回来时,得见诸位比现在更有进步!并且谢诸位开会送我的盛意!

1920年10月20日

|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

现在文化运动已经由欧美各国传到中国了。解放呵!创造呵!新思潮呵!新生活呵!在各种周报日报上,已经数见不鲜了,但文化不是简单,是复杂的。运动不是空谈,是要实行的。要透彻复杂的真相,应研究科学。要鼓励实行的兴会,应利用美术。科学的教育在中国可算有萌芽了。美术的教育,除了小学校中机械性的音乐图画以外,简截可说是没有。

不是用美术的教育,提起一种超越利害的兴趣,融合一种划分人我的僻见,保持一种永久平和的心境,单单凭那个性的冲动,环境的刺激,投入文化运动的潮流恐不免有下列三种的流弊:(一)看得很明白,责备他人也很周密,但是到了自己实行的机会,给小小的利害绊住,不能不牺牲主义。(二)借了很好的主义作护身符,放纵卑劣的欲望,到劣迹败露了,叫反对党把他的污点,影射到神圣主义上,增了发展的阻力。(三)想用简单的方法,短少的时间,达他的极端的主义,经了几次挫折,就觉得没有希望,发起厌世观,甚且自杀。这三种流弊,不是渐渐发见了么?一般自号觉醒的人,还能不注意么?

文化进步的国民,既然实施科学教育,尤要普及美术教育。专门练习的,既有美术学校、音乐学校、美术工艺学校、优伶学校等,大学校又设有文学、美学、美术史、乐理等讲座与研究所。普及社会的,有公开的美术馆或博物院,中间陈列品,或由私人捐赠,或用公款购置,都是非常珍贵的。有临时的展览会。有音乐会。有国立或公立的剧院,或演歌舞剧,或演科白剧,都是由著名的文学家音乐家编制的。演剧的人,多是受过专门教育,有理想有责任心的。市中大道,不但分行植树,并且间以花畦,逐次移植应时的花。几条大道的交叉点,必设广场,有大树,有喷泉,有花坛,有雕刻品,小的市镇,总有一个公园。大都会的公园,不止一处,又保存自然的林木,加以点缀,作为最自由的公园。一切公私的建筑,陈列器具,书肆与画肆的印刷品,各方面的广告,都是从美术家的意匠构成。所以不论那一种人,都时时刻刻有接触美术的机会。我们现在除文字界,稍微有点新机外,别的还有什么?书画,是我们的国粹,都是模仿古人的。古人的书画,是有钱的收藏了,作为奢侈品不是给人人共见的。建筑雕刻,没有人研究。在嚣杂的剧院中,演那简单的音乐,卑鄙的戏曲。在市街上散步,止见飞扬尘土,横冲直撞的车马,商铺门上贴着无聊的春联,地摊上出售那恶俗的花纸。在这种环境中讨生活,什么能引起活泼高尚的感情呢?所以我很望致力文化运动诸君,不要忘了美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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