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卷四

民国三年(1914)三月十二日至七月七日

(在康乃耳大学)

一、养 家

(三月十二日)

余前为《大共和日报》作文,以为养家之计,今久不作矣。此亦有二故:一则太忙,二则吾与《大共和日报》宗旨大相背驰,不乐为作文也。惟吾久不得钱寄家,每得家书,未尝不焦灼万状,然实无可为计。今图二策,一面借一款寄家而按月分还此款,一面向大学请一毕业生助学金(Scholarship)。二者皆非所乐为也,而以吾家之故不能不为之。

二、母之爱

(三月十二日)

得家书,叙贫状,老母至以首饰抵借过年。不独此也,守焕兄家有《图书集成》一部,今以家贫,愿减价出售,至减至八十元;吾母知余欲得此书,遂借贷为儿子购之。吾母遭此窘状,犹处处为儿子设想如此。

三、言 字

(三月十三日)

四、Fred Robinson君之慷慨

(三月十四日)

此间商人Fred Robinson君慷慨以二百金相借,今日急入市以百金寄家,以九十金还债。

五、雪消记所见并杨任二君和诗

(三月廿五日)

雪消记所见 (久不作近体诗矣)

春暖雪消水作渠,万山积素一时无。

欲檄东风讨春罪,夺我寒林粉本图。

杨杏佛见此诗而和之曰:

潺潺流水满沟渠,漠漠林烟淡欲无。

归思欲随芳草发,江南三月断魂图。

任叔永亦和二首,兼简曾槭子:

料峭冬寒一日除,氈裘新卸觉轻舒。

惠连死去情怀减,春草池塘梦更无。

故人书共东风至,驱寒添暖未嫌迟。

斜日小窗摊卷坐,最忆泉声作雨诗。

六、学生会之哲学教育群学委员会

(四月一日)

学生会会长郑莱君委余为哲学教育群学部委员长,本部委员六人,今日作书予之,尚未知能尽得此诸人否?

哲学 吴 康(K.Wu) (允)

唐悦良(Y.L.Tong) (否)

教育 倪兆春(Z.T.Nyi) (允)

黄启明(K.M.Wong) (否)

钱槲亭(H.T.Chien)

群学 朱进(C.Chu)

(否)

七、西人研究中国学问之心得

(四月十日)

《哲学杂志》“The Monist”(“一元论者”)Jan.1914有论《王阳明中国之唯心学者》一篇,著者Frederick G.Henke(Willamette University,Salem,Oregon)(法来德利克·G·汉克〔威来特大学,山姆,奥良根〕)殊有心得,志之于此,他日当与通问讯也。

八、入春又雪因和前诗

(四月十一日)

入春忽又大寒,亦雪,遥林粉本,复珊珊如故,因和前诗:

无复汙流涨小渠,但看飞雪压新芜。

东风不负诗人约,还我遥林粉本图。

诗成,一日而雪消图散,不可复睹。春雪之易销如此,其积不厚也。

九、请得毕业助学金

所请毕业助学金(Graduate Scholarship)已得之。

一〇、美国禁酒

美国禁酒政策,主张者甚众,现有人在议会提议,立法由中央政府禁止酒业。盖今日之禁律由各省或各市政府自定之,故不能划一也。

全省禁绝者 九省

大半禁绝者 十七省

有禁酒之城市者 十三省

一一、得卜朗吟征文奖金

(五月九日)

余前作一文,《论英诗人卜朗吟之乐观主义》(A Defense of Browning’s Optimism),前月偶以此文为大学中“卜朗吟奖赏征文”,(此赏为此校已故教师Hiram Corson所捐设,故名“Corson Browning Prize”。)前日揭晓,余竟得此赏,值美金五十元。余久处贫乡,得此五十金,诚不无小补。惟余以异国人得此,校中人诧为创见,报章至著为评论,报馆访事至电传各大城报章,吾于“New York Herald”见之。昨日至Syracuse,则其地报纸亦载此事。其知我者,争来申贺,此则非吾意料所及矣。(去年余与胡达、赵元任三人同被举为Phi Beta Kappa会员时,此邦报章亦传载之,以为异举。)此区区五十金,固不足齿数,然此等荣誉,果足为吾国学生界争一毫面子,则亦“执笔报国”之一端也。

一二、初次作临时演说

(五月十日)

七日,余往Syracuse,赴其地Cosmopolitian Club(世界学生会)年筵。余去年曾赴此筵,演说The Philosophy of Cosmopolitanism(大同主义哲学)。(大同主义。此稿后经余删改为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ncept of Cosmopolitanism〔《大同主义之沿革》〕,曾演说一次,本校校长President J.G.Schurman〔校长休曼〕亦在座,颇得其嘉许。)此次赴筵,乃未知又须余演说,故毫未预备。及至,会长de Barros〔巴罗斯〕以所延演说者二人都以病不能来,故坚令演说,不得已诺之,即于电车中略思片刻,以铅笔书一题与之。题为What Cosmopolitanism Means to Me(《大同主义之我见》)。席终,余演说廿五分钟,颇受欢迎。主席为Syracuse University史学总教Flick(弗利克)君,许为彼生平所闻最佳演说之一。此为余生平作临时演说之第一次,故记之。

一三、赵元任、胡达同时得两种学会荣誉

(五月十二日)

Sigma Xi名誉学会,乃大学中之科学荣誉学会。此次选举六十七人,吾国学生四人得与焉。此四人者:

黄伯芹(地学)、赵元(物理)、胡达(数学)、金邦正(农科)。

此四人中之胡赵二君,均曾得Phi Beta Kappa会之荣誉。此二种荣誉,虽在美国学生亦不易同时得之,二君成绩之优,诚足为吾国学生界光宠也。

一四、欧美有一种“剪报”营业

(五月十二日)

欧美有一种营业,名曰“剪报”,专为人撷择各国报上有关系之消息,汇送其人。如吾欲得各报所记关于中国之新闻或评论,则彼等可将国内外各大报之消息汇送余处。又如我欲知各报对于巴拿马运河免税一事之意见,则彼等亦可将各报之社论汇送余所。其为用至大至便,各杂志及外交人员都利用之。余之得Browning Prize,曾记各报;前日纽约Herald再载其事,附以影片,今日即有二大剪报公司剪送此条寄与余,以为招徕之计也。记之以示西人营业手段之一端。

一五、“但论国界,不论是非”

(五月十五日)

自美墨交衅以来,本城之“Ithaca Journal”揭一名言:“吾国乎,吾愿其永永正直而是也,然曲耶,直耶,是耶,非耶,终为吾国耳。”(My country—may it ever be right,but right or wrong,my country)意言但论国界,不论是非也。此言揭诸报端已逾旬日,亦无人置辩。一日,同居世界学生会之各国学生谈论偶及之,有表同情者,亦有反对者,莫衷一是。余适过之,聆其言论,有所感触,故以所见作一书寄此报主笔。其人不敢登载,社中访事某女士坚请登之,乃载入新闻栏(其书见下)。昨日余往见前校长白博士之夫人,夫人盛称余书,以为正彼所欲言而未能言者。白博士(Andrew Dickson White)曾两任使德大使,戊戌年海牙平和会,博士为美国代表团长,其功最多。夫妇都主张和平,故深恶此等极端之国家主义也。

MY COUNTRY——RIGHT OR WRONG,—MY COUNTRY

Students Representing Many Nationalities Debate as to the

Absurdity or Sense of the Slogan-Suh Hu’s Impression.

An interesting debate took place at the Cosmopolitan Clubhouse on the Hill.The subject was the motto which has been printed at the top of the editorial page of The Ithaca Journal since the Mexican question began to become critical—“My country,may it ever be right,but right or wrong,my country.”The last phrase,“right or wrong,my country”started the discussion.

An American student averred that it was an absolute absurdity,to stand by one’s country whether it was right or wrong.All the other students present—including the representatives of all the different countries in the Club defended the saying vigorously.This number included students from all the different countries represented in the Cosmopolitan Club.“Some called it an absolute absurdity,while others defended it vigorously.”No conclusion was reached.

Suh Hu’sidea

Suh Hu,the president of the Club,was struck by one thought that seemed to him to come nearest to the heart of the problem and presents it as follows:

“It appears to me that the fallacy of the saying‘Right or wrong, my country’lies in the fact that there is a double standard of morality.No one will deny that there is a standard of justice and righteousness—among the civilized people at least.Suppose‘my country’should tax me unconstitutionally,confiscate my property unjustly,or have me imprisoned without a trial,I would undoubtedly protest,even if it were done in the name of the law of‘my country’.

“But when we come to international affairs we immediately discard that standard of justice and righteousness,and we declare with no little pride,‘Right or wrong,my country.’Am I not right in saying that we are applying a double standard of morality—one to our fellow countrymen and another to foreign or‘outlandish’people?It seems to me that unless we adopt one standard of right-eousness both within and without our country,we have no common ground on which we can argue.”

“吾国乎,是耶,非耶,终为吾国耳”

——胡适对各国学生代表辩论的印象

〔中译〕世界学生会最近就此事争论甚为有趣,题目即为上引之格言。此格言自墨西哥问题激化以来一直印在《绮色佳杂志》社论篇之首,即:“吾国乎,吾愿其永永正直而是也,然曲耶,直耶,是耶,非耶,终为吾国耳。”其末一句引出了一场争论。

一美国学生认为不问该国行为之是非,总以其国利益为立场,此实大为荒谬。其余在场学生,包括世界学生会各国的代表,却为此言辩护,争论非常激烈。“有反对的,也有赞成的”,意见无法一致。

胡适之见

学生会会长胡适深以为此事之关键在于:

“我以为此谬见‘是耶,非耶,终为吾国耳’之所以为然,是因为有两个道德标准。人人都不反对万事皆有一个对错及正义与否的标准,至少文明国应如此。假如吾国违宪向吾征税,或非法将吾之产业充公,或未经审判即将吾入狱,吾誓必力争,不管其是否以‘吾国’法律之名义行此事。

“然而涉及国际间事,吾即放弃那个对错和正义与否之标准,且颇自得地宣称‘是耶,非耶,终吾国耳’。以此观之,余以为吾人奉行道德的双重标准,其一用之于国人,另一用之于他国,或‘化外之民’,余此说不亦对乎?余以为吾人不管国内国外只应奉行一个是非标准,否则无法争论此事。”

一六、赴白博士夫妇家宴

(五月十五日)

十四日,白博士夫妇延校中得奖之学生九人赴宴其家,英文科及演说科诸教师皆在座。此九人者:一为中国人,三为犹太人,一女子,其余为美国男学生。席终,博士演说致贺意,中言六十余年前,博士初入耶尔,与容纯甫同学,容异服异俗,颇受人笑。其年容两得班中英文第一奖品,其后无敢揶揄之者矣。博士又言在第一次平和会时,有中国少年为中国代表,致辞以法文演说,精辟警切,为全会第一演说,惜不记其名矣。此少年何人耶?博士著作等身,名及海外,前年八十寿辰,德皇威廉,美总统塔夫脱皆飞电致贺,今精神犹健,望之令人兴起也。

〔附记〕白博士自传中记此中国少年,姓陆,疑是陆征祥。

一七、卸去世界学生会会长职务

(五月廿日)

余自去年五月举为世界学生会长,至今年五月卸职,方自庆幸。不图此间新立国际政治学会(International Polity Club),今夜开成立会,举余为会长。余适有事不及莅会,及余至始知之,急辞之再四,始得辞却;否则复为冯妇矣。

一八、在世界会演说《世界和平与种族界限》

(五月廿日)

余于昨夜世界会年终别宴作卸职之演说,题为《世界和平及种族界限》二大问题,听者颇为动容。有人谓此为余演说之最动人者。有本城晚报主笔Funnell者亦在座,今日此报记余演说甚详。

一九、赵元任作曲

(五月廿二日)

赵君元任谱笛调一曲,以西乐谐声和之,大学琴师亟称之,为奏于大风琴之上,余往听之,犹清越似笛声也。

二〇、叔永作即事一律索和

(五月廿五日)

叔永作即事一律索和。其诗云:

何人为作春日戏,山城五月尽飞仙。

软玉微侵衫胜雪,绛云曲护帽如船。

晚风垂柳宜轻步,华烛高楼试袒肩。

看罢击球还竞艇,平湖归去草芊芊。

余和以《山城》一律:

漫说山城小,春来不羡仙。壑深争作瀑,湖静好摇船。

归梦难回首,劳人此息肩。绿阴容偃卧,平野草芊芊。

明日(二十六日)复成一律,盖《游仙》之词也:

无端奇思侵春梦,梦未醒时我亦仙。

明月深山来采药,天风银汉好乘船。

何必麻姑为搔背,应有洪厓笑拍肩。

洞里胡麻炊未熟,人间东海草芊芊。

明日(二十七日)复成一律,纪《春日》:

学子五千皆少年,豪情逸兴骄神仙。

旗翻大幕纷陈戏,镜静平湖看赛船。

壁上万人齐拍手,水滨归客可摩肩

凯唱声随残日远,晚霞红映草芊芊。

久不作律诗,以为从此可绝笔不作近体诗矣,今为叔永故,遂复为冯妇,叔永之罪不小也,一笑。

二一、山谷诗名句

(五月)

偶翻山谷诗,见“心犹未死醉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颇喜之。

二二、论律诗

(五月廿七日)

律诗其托始于排偶之赋乎?对偶之入诗也,初仅偶一用之,如“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陌上桑》),“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孔雀东南飞》),“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十九首》),皆以排比舒畅词气,有益而无害。晋人以还,专向排比。陆机、陆云之诗,已几无篇不排矣(佳句如“悲风鼓行轨,倾云结流霭”;“飞锋无绝影,鸣镝自相和”;“朝餐不免冑,夕息常荷戈”。劣句如“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机)。潘岳、左思亦多骈句。贤如渊明,亦未能免俗。然陶诗佳处都不在排。(如“淒淒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露淒暄风息,气彻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之类。)

康乐以还,此风日盛。降及梁陈,五言律诗,已成风尚,不待唐代也。六朝人律诗如:

佳期竟不归,春日坐芳菲。拂匣看离境,开箱见别衣。

井梧生未合,宫槐卷复稀。不及衔泥燕,从来相逐飞。

——庾肩吾:《有所思》(梁)

外莺啼罢,园里日光斜。游鱼乱水叶,轻燕逐风花。

长墟上寒霭,晓树没归霞。九华暮已隐,抱郁徒交加。

——何逊:《赠王僧孺》(梁)

客心愁日暮,徙倚空望归。山烟涵树色,江水映霞晖。

独鹤凌空逝,双凫出浪飞。故乡千余里,兹夕寒无衣。

——何逊:《旦夕出富阳》

闺中日已暮,楼上月初华。树阴缘砌上,窗影向床斜。

开屏写密树,卷帐照垂花。谁能当此夕,独处类倡家。

——阴铿:《月夜闺中》(陈)

皆不让唐以后之律诗也。

唐以前律诗之第一大家,莫如阴铿(陈代人)。其名句如:

藤长还依格,荷生不避桥。鼓声随听绝,帆势与云邻。

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寒田获里静,野日烧中昏。

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戍楼因碪险,村路入江穷。

水随云度黑,山带日归红。

右数联虽置之盛唐人集中,可乱楮叶也。

按杜工部赠李白诗,“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又有绝句云:“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能将事,颇学阴何苦用心。”阴,即铿;何,何逊也。此可见六朝人诗之影响唐人矣。有心人以历史眼光求律诗之源流沿革,于吾国文学史上当裨益不少。

二三、杏佛和前韵

(五月廿七日)

杏佛和前韵成《游湖》一律:

高引冥鸿福,桃源乱世仙。秋娘螺子黛,春水鸭头船。

玉藕惊摇腕,红莲羡比肩。王孙归兴渺,南陌草芊芊。

二四、吾国人无论理观念

(五月廿八日)

吾尝谓吾国人无论理观念。顷见留美学生某君作一文,其起句云:

西哲有言:学识者,权力也。一国之人有学识,即一国之人有权力;一国之人有权力,即其全国有权力。有权力者必强,无权力者必弱,天演之公例也。

此何等论理乎!

二五、张希古亡故

(五月廿八日)

得锦城一书,惊悉张美品兄(希古,台州人)亡故。嗟夫!“吾生二十年,哭友已无算”。惨已惨已!吾十四岁入澄衷学堂识希古。希古沉默寡合,独爱余,坚约为昆弟。别后数年,音问屡绝,方拟嘱锦城访之,乃骤得此耗,肺肝为摧!希古沉重,为友辈中罕见之人物,天独不寿之,伤哉!希古已婚;不知有子女否?其父琴舟先生,工算学,家台州。

二六、《春朝》一律并任杨二君和诗

(五月卅一日)

春色撩人,何可伏案不窥园也!迩来颇悟天地之间,何一非学,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耶?古人乐天任天之旨,尽可玩味。吾向不知春之可爱,吾爱秋甚于春也。今年忽爱春日甚笃,觉春亦甚厚我,一景一物,无不怡悦神性,岂吾前此枯寂冷淡之心肠,遂为吾乐观主义所热耶?今晨作一诗,书此为之序。

叶香清不厌,鸟语韵无嚣。柳絮随风舞,榆钱作雨飘。

何须乞糟粕,即此是醇醪。天地有真趣,会心殊未遥。

试以此诗译为英文。余作英文诗甚少,记诵亦寡,故不能佳,然亦一时雅事,故记之。其词云:

Amidst the fragrance of the leaves comes Spring,

When tunefully the sweet birds sing,

And on the winds oft fly the willow-flowers,

And fast the elm-seeds fall in showers.

Oh!Leave the“ancients’dregs”however fine,

And learn that here is Nature’s wine!

Drink deeply,and her beauty contemplate,

Now that Spring’s here and will not wait.

叔永和《春朝》一律:

侵晨入古校,静境绝尘嚣。隔树疏钟出,当楼一帜飘。

鸟歌答圣唱,花气误村醪。欲问山中客,芳菲望转遥。

杏佛亦和一律:

山路蔽苍翠,春深百鸟嚣。泉鸣尘意寂,日暖草香飘。

欲笑陶彭泽,忘忧藉浊醪。棲心若流水,世累自相遥。

二七、山谷之三句转韵体诗

(五月卅一日)

偶读山谷诗,见有《观伯时画马》诗云:

仪鸾供帐饕虱行,翰林湿薪爆竹声,风簾官烛泪纵横。

木穿石槃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贫马百逢一豆。

眼明见此五花骢,径思着鞭随诗翁,城西野桃寻小红。

此诗三句一转韵也。友人张子高(准)见吾“久雪后大风寒甚作歌”,因移书辩三句一转韵之体非吾国所无,因引元稹《大唐中兴颂》为据。此诗吾未之见,然吾久自悔吾前此之失言(见《年报》第三年),读书不多而欲妄为论议,宜其见讥于博雅君子也。(参看卷三第四〇则)

二八、叔永赠傅有周归国,余亦和一章赠行

(六月一日)

晨起,叔永以一诗见示,盖赠傅有周(骕)归国之作也。

昔君西去日,是我东游时。今日君归去,怅望天一涯。

扬帆沧海静,入里老亲嬉。若见当年友,道雋问候之。

叔永近所作诗,当以此诗为最佳矣。

余亦和一章送有周。有周为第二次赔款学生,与余同来美,颇相得,今别四年矣。有周以母老多病,急欲归去。余素主张吾国学子不宜速归,宜多求髙等学问。盖吾辈去国万里,所志不在温饱,而在淑世。淑世之学,不厌深也。矧今兹沧海橫流,即归亦何补?不如暂留修业继学之为愈也。故余诚羡有周之归,未尝不惜其去,故诗意及之。诗云:

与君同去国,归去尚无时。故国频侵梦,新知未有涯。

豺狼能肉食,燕雀自酣嬉。河梁倍惆怅,日暮子何之?

二九、记 历

(六月一日)

罗马初分年为十月,共得三百零四日。至Numa时乃增二月,共十二月。月如吾国阴历,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大小相递,年共三百五十四日,后增一日,共三百五十五日(奇数吉也)。然日周天之数为三百六十五日有零(零五时四十八分四十六秒),故须增闰月(Intercalary),间年行之。月或二十二日,或二十三日相递焉,于是四年共得一四六五日。平均每年得三百六十六日零四分之一,则较周天之数多一日也。于是定每十六年后之八年原定有四闰月者改为三闰,以补其差。

其后日久弊生,谬误百出,至西柴始大定历,从阳历而废月历,年有三百六十五日,四年一闰,闰年增一日。时罗马七百零八年,即耶稣前四十六年也(改历之年增至四百四十五日。)西柴(Julius Caesar)分月之法,奇数之月(一,三,五,七,九,十一),月得三十一日,偶月皆三十日。惟二月廿九日,闰年三十日。罗马人颂西柴之功,以其名Julius名第七月,今英名July者是也。

后至Augustus时,罗马人媚之,以其名名第八月,惟八月仅三十日,较July少一日,小人谄谀,遂移二月之第二十九日增于八月,于是七,八,九三月皆有三十一日。又以为不便,遂改九月、十一月为三十日,而十月、十二月改为三十一日。西柴之法至易记算,遭此窜改,遂成今日难记之法,小人可恨也。

西柴历(Julian)虽便,然亦有一弊,盖周天之数为三六五日五时零(见上),实未足四分一之数,故每百二十八年必有一日之误。故西柴历初定时,春分节(Equinox)在三月二十五日,至纪元一五八二年乃在三月十一日。教皇GregoryⅧ欲正此失,乃于其年减去十日。又以太阳年(Solar Year)与阳历之年之差约为每四百年与三日之比,故葛雷郭令百数之年(纪元千年,千九百年之类)皆不得闰;惟百数之年,其百数以上之位可以四除尽者,乃有闰日。此法凡年数可以四除尽者皆为闰年。其百数之年如一六〇〇,二〇〇〇,其百数以上诸位(年数除去两〇)可以四除之者有闰;又如,一七〇〇,一八〇〇,一九〇〇,皆无闰也。盖四百年而九十七闰。依此法每年平均得三百六十五日五时四十九分十二秒,与太阳年差仅二十六秒,盖须三千三百二十三年始有一日之差。(摘译《大英百科全书》)

三〇、《春秋》为全世界纪年最古之书

(六月二日)

全世界纪年之书之最古而又最可信者,宜莫如《春秋》(7 2 2—481B.C.),《竹书纪年》次之。《史记》之“本纪”是纪年体,后世仍之,至司马温公始以纪年体作《通鉴》。《通鉴》与《春秋》及《竹书纪年》,其体例同也。

三一、《大英百科全书》误解吾国纪元

(六月二日)

顷见《大英百科全书》,云吾国以帝王即位之年纪元,始自耶纪元前一六三年,此误也。前一六三年为汉文帝后元元年,盖为帝王改元之始,而非纪元之始也。《春秋》、《竹书》皆以君主纪年。《尚书·虞书》屡纪在位之年,惟不知其时系以帝王纪元否?《商书·伊训》“惟元祀”,《太甲中》“惟三祀”,皆以帝王纪年之证。《周书·泰誓上》“惟十有三年”,传序皆以为周以文王受命纪元也(参看《武成》“惟九年大统未集”句下注)。余以为此乃武王即位之年耳。《洪范》“惟十有三祀”,疑同此例。此后纪年之体忽不复见,惟《毕命》“惟十有二年”再一见耳。

三二、题“室中读书图”分寄禹臣、近仁、冬秀

(六月六日)

叔永为吾摄一“室中读书图”。图成,极愜余意,已以一帧寄吾母矣。今复印得六纸,为友人攫去三纸,余三纸以寄冬秀、近仁、禹臣各一,图背各附一绝:

故里一为别,垂杨七度青。异乡书满架,中有旧传经。

(寄禹臣师)

廿载忘年友,犹应念阿咸。奈何归雁返,不见故人缄?

(寄近仁叔)

万里远行役,轩车屡后期。传神入图画,凭汝寄相思。

(寄冬秀)

图上架上书,历历可数,有经籍十余册,以放大镜观之,书名犹隐约可辨,故有“犹有旧传经”之句。

近仁为余叔辈,为少时老友,里中文学尝首推近仁,亦能诗。余在上海时,近仁集山谷句,成数诗见怀。

冬秀长于余数月,与余订婚九年矣,人事卒卒,轩车之期,终未能践。冬秀时往来吾家,为吾母分任家事,吾母倚闾之思,因以少慰。《古诗十九首》云,“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兰蕙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吾每诵此诗,未尝不自责也。

三三、得家中照片题诗

(六月六日)

去年得家中照片,吾母与冬秀皆在焉。有诗云:

出门何所望,缓缓来邮车;马驯解人意,逡巡息路隅。

邮人逐户走,歌啸心自如。客子久凝伫,迎问“书有无”?

邮人授我书,厚与寻常殊。开函喜欲舞,全家在画图。

中图坐吾母,貌戚意不舒;悠悠六年别,未老已微癯。

梦寐所系思,何以慰倚侶?对兹一长叹,悔绝温郎裾。

图左立冬秀,朴素真吾妇。轩车来何迟,劳君相待久。

十载远行役,遂令此意负。归来会有期,与君老畦亩。

筑室杨林桥,背山开户牖。辟园可十丈,种菜亦种韭。

我当授君读,君为我具酒。何须赵女瑟,勿用秦人缶。

此中有真趣,可以寿吾母。

三四、《图书周报》中余之照片

(六月六日)

本周一《图书周报》(Leslie’s Illustrated Weekly Newspaper,June 4,1914)载余照片。此报销行至百万以上,各地旧相识读此,争驰书相问。

三五、我国之“家族的个人主义”

(六月七日)

吾常语美洲人士,以为吾国家族制度,子妇有养亲之责,父母衰老,有所倚依,此法远胜此邦个人主义之但以养成自助之能力,而对于家庭不负养赡之责也;至今思之,吾国之家族制,实亦有大害,以其养成一种依赖性也。吾国家庭,父母视子妇如一种养老存款(Old age pension),以为子妇必须养亲,此一种依赖性也。子妇视父母遗产为固有,此又一依赖性也。甚至兄弟相倚依,以为兄弟有相助之责。再甚至一族一党,三亲六戚,无不相倚依。一人成佛,一族飞升,一子成名,六亲聚噉之,如蚁之附骨,不以为耻而以为当然,此何等奴性!真亡国之根也!夫子妇之养亲,孝也,父母责子妇以必养,则依赖之习成矣;西方人之稍有独立思想者,不屑为也。吾见有此邦人,年五六十岁,犹自食其力,虽有子妇能赡养之,亦不欲受也,耻受养于人也。父母尚尔,而况亲族乎?杂志记教皇Pius第十世(今之教皇)之二妹居于教皇宫之侧,居屋甚卑隘,出门皆不戴帽,与贫女无别,皆不识字。夫身为教皇之尊,而其妹犹食贫如此。今教皇有老姊,尝病,教皇躬侍其病。报记其姊弟恩爱,殊令人兴起,则其人非寡恩者也。盖西方人自立之心,故不欲因人热耳。读之有感,记之。

吾国陋俗,一子得官,追封数世,此与世袭爵位同一无理也。吾顷与许恰荪书,亦申此意。又言吾国之家族制,实亦一种个人主义。西人之个人主义以个人为单位,吾国之个人主义则以家族为单位,其实一也。吾国之家庭对于社会,俨若一敌国然,曰扬名也,曰显亲也,曰光前裕后也,皆自私自利之说也;顾其所私利者,为一家而非一己耳。西方之个人主义,犹养成一种独立之人格,自助之能力,若吾国“家族的个人主义”,则私利于外,依赖于内,吾未见其善于彼也。

顷见辜汤生所作《中国民族之精神》一论,引梁敦彦事,谓梁之欲做官戴红顶子者,欲以悦其老母之心耳(The Chinese Rew vol.I,No.1,p.28)。此即毛义捧檄而喜之意。毛义不惜自下其人格以博其母之一欢,是也;然悬显亲为鹄,则非也,则私利也。

三六、第一次访女生宿舍

(六月八日)

吾之去妇人之社会也,为日久矣。吾母为妇人中之豪杰,二十二岁而寡,为后母。吾三兄皆长矣,吾母以一人撑拒艰难,其困苦有非笔墨所能尽者。而吾母治家有法,内外交称为贤母。吾母虽爱余,而督责綦严,有过失未尝宽假。每日黎明,吾母即令起坐,每为余道吾父行实,勉以毋忝所生。吾少时稍有所异于群儿,未尝非吾母所赐也。吾诸姊中惟大姊最贤而多才,吾母时咨询以家事。大姊亦爱余。丁未,余归省,往见大姊,每谈辄至夜分。吾外祖母亦极爱余。吾母两妹皆敏而能,视余如子。余少时不与诸儿伍,师友中惟四叔介如公,禹臣兄,近仁叔切磋指导之功为最,此外则惟上所述诸妇人(吾母,吾外祖母,诸姨,大姊)陶冶之功耳。吾久处妇人社会,故十三岁出门乃怯恇如妇人女子,见人辄面红耳赤,一揖而外不敢出一言,有问则答一二言而已。吾入澄衷学堂以后,始稍稍得朋友之乐。居澄衷之第二年,已敢结会演说,是为投身社会之始。及入中国公学,同学多老成人,来自川、陕、粤、桂诸省,其经历思想都已成熟,余于世故人情所有经验皆得于是,前此少时所受妇人之影响,至是脱除几尽。盖余甲辰去家,至今年甲寅,十年之中,未尝与贤妇人交际。即在此邦,所识亦多中年以上之妇人,吾但以长者目之耳,于青年女子之社会,乃几裹足不敢入焉。其结果遂令余成一社会中人,深于世故,思想颇锐,而未尝不用权术,天真未全漓,而无高尚纯洁之思想,亦无灵敏之感情。吾十年之进境,盖全偏于智识(Intellect)一方面,而于感情(Emotions)一方面几全行忘却,清夜自思,几成一冷血之世故中人,其不为全用权数之奸雄者,幸也,然而危矣!念悬崖勒马,犹未为晚,拟今后当注重吾感情一方面之发达。吾在此邦,处男女共同教育之校,宜利用此时机,与有教育之女子交际,得其陶冶之益,减吾孤冷之性,庶吾未全漓之天真,犹有古井作波之一日。吾自顾但有机警之才,而无温和之气,更无论温柔儿女之情矣。此实一大病,不可不药。吾其求和缓于此邦之青年有教育之女子乎!

吾在此四年,所识大学女生无算,而终不往访之。吾四年未尝入Sage College(女子宿舍)访女友,时以自夸,至今思之,但足以自悔耳。今夜始往访一女子,拟来年常为之。记此以叙所怀,初非以自文饰也。

吾前和叔永诗云:“何必麻姑为搔背,应有洪厓笑拍肩”,犹是自夸之意。盖吾虽不深交女子,而同学中交游极广,故颇沾沾自喜也,附志于此,亦以自嘲也。

朋友中如南非J.C.Faure,如郑莱君,皆曾以此相劝。梅觐庄月前致书,亦言女子陶冶之势力。余答觐庄书,尚戏之,规以莫堕情障。觐庄以为庄语,颇以为忤。今觐庄将东来,当以此记示之,不知觐庄其谓之何?

三七、思 家

(六月九日)

吾日来归思时萦怀绪,以日日看人归去,遂惹吾思家之怀耳。吾去家十年余矣。丁未一归,亦仅作三月之留。庚戌去国,亦未能归别吾母,耿耿至今。辛亥以来,家中百事不如意,大哥汉店被北兵所毁,只身脱去。二哥亦百不得志,奔走四方。两兄皆有家累甚重,而英皆苦贫。吾诸侄皆颖悟可造,以贫故,不能得完全之教育,可惜也。余偶一念之,辄自恨吾何苦远去宗国?吾对于诸兄即不能相助,此诸儿皆他日人才,吾有教育之之责,何可旁贷也!且吾母所生仅余一人(吾诸兄诸姊皆前母所出),十年倚闾之怀,何忍恝然置之?吾母虽屡书嘱安心向学,勿以家事分心,然此是吾母爱子之心,为人子者何可遂忍心害理,久留国外,置慈母于不顾耶?以上诸念,日来往来胸中。春深矣,故园桃李,一一入梦。王仲宣曰:“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吾忧何可任耶?

三八、游“英菲儿瀑泉山”三十八韵

(六月十二日)

十一日与Frans E.Geldenhüys,Fred Millen,Gertrude Mosier,A.Frances Jansen同游Enfield Falls,极乐,往返共十五英里有余,盖合吾国里五十左右。同行者嬲余作诗,未能应之。既归之明日,乃追写胜游,成三十八韵,纪实而已,不能佳也。

游“英菲儿瀑泉山”三十八韵

春深百卉发,羁人思故园。良友知我怀,约我游名山。

清晨集伴侣,朝曦在林端。并步出郊坰,炊烟上小村。

遥山凝新绿,眼底真无垠。官道一时尽,觅径穷辛艰。

缘溪入深壑,岩竦不可扪。道狭草木长,新叶吐奇芬。

鸟歌破深寂,鼫鼠下窥人。转石堆作梁,将扶度潺湲。

危岩不容趾,藤根巨可攀。径险境愈幽,仿佛非人间。

探奇及日午,惊涛震耳喧。寻声下前涧,飞潘当我前。

举头帽欲堕,了不见其颠。奔流十数折,折折成珠簾。

澎湃激崖石,飞沫作雾翻。两旁峰入云,逶迤相回环。

譬之绝代姿,左右围群鬟。又如叶护花,掩映成奇观。

对此不能去,且复傍水餐。渴来接流饮,冰冽清肺肝。

坐久忘积署,更上穷水源。山石巉可削,履穿欲到跟。

落松覆径滑,步不敢奔。上有壁立崖,下有急流湍。

“一坠那得取”,杜陵无戏言。攀援幸及顶,俯视卑群峦。

天风吹我襟,长啸百忧宽。归途向山脊,稍稍近人烟。

板桥通急涧,石磴凿山根。从容出林麓,归来日未曛。

兹游不可忘,中有至理存,佳境每深藏,不与浅人看。

勿惜几两屐,何畏山神悭?要知寻山乐,不在花鸟妍。

冠盖看山者,皮相何足论?作诗叙胜游,持此谢婵娟。

叔永谓末段命意颇似王介甫《游褒禅山记》。检读之,果然。介甫记:

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余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余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久不作如许长诗矣。此诗虽不佳,然尚不失真。尝谓写景诗最忌失真。老杜《石龛诗》“羆熊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正犯此病。又忌做作。退之《南山诗》非无名句,其病在于欲用尽险韵,读者但觉退之意在用韵,不在写景也。

三九、记本校毕业式

(六月十七日)

余虽于去年夏季作完所需之功课,惟以大学定例,须八学期之居留,故至今年二月始得学位,今年夏季始与六月卒业者同行毕业式。毕业式甚繁,约略记之。

六月十四日,星期,礼拜堂有“毕业讲演”(Baccalaureate Sermon)。讲演之牧师为纽约The Rev.William Pierson Merrill,D.D.,题为“So speak ye,and so do,as men that are to be judged by a law of liberty”(JamesⅡ:12),略言今人推翻一切权势,无复有所宗仰,惟凡人处权力之下易也,而处自由之下实难,前此种种之束缚,政治法律宗教各有其用,今一一扫地以尽,吾人将何以易之乎?其言甚痛切。

十五日,往观大学象戏会(Cornell Masque)演英大剧家Bernard Shaw之讽世剧“You Never Can Tell”。

十六日谓之“毕业班之日”,毕业生及其戚友会于山坡草地上,行毕业日演艺。是夜白特生夫人延余餐于其家。以予客处,无家人在此观予毕业,故夫人相招以慰吾寂寥,其厚意可感也。

十七日为毕业日,英名Commencement,译言肇始也,夫毕业也而名之曰肇始者,意以为学业之终而入世建业之始,其义可思也。是日毕业可九百人,皆礼服,各以学科分列成双行。礼服玄色,方冠。冠有旒,旒色以学科而异,如文艺院生白旒,农院黄旒,律院紫旒是也。钟十一下,整队行,校董前行,校长院长次之,教长教员又次之,学生则文艺院生居先列,而工科生为最后。毕业场在山坡草地上,设帐为坛。坛上坐校董以次至教员。坛前设座数千,中为毕业生,外为观者,盖到者不下三千人。坐定,乐队奏乐。有牧师率众祈祷。校长颁给学位,毕业生起立,旒垂左额;既得学位,则以手移旒于右额。复坐,又奏乐。乐终,校长致毕业训词。校长休曼先生(Jacob Gould Schurman)本演说大家,此日所演尤动人,略言诸生学成用世,有数事不可少:

一、健全之身体,二、专一之精神,三、科学之知识,四、实地之经验。其结语尤精警动人,语时诸生皆起立。其言如下:

Ladies and gentlemen of the graduation classes:If what I have been saying is correct—and I think it is—I may draw a conclusion of great encouragement for every one of you.The life you are about to enter is indeed a race;but it is a race in which not merely one,but every one,may win the prize.For each of you is called on to serve the community;and if,like the members of the crew or team,you each play your part well,you will have won the only prize that is open to you.If the life of men were a mere struggle for each one to get his head above everybody else,then of course the only victor would be the financial magnate,the political potentate,or the gourmond or insatiate sensualist.But if life really means faithful service in and for the community—as religion and reflection agree in declaring—then all honest work,all loyal effort,brings its own reward.

“Act well your part,

There all the honor lies.”

If life is a game。it is a rivalry in generous service to the community of which we are all members.College graduates because of their superior education should be able to render better service than others.The public has a right to expect it of us.My dearest hope,my most earnest prayer,for each and all of you is that you may rise to the height of your opportunities and win the noblest prize open to human beings—the crown of high character,of intellectual attainment,and of loyal service to your day and generation.

〔中译〕

诸位毕业之女士及先生们:

如果我刚才所说的话是对的,那么我将以它来勉励在座的各位。你们即将进入的人生定为一场激烈的竞赛。但此竞赛,金牌不止一枚,人人皆

可得奖。社会向你们召唤,召唤诸位去服务人生。各位正好比一名船员,或一名队员,尽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必定会得到那一份为你所设的奖赏。假如奋斗只是为了出人头地,那么将来的成功无非只是当一名金融巨头,或是官场显要,或是贪吃的老饕,抑或是一好色之徒而已。各位若是认定人生本是诚实地得之于社会,用之于社会——就像宗教和反思所认定的那样——那就请各位热诚工作,忠实奉献,这些将给你带来应得的回报。

“畅演人生,

光荣属于你。”

假如人生是一场竞赛,那么人人都力争慷慨地去为这个社会服务,因为我们都是社会一份子。大学毕业生受过优良的教育,理应比一般人更优秀地去服务社会,公众有权寄厚望于他们。我最深切地希望,最热诚地祈祷,祝在座诸位一定振臂而起,抓住良机,赢得这顶向各位招手的桂冠,即高尚的品格,智识的成就,忠诚的服务于时代。

演说既毕,全体合唱《母校》之歌。有哽咽不成声者。盖诸生居此四年,一旦休业,临此庄肃之会,闻赠别之辞,唱《母校》之歌,正自有难堪者在,盖人情也。

四〇、观西方婚礼

(六月廿日)

十八夜,有Miss Pauline Howe与Herbert N.Putnam在本城一教堂中行婚礼。此邦婚礼,或于男女父母家中行之,或于牧师家中行之,或于里正(Justice of the Peace)家中行之。其在教堂中行之者,大率皆富家,仪式最繁丽。吾友维廉斯女士知余未尝见西方婚礼,女士为新妇之友,故得请于新妇之父,许余与观盛礼,归而记之于下:

礼成于教堂之中,来宾先入(后时为失仪)。婚嫁之家之近亲骨肉坐近礼坛,其疏远之宾友杂坐后列之座。堂中电灯辉煌,礼坛之上,供蕉叶无数,杂花丽焉。傧者四人,皆新夫妇之戚友。宾入门,傧者以臂授女宾,女宾把其臂就座,男宾随之。

钟八下,乐队奏新婚之乐。礼堂之侧门大辟。傧者四人(男子)按节徐步而入。次女嫔四人(Bridesmaids)衣轻蓝罗衣,各执红蔷薇花,细步按节前导。又次为荣誉女嫔(Maid of honor),亦衣轻蓝露背之衣,捧红蔷薇一束。又次为执环童子(Ring bearer),约四五岁,白衣金发,持大珈拉花(Calla Lily),中藏婚约之指环焉。又次为新妇,衣白罗之衣,长裙拂地,可丈余,上罩轻丝之网。新妇手持百合之花球,倚其父臂上。父衣大礼服,扶新妇缓步而入。

其时,礼坛上之小门亦辟,牧师乔治君与新郎同出,立坛下。与偕者为“好人”(The best man)。好人者,新郎之相也。傧者与女嫔分立坛左右。新妇既至,牧师致祷词毕,问新郎曰:“汝某某愿娶此妇人某某为妻耶?”答曰:“诺。”又问新妇曰:“汝某某愿嫁此男子某某为夫耶?”答曰:“诺。”又问:“授此妇人者谁耶?”新妇之父应曰:“余某某为女子某某之父,实授吾女。”即以女手授新郎。童子以约婚之指环进,牧师以环加女指。已,令新郎誓曰:“余某某今娶此女为妻,誓爱之养之(to love and to cherish),吉凶不渝,贫富不易,之死靡他。”(for better and for worse,for richer and for poorer;till death doth us part.)牧师诵其辞,新郎一一背诵之。又令新妇誓之,其辞略同上。白特生夫人告我,曩时“爱之养之”之下,在男则有“保护之”,在女则有“服从之”(“to protect”,“to obey”),今平权之风盛行,明达识时务之牧师皆删去此三字,不复用矣。誓毕,牧师祈天降福于新婚夫妇暨其家人。(凡祷,告事曰祷〔Prayer〕,求福曰祈〔Benediction〕。)乐队再奏乐。新郎以臂授妇。妇挽之而退,“好人”扶荣誉女嫔,傧者各扶女嫔同退。傧者及门而返,复扶新夫妇之近亲女宾一一退出,男宾随之。至亲尽出,来宾始群起出门各散。其近亲则随新夫妇归女家赴婚筵。筵毕,继以跳舞。跳舞未终,新夫妇兴辞,以汽车同载至湖上新居。

四一、科学社之发起

(六月廿九日)

此间同学赵元任、周仁、胡达、秉志、章元善、过探先、金邦正、杨铨、任鸿雋等,一日聚谈于一室,有倡议发刊一月报,名之曰《科学》,以“提倡科学,鼓吹实业,审定名词,传播知识为宗旨”,其用心至可嘉许。此发起诸君如赵君之数学物理心理,胡君之物理数学,秉、金、过三君之农学,皆有所成就。美留学界之大病在于无有国文杂志,不能出所学以饷国人,得此可救其失也,不可不记之。

科学社招股章程

一、定名 本社定名科学社(Science Society)。

二、宗旨 本社发起《科学》(Science)月刊,以提倡科学,鼓吹实业,审定名词,传播知识为宗旨。

三、资本 本社暂时以美金四百元为资本。

四、股份 本社发行股份票四十份,每份美金十元;其二十份由发起人担任,余二十份发售。

五、交股法 购一股者限三期交清,以一月为一期,第一期五元,第二期三元,第三期二元。购二股者限五期交清,第一期六元,第二三期各四元,第四五期各三元。每股东以三股为限。购三股者,其二股依上述二股例交付,余一股照单股法办理。凡股东入股转股,均须先经本社认可。

六、权利 股东有享受赢余及选举被选举杈。

七、总事务所 本社总事务所暂设美国绮色佳城。

八、期限 营业期限无定。

九、通信处 美国过探先。

四二、黄监督不准学生暑期上课

(六月廿九日)

黄监督(鼎)忽发通告与各大学,言赔款学生,非绝对必要时,不得习夏课。昨本校注册司抄此通告数份,令张挂世界学生会会所。下午,余偶入校,见注册司门上窗上皆粘此示。夜遇教长班斯先生,亦以此为问,以为闻所未闻。此真可笑之举动!夫学生之不乐荒嬉而欲以暇时习夏课,政府正宜奖励之,乃从而禁止之,不亦骇人听闻之甚者乎?

四三、奥太子飞的难死于暗杀

(六月卅日)

廿八日奥太子飞的难与其妻行经巴士尼亚省(Bosnia)之都城,为一塞维亚学生所枪杀。巴省本属塞,奥人吞并为县,塞人衔之,今之暗杀,盖报复之一端也。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相传奥之县巴士尼亚也(一九〇八),由飞的难之建议,故其食报亦最烈,奥皇嘉色夫(Francis Joseph)在位六十余年,年八十四矣。其一生所受惨变,亦不知凡几。一八五三年一匈人剌之,未死。一八六七年其兄麦克齐米伦(Maximillan,墨斯哥皇帝)为革命军所杀。后数年,其后在瑞士为一意人所刺杀。十年前,其嫡子(皇仅有此子)与所欢同出猎,为人所刺,同死野外。今太子为皇之侄,又死于暗杀,可谓惨矣。

〔按〕上所云“巴省本属塞”者误也。(参看卷五第三六则)

四四、余之书癖

(六月卅日)

偶过旧书肆,以金一角得H.A.Taine’s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又以九角八分得Gibbon’s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二书皆世界名著也。书上有旧主人题字“U.Lord Counell,Reading,Penna”。其吉本《罗马史》上有“五月十六日一八八二年”字,三十余年矣。书乃以贱价入吾手,记之以志吾沧桑之慨。吾有书癖,每见佳书,辄徘徊不忍去,囊中虽无一文,亦必借贷以市之,记之以自嘲。

四五、积财不善用,如高卧积薪之上

(六月卅日)

与某君言旧日官僚结怨已深,今日宜有以自赎,曩所积财,宜有以善用之以利民淑世。因举二事:一兴学校,一开报馆,皆是好事,有力者不可不为。若徒拥多金,譬之髙卧积薪之上,旦夕可焚,不可久也。

四六、提倡禁嫖

(六月卅日)

又念及狎邪(嫖)一事,此邦上流人士视为大恶,方竞思善策禁遏之,虽不能绝,而中上社会皆知以此为大恶(Vice)。其犯此者,社会争不之齿,亦无敢公然为之者。余谓即此一端,此邦道德,高出吾国远矣。吾国人士从不知以狎邪为大恶。其上焉者,视之为风流雅事,著之诗歌小说,轻薄文士,至发行报章(小报),专为妓女作记室登告白。其下焉者,视之为应酬不可免之事,以为逢场作戏,无伤道德。妓院女闾,遂成宴客之场,议政之所。夫知此为大恶,知犯此为大耻,则他日终有绝迹之一日也;若上下争为之,而毫不以为恶,不以为耻,则真不可为矣。何也?以此种道德之观念已丧净尽,羞恶之心无由发生故也。今日急务,在于一种新道德,须先造成一种新舆论,令人人皆知皮肉生涯为人类大耻,令人人皆知女子堕落为天下最可怜之事,令人人皆知卖良为娼为人道大罪,令人人皆知狎妓为人道大恶,为社会大罪,则吾数千年文教之国,犹有自赎之一日也。吾在上海时,亦尝叫局吃酒,彼时亦不知耻也。今誓不复为,并誓提倡禁嫖之论,以自忏悔,以自赎罪,记此以记吾悔。

四七、绮色佳城公民会议第二次旁听记

(七月二日)

七月一夜,与巴西苏柴君(A.C.P.Souza)至本市公民会议(Common Council)旁听(参看卷三第四则)。是日所议为“特许电车公司及铁道公司于市内加筑路线”一案。事关全市利害,议会亦不敢决,乃令市民各得以所见陈说于会议,名之曰“公听”(Public Hearing)。此为公听之第二次,以旁听人众,议厅不能容,乃移至本州法庭开会。

此案如下:本市电车公司请市政会许其于旧有之路线一律改为双轨,向之由爱丹街入大学之线改经大学街。又Central N .Y .Southern R .R .铁道公司(此公司今将电车公司收买,故二家实一家也),请将由Auburn至Ithaca之路线接成一气,由麦多街入城,向例不许以货车过市,今请得用货车(Freight)过市,惟用电力不用汽力耳。又请得于本市立车站,与电车线路相接。

右为此案大略。本市议会以为此两公司当有以报偿此特别权利,乃令于毎日七时以前,下午五时以后,发行贱价车票,以便工人。又要求种种条件,以利市人。公司亦允之。

市中人士大概皆赞成此举,以其便交通也。反对者为麦多街居民及附近置产之人。反对之说纷然,皆不足取。其最强者,以为市议会在法律上无权可将麦多街之筑路权送与此两公司,以麦多街本由居民所造也。有社会党首领二三人亦反对此举,以为市议会不当以利权让与资本家。其一人创议以路成之后,每第三车之车值由市政府收之,众莫不大笑。反对党延律师代表。两公司则由电车公司经理维廉氏代表。氏逐一辩论,井然有条,律师不能难也。

吾友Mr.E.A.George亦起立演说,以为商业交易须二人皆得益,若仅一人得利,其业必不能久,今此两公司虽皆志在营利,然本市宜利用之以兴商务,便交通,不当阻难之。公司有余利乃能改良车务,若公司不能自存,吾人又安能责以改良整顿也?

此次辩论极有趣,到者约百余人。此种会觇国者不可不到也。

四八、统一读音法

(七月四日)

偶与陕西张亦农(耘)闲谈及读音之差别,亦农举“成”“陈”二字,余知其属二韵而不能别也,亦农以陕音读之,果有别。余因检字典,知“成”时征切,“陈”澄神切,“成”为邪纽,“陈”为澄纽,则陕音亦未为得也。沪音读“成”为时征切为得之,而读“陈”如“成”,亦误也。由是旁及他字如下:

音韵之不讲也久矣。吾辈少时各从乡土之音,及壮,读书但求通其意而已,音读遂不复注意,今虽知其弊,而先入为主,不易改变。甚矣,此事之为今日先务也。顷见教育部全国读音统一会报告,所采字母,与予前年往北田车中所作大略相同(见《北田日记》)。此种字母之用,在于字典上用字母注明音读,如“歌”韵之字,其母音(Vowel)为“阿”(O),注反切时,可依下法:

张亦农言陕音读司如英文之Th,则心纽之字是Th音也。来纽之字有二音:一为来,是L音;一为累,是R音。见纽之字亦有二音:刚为古,G音,柔为基,是J音。日纽之字是任音如法文之J,读如Zh。今以此法写音纽全图如下:

右表除“影”、“喻”二字外,其他三十四字皆子音也。尚有数音,终不能知何以差别,当求深于此学者教之。

等韵切音表影纽之音皆为母音,以倚,阿,窊,霙,翁,哀,乌,于,剜,渊,音,恩,汪,讴,忧,奥,皆母音也。

吾所拟统一音读之法,要而言之,略如下文:

(一)定三十九字为子音(Consonants),如我所拟古、可、我、多之类。

(二)定若干字为母音(Vowels)。

凡切音表中之影纽之音皆为母音。母音在他国文字则有三种:一为简单母音,如a.e.i.o.u.。一为集合母音,如ao.au.ou.ea.ai.oi.ow.之类。一为鼻官母音,如法文an.on.in.un.之类。吾合此三类同谓之母音,故母音之数当在四五十左右。

倚,阿,鸟,于,属第一类。

喻,纽之母音,属第二类。

恩,翁,渊,音,汪,属第三类。

(三)子音母音是为字母。

字母之音读,由教育部审定,全国遵行。

(四)字典所注音读,概用切音。切音概用字母。以母为标,以子为箭。以箭射标,即得字音。例如下:

上举十一字,旧法用二十三字,吾法只用九字足矣。

(五)其与母音同音之字,概用母音注之,如“污”音“乌”之类。

四九、读《爱茂生札记》

(七月五日)

前夜在Rev.C.W.Heizer处读美国思想家《爱茂生(Emerson)札记》(一八三六—三八年份)数十页。此公为此邦文学巨子,哲理泰斗,今其札记已出五册。其书甚繁。即如此册所记仅三年之事,而已有四五百页之多。其记或一日记数千言,或仅一语而已,有时数日不作一字。其所记,叙事极略而少,多说理名言,有时为读书随手所节抄。书中名言中有读《论语》手抄数则,盖Marshman所译本也(吾在藏书楼见残本),所录为“毋友不如己者”,“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子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五则,其四则皆有深意。“人焉廋哉”二句则非连上三句读不可,今独取二句,几于断章取义矣(译本“How can a man remain concealed?”)。爱氏所记多乐天之语,其毕生所持,以为天地之间,随在皆有真理,一邱一壑,一花一鸟,皆有天理存焉。

五〇、《旧约·鹭斯传》与法国米耐名画

(七月五日)

读《旧约》《鹭斯传》(The Book of Ruth)如读近世短篇小说。今人罕读《旧约》,坐令几许瑰宝埋没不显,真可惜也。

此传中记寡妇鹭斯随获者后,拾田中遗秉。主者卜氏慈,令获者故遗麦穗,俾鹭斯拾之。鹭斯夜归,打所拾穗,得麦一升。摩斯之法曰:“凡获,勿尽获尔田隅,毋尽收尔遗穗……遗之以畀贫苦及异方远来之人。”(Leviticus,19)又曰:“获时,有遗秉,勿拾也,以畀旅人孤寡,帝乃福汝所作。凡摘橄榄,勿再摘也,以畀羁旅孤寡。凡收葡萄,其有遗果,勿拾也,以畀羁旅孤寡。”(Deuteronomy,24)此种风尚,蔼然仁慈,古代犹太人之文明,犹可想见。《大田》之诗曰:“彼有不获穉,此有不敛,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东西古风之相印证如是。(穉,稚禾也;,禾之铺而未束者;秉,刈禾之把也。)

记此则后,因忆法国画家米耐(Jean Francois Millet 1814—1875)有名画曰《拾穗图》(The Gleaners),写贫妇掇拾遗穗,图之上方隐约见获者车载所获归去也。适有此图印本,因附粘于此。米耐所画多贫民之生活,田舍之风景,自成一宗派,曰“穰尔派”(Genre)。米耐所作《拾穗图》之外,尚有《播种图》(The Sower),《闻钟野祷图》(Angelus),皆有声于世界。其《播种图》写农夫手撒谷种,奕奕有神。其《闻钟野祷图》(旧教之国教堂日祷三次,晨,午,薄暮。教堂鸣钟,闻钟声者皆祷,祷时默诵祷文,其首句云:“Angelus Domini nuntiavit Mariae……”故名“Angelus”)写农家夫妇力作田间,忽闻远钟,皆辍作默祷。斜阳返照草上,暮色晻然,一片庄严虔诚之气,盎然纸上,令观者如闻钟声如听祷词也。连类记此则,遂娓娓不休,可笑。

吾近所作札记,颇多以图画衬写之,印证之,于吾国札记中盖此为创见云。

五一、札 记

(七月五日)

英文亦有日记札记之别:逐日记曰Diary,或曰Journal。札记曰Memoir。述往事曰Reminiscences。自传曰Autobiography。

五二、伊里沙白朝戏台上情形

(七月五日)

But pardon,gentles all,

The flat unraised spirits that have dared

On this unworthy scaffold to bring forth

So great an object:can this cockpit hold

The vasty fields of France?or may we cram

Within this wooden O*the very casques

That did affright the air at Agincourt?

o,pardon!since a crooked figure may

Attest in little place a million;

And let us,ciphers to this great accompt,

On your imaginary forces work,

Suppose,within the girdle of these walls

Are now confined two mighty monarchies,

Whose high upreared and abutting fronts

拾穗图

播种图

闻钟野祷图

The perilous narrow ocean parts asunder:

Piece out our imperfections with your thoughts;

Into a thousand parts divide one man,

And make imaginary puissance;

Think,when we talk of horses,that you see them

Printing their proud hoofs i’the receiving earth;

For’tis your thoughts that now must deck our kings,

Carrv them here and there;jumping o’er times,

Turning the accomplishment of many years

Into an hour—glass.

——ShakesPeare:Prologue to Henry V.

*Within this Wooden O,此剧初在The Globe园开演,园为圆形,故有“木圈”之语。

〔中译〕可是,在座的各位,请原谅吧!像咱们这样低微的小人物,居然也敢在这几块破板搭成的戏台上,演出轰轰烈烈的事件。难道这么一个斗鸡场能容下法兰西的广大江山?或者我们能在这个木圏里塞进那么多将士?只要他们把头盔摇晃起来,定能震惊阿金柯特的空气!请原谅吧!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圆圏,在数字的末尾,就可以变成个一百万;那么,让我们凭这点渺小的作用,来激发你们无穷的想像力吧。假设在这团团一圏的墙壁内有两个强大的王国,国境是一片紧接的高地,却叫一道海峡的浪涛从中一隔两断。发挥你们的想像力,来弥补我们的贫乏吧。一个人,把他分身为一千个,组成了一支幻想的大军。我们提到马儿,眼前就仿佛万马奔腾,卷起漫天尘土。把我们的帝国装扮起来,这也全靠你们的想像帮助;凭着想像力,搬东移西,跨越时空,叫多少年代的事件都挤在一个时辰里。

——莎士比亚《亨利五世》开场白

右录英国诗圣莎氏《亨利第五世》剧本引子,读之可想见伊里莎白后朝之戏台布景,盖与吾国旧日戏台相似耳。

五三、读《老子》“三十辐共一

(七月七日)

“三十辐共一,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十一章)。此章王辅嗣注不甚明晓。陆德明《音义》“当(丁浪反)无有车(音居)”,则以当字作抵字解,而“当其无有车之用”作一气读,言抵其无车时之用也。此解亦不甚明晓。吾以为“当(平声)其无(一读),有车之用(句)。”谓辐辏于而成车,而用车之时,每一辐皆成之一部分,即皆成车之一部分,用车者但知是车,不复知有单独之辐矣,故当其无辐之时,乃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句),当其无(读),有器之用(句)。”成器之后,已无复有埴,即埴在器之中矣。室成之后,户牖但为室之一部分,不复成一一之户牖矣。譬之积民而成国,国立之日,其民都成某国之民,已非复前此自由独立无所统辖之个人矣。故国有外患,其民不惜捐生命财产以捍御之,知有国不复知有己身也。故多民之无身,乃始有国(此为近世黑格尔〔Hegelian〕一派之社会说国家说,所以救十八世纪之极端个人主义也)。此说似较明显,故记之。

王荆公有《老子论》(《临川集》六十八卷),中解《老子》第十一章甚辩,可资参证。(四年七月廿三日记)

*此说穿凿可笑,此“无”即空处也。吾当时在校中受黑格尔派影响甚大,故有此谬说。——六年三月自记。

  1. 原注:叔永有弟丧故云。
  2. 原注:槭子自日本西京来书,附《东福寺闲居诗》四首,最爱其“炉烟消尽空堂寂,夜半飞泉作雨声”二句。
  3. 此处中译和四卷至八卷中的若干处中译,参考了海南出版社1994年8月出版的《胡适留学日记》。
  4. 原注:春日戏,Spring Day Show。
  5. 原注:摩肩,《国策》“摩肩击”,人众也。
  6. 原注:人但知花香,而不知新叶之香尤可爱也。
  7. 原注:校地遍栽榆树,风来榆实纷纷下,日中望之,真如雨也。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