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伦堡之旅

纽伦堡之旅

动机

我不是那种能清楚认识自己行为动机的人,很不幸也没有机会在自己或他人身上察觉到这种认识的必要性。所谓动机对我来说是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我以为,因果联系之类的事存在于思想而非生活当中。沉醉于精神生活、超脱于本性的人认为,自己有能力从生活中辨识出一条毫无漏洞的逻辑链,而且认为自己所意识到的原因和动机都是不可替代的,因为他的存在完全依托于意识。可是在我的人生中,我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人或这种“神”。我习惯于允许自己对某种行为或现象背后的原因持怀疑态度。没有人是依据原因来行事的,很多人只是在事后臆想,并且出于爱面子和攀附所谓美德的缘故,还试图让其他人也这么去想。

就我而言,我一直确信,我行为的动机存在于我的理智和意识无法到达的地方。因而今天当我问自己,究竟是什么促使我决定秋天从堤契诺出发奔向纽伦堡,进行这场长达两个月的旅行时,我陷入了困境。我越想准确地回溯原因和动机,就越会旁生枝节,甚至可以想到数年前与此毫不相干的事情上。我看见的不是一条线性的逻辑,而是一张大网。所以最终,这场原本无关紧要的偶然旅行似乎是由我前半生无数人生时刻共同决定的。在这张大网上,只有几个最为粗糙的节点是我能触及的。大约一年前我在施瓦本地区短暂停留时,我一个住在布劳博伊伦的朋友抱怨我没拜访过他。我向他承诺,下次再来施瓦本一定弥补这个疏忽。粗浅地看,这就是我此次纽伦堡之行最直接的原因。但是这个承诺又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抱怨,有些原因我是后来才意识到的。我乐于和热盼我到来的老朋友重逢,但是我也是个懒散的人,不太愿意出门旅行或是见人,长时间搭乘州际火车旅行的想法对我没什么吸引力。

所以,不仅仅是出于友谊或者对某人的奉承我才做出这样的许诺,其实背后还有些别的缘由:在布劳博伊伦这个名字之后,暗藏了诱惑、秘密以及潮水般的认同、回忆和亲密感。它首先是座古老美丽的施瓦本小城。其次我在那里的一所修道院学校上过学。除此之外修道院中还有不少闻名遐迩且耗资不菲的景观,比如那个哥特式祭坛。当然这些艺术史方面的理由还不足以打动我。另还有一些东西在布劳博伊伦这个地方发出奇妙的共鸣,非常施瓦本,非常诗意,对我来说格外诱惑:布劳博伊伦那著名的“铅头山”,在布劳博伊伦和蓝潭留下足迹的美人鱼劳。有关她的传说中讲到,她从蓝潭湖底游到修道院的地窖里,在那儿的一个水井中显了身,“在水中浮荡着直到胸部露出水面”。

在围绕着蓝潭和劳的各种美妙幻想里,我对布劳博伊伦的向往渐生。很久以后我才理解这种冲动,并确定,去见一眼蓝潭的景色,劳的倩影以及她在修道院地下室的栖身之所,是我的愿望所在,这个愿望促使我背起行囊去往布劳博伊伦。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不止是我,即便是那些“令人嫉妒”的人,那些可以清楚阐释自己行为动机的人,事实上在行为处事时从未被这些动机驱使或陪伴过,而更多地是由内心的冲动所支配。我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事可以阻止我承认这种冲动,因为它们是我年少时最华彩绚丽的时光。在我年少时,曾有两个文学作品中虚构的女性人物作为妩媚的范本引导了强烈的、意蕴丰富的幻想,她们都是如此美丽,如此神秘,皆从水中来:《干果少女》里美人鱼劳,《绿色的海因里希》里沐浴的美少女朱迪丝。我有很多年头都没有再想起她们,念出她们的名字,重温她们的故事。现在突然间,在我念叨起布劳博伊伦时,我好像又见到了美丽的劳,她在水面上露出美丽的乳房,雪白的双臂支撑在地下室井口旁的石栏上,微笑着,洞悉我此行的真正动机。除了我从未奢望遇见的劳,与这些共鸣和想象交织在一起的,还有无数的回忆:我的青春和它浓烈的梦幻世界、诗人默里克、地道的施瓦本方言、游戏和女孩,还有那时的风景。祖屋或是城市本身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魔力,我常见常忘。只是此刻,环绕在布劳博伊伦这个词四周的一切,我内心残存的对青春、家乡还有同僚的羁绊都被集中了起来。所有这些羁绊、回忆和感触以维纳斯,以美丽的劳的名义出现,像是一出表现力丰富但无需绞尽脑汁思索其实质的魔术表演。

可是这一切在我内心仍未完全苏醒,也没有进入到我的意识中,整个旅程首先还是始于一个承诺:春天的时候有人邀请我去乌尔姆的一个文学朗诵会。如果朗诵会在别的什么时候找到我,那我就会以自己一贯的方法对待它:一张言辞礼貌的信函回绝了事。但是乌尔姆的邀请来的并不是一个随意的时刻,而是一个特殊的时刻。此刻的生活出离地让我疲惫,我在四周只看到忧虑、负担和萧索,全然没有一点令人愉悦的地方,所有指向改变、转换、逃离的想法在我这儿都是最受欢迎的。所以我没有写什么回绝的信函,又思虑了一番,然后思绪渐渐明朗,乌尔姆就在布劳博伊伦附近。我把邀请函在书桌上搁了一两天。然后有条件地答应了邀请:朗诵会不能在隆冬举行,最好是提前到秋天或是延后到春天。最后主办方把日期定在了十一月初。我表示同意,但是还是有所保留,对于这种很长时间以后的约定我总是习惯于不把话讲满,“到那个时候,我还是可以说不的。”

而当时,离开春也好,离十一月也罢,都还太远。我并没有对这个约定过分上心。倒是些其他的想法,更加急迫,更加火烧火燎。当我再度想起乌尔姆的事时,我竟然有些丧气,我又被这种我不认同其价值,对我而言仅仅是负担和义务的活动诱惑了。对歌手、艺术家或演员来说,职业本身需要他们抛头露面,他们也乐于这种麻烦事,提前半年或一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对他们而言本身就是职业的一部分,个人当下的情绪不能产生任何负面的影响,必须能时刻站出来表演他们的技艺。但是对一个作家,一个喜静不喜动的村夫而言,在下个月十二号一定要去某地参加朗诵会的想法实在是太恐怖了。这时候人多容易生病啊,这个时候可能非常适合工作,久等不来的灵感可能就在此刻不期而至——我应该泡上咖啡,把一切琐事放在一边,研究出行路线,应该去旅行,在陌生城市饭店的大床上酣睡,在陌生人前朗诵我的诗作,朗诵那些眼下和他们无关,看上去甚至还很愚蠢的作品。所以当诗人因为虚荣、好胜心或是贪恋风景而被某个朗诵会诱惑的时候,他是真的该去忏悔。

有固定工作的人习惯于朝九晚五的秩序,一份电报到来就要在几天后踏上旅程,对他们来说一个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下午就算得上如在天堂般惬意了。这些人对诗人是如何以懒散、杂乱、任性、浪费光阴的方式度日的事实一无所知!虽然有些人尽忠职守,以规制和耐性致力于自己的工作,在写字台前一坐好几个小时,每天早晨按时到班,无所谓天气的变化、周围声响的干扰,对自己的心情和承受力也毫无感觉。我准备好俯下身为这些英雄和贵族们脱鞋,他们原本应该也将我变成他们的一员,但对我来说这应该也是个绝望的开始吧。就我而言,我相信,没有一个正派勤劳的人愿意帮我一把,如果他知道,时间对我来说是如此不值一提,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如何挥霍每一天、每一周、每一月,如何玩物丧志的。没有上司、管理者或是规矩可以约束我早上何时起床,晚上何时休息;我的工作也没有确定的日期来束缚。估计只有魔鬼才知道,我写一段三行诗是需要一个下午还是一个季度。如果某天天气很好适合工作,我会去散步、画水彩画或是什么都不做,来向这一天表示尊敬。如果某天太过灰暗乏味,太冷或是太热,不适合去工作,我会花一天的时间窝在沙发上读书,用彩笔涂鸦或者就是待在床上,特别是冬天来临或是我身体不适时。当我搁下鹅毛笔发呆,或者觉得有必要思考一下印度和中国神话的区别,又或者早晨散步时遇上一位漂亮的女士时,我都不会再想去工作了。但是相对的,即使这项工作不是我的强项,又或是令我厌烦,不停地工作对我而言也是神圣的义务。我虽然有时间无所事事,却没有时间去旅行、社交、钓鱼或是行其他一些“人生乐事”——不,我必须经常待在书桌前,一个人,不受打扰,随时准备工作。如果明晚我受邀去卢加诺参加晚宴,我就会困扰不已,因为我不知道,明晚是否会有一个可遇不可求的美妙瞬间出现,在那里,魔力鸟在向我歌唱,而我会有工作的欲望?对一个“游手好闲”如此的人,一个需要时刻为工作做好准备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比提前数月就得知,要在某时某地出现完成某项工作更让他倒胃口的事情了。

即使我不想去多费口舌为我毫无规律无所事事的生活正名,我也会想要找些理由为自己开脱。我可以这么说,一年之中,我很少有机会能做到风雨无阻,案牍劳形,无所畏惧,夜以继日,狂热地像个苦行僧,物我两相忘,将自己全然投入到工作的漩涡中,此间殚精竭虑,回头时已伤痕累累。我也可以说,我之所谓挥霍时间并不是懒惰无序,而是在嘲讽现代社会那句疯狂又神圣的真理:时间即金钱。这句话本身并无谬误,我们可以把时间轻而易举地转化为金钱,正如我们把电转化为光和热一样。作为人类格言中最愚蠢的一句话,它表现出了一种司空见惯的疯狂:那就是把钱看作是最高价值的代表。但是此种正名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尽管有许多表面上相反的证据,我事实上还是一个游手好闲、挥霍时间、贪图安逸的家伙,还有其他好多坏的嗜好我都懒得说。人们嘲讽我,人们嫉妒我——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为自己的恶习付出了多昂贵的代价。在这里我姑且按下不表。

我对“时间就是金钱”还有话要说,因为它和我过往旅行的经历息息相关。我对这句现代社会的警示格言以及在我眼中等同于机器文明的现代社会的厌恶程度是如此无以复加,以至于只要有可能我就耻于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时至今日,人们乘坐火车日行千里被视作是一项重要的成就,而在我看来,困在行驶的列车里超过五个小时绝对是惨无人道的事情。如果是我,这种一天来回的旅行,至少需要一个礼拜。对沿路招待我的朋友们来说,这样的方式有时还是会造成一点烦扰的,因为如果我在中途某地感到不适,就不会再想前行,不想收拾行李,不想在车站和列车上难堪地精疲力竭地瞎忙活。在很多智者的人生信条中都可以找到这样一句话: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去过!那么谁愿意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里选择乘火车出行,呼吸弥漫着煤渣味的空气,拖着行李,挤在站台的检票口前,听从着滑稽可笑的口令?唯一还称得上有趣的,是毫无选择地和其他人一道被禁锢在车厢里,不过这种趣味再大,过上几个小时也就没有什么魔力可言。如果走运的话,坐在你旁边的那个人会让你怦然心动,让你觉得如果和他失散,生活就索然无味。可是这样一来,如果你没能够和他攀谈起来,没能在某个风景秀丽的车站邀他一同下车,看看花草蓝天,那你必然是笨拙之人。我不能否认,我这样一点都不“催人上进”的旅行方式已经算是中世纪的老古董了。我曾经也试图下定决心前往柏林(至今我还避免这么做),但按照我的方式至少需要十二天。旁人如若不是足够守旧,断然无法理解我的出行方式,洞察它的优点。某种程度上这么出行也是有缺点的,而且花费繁多,但是它带给我许多现代旅行方式无法企及的乐趣。我乐意为这些乐趣埋单,我格外重视它们,正如我本质上就是个洒脱和贪图享乐的人。有些人好像宿命般地只能在他们的生活中感受遗憾和痛苦,不仅仅是他们观念如此,好像是某种文学或美学的悲观主义,还有身体上和现实生活中切切实实的痛苦。我不幸地也属于这一类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有更多感受痛苦而非乐趣的天赋,呼吸、睡觉、吃饭、消化,所有这些最为简单的动物性行为对我们来说永远是痛苦和劳累大于欢娱。尽管如此,遵循自然的意志,我们能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本能,促使我们赞美生命,乐观地面对痛苦,不自暴自弃。因此我们也会异乎寻常地醉心于任何可以带来欢乐,带来喜悦,带来温暖的事情,赋予所有这些美丽的事物一种价值,一种常人无法体会的价值。

大自然以这种方式甚至完成了一件最为精妙和复杂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会在这件事前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尊敬:幽默。在每个遭受苦难的人身上,每个太过温柔、机灵、贪图欢愉、追逐安慰的人身上会偶然产生我们称作是幽默的情绪。这种情绪只有在深刻持续的痛苦中才能成长,体现出人类善的一面。从痛苦中产生的幽默使得蒙难之人可以承受生活的艰辛甚至颂扬它,而这种幽默作为比照,作为生活乐趣难以抑制的爆发,也时常滑稽地作用于身心健康的人身上。当他们时不时获悉某位颇受欢迎卓有成就的喜剧演员因忧郁症投河自尽时,他们会愕然,拍着自己的大腿,连声感叹,觉得有点受到侮辱。

请原谅我有如此多空余的时间,从一处到另一处,任由自己陷入纷繁的思绪中,我本该尽快回到我行文的主题。但如果不会成功的话,我会自问: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尽管讨厌火车但还是会去乘坐,时常无所事事,时刻关心如何消遣玩乐,虚度时光,受邀参加朗诵会却对这个活动抱有极大的怀疑,对严谨的、现代化的、勤劳的生活方式的拒绝和嘲讽已经到了令自己乏味的地步,他对一段旅程的叙述真的有什么意义么?不,一个浪漫主义者对旅行的叙述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只是观看小丑的表演,你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因为按照他们的习惯,表演者必须对显而易见的事情视而不见,然后回过头再费心费力地找寻它们。他可能就是这样一种喜剧演员,这一行的很多人都是这样,他们会记录自己的一直以来的愿望,但所有标题和主旨都是借口,事实上他们一直以来只有一个主题:奇异的忧伤。赞同这种观点!赞同人生的虚伪!也赞同这种让人吃惊的表述吧:尽管如此,这卑微的生活依旧美丽,散发着芬芳!

我旅行前的情况是这样的:时值夏日,我生活的旋律变得不那么友善,来自外界的忧虑逼迫我。作画阅读,这些我旧时宠爱的慰藉和消遣,因为我饱受眼疾之苦失去了很多幸福感。这眼疾虽是多年的顽疾,但是近来爆发的频率和持续之久却是从未有过的。我明显地察觉到,我再一次站到了圆梦的悲哀终点,我的生活必须马上进入某个新的阶段,要再次开始寻找意义。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稍作牺牲,在一个地方隐居了下来。在那里,我独自一人,完全与世隔绝,坐在我的小房间里,醉心于思考、想象、阅读绘画、饮酒写作的乐趣。但是现在愿望得到了满足,隐居的乐趣也消耗殆尽。我的眼睛疼得厉害,工作以及阅读和绘画不再让我感到幸福。如果这种状态最终让我无法忍受,开始灼烧我,那么从中就会产生一种新的状态,一种新的生活尝试,一次道成肉身的经历,正如我先前多次经历的那样。这个时候特别适合闭上双眼,享受苦难,把自己放渺小,接受命运的安排。从这一点来看,我非常期待十一月初的乌尔姆之行。假使它没有带来任何不同,那它至少带来了变化,新的图景,新的朋友,打破了孤独的状态,强迫我去融入,去关注,去打开心扉。很好,这样的改变正合我意。我开始一点点筹划具体的行程。我一定要在到达乌尔姆去布劳博伊伦,去看我美丽的劳,去拜访我的朋友们。因为我不想带着朗诵会之后的沮丧和厌恶之情去那里。但是从我居住的堤契诺村到布劳博伊伦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途,我必须把这漫长旅途切割成数段短到让人感到惬意的旅程。我一定会在苏黎世停留,因为我有朋友在那里,可以免除我可怕的旅馆生活,让我“真切”地享受一下城市生活。音乐、美酒、电影,也许还有戏剧。但是问题是,我的想法越多,旅行的成本自然也就越高,乌尔姆朗诵会的酬金可不是为一个把一个本该数天完成的旅行延宕成数月的人准备的。因此,当奥格斯堡也邀请我去办朗诵会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应允了。据我所知,奥格斯堡离乌尔姆只有两个小时火车的路程,甚至连中转也不需要。我把奥格斯堡的朗诵会安排在乌尔姆之后两天,也和主办方达成了一致。现在我的旅行重要性和可能性又增加了不少,因为我不仅要去乌尔姆和奥格斯堡这两个古老的施瓦本城市,而且我自然会从奥格斯堡去慕尼黑,在那儿我有些朋友,而且在许多年前,在战前久远的岁月里我曾在那儿度过了一段幸福美妙的时光。

我临时通知了我在苏黎世、乌尔姆和慕尼黑的朋友。令人欣喜的回应和邀请大大提升了我旅行的兴致,经过长久考虑,我认为花上一天的时间乘火车从苏黎世前往布劳博伊伦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我必须早上七、八点左右从苏黎世启程。就临近十月这一点来说,这样的时间可算是早得有点令人抑郁,但是这样的小牺牲我还是可以接受的,所以我就微笑着写下火车的班次。

夏令时节,我的主要任务不是文学而是绘画。只要我的眼睛允许,我就一直坐在森林边缘的栗子树下,用油彩勤勉地描绘生机勃勃的堤契诺的山丘和村庄。这些景色我十年前就描绘过的,没有人能比我更真挚地了解它们,而且随着从那时起我对它们的了解也越来越细致。我的画簿不经意间越来越厚,就好像年复一年,不经意间,这片土地越来越黄,清晨越来越清冷,夜晚紫罗兰色越发厚重一样。我必须在绿色里调入更多的黄色和红色。突然间谷子地空空如也,露出红色的土壤必须用铁丹红和茜素红漆才能表现。九月份的玉米棒是金色或浅金色,明示大家夏天即将远去。我从未像这几日一样感受到旧日时光的呼喊,在这一年中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啜饮大地的色彩,如此贪婪又如此小心翼翼,像是个嗜酒之徒饮下生前最后一杯酒。我在绘画上有点野心,也取得过一些小小的成就。我卖出过几幅画。一家德国月刊刊登了一位作家的作品,插图使用的便是我的堤契诺风景图。我已经看过图片的版样,还收到了一笔小小的报酬,甚至还就此动过这样的念头:如果足够幸运,我可以摆脱文学,靠我饶有兴趣的画家手艺过活。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有些乐极生悲的是,我的眼睛因此过度疲劳,以至于不再能作画,加上开始感觉到秋日将至,我开始变得烦躁。因为意识到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坍塌,而且我早已下定决心要出门旅行,要做出改变,如果在这样的情况我还长久观望的话,那真是毫无意义了。事不宜迟,我决定九月底启程。

当然这一下子就会多出很多事情去处理。我要出门旅行,就要打包好足够使用数周的行李。而且如果这几周我真的生活得像个旅客也毫无意义,我要玩得从容,能四处走走停停看看,也许还能用鹅毛笔和画笔记录下趣事与风景。画具我是一定要带上的,还有书。衣服和洗漱用品也要好好检查,纽扣要缝好,破损的地方要打好补丁,所有的箱柜抽屉都得打开好好梳理一下。最后,还得处理一下我演讲时要穿的黑西装。许久不用,它显然不在很好的状态,需要好好收拾。在行李装箱以前,我还收到一份来自纽伦堡的邀请,要求我直接从奥格斯堡过去。这我必须考虑下。纽伦堡倒是我旅行的绝佳目的地。乌尔姆、奥格斯堡加上纽伦堡,这才是完美的城市之旅。我应允了下来,但不是当天立即出发,而是五天之后。这段时间足够我慢慢欣赏奥格斯堡和纽伦堡之间沿途的风景了。

罗卡诺

现在我可以启程了。苏黎世是我的首站,从苏黎世我想去造访利马特河畔的巴登,那儿有对健康有益的硫磺泉,在那儿停驻来个舒适的疗程一定很不错。但是真的要抛开大件的行李轻装做好旅行的准备么?堤契诺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葡萄山上满是熟透的蓝色葡萄,以至于现在去往阴冷灰暗的苏黎世似乎是一种罪过。我之前也没有想过去采摘葡萄,现在却要错过了!可是我也不想再次打开行李箱,站在原地,重新回到我一直想逃避的陈旧状态中去。幸好在罗卡诺我还有一些许久不见的朋友。我可以在那里开始我的新生活,而不用告别阳光和葡萄。所以我先去了罗卡诺。

在这里,我被一座小镇和其风景所收留,很久以前,我就熟识这里每一个小河谷和每道缝隙间爬满蕨类植物和红色林下石竹的田埂。战争中这里曾三度接纳过我,安慰过我,使我再次感到快乐且心怀感激。罗卡诺人生性愉悦,因而被选为外交会议的举办地,整个城市刚刚经历了一番整修装扮,可以说是美不胜收,如果斯特赫斯曼先生在他停留罗卡诺期间坐在广场漂亮的长凳上,一定会把西装弄坏了,因为它们都刚刚被粉刷一新。

我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罗卡诺是个很好的旅行起点。我在布里翁和瓜多拉阳光最好的山坡上,我吃了好几磅的即将用来招待各国部长们的甜葡萄。在长久的独居生活之后,我又享受到了和朋友围坐一起闲谈聊天的乐趣,用话语或眼神来表达心中每一刻的想法,将最精华和最独特的想法诉诸文字。没有什么艺术形式比社交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门外汉和初学者的了,但是如果我可以在轻松的氛围里练习如何与人交往,那么有时也没有什么艺术能像社交活动一般点燃我的激情。塔玛诺山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日接着一日,即使西瓦皮亚神奇的滨湖小道不再有二十年前或十年前遗世独立的特殊魅力,这湖畔一隅还是一处可以宽慰人的所在。只要离开旅店和几条最拥挤的游览线路,潜入崎岖陡峭的山地,就远离了欧洲,忘却了时间流逝,置身于岩石、灌木、壁虎及蛇的国度;此地贫瘠,但是温暖亲切、色彩绚丽,满是不期而遇的小刺激和可爱的风景。去年我在这里观察过壁虎、蝴蝶和蚂蟥,捕过蝎子和螳螂,我首次绘画采风也是在这里完成的,一条叫里奥的狗陪着我,我踽踽独行,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熬过炎炎夏日。现下此地四处弥漫着往日的芬芳,四处都有能唤醒我的记忆符号,无论是屋宇一角,花园或篱笆,无不勾起我对早年命运最为坎坷时光的回忆和思考。除了黑森林我真正的家乡,我在这里也能找到归属感,我的生活长久以来围绕在罗卡诺周围,很多事情在我生命中仍有印记,让我欣喜。

我在罗卡诺待了四五天,第三天,我就感受到了旅行的福利,一件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我收不到任何信件!所有信件带来的忧虑,对我的双眼,心灵以及情绪的无理要求突然间都消失了。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休养期,而且在下一站我可能久住的目的地,那些琐事又会出现,至少我又会收到信件。但是今天、明天以及后天都没有信件来打扰我,我是一个人,上帝的子民,我的眼睛,我的想法,我的时间和我的心情都是我自己的,仅仅是我自己还有我的朋友们的。没有编辑的催促,没有出版商要我校对的错误,没有传记作者,没有年轻的诗人,没有为自己的文章向我征求意见的高中生,也没有来自某个日耳曼激进组织的恐吓和诽谤信,没有所有这一切,除了寂静与平和。我的上帝啊,几日没有信件的往来就能让人看清,自己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忍受了何等的混乱,强装出难以承受的镇定。就如有一段时间不读报纸(我已经数年如此),便逐渐开始羞愧地领悟到,自己之前将每日清晨的美好时光耗费在社论、股票行情等无聊事物上,只是白白让自己的灵魂和内心枯萎。没有书信多好,让思念、遗忘以及幻想随着我的兴致飞翔,尤其不会让我老是想起文学,想起自己属于某个阶级,某个职业(一个暧昧、不正当、不受重视的职业),更不会让我想起年少轻狂时,误将天分当成职业来发展。

我谨慎地,有意识地享受这段心灵休养期,也一直在想,能否有可能设下重重障碍,保持这种自由的状态;能否再有这样的运气,变成天空的飞鸟,土壤里的蠕虫,或是鞋匠铺的学徒享受籍籍无名,而不是成为愚蠢人性祭祀的牺牲品,从此无需生活在那肮脏、虚假、令人窒息的公众空气中!啊,我尝试过避开这虚伪,一再体会到这世间的无情,他们要求诗人的不是作品和思想,而是用来崇拜的地址和名气,他们此时崇拜你,随后又冷待你,正如顽皮的女孩待她的布偶一般,打扮一番,扔在一边,把玩一番,又唾弃它。一次,借着笔名的帮助,我有将近一整年的时间,以一个陌生人的名义发表我的意见和幻想,不为名誉和敌意的攻击所累,没有被“贴标签”的烦恼——但是后来就结束了,我被人出卖,记者追逐我,就好像在用枪抵着我的胸口一样,我必须坦白那就是我。短暂的欢乐结束之后,我又成了那个知名作家黑塞,我唯一报复的方法,就是勉力写些只能博得零星喝彩的东西,以便能让我的生活平静下去。

但是在此期间,我并没有能完全避免回想到我与文学的相关性。一个因我而出名的书商,热忱地将我作为《彼得·卡门青》的作者来欢迎。我当时站在那儿,满脸通红,我应该跟这个人说什么?我应该说,我根本记不起来那本书了,我有十五年没读过那本书了,总是把他和《赛京根的小号手》弄混?此外我憎恨的不是这本书,而是它对我生活的影响,它出人意外的成功永远把我带入了文学的世界,纵使我一再绝望的努力也没能让自己再次从中走出来。这个书商根本不了解任何事情;我厌恶我在文坛取得的声望,他却把这种厌恶理解成了矫揉造作和故作谦虚的卖弄(出于恶劣的经历我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时时刻刻都在误解我。我一言不发,脸色微红,尽我所能地压抑自己的情绪。

苏黎世

我继续我的旅程,义无反顾地将夏日和南方留在身后,日夜兼程地赶往苏黎世,在这期间又有令我感到惬意的旅行收获:踏上旅途的人就是不停在做离别。我离开我罗卡诺的朋友前往别处作画,及至踏上回家的旅程时,总会有离别的感觉如影随形。可能很久以后我们才会再相见,离别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让我心神不宁。我在这一点上是个老派的人,我不会苛责或憎恨我的多愁善感,而是问自己:如果不是我们对事物的感情,我们到底因何而活,我们又能在何处感受自己的生活?如果我无法感受,如果我的灵魂不再能激荡,大笔的财富,锦衣华服,美人相伴,又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我恨我对身外之物的敏感,我爱的是我对我自己的敏感,甚至会有些宠溺这种感觉。这种感悟,这种柔软,这种因灵魂激荡奔涌而至的兴奋,是我的嫁妆,我生活的动力所在。如果我是依赖于强壮的身体,从事的是拳手或摔跤手的职业,就不会有人要求我这些事请,而我也应当把肌肉看作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如果我强于心算,是办公室的小头目,就不会有人敢在我面前说,心算是不值一提的能力。至于这个时代对作家的要求,尤其是在一些年轻作家眼里,则是作家必须能触及人的灵魂。他需要爱上这种能力,为这种能力而狂热,将自己奉献于这种能力,在感情的世界中体会前所未有之超凡景象。——但是他们恰恰痛恨自己的这种能力,以此为耻,抵御所有被称为“多愁善感”的状态。他们可以这样做。但我不会参与其中,我的感情世界比急躁的现实世界要可爱得多。得益于这些感情的保护,我在战争岁月里没有沦为残酷思想的追随者,也没有对杀戮产生兴趣。

现在,我轻装上路。因为踏上的不是归乡之路,而是要迈向广袤世界的某处,离别便没有什么沉重感可言。留在这儿的感觉更占上风,“我还会回来”的承诺说起来易如反掌。很多人相信在路上是一种常态。我在穿越哥达隧道的路途中意识到,这种“轻离别”的感触是罗卡诺给予我最后的影响。我还决定,在苏黎世不接受转寄信件,直到我到达巴登为止。

这趟列车停靠的许多站,都在我的生命中占有一定的分量:格申恩、弗吕埃伦、楚格,当然还有布鲁嫩。这个夏天奥特马·舍克在这里为他的歌剧《彭特西莉亚》谱曲——在他那间简陋的公寓里,坐在他钢琴边的那个下午在我的回忆中非常耀眼。尽管如此,我还是径直驶过未作停留,乐意投入苏黎世的怀抱。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苏黎世。于我而言,苏黎世长久以来意味着亚洲风味,我在这儿的很多朋友都有多年在暹罗生活的经历。在苏黎世期间,我总是暂居在他们的家里,那里有着许多关于印度、大海和远东的记忆,你能闻到咖喱和米饭的香气,被金色的暹罗佛龛散发出的光芒闪到眼,被静坐在一旁的尊贵佛像所注视。我也会走出这些异域的洞穴,在城市中漫步,融入到趣味优雅的现代生活中去,去听听音乐,看看展览和戏剧还有电影,这几日对我来说真可谓是纯粹的享受啊。

对于城市,至今为止,我仍有一种田园式的、孩童般的理解。我觉得面面俱到地观察一个城市非常困难,因为我会容易被细节所吸引,并在其中乐此不疲。我会关注电车上诸多的面孔,阅读街头海报的内容,惊叹装配工或学徒能抄手骑车穿行在熙攘的小巷中的同时,还留意辨识他们口哨里吹出的曲调。我会长久地注视那个在熙攘的十字街头戴白手套指挥交通的警察,被戏院门口的告示吸引,盯着一扇又一扇的橱窗,惊讶于那里有好多书、玩具、皮毛制品、香烟和其他漂亮的商品。然后又跑到某处偏僻的后街,那里有果蔬商店、旧货商店和落满灰尘的小橱窗,后者四边的木框已开始朽烂,还贴满了用过的邮票。接着又回到主路上,困于危险的车流中。我虽然疲倦,却又很快高兴起来了,因为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这里不是某个咖啡馆或是时髦的餐厅,而是鱼市或旧货市场某处一个烟雾缭绕的小酒馆。穿衬衫的邮递员或差役会在这里点上小杯白葡萄酒,吃着圆圈面包、香肠或煮鸡蛋。无论米兰或苏黎世,慕尼黑或热那亚,在这些我习惯出没的地方,在那些阴冷潮湿散发着腐败气味的背街小巷里,多的是这样的小酒馆。这里装潢简陋,顶多有个鱼缸或是一束纸花,墙上挂着拿破仑三世和一间郊区体育俱乐部的泛黄照片,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第一次偷进酒馆的经历。酒徒们用厚玻璃杯饮下本地产的上好葡萄酒,再吃些东西,比如形状奇怪撒了芥末的饼干,长棍面包以及小香肠。在这些地方可以听到亲切的方言,肆无忌惮的谈论,仔细瞧瞧那些身着军装的家伙到底是什么军衔。一个穿着皮衣的司机走了进来,站在吧台前喝下一杯烈酒,捉弄起店主来,先是拍了拍店主的背,又踢了他的狗一脚,擦了擦嘴巴离开时,还将身后的门猛地一关。又进来一个面色惨白衣着破旧的女人,恭顺地在门旁站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凑近女主人,拿出藏在裙摆下的一个空瓶子,轻声细语地同老板娘讲起价来,最后又被赶了出去。一个年轻人把头凑到门前喊道:“罗伯特可在?”店主摇摇头说:“他今天在57号。”一个差役走进酒馆,扛着一个红色的长毛绒软垫椅子和一株小棕榈树盆景。他把椅子靠墙放好,把棕榈树搁在桌子上,坐下,喝下大约200毫升啤酒。因为一些我一直疏忽的原因,所有这些琐事在我看来都非常有趣,我可以不厌其烦地看他们重复上演。

鉴于我不太正统的口味,我也不避讳去电影院,正如我所想的一样,在电影的世界里,我对卓别林先生的崇敬最真诚、最透彻。意大利人马克斯塔我也钟爱,当然我会忽略那些展现过往宫廷服饰的华丽电影:是该有人给他们补补课了。

我还参观了一个国际性的艺术展览,很高兴看到卡尔·霍福尔的新画作有力地在一片狼藉中展现自己独特的美。后来我又和一众画家和作者在一间咖啡馆里畅谈,在很短的时间里了解到了艺术世界的新鲜事,我那时也算得上这个领域潮流尖端上的人物了。

我心满意足地结束了这次城市之旅,回到我的“暹罗”,在佛像和中式壁画下休息。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长期离群索居,坐在书桌前工作的人来说可谓旅途中最精彩的一幕:又看见了自己的朋友,成了被温暖和热情所环绕的客人,同一些人闲聊,同另一些人深交,同一些人开怀大笑,同另一些人推杯换盏。好久以来我都没有这样的运气,在一个我能有归属感的、有参与感、可以达到同他人持续共生的圈子里生活。欣慰的是,我能幸运地在这极短的间歇期里找到可爱的朋友,享受到这种乐趣,畅所欲言。我的朋友,包括那些最为亲近的,知晓我所有愚蠢行径和怪癖的朋友对我保持忠诚,是我继续自己荒唐生活的唯一站得住脚的理由。

苏黎世之后我让旅行暂时中断了一会儿。在德瑞边境巴登的维亨村,我停留了比较长的时间,摆下了写字台和画架,还找着了邮局。我逃离它的魔掌已有十天之久。该写的信函终究还是要写的:“尊敬的先生!衷心感谢您诚挚地邀请我同您一道工作,但是——”这是又一份朗诵会的邀请函,还是我非常感兴趣的一个主题,要做一个有关现代欧洲倾慕东方,具体来说,倾慕印度和中国的报告。这个主题有很多值得谈论的内容。可惜地点是在偏远的北德,我也没有这样的才华驾驭这种题目。对我来说有机会展示亚洲人质朴生活的结构和意义,算得上一桩趣事。但是做报告并不是我的强项。我曾试过一次,那次也确实是形势所逼,但是那一天,我比出席我有生以来任何其他节日或重要的场合都要怯场。不,谢谢,“尊敬的先生,我对您邀请我做这个有关东西方文明的报告抱有极大兴趣,遗憾的是——”

我还收到了许多年轻诗人的手稿,最初,即使看得我唉声叹气,我还会看在上帝的分上坚持看完。但是在第二日我完成信件阅读工作之后,我的眼睛也吃不消了。我坐在那里,一面是剧痛,一面是冰冷的信封。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作家在一封信中附上了他的作品手稿,让我感觉非常不好。信的内容基本上就是在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我没看两眼就把它扔在了一边。虽然眼疾未见好转,也没有秘书的帮忙,但我还是至少给其中三分之一的作家客气地写了回信,对不能阅读他们的手稿感到遗憾。然后还得把这些手稿装进信封封好,写上地址,贴上邮票,给他们寄回去。维亨村十天的休息日就这样变成了工作日,还必须更加小心地爱护自己的眼睛。我越发勤快地去做温泉疗养。温泉疗养的过程我在别的作品里写过,觉得在此重复没什么意义。旅馆老板算是我的朋友,有几日他问我:“黑塞先生,来瓶波玛酒怎么样?”在这儿也有少不了的访客。我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皮斯托利斯露了面,他看起来比我保养得要好。我们促膝长谈许久,我和他说了这些年我的故事,以及我们以前一同种下的树苗现在长势如何。急脾气的路易斯有一天也露了面,有些仓促,手里还提着行囊,就待了一小会儿。他要去巴利阿里群岛旅行,在那绘画采风,还邀请我一同前往。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巴登的休整结束得比我想的要快得多;而且这次像每次一样,我总是随身带了太多的读物和工作用具。现在又到了收拾行李的时候,所有的书和穿过的衣服由我自己带到德国是不太可能了。我只得把所有可有可无的东西都塞进大旅行箱里,叹了一口气,把它寄走了。最后一个下午我打包自己的手提箱时,剩余的杂物我也没带上。我必须把我的黑色西装塞进那个硬纸盒里用细绳捆好。更主要的是,最后几晚我都没睡好。又要出发了,我一点都不高兴。明天一早七、八点左右,我就必须到达布劳博伊伦。我是这么跟那里的朋友交代的。现在,我正在跟那该死的盒子较劲,还发现,我把一些旅行的必需品扔在了大行李箱里,我开始为自己草率的承诺付代价了。明早七点之前我应该在苏黎世,但我现在还在巴登,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好像我想要回到硫磺泉里接着泡上三个礼拜似的。一夜未睡(我是可以吃安眠药的,但是一大早我还得起床),我明天又得奔向布劳博伊伦,中途还要在图特林根转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该已经是又累又怒了吧。一切都是为了两天后向一群素昧平生的人朗诵我的诗歌,然后是奥格斯堡,然后是纽伦堡!我真是精神错乱,才会安排出这样的行程!不,我先去苏黎世,在那里过夜,和我的朋友们聊聊这些不愉快的经历,再起草三份措辞委婉的电报,就说“男高音”先生因为严重的感冒不能前来。啊,谢天谢地。

我去到苏黎世,请求朋友的妻子到车站来收留我。等她的时候我坐在车站里,端着一杯玛贡酒,心情糟糕,提着厚纸板箱,担忧我的行程。天气很冷,我感冒了,还有些发热,后悔没继续在巴登待着,后悔不能回到堤契诺。爱丽丝终于来了,我们一道回到她家中,那尊佛像在一旁讥讽地俯视着我。我向爱丽丝叙述我的窘境和顾虑。她支持我继续旅行,表示如果我继续一再地怨天尤人,事后会后悔的。而我想,有怨气是对的。因为普通人没法预料,我们这样的人看起来会是如何,如果他没法睡觉,次日凌晨要毫无意义地起早,坐上数小时的火车,只为了赶进度和履行义务。我为自己辩护。我们的对话后来变得有些尖锐,我干脆就拒绝明早早起出发。噢,终于有人屈服了。我可以明天早上睡个好觉,也会有充足的时间去往电报局了。

我松了口气,为自己争得了今天一晚和明天一天的时间。朋友此时也回到家中,我们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喝了瓶葡萄酒。我服下一片佛罗那,定下一个合理的起床时间,大约在十点到十一点左右。我也终于可以扔下自己的纸板箱,借来了一个小巧体面的旅行箱,上面还有暹罗、新加坡以及爪哇的文字,第二日午餐过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下自己这趟旅行必然遭难的命运,乘上火车向德国边境方向出发了。

图特林根

事后看来,直达布劳博伊伦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乘早班车更是瞎逞能。我现在不去布劳博伊伦了,我先去图特林根,在那里过夜,一天之后再按事先的约定去探访朋友和铅头山。我蜷缩在车厢里,对面睡着一个胖胖的商人,毛毯盖在膝盖上,窗前驶过的风景是我在博登湖边熟稔的那一种,看起来像是莱茵河或莱茵瀑布,像是海关人员或是抽查护照的人。黑高山脉浮现在眼前,这是我家乡的风景,旧时的回忆涌上心头。火车来到了锡根,我突然意识到,我其实不该从这里走,虽然这里有我的老朋友。但是拟定行程的时候没有考虑锡根和那些老朋友本也没有什么不妥,我有充分的理由,不想去回顾我在博登湖边的岁月。火车达到锡根,我打开车窗向外望去,一个穿制服的车站员工礼貌地介绍了下自己,提醒大家火车会停站四十分钟。很好,我走下车,到车站里打了电话,朋友一家三口赶了过来。孩子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男孩。见了这一面,我也能安心继续前行了。快要到图特林根的时候,天色已晚,车厢里点起了灯,我对面那位熟睡的商人也醒了过来,他是个萨克森人,同我聊起了天。他不太满意自己的生活,因为生意上的事从意大利过来,在意大利和瑞士碰到了些颇不合理的事情,而且根本是——“您瞧瞧,”他说,“您没什么好给我示范的,我知道结果,是的。生活就是一场设计好的骗局。就是这样,因为您能说出您的愿望。”我完全理解他在说什么,就是不大赞同他的口气,我一直沉默不语。

列车到达图特林根,我长吁了一口气。我算是在施瓦本地界了,回到了我的家乡,在一个施瓦本小城过夜。一个旅馆的服务生在车站等我,跟着他,我们在满月的月光下走过城内宽阔笔直的主干道来到了一处旅馆。这儿的月光在我眼里很可爱,像是在欢迎我似的。这是一家维护良好,老旧还有几分威严的酒店,我住在其中一间舒适的房间里。我低下头,把一路上干涩灼热的双眼浸入冷水中,点了一碗鸡汤作为宵夜。我感觉很好,鉴于我并不了解图特林根,似乎对我来说,在入睡之前散散步,逛逛城市也是不错的选择。我竖起大衣的衣领,点起一根烟,步出酒店开始闲逛。主干道我已经认识了,和我印象中施瓦本小城的夜晚似乎不太接近,我转进了周围的小巷中,踉踉跄跄地走过一堆废家具和一个低矮的草坡,突然间月光又照在我面前,奇异地倒映在寂静幽暗的水面上,三角形的尖屋顶刺向天空,我视线范围内没有一个人,一个院子的围栏后面有条狗叫个不停。我在一座桥上来回走动,河水闻起来寒气逼人,四周的三角形尖屋顶和我家乡的很相似。当我思念起家乡,思索起我曲折的人生和孤独的暮年时,月光又洒进了屋顶间的“深谷”中,洁白但微弱,此时此刻唤醒了我对自己少年时光的一些回忆。让我决定成为诗人的那一幕好像又重演了一边,情况是这样的:在我们的教科书里,也就是那本十二年制拉丁文学校用的教材,都是些传统的诗歌和故事,比如弗里德里希大帝的轶事或是使斧头的爱贝哈德,我其实挺喜欢念这些故事的,但在这些故事之间还有一些迥异的、奇妙的,甚至是有魔力的文章。它们是我当时可以遇到的最美的事情。那是一首荷尔德林的诗,《残篇:“夜”》,这短短的几行,我当时一直在反复诵读,这种感觉是多么奇妙和隐秘地唤醒了炽热的感情和强烈的不安:就是这首诗!这才是诗人!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韵律,我父辈的语言是如此的深刻、神圣、有力,这不可思议的诗句掷地有声,少年的我其实对内容毫无理解,这是视觉的魔术,诗歌的秘密向我敞开!

黑夜来临,

满空星斗于我们全然不甚关怀,

那里辉耀着那骇人的,异乡者哀愁而辉煌,

在群山的巅峰之上。

年轻时的我再没有读过比之更令我激动的诗作。诗人的词汇对当时少年的我而言充满了魔力。我二十多岁第一次拜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也有类似的感觉,荷尔德林的那首诗作立刻浮现在眼前,我又感受到了那时少年的灵魂第一次因艺术而生的震撼。

这次施瓦本之旅,起因是我对美丽的人鱼劳和诗人默里克的模糊记忆。我能确定的是,我想重访我早年的足迹,对自己说,我同这里的一切深深地纠结在一起,无法分离。当这次旅行除了失望再也没有给我带来别的什么东西的时候——图特林根月光下的这一瞬间随同荷尔德林诗句出人意料地再度浮现对我来说也算是可以聊以自慰了。

我们这样的人很少对什么事情满意,只有尽善尽美才能赢得我们的尊重。我们的生活充斥着痛苦、怀疑以及令人窒息又作呕的事情。对这沉重的生活是否有意义的积极回应便是能让我们逃离的神圣一刻,但这回答所代表的信念在下一刻也会被污浊的潮水冲刷殆尽。可是对我们来说,这足够我们继续生活下去,不是苟且度日,而是热爱和赞颂生活。

从荷尔德林的月光和水边沉睡的街道我又回到旅馆中,沉醉于同青春岁月的圣地不期而遇的喜悦里,并深感慰藉。荷尔德林的诗句整个夜晚一直在我耳边徘徊,我分辨得出其中深远的我青年时的声音。啊,还有什么地方这个声音没有诱惑我去过呢?这些年中,它到底让我放下一切他人眼中视为圭臬的东西出走了多远?为我带来了多少深邃的、不能言说的、孤独的幸福,又多深地将我置于痛苦和矛盾之中?这魔力之声,这来自更高的存在,更高贵人性的危险歌声,对我们来说像是与生俱来的!在同现实的争吵和决裂中它引领我进入冰冷的、无法治愈的孤独,进入自我轻视的丑陋深渊,进入虔诚的灵魂升华。今日,生活于我的压力越来越大,我逃向幽默,从戏谑的视角看待所谓现实。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其实没有什么比听从那神圣的声音,比行动更为有效:现实和这声音之间的鸿沟?跨越它!理想和经历之间的鸿沟?跨越它!现下就跨越那易碎的流动桥梁!悲剧和幽默并不对立,或者相反他们是这样对立的:一方总是顽固地催促另一方。

在图特林根的第二天早晨,享用过早午餐之后,我发觉这个城市不再那么令人着迷,原因不仅在于我无力在清晨时分的世界中发现点什么新奇的事,更因为有可靠的证人向我证明,图特林根完全称得上一座乏味的城市。这一点并不使我感到不安,尽管如此我又去到那水边和山墙边。一切如故,只是没有月光和那一夜恩赐的感触。我算是在一个正确的时间来到这里,一个稀有的天赐的时刻。那一刻的图特林根就像是一座玄妙的童话城市。而现在,则是离开它的好时候。我给自己买了块黄油面包,在车站找到了我的暹罗行李箱,心满意足地登上了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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