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护文化差异的写作策略——论族裔身份认同在沈从文创作中的意义

维护文化差异的写作策略——论族裔身份认同在沈从文创作中的意义

赵慧芳

沈从文的族裔身份认同与其文学活动是相互影响的,他的创作呈现出族裔身份与文化选择上的流变,显示了沈从文对文化差异的日益重视。如果说,作为作家的沈从文主要是以文学活动显示出族裔身份流变轨迹的话,那么,这种身份认同还拥有更为深刻的意义——它已然成为沈从文维护文化差异的写作策略。

一、重建民族叙事

清朝末造,中央权力系统对边地少数族裔的控制力渐渐减弱;到了民国时期,汉族对于少数族裔的系统性压迫在显在层面上渐趋消失,但本质主义的民族认知依然如故。比如对于湘西苗族,这种本质论就可能把它界定为野蛮民族,甚而至于将湘西“一例”“当作蛮族看待”。这种界定更会被有意自然化为一种恒定不变的本质,从而虚假地规定并确保它们的低贱地位。显然,民族实际上是由叙事建构起来的,叙事也可以修订以往的建构,从而深刻地改变民族面貌及其地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创作的民族叙事既显示出其族裔身份认同,又具有建构或修订建构的作用。

由于苗族在清朝以来的中国(湘西)一直处于弱势地位,因而沈从文身上的苗族血统最初是被蓄意掩盖的,甚至其嫡亲的苗族祖母,也在完成延续沈家香火的任务之后被发卖远乡。沈从文的童年与少年时代都是在苗汉文化杂糅的湘西度过,苗族人低贱的社会地位与悲惨的人生命运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以一个汉族孩子的身份,享有着这个民族在湘西的社会优越性。与此同时,汉、苗、瑶与土家等各民族的杂处,又使湘西文化形成一种特殊的包容性,民族空间的疆界被打破了,文化各要素混杂互动。站在任何一个非湘西文化立场来观察这一地域文化,那些本来可以做出族裔区分的种种文化细节都变得类乎一致,近于毫无差别,著上一层蛮荒、神秘色彩。

事实上,当沈从文离开家乡来到北京,通过写作来获取生存保证与社会身份时,他并未怀疑自己的汉族身份。但是,这一族裔身份显然一离开湘西就失去了效用。尽管沈从文自认为“有一个诗人气质”,但“到读书人里头,人家又嫌我粗率,做事麻虎,行为简单得怕人,与他们身份仍然不合”。没有人会因为他是一位汉人而对他加以敬重,“湘西人”的身份却带给他与都市社会许多隔膜。不过,人们注意到,这个出身“有些奇异的沈从文”,却也能够于一般人“生活经验以外,供给一些东西……好像有心要借那陌生地方的神秘性来完成自己文章特色似的”

尽管在读者看来“有些奇异”,沈从文却是以汉族身份作为生活与观察生活的角度和立场的。初入文坛的沈从文在写湘西乡村人情风物时,即是在写一个汉人眼中的湘西。包括苗族在内的湘西各少数族裔,在他眼中不是主体而是他者。他不无夸张地描述苗民的奇异装束,赞美他们的饱满情欲和旺盛精力,把他们写得介于“开化的汉人”与动物之间。这当然并非是恶意的,实际上沈从文对这些人充满了热情的赞美。但这一叙事却迎合或者延续了主体文化对苗族的贬抑性认识。

1929年的创作显示出沈从文在族裔身份认同上的新走向。他大概是在此时知道了自己的苗族血统。在确认苗族身份后,沈从文的苗族叙事也发生了变化,试图对苗族始源重新叙述,并强化对苗族传说的讲述。他在《神巫之爱》、《龙朱》、《媚金·豹子·与那羊》以及《阿金》、《旅店》等作品中,明确地描写苗族人的生活以及传说,而且强调苗汉之间的文化差异,突出自己抑汉扬苗的立场。对苗族美德的刻画,对苗族美丽传说的叙述,显示出沈从文强烈的民族自豪感。不仅如此,沈从文的方言写作也在此时才具有积极建构民族身份的意义。对于少数族裔来说,民族身份建构往往需要首先把握住这个世界的词语,而不是沿用正统的官方语言。而沈从文不仅对此做出了努力,还尝试沿用自己熟悉的湘西方言塑造民族的历史与现实,使民族文化在这个世界中显现、存在并发展。在这段时间里,沈从文大张旗鼓地重写民族叙事、重建民族身份。像那个充满野性、生机与活力的“虎雏”,沈从文感觉到自己对苗族文化的强烈向往与皈依。在试图规范他的汉民族文化中得到优待,并不能够成功抑制住他对“山林”、“血性”等等所指称的苗族文化的回归冲动。

但是,他在这条路上走得并不远,“孥孥阿文”(鲁迅语)在个人社会地位提高与文化视野开阔之后,民族身份认同又发生了极大变化,对苗族文化的强烈认同感冷却下来,他开始强化对国族身份的认同,以便为参与“天下大事”提供更为坚实的心理与身份基础。在笔者看来,沈从文还可能意识到一种危险性:当他“太过强调,甚至崇拜文化和民族认同或传统,或者如果这种链接变成强烈的民族主义,就会导向一种限制性的共谋”,并使苗族身份重返陈旧的社会文化范式中,落入“蛮族”的老圈套。

二、混杂文化身份

当沈从文放弃公开的苗族身份认同时,他实际上已经拒绝了当时所可能有的两种建构民族叙事的途径:一是把苗族文化当作他者,一是把它当作主体。当沈从文明确少数族裔身份之后,他也获得了对苗族文化进行建构与修订的文化主体性。但是,这种主体性显然并未使他避开将苗族文化继续模式化发展的圈套——在现代化的语境下,苗族似乎需要先达到汉民族的教化状态之后,才可能进行更进一步的转型。沈从文需要为自己、为苗族赢得更为开阔的言说空间。

渐渐地,1930年以后,沈从文作品中人物的族裔要么含混不清,要么用地域身份代替。很明显,这次短暂的苗族身份认同给他的创作与思考带来了转变。族裔身份的自觉意识,使他把眼光投注在民族性上,并注意到民族的建构性,思考苗族文化在当前的价值与意义,郑重地计划写“故乡的民族性与风俗及特殊组织”。在《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1929)中,沈从文还在倾力描写湘西自治的传统以及敬神守法的宁静生活,痛批现代政治制度之残酷与虚伪。而在创作《丈夫》(1930)、《萧萧》(1930)、《三三》(1931)时,其态度就远没有那么激烈了。由于族裔身份的隐含性,作品中突出显现出来的矛盾就集中在都市与乡村的对峙了。《凤子》(1932—1937)则明显地把湘西文明内化在中华民族文化之中,且让它代表“这个民族较高的智慧,完美的品德,以及其特殊社会组织”。

随着中国现代化的发生发展,沈从文发现自己所排斥的都市文明内在地具有一种包容性,它会给予身处其间的人们以至少是表面上的平等关系,容许人以一种“混杂文化身份”来发声。从明确的族裔身份认同中退场,进入这个包容性场域之后,这种“混杂文化身份”可以有助于在一定程度上取消民族、地域、阶级、文化等等各种限制性定义,以一种朦胧含混的面目多方出击,拓展言说的边界,避免了在坚持某一固定立场之后的顾此失彼。从这个角度看,沈从文的文化构成,儒、释、道、耶并存,中西古今杂糅,再加上民族混血,必然呈现出民族身份与文化身份的复杂性。通过混杂文化身份发声,沈从文不必刻意选择某种题材强化某一项身份认同。这就使他笔下的湘西形象也更趋于丰富,刘洪涛先生甚至把《边城》与“中国形象”相联属,认为这是“中华民族在整体意义上对自我看法的具象表达”。沈从文笔下湘西形象由清晰性向模糊性的转化,不仅体现在题材选择与处理上,同时还由其文学作品审美质地的清新转向朦胧暗示出来。昆明时期及之后的文学创作,具有某种不确定性:文体不确定,写实与虚构的交织,心理与行动的互混,想象与现实的交叉,积极建构与消极等待的迭演……“对于过去的认识,对于土地的认识和对于身份的认识都无可避免地纠结在了一起”。在混杂文化身份之后,沈从文的族裔认同与文学创作,都有了更为开阔的平台和更为开放的空间。

三、边缘与中心互动

当然,沈从文并未放弃对湘西的守护。这就使他在立场的游移中,不至回避对建设性责任的承担,尤其是在抗拒外侮的时候,这种混杂之中的坚守使之能够以边缘补充中心之需,又以边缘挑战、调整中心。这样,边缘与中心之间能够产生一种良性互动关系,而取消其间的紧张对峙,既最大限度地包容文化差异,又合力使各方利益最大化。

沈从文最先注意到的是主流文化价值对湘西世界的冲击与影响。在他的一些挽歌式描写中,呈现出沈从文对主流文化急于疏离却又无可抗拒的紧张感,但他在混杂文化身份之后,就获取了看待边缘与中心的最佳位置。这个居于都市的“乡下人”,既不在边缘也不在中心,而是开拓出一个“第三空间”。就像霍米·巴巴所指出的那样,这一类第三空间并非差异或抗争位置的大结合,相反,它“既非这个也非那个(我或他者),而是之外的某物”,是一种干预性的力量。在这一位置上,沈从文开发出湘西对主流文化的戏拟性批判与抗拒力量。这种戏拟,可以缓解文化冲撞,策略地揭示主流文化话语权威的限度。在《三三》和《长河》中,沈从文都刻意描写了乡下人对城里人的带有嘲讽意味的模仿。尤其是在《长河》中,那位在大学堂学过种菜的委员下乡视察,搜刮一番之后返城,曾路过枫树坳。老水手和乡下人聊天,对委员来一番戏拟:“……(委员)说的是京话。又说:‘你们这个地方土囊(壤)好,萝卜大,不空心,很好很好吃!’那挑母鸡的烂泥人就问委员:‘什么土囊布囊好?是不是稀屎?’”乡下妇人听说“新生活”要来,因恐怖而急切打听。乡下男人就故意特别认真地说:“……委员司令坐在大白马上,把手那么叉着对民众说话(模仿官长声调):诸位同胞,诸位同志,诸位父老兄弟姐妹,我是‘新生活’。我是司令官。我要奋斗……”

沈从文注意到乡间这种戏拟方式,在作品中予以借鉴,故意营造某种交流困境,凸现意识形态和行为方式的差异,有意对城市文明、现代知识乃至主流权威构成嘲讽甚至消解。通过这一类具有浓厚反讽意味的模仿,边缘成为对中心的威胁性解构力量。

沈从文更多的还是以边缘身份来完成对中心的修补。站在第三空间,他所需要思考的问题不仅仅局限于湘西一隅,还有整个中国。显然,沈从文有了更为开阔的眼光,他把自己的社会责任扩展到对于民族重建的自觉承担。沈从文反复陈说自己对时代大问题的识见:他要写“这个民族真正的爱憎与哀乐”,要去“关心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的所有的好处与坏处”,引导读者关心“中国现社会变动”,“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给予那些“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以“勇气同信心”。《边城》、《湘行散记》以及《长河》等正是这种创作思想的产物。但是他并未抛弃湘西地域身份。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后,他写下《湘西》(1938)、《对新文学有贡献的湖南人》(1946)、《湘人对于新文学运动的贡献》(1946)、《〈湖南的西北角〉序言》(1947)、《新党中一个湖南乡下人和一个湖南人的朋友》(1948),等等,频繁地强调性地凸显地域身份,而且渐渐把对湘西的坚守扩展至对湖南的誉扬。

事实上,这时候沈从文已经获得了足够的社会自信,非但不需要以民族与地域身份给自己以支撑,相反,他已经有能力赋予湘西一定的地位与价值,用写作来完善或者提升民族与地域的文化建构。他的民族身份认同不再那么急切了,除了要写出对“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的思考外,他更多展开对社会的新认识,要在作品中歌颂那些拥有“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等人类最高品德的人们。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新国家把公民的民族身份用法律、规章的形式确定下来,沈从文归属于汉族。直到1982年5月1日应邀参加在中央民族学院举行的庆祝苗族“四·八节”活动,沈从文才正式认同了苗族身份。实际上,沈从文这次族裔身份认同的意义并不在于他的“认祖归宗”,而在于他对自己少数族裔身份的公开承认,使其能够更有效地维护文化差异。当沈从文从湘西步入都市的时候,似乎有着某种象征性:他也“同时由传统跨入现代,从边缘进入中心”。沈从文的可贵在于,“他没有以抛弃前者来换取后一种身份,而是坚持‘从现实学习’,坚持一种动态的思考,在地域上的都市回望湘西,在历史上的现代坚守传统,在文化上的中心不断逸出回到边缘”,而其思考,也由于他在汉族—苗族、都市—湘西、现代—传统、中心—边缘间的游走而具有深刻明智的反思品格。

沈从文一生都有着自觉的身份追求。对于其族裔身份认同,沈从文曾在创作中做出了种种调整,呈现出族裔身份与文化选择上的流变轨迹。这种流变轨迹显示了沈从文对文化差异的日益重视;而其族裔身份演变,则成为作家沈从文维护文化差异的写作策略。他坚守的乡下人身份,也显示出他对文化身份的有意混杂,以及他在争取平等、生存与文化自主,在保留文化差异前提下发展文化等方面的灵活主动的姿态。在当前语境中,从族裔身份认同的角度梳理沈从文创作,认识其维护文化差异的策略性选择,对于多民族文学、文化的发展,应有重要意义。

(作者工作单位 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1. 沈从文:《苗民问题》,《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409页。
  2. 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初探》,王宁主编《文学理论前沿·第二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3页。
  3. 沈从文:《虎雏》,《沈从文全集》(第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8页。
  4. 苏雪林:《沈从文论》,王珞编《沈从文评说80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4年版,第182—183页。
  5. 沈从文:《龙朱》,《沈从文全集》(第5卷),第323页。
  6. 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初探》,王宁主编《文学理论前沿·第二辑》,第304页。
  7. 沈从文:《甲辰闲话一》,《沈从文全集》(第14卷),第48页。
  8. 刘洪涛:《〈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从文学刊》第一辑,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506页。
  9. Seamus Heaney,Land Locked,Irish Press, June 1,1974,p.6.转引自杜心源:《进入世界的词语——西默斯·希尼诗的语言形式与民族身份建构》,《当代外国文学》2007年第2期。
  10. 转引自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初探》,王宁主编《文学理论前沿·第二辑》,第307页。
  11. 沈从文:《长河》,《沈从文全集》(第10卷),第25—26页。
  12. 沈从文:《边城·题记》,《沈从文全集》(第8卷),第58—59页。
  13. 沈从文:《长河·题记》,《沈从文全集》(第10卷),第5—9页。
  14. 赵慧芳:《试论沈从文创作四阶段的生态关注》,《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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