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秋风秋雨 碧血花开

秋瑾:秋风秋雨 碧血花开

一九○七年七月十五日凌晨四时,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在戒备森严的古越绍兴轩亭口,时年三十二岁的秋瑾被清廷军警绑赴刑场。双手反缚、脚锁铁镣的秋瑾,沉默不语,神色自如。秋瑾那双秀美的眼睛回首四顾,只见夜幕低垂,夜色晦暗。七月流火未至,心头秋凉如水。

秋瑾生活在中国灾难深重的清光绪年间。中日甲午战争后,作为战败国,满清政府被迫签订了屈辱的《马关条约》。后戊戌变法,因慈禧太后等守旧派发动血腥政变,导致新政夭折。至庚子事变,英俄德法美日意奥八国联军入侵中国,攻占北京,清政府逃亡西安。一年后,清政府与列强签订了《辛丑各国和约》。中华民族到了丧权辱国、空前危机的历史时刻。

一切爱国志士无不忧国忧民,寻找中华复兴之路。然而当时的历史天空,正如这漫漫长夜,黑暗阴森,曙光未显。

秋瑾的临终绝笔是:“秋风秋雨愁煞人。”一个“愁”字,胜过万言千语。“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这是秋瑾平生唯一之遗恨。

在秋瑾引领就戮的那一刻,天地星月无光,唯有她的一腔热血在古轩亭口绽放出鲜艳夺目的革命之花。

时隔四年之后的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的滚滚洪流终于把中国两千多年的君主专制统治席卷而去,建立了资产阶级共和国,推动了中国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进程。

作为一个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者、辛亥革命的英雄先烈,鉴湖女侠秋瑾实践了她的革命誓言:“危局如斯敢惜身?愿将生命作牺牲。”从而成为举世闻名的封建王朝掘墓之女界第一人。

字竞雄、自号鉴湖女侠的秋瑾,风姿卓秀,才貌双全。在成为一个自觉的革命家之前,她与亿万中国女子一样,困囿于时代之限制,受制于封建礼教之束缚,幼年的秋瑾逃不过缠足的厄运,及至长大,又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成婚。

所幸的是,祖籍绍兴、生于福建的秋瑾,其家庭是一个开明的科举仕宦之家,祖父秋嘉禾、父亲秋寿南都曾为清朝官吏,这使得秋瑾拥有了良好的生活、学习环境。秋瑾随兄读家塾,除了熟读国学著作外,更喜欢阅读诗词、笔记、小说之类闲书,这使她的眼界日益开阔。她特别崇拜历史上的英雄豪杰,尤其是花木兰、梁红玉等女英雄,自小萌动豪侠之气。

少女时代的秋瑾在《题芝龛记》这样写道:

莫重男儿薄女儿,平台诗句赐蛾眉。

吾侪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

从中可见秋瑾之英豪之气。

十五岁那年,秋瑾还去精通武术的舅舅处,学骑马,习剑道。对于一个缠足的女孩子来说,练习武艺十分不容易,但是倔强的秋瑾坚持苦练本领。习武经历使秋瑾对女子缠足深感痛楚。

秋瑾父亲秋寿南调任湖南省湘潭厘金局总办时,秋家迁居湘潭。在此期间,湘潭首富王黻臣与秋寿南往来颇深。王家有子王廷钧(子芳),曾就读于岳麓书院,面目俊秀。王廷钧小秋瑾四岁。王家因慕秋瑾之才貌,故托人向秋家提亲。待字闺中的秋瑾,来到湘潭两年后奉父母之命与王廷钧完婚。

秋瑾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所谓的“门当户对”婚姻安排的。秋家与王家家学有异,家风不同,且秋瑾是胸怀壮志的大家闺秀,而王廷钧乃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秋瑾崇尚积极进取,王廷钧甘于纨绔平庸,这使秋瑾失望至极,她写过这样的诗句:“敲棋徒自谱,得句索谁知?”弈棋无人相对,作诗无人相和。

不能琴瑟相随,难有举案齐眉。特别是王廷钧亦染有纨绔子弟之习气,时常混迹于楚馆秦楼,秋瑾对此极为痛恨。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封建年代,男人宿花眠柳是寻常事,大多女子皆忍气吞声,但以秋瑾疾恶如仇之个性,当是难以容忍的。因而,这样的婚姻,使秋瑾感到“重重地网与天罗,幽闭深闺莫奈何”。即使是后来,一儿一女先后降生,亦没有给秋瑾带来家庭生活的快乐。

秋瑾是一个敏感多情的女才子。后人往往只对其豪迈之诗耳熟能详,然而秋瑾写过许多婉约动人的诗词,清新脱俗,诗名不虚。如《赋柳》:

独向东风舞楚腰,为谁颦恨为谁娇?

灞陵桥畔销魂处,临水傍堤万万条。

又如《去常德州中感赋》:

一出江城百感生,论交谁可并汪伦?

多情不若堤边柳,犹是依依远送人。

于才华横溢的秋瑾而言,生活在这个富豪之家,做一个锦衣玉食的阔太太,做一个填词作诗的风雅诗人,她的生活当是相当安逸舒适的,也为常人所羡慕。然而,秋瑾偏偏生就一颗壮志凌云之心,不能安分守己地庸碌生活。

一颗鲜活的种子,一俟落到合适的土壤,便会萌芽破土,茁壮成长。

一八九九年夏秋之际,秋瑾携子随夫来到北京。其时,清廷卖官鬻爵成风,秋瑾丈夫王廷钧纳资捐官,任工部主事。在举目无亲的北京,秋瑾接触了大量的进步报刊。

然而,就在第二年六月,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内忧外患的清朝政府强硬宣战,却无力应战。八国联军先后攻陷了天津、北京。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等仓皇出逃,指定李鸿章为与列强议和的全权代表,并发布了彻底铲除义和团的命令。

迫不得已的王廷钧带着秋瑾和儿子回湘避乱。秋瑾身在荷叶神冲的偏僻乡村,心中关注的却是北方战事。八国联军所到之处,杀人放火,奸淫抢劫,其为所欲为的侵略暴行罄竹难书。

秋瑾闻悉后,忧心如焚,赋诗《感事》:

竟有危巢燕,应怜故国驼。

东侵忧未已,西望计如何?

儒士思投笔,闺人欲负戈。

谁为济时彦?相与挽颓波。

慑于八国联军的淫威,满清政府被迫求和,与各国列强签订了屈辱的《辛丑条约》,庚子之乱始得平定,逃亡西安的慈禧太后回銮返京后,分赴各地避乱的官吏亦陆续赴京复职。王廷钧于一九○三年春携妻挈女第二次北上京华,复任户部郎中。

再来北京,满目疮痍的败落景象,不仅表现在历史悠久的故都城郭上,更体现在满清政府的政治生态中,这使得秋瑾的心情异常激愤。

故都浩劫,河山破碎。签订了《辛丑条约》之后的清朝,已沦落为“洋人的朝廷”。所谓的“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使清朝政府洋奴谄媚之心昭然。各国列强不仅从政治上控制清朝政府,还从经济上对中国人民蛮横掠夺。拥有坚船利炮的洋人,恬不知耻地合伙敲诈古老的泱泱大中国,在《辛丑条约》中的庚子赔款,本金达到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即按当时四亿五千万国人计算,每人一两白银。而当时清朝政府一年的财政收入仅白银八千多万两。各国列强把这份耻辱强加给了每一个中国人。

帝国大厦将倾,江山社稷难保,而权贵者犹醉生梦死。当秋瑾看到丈夫王廷钧作为一个朝廷官员,大量的公务就是结交王孙公子、达官贵人,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时,一叶而知秋,秋瑾深知这个对外卑躬屈膝、对内张牙舞爪的满清政府已彻底地走向腐朽没落了。

所幸的是,家居北京绳匠胡同的秋瑾家,其邻居是吴芝瑛夫妇。安徽桐城才女吴芝瑛与江苏无锡才子廉泉是一对伉俪。其时,廉泉与王廷钧同事清朝户部。吴芝瑛是清末著名的“桐城派”学者吴汝纶的侄女,以诗、文、书三绝闻名京都,慈禧太后曾召吴芝瑛入宫,对其书艺、文才甚为赞赏。吴芝瑛不仅才艺名世,且开明正直,颇具报国情怀。

秋瑾与吴芝瑛义结金兰,是她人生的重要转折点。秋瑾与吴芝瑛志趣相同,朝夕相处。她们在一起吟诗作词,共读进步书刊,感政治时事而激愤,叹祖国陆沉而心忧。秋瑾曾作长诗《剑歌》,其中有“死生一事付鸿毛,人生到此方英杰。”抒发其满腔报国之情。

吴芝瑛对此十分赞赏,在一次万柳堂的聚会中,她挥毫题联赠秋瑾:

今日何年,共诸君几许头颅,来此一堂痛饮;

万方多难,与四海同胞手足,竞雄世纪新元。

“芝兰气味心心印,金石襟怀默默谐”(秋瑾《赠盟姊吴芝瑛》)。在知己吴芝瑛的激励下,秋瑾的献身报国之心日益滋长,革命的种子破土而出。她在《满江红》这首词中这样写道:“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封建铁幕下的女性秋瑾,渴望成为一个横刀立马的铁血男儿。秋瑾开始女扮男装,着西式裤子,穿茶色皮鞋,戴蓝色的鸭舌帽,出入于各种社交场合,其惊世骇俗的行为,与谨小慎微的王廷钧格格不入,他渐起不满之意。有一次,秋瑾着男装去戏院看戏,王廷钧得知后动手打了秋瑾,秋瑾怒而离家,住进了泰顺客栈。“后妹出居泰顺栈,则又使其仆妇甘辞诱回”(秋瑾致秋誉章信)。——无奈的王廷钧只好低头认错,派仆人前去说尽好话,接回了秋瑾。

而此时的秋瑾,特立独行,益行益远。

作为一个女性,她对缠足陋习深恶痛绝。自南唐以来的妇女缠足之风愈演愈烈,“三寸金莲”成为男权对女性最为变态的恶俗审美。回顾当时的历史,让人惊讶的是,满清入关后,从康熙皇帝到慈禧太后,三番五次发布禁缠足令,并有严厉处置措施,然而缠足之风在广大的汉族地区已深入人心,顽固不化而屡禁不止。秋瑾认为欲振女权,须自放足始,是妇女同胞脱离苦海的起点。她不仅自己放了足,还宣布不给女儿王灿芝缠足。她甚至联络了几个妇女在京倡立“天足会”,以动员更多的妇女放足,解放自我。

在西风东渐的清末戊戌变法时期,康有为、梁启超等曾发出了“天赋女权”的宣言。戊戌六君子之谭嗣同亦如是说:“男女同为天地之精英,同有无量之盛德大业。”对于妇女的解放运动,秋瑾的思想是逐步成熟的。从女子放足开始,秋瑾认识到:“女学不兴,种族不强;女权不振,国势必弱。”女子要争取学习的权利,掌握更多的知识,方能主张女权,男女平等。

庚子事变后,内外交困的清朝政府推行了新政改革。清末新政的改革内容十分广泛,如在教育方面,清朝废除了科举制度,鼓励创办新式学堂,派遣学生出国留学。在这出国留学的浪潮中,秋瑾跃跃欲试。一九○四年三月,北京成立了一个小型的知识妇女团体——中国妇女启明社,以“昌明女学,广开风气”,秋瑾是该社成员,时任京师大学堂师范馆总教习服部宇之吉(日籍)的夫人繁子应邀担任名誉社员,在启明社的定期聚会中,演说普通女学。秋瑾结识服部繁子之后,出国留学之愿更切。秋瑾是一个家庭妇女,当是得不到公费派遣出国,她准备自筹学费留学。

在湖南《上湘城南王氏四修族谱》中有一篇《子芳先生夫妇合传》,写到秋瑾出洋留学前,对丈夫王廷钧说:“日本为我国学士荟萃之场,其中必多豪杰,吾意欲往该处一游。”

王廷钧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极力反对。王廷钧是一个传统、守旧的封建官吏,一个图安逸、无大志的凡夫俗子。“俗夫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秋瑾《满江红》)。后来,秋瑾夫妇的女儿灿芝提到父亲时,评介为“纯谨士也”。王廷钧对才貌双全的秋瑾实是很在意的,即使妻子的行为时有离经叛道之处,王廷钧亦表达了相当地宽容。这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颇属罕见。当得知秋瑾欲东渡日本留学时,王廷钧极尽温存地陪着她看戏、逛街,购买秋瑾喜欢的书画文物,并密藏秋瑾的首饰,坚辞提供留学经费。——他所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挽留秋瑾的心。

然而,义无反顾的秋瑾去意已决,王廷钧情知无法阻挡,便归还了秋瑾的首饰。秋瑾随即变卖了首饰,知己吴芝瑛赠送了旅资。作为丈夫的王廷钧十分担心妻子独自游学东瀛的安全,找到正要回日本的服部繁子,恳求道:“我没法阻止她目前的这种强烈的愿望。如果师母您一定不能满足她的愿望,那她将陷入一种什么样的痛苦状况我都没法想象。当然,家中还有两个孩子,但我完全可以照料。所以还是想请求您无论如何同意她,带她去日本吧!”( 日本·永田圭介:《秋瑾——竞雄女侠传》)。从中亦见王廷钧对秋瑾的迁就与关切。

在国将不国的危急时刻,秋瑾的志向是反清救国而舍小家,一家一室岂能禁锢得住?秋瑾在《致某君书》里,慷慨说道:“吾自庚子以来,已置吾生命于不顾,即不获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

一九○四年六月底,秋瑾与服部繁子结伴,东渡日本。抵达东京后,她先在中国留学生会馆设立的日语讲习所补习日语,一个月后进入东京实践女校师范科学习。秋瑾赴日留学不久,作诗《鹧鸪天》,表达了自己的革命理想:

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寻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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