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获奖是过年,写作是过日子

第一章 获奖是过年,写作是过日子

1

不知不觉中,对过去的痕迹产生莫大兴趣已有一段时间了。在我心情郁闷时,这痕迹就像乡土中晚来的炊烟,时而蛰伏在屋后黝黑的山坳里,时而恍恍惚惚地飘向落寞的夜空。假如我的心情不错,本是无影无踪的痕迹,就会是雨过天晴之际,由那肥硕的蚯蚓一耸一耸地爬过,犁出一条宛如房东女人的粗针大线,并且更像小路弯弯的七色和五彩。更多的时候,心静如水,一切如同从来没有发生。痕迹便成了秋收之后弥漫在田间地头的各种印花,有四瓣,有五瓣,有敦实,有轻盈,那是狐狸和黄鼠狼,还有狗獾、猪獾,甚至还有果子狸,总之都是小兽留下来的脚印。我明白,在这些想法的背后,是自己离开乡土太久太久,太远太远。

在人生的旅途上忘乎所以地走了又走,最终也不会像一滴自天而降的雨水,化入江湖不见毫发,就是因为我们的灵魂总是系着我们的痕迹之根。

在习惯里,灵魂是果实,是人的贡品;痕迹是枝蔓,能作为薪柴就不错了。其实,人是大可不必对灵魂如此充满敬畏,对灵魂的善待恰恰是对它的严酷拷问。唯有这些充满力量的拷问,才有可能确保生命意义与生命进程息息相关。

很多时候,一个看上去毫无异相的人,会用其生命爆发出一种异常强大的力量,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得到的解释都与奇迹有关。与之相反的是那惯于登高振臂呼风唤雨的一类:他们的伟岸是不真实的,是别人的匍匐衬托出来的。他们的强悍也不真实,因为与之对应的人并不是真的无法把握自己,是他们自己缴了自己的枪械,自己废了自己的功夫。在时光的长河里,只要有人敢于苏醒过来,哪怕只是对曾经的作为,画上半个问号,那些自傲的巨人就会半身不遂,筋骨松散。坐着轿子行走,就算能日行千里,那本领也是虚伪的。问题的实质是,我们愿意还是不愿意将拷问的鞭子对准自己的胸脯。事关历史的过去不会开玩笑,也不会闹误会,刻在它们身上的那些错误从来就不属于它们。过去的光荣与耻辱,甚至连创造这些过去的人都不属于!他们已经逝去,烟消灰灭了!不管接受还是不接受,它已经属于后来者。于是,过去是一堆包袱,过去也是一笔财富,过去更是一种深刻。对于肉体,这样的深刻毫无用处,它只能面对后继者的灵魂而存在。

怀想过去是实在的,无论它所带来的内容是憎恨、愤懑,还是懊恼与醒悟。站在生活雄关上的人,离未来只有几步之遥。真要走到那边去仍然很难。有过去在身后适时提出警醒,就是憧憬很多,也不会迷失方向。所有能够被称为过去的东西,都会有它的用处。

小时候,曾在一本书中读到一句让我终生不忘的话:若问朝中事,去问乡下人。

放在过去,这样的话是不用多做解释的。可惜再提起这话时已是现在了。大批大批的人被现代化迷雾麻木了自己的思维,忘了乡土的遥远,足以使人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和高远,也忘了乡土的平淡,可以排遣阻碍自己认知与批判的泛滥。在写作中,我一遍遍地问过他们。时间上虽然是过去,要问的道理却是现今的。同样,我也一遍遍地问自己。即便是蜗居在整日喧嚣的都市里,我还是想听到有鞭子闪击而来,在头顶阵阵作响。

而文学于我、我与文学都是隐喻的。这是生活所决定的。在过去,生活就是如此神秘地向我诉说着,能不能听懂完全是看我的造化。现在和将来,生活仍会继续这样。还有一句话,也是我常常听到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从我所写的那个70年代算起,正好又到了新轮回新变迁的起始。生活的表象看上去有了天壤之别,生活的精髓变化并不大。仿佛还要经历一次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真的这样那也太可怕了。一个人如果毕生待在炼狱里,不知道世上还有天堂,他一定会认为炼狱是最好的去处。值得高兴的是,不仅仅是我,很多很多的人都已经知道天堂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这一点正是过去了的东西不再在我们生活中轮回的力量之源。


2

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获得第一届鲁迅文学奖的消息,是这篇小说的责任编辑李师东最早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值1997年秋天,我正在自己生活的江北汉口,向江南武昌行进。李师东特别提到,当初由我推荐给《上海文学》发表的邓一光的《父亲是个兵》也获奖了,而且是全票。实际上,就我个人来说,也是获得全票。终评时,有评委对《分享艰难》更有兴趣,认为《分享艰难》比《挑担茶叶上北京》更应该获奖。投票结果,十五个评委,有三位将票投给《分享艰难》,另十二位投票给了《挑担茶叶上北京》,这就相当于有人说我的鼻子更好看,有人认为我的眼睛更好看,加起来就是全票了。

这消息让我开心一阵后,接下来便是一种恐惧。觉得自己在干一件特别的坏事,因为我在为一种本不为多数人所知的卑劣行为做广告。记得前些年,给新闻记者送红包、刊登有偿新闻,也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后来新闻界的人在媒体上反复发表对此拒绝和划清界限的声明,弄得举国上下人人皆知,使其愈发流行开来。连最偏远的村落也不能幸免。

这篇小说写了一个关于采冬茶的故事和一群与采冬茶有关的人。我确实喝过冬茶,虽然只有二两,而且还将其中一两送给了一位老朋友。凡是尝过的,都对其色香味赞叹有加。小说的来由就这么一点点。我却要郑重而负责任地声明:小说中所有那些看上去真真切切的采摘冬茶的办法,都是1996年秋天,我在武汉西郊的纺织疗养院小住的那段日子里虚构出来的,千万不可有心去试一把。我没见过,甚至也没听说过冬茶的采法。至于那种茶可以治癌,小说中已说清楚了,那是骗人的,切不可效法,以免错过治病救人的最佳时机。

就我来说,自己对这部作品最喜欢的地方是关于采摘冬茶的描写:那被白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的齐腰高的茶树上,女人冻得通红的手像蝴蝶般地上下翻飞。在我的心里,那是一种悲壮之美、沧桑之美和痛切之美。我们所处的社会到了这种地步,有时真让人无话可说。这让我从另一层面去设想,人是如何坠入庸俗和猥琐空间的?这问题让我不能不进一步去想,在平常生活中,人们将什么作为理想?将什么作为目的?换言之,我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太多卑劣横行,连一根纱也不肯用来遮羞的现象,使得人有时不免为自己的那点绝顶聪明行为觉得可耻。在当代百姓中,那些从神话时代一直流传下来的,地方官选美女进宫的怨愤故事,在当代人的文化承传中断了线。人们并没有忘记这样的精神痛楚,可现实的压力让大家每每选择本不应该的选择,物质社会是一个让人生畏、又让人向往的社会,去时挑担茶叶上北京,从北京获得的也许光靠肩挑是不够的,得用车载才能回来,这的确让许多人心存幻想。

我不知道如此采冬茶的主意是谁第一个想出来,采摘冬茶是近几年才有的事。但我想这个人是绝不敢像别的有特殊贡献的人那样,站出来申请专利,甚至连被载入经典这样有诱惑力的好事,他也会退避三舍。也不可能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样获得某种赞美与歌颂。而我却为这事这人立了传。假如冬茶真的流行在那些礼品盒里,我会非常不安。


3

在我不算太长的写作日子里,与《天行者》相关的文学元素总是如影相随。从1992年的情结,到2009年的情怀,感谢稍纵即逝的时光,让我独享十七年的沉静与深思。感谢牵挂不舍的读者,在日新月异的时尚风潮里,始终关注那些在乡野中卑微生活的知识分子。感谢本届评奖的组织者和评委们,用公开公正的方式,将当代中国文学的莫大荣誉授予我和我的《天行者》。

所有这些让人心存感动的因素证明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需要对本土文学特质的坚守和坚持。文学不是自生自灭的野火,而是世代相传的薪火。在写作中遵守天赋原则无疑是正确的。然而,我们还要记住在有限的天赋之上还有无限的天职,当天职被忽略和遗忘时,最终的受害者将是我们自己。

今天是老父亲86岁生日,20天前,我回到离古城黄州只有20公里,名叫张家寨的小地方,在爷爷长眠的小秦岭上,为年迈的父亲寻找最后的安身之地。在爷爷的坟头前我长跪不起,并用乳名自称,以让老人家认识这个最爱听他讲故事的长孙。那一刻我不曾丝毫记起文学,直到一步一步离开茅草与水稻,十里百里地朝着城市远去,我才惊奇发现,天地上下全被文学情愫所缭绕。

一个人的灵魂品格既是血脉风骨的根底,也是心性情怀之本源。天下的读书人都有某种无法摆脱的情结,对我而言此情此结名为田野。无论心之田野是辉煌还是寂寞,都将殊途同归,以诗意作为共同归宿。

此时此刻,让我们铭记生命之上,诗意漫天!


这篇短文,是2011年9月19日,在国家大剧院受颁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时的感言。

从北京参加完颁奖活动回来,在武汉举行的相关活动上,我说了一句话:获奖是过年,写作是日子。相比过年,过日子更加重要。但是,人平平淡淡过日子久了,需要有过年这种方式,让大家找个机会到一起欢乐一下,也是必要的。

平常日子里,我最喜欢回到家里,站在灶台边,将母亲刚刚煎好的巴掌那么大的一块豆腐用手拈着吃。现在,母亲年迈了,不大能做饭了,而我体内尿酸也超过临界点,也就懒得吃别人做的豆制品了。我还爱吃山溪里那种长不大的马口鱼,也可惜因为田野里有太多的农药和化肥,小鱼儿们经受不起,都快灭绝了。2017年冬天,大姐好不容易弄到几斤马口鱼送来,简直比小时候盼到过年了还高兴。前不久,侄子去到安徽霍山的漫水河镇,请人留意收购,几天下来,也才收了不到一斤这种小鱼儿,冰冻后送来,放了一个月也没舍得吃。我抽烟的时间不长,也就几年时间,因为夫人不喜欢,说戒掉就戒掉了。以往是不喝酒的,不知为何这两年,居然对酱香类白酒有些馋。有时候,往墨汁里掺些酱香类白酒写书法时,还顺带喝上一口,慢慢地二两酒下肚,感觉良好,以往只需一两就能将自己放倒。1998年元月,我在武汉有了自己真正的家。从厨房点火的第一餐起,就无师自通地煨得一手好喜头鱼萝卜汤,还能蒸出国内文学界朋友中但凡尝过,必定会说是最好的清蒸武昌鱼。而夫人擅长煮的我们戏称为天下最敢不放米的粥,一小把米就能熬成满满一电饭煲,如果不是夹菜,完全可以不用筷子。从2006年开始,我迷上了游泳,每天游一次,每次游1000米,近两年又加上15分钟的桑拿。两项活动完,回家后喝上两大碗这样的粥,不知多么惬意。2018年春天,去超市买菜时,顺便买了些泡菜,忽发奇想,用那顺带的一点儿泡菜水,在家里试着自己做泡菜,居然大获成功,迄今为止已经泡了十几罐,无一败绩。下一步,我还想将母亲当年亲手做的,全家人每每吃过了,还会垂涎三尺的萝卜丝的制作方式再试验一下。

所有这些,都是过日子的念想。与过年相比,显得更加真实,也更加亲切。说到底,过年所拥有的,不过是将过日子那些做一次大规模的汇集。

做这些过日子的事情时,人才会感觉到生命是真实的,也能感受到人生的种种妙不可言。这就像写小说,那些只有情节而不在乎细节的文本,是无法留住我们的目光,更别说让心灵长驻了。

曾经有人开玩笑,获奖之后最大的好处是将获奖变成别人的问题,自己成了黄鹤楼上看帆船的,看够了便调头回去写作。这就像丰收给人以喜悦,当那些歉收的人家还在愁眉不展时,别人已经转入明年应当如何耕种的进程之中。

大人望种田,小孩盼过年。

成年人如果不想过日子,只想过年,是智力超级低下。

反过来,有人说自己只想过日子,不想过年,一定是生活中有着巨大的困惑。在文学中,若有哪位写作者说类似的话,要么是在伪饰,要么就是有着无法一洗了之的难言之隐。


4

因为父亲工作调来调去的缘故,小时候我上过不少的学校。不过给我留下最深记忆的还是贺家桥中心小学。“红卫兵运动”后期这所小学改名为温泉中学。在我读完初中不久,它又在当时的体制之下被改为板桥大队小学。听人说,前两年差一点儿被撤,幸得一位在国内证券很有业绩的同学慷慨捐赠,这所已经严重退化的学校才得以保存下来。与校园平摆着有一个比较大的塆叫河西塆。两者相距大约一里路。据说,河西塆原先风水极好,塆后背靠虎头一样小山,小山的两翼又伸展出两条山岗,恰似猛虎添翼。塆前面有一口好大的水塘,水塘两边各有一只长年不干的甜水井,名副其实地是虎嘴和虎眼睛。在先人留下来的传说中,河西塆是典型风水宝地。贺家桥是个小镇,隔着河与河西塆遥遥相对。地相先生曾经说,河西塆是只吊睛白额虎,迟早要将贺家桥吃掉。相对于河西塆,住在贺家桥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头没脸的也是个精明刁钻的生意人。他们买通地相先生,反说河西塆在虎口之中,地脉极坏。哄得河西塆人听信了地相先生的话,填了一眼井,使老虎瞎了一只眼,又在河上修了一座桥,像箭搭在弓上一样威慑着老虎。贺家桥与河西塆虽然自此以后相安无事,却也没能干成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养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贺家桥最辉煌的历史也不过是在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做了一阵鄂豫皖苏区红山中心县委所在地。

小时候上学,先经过河上那座桥,再顺路直朝河西塆奔去,到临近塆前的水塘时,小路忽然一扭身,强迫我们转个90°大急弯,折向校园。实际上这路是河西塆的,不是学校的。到学校去,本应有另外一条路。过桥后,走上几十步远,便有一道田埂,直通到学校操场边。若道路顺田埂而去,至少要省去河西塆那条弯路的三分之二。所以,大约从学校建立之日起,所有的学生,包括老师,都有过铤而走险的经历,从田埂上抄近路,走捷径上学或回家。田埂很窄,一到春耕,农民就在上面辛辛苦苦地种上绿豆或黄豆。凭着现在一个成年人的良心起誓,我们当时绝没有破坏“革命生产”的念头。我们只是不想走弯路。田埂很窄,经不起几回踩,那些绿豆黄豆,年年的收成都没有播下的种子多。到了冬天,田里不再有水,如果不种麦子或油菜,一定会种上紫云英。虽然从来没有人故意去踏去踩,因为失足的缘故,沿田埂两米多宽的庄稼,年年都会葬身于师生们的脚底。

河西塆是一个生产队。当年的生产队长是个五十岁来岁的男人,厚厚的头发不肯留着,剃了一个光头,晒得黑黑红红的。不管天晴天阴,下雨下雪,从不见他戴过帽子。在我的印象中,他终日扛着一柄锄头,在学校门前的田畈中转来转去,不时能听到他冲着田里劳作的某人大骂:“你这个四类分子,今天不把这块田搞完,晚上开会专你的政!”他见我们在田埂上像野马一样飞跑,也大声叫骂着,说要将我们抓起来,送到学校里划一个小四类分子,但生产队长只是干打雷,不下雨,从没见他真的撵上来抓我们。即便真撵,也只是将我们撵到路上便作罢。

大约是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从不戴帽子的队长,被派驻生产队的工作组撤职,戴上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原因是他勾结四类分子暗地里私分生产队里的粮食。其实,是他见到四类分子们饿得可怜,将队里准备给养猪场当饲料的红薯蒂和没有长成形的红薯根,分给了他们。生产队长被撤职后,工作组的人自己管起生产队里的事,也是到处吆喝叫骂,却是戴着白草帽,穿着白衬衣,裤腿挽得老高,露出的双腿也比生产队的姑娘的脖子白嫩几分。工作组的人对付我们这些抄近路的学生,是动了真格。我是撞在这只枪口上的第一只猎物。

那天,我不知道河西塆的政治格局发生了改变,过桥后,脚一沾上田埂,便飞快地跑起来。突然之间有人冲着我大吼一声。尽管我跑得像风一样,最终却被黄豆禾绊倒在田里,像泥猴一样被撵上来的工作组的人抓住。工作组的人押着我走进校长办公室,并唤来班主任,少先队中队长、大队长等人。工作组的人在狠狠痛斥我的同时,也将一心一意地培养红色接班人的学校领导批判得体无完肤。最最入木三分的是工作组的人严正警告,学校再也不能听任学生走这条修正主义道路了。工作组的人要我先写一份检讨书贴出去以观后效。我洗去身上的泥污,回到教室后,拿起笔正想着如何写检讨书,那边工作组的人发现我是刘区长的儿子。虽然他仍旧要我写下去,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工作组的人说我是红五类出身,如不好好检讨,更容易走上修正主义道路。写完检讨书,我对着学校办的批评栏,提心吊胆地可怜巴巴了几天,那检讨书却一直没有出现在上面。

因为工作组的人较真,学校里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路再远再艰辛也要走,修正主义道路再近再舒服也不走”的活动。说这活动没效果也是不真实的。有一段时间,田埂上这条确实没人走了。随后的某个晚上,我在学校排练完节目回家时,见天黑无人,实在忍不住抄近路的诱惑,重又踏上了田埂。行至半中间,猛地发觉迎面来了一个人。躲又无处躲,心想若碰上工作组的人就完了。我硬着头皮迎上去,才知来人不是工作组的人,而是我们的校长。

又过了一段时间,“修正主义道路”又如当初一样畅通了,田埂上每天都有许多小学生蝴蝶般一阵阵飘来飘去,而不理会工作组的人在怒吼。渐渐地工作组的人也对自己成天追赶小学生的举动感到不满,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安排人上山砍了一堆杂刺,拦在田埂上。谁知小学生中也不乏刀枪不入的勇士,仅仅一个星期,荆棘堡垒就被攻克,乖乖地退至两旁,让出中间的路来。工作组又叫人堵上。小学生们又再次弄开。几经较量后,工作组的人又有新的发明,他牵来河西塆最凶恶的一只大花狗,用一根绳子拴在田埂上。大花狗雄赳赳地镇守在“修正主义道路”上,很令工作组的人高兴了一阵。不料好景不长,我们每天经过大花狗身边上学时,扔给它一团熟红薯,放学时,又叫它一声大花。大花狗经不住我们的物质引诱和花言巧语的腐蚀,没过多久,大花狗就开始网开一面。当我们重新走在田埂上,它还亲热地舔着我们的脚跟。工作组的人及时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将大花狗用筷子牙齿镇压后,换了一只戴着嘴笼头的大灰狗。我们则以变应变,每天早中晚三次,用土块石头猛砸大灰狗,打得大灰狗一见到背书包的小学生,就赶忙伏在田埂下的土沟里,连头也不敢抬。

就在我们以为工作组的人无计可施时,工作组的人用一天三个工分,安排了一个田埂看守人。

一天三个工分的田埂守护人,是河西塆的一个傻子,用当地人说法就是大苕。时至今日,我还坚信,天下再也找不到比这大苕更忠于职守的人了。大苕成天到晚坐在田埂上,只要有人走近,就说:“工作组下了命令,谁也不许从这儿走。”整整一个夏季,竟无人能越雷池一步。田埂上的黄豆眼见着能头一回获得丰收了。有一天工作组恭恭敬敬地领着几个人,说是检查工作,要走那条“修正主义道路”。大苕横里拦住说:“谁也不许从这儿走。”工作组一时性起,推开大苕就往田埂上走。大苕急了,用力甩开工作组,追上去将走在最后的那位拦腰一抱,扔回到田埂头边。嘴里还嗷嗷叫唤,工作组说了,谁也不许从这田埂上走,只要有人走了就扣他的工分。另几位见势不妙,赶忙自动退回来。回头一看,扔在田埂头边的人,脚踝摔断了。自然,大苕不能守田埂了。至此,工作组的人再也不见拿出什么新招来。

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因故路过贺家桥时才发现,那条田埂真的变成了一条大路,远远望去,似乎可以通汽车。我低头和身边一个与我当年一般模样的小孩说着话,并遥指那条路,问是什么时候修的。小孩很是困惑地说不知道。那神情又分明是在反问:这路难道不是一开始就有吗?


5

某日,听见一位男性恭维他的女同事,说你长得真美。女同事当即回答说,你别用这么俗气的词好不好。我听了初时一笑,片刻后,就笑不起来了。我想起在少年时的几件事。

那时,我们的作业本经老师批改后发下来,同学们自然要相互比个高低,看看后面写的是哪一句毛主席语录。按照成绩的好坏,常用的毛主席语录有这样几句:

“你们青年人好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要自学,靠自己学。”

“要斗私批修。”

特别是上初中的那一段,哪怕是(﹢1)+(﹣1)=2这样的计算结果,老师也不敢在作业本上打××,怕被打了××的学生会跳上讲台批判自己,而写上“要斗私批修”一语。所以,在当时,这是最差最坏等一类的代名词。而代表美丽、美好与优秀的方式中,最著名的一句话是“你们青年人好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然而,私下里,在青春萌动的少年心里,却是从未见诸正式批语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一说。

2018年10月中旬,在汉阳物外书店,替杭州女作家萧耳站台,分享她的长篇小说新作《中产阶级看月亮》时,很感慨地表示,整个20世纪,中国社会只有“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没有“中产阶级”的概念,在“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外,如果还要找出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文学人物,就只有“小资产阶级的”冬妮娅和林道静了。

我是在小学四年级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的,原因是我上课偷嘴吃东西被老师发现。老师就用一种现在想起来也还娓娓动听的声调,批评我有“小资产阶级思想”。其后间断了差不多五年。五年中,一直没人用这么动听的方式批评我。

由于我启蒙早,过去班里按高矮次序排座位,我总是被排到“灯下黑”的地方。每逢“泥腿子”上讲台之际,贫下中农最纯洁、最高尚、最聪明的唾沫星,几乎全都沐浴到我的身上。雨露滋润禾苗壮,我终于茁壮成长到第三排中间位置,并且当上民兵排文体委员兼管第三基干班。也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关于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批评与批判。

当时,学校里有四个最大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三男一女,女同学叫萨丽,她哥哥也在这“四人帮”之数,还有我和另一个同学。我们四个人是全校出类拔萃的学生,排节目、搞体育、办墙报,哪一样也少不了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我们四人全是区长或区委书记的子女。

说起来,萨丽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历史更悠久些。到底从哪年哪月开始的我不知道,反正从我们开始同学起,大家几乎天天都这么批判她。走路柔柔款款,大家批判她是温室里的嫩苗;夏天穿着凉鞋,大家批判她不与光着脚的贫下中农子女打成一片;说话细声细气,大家批判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雅致,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受惊时叫声哎哟,大家批判她像恶霸地主的千金小姐林黛玉无病呻吟;唱歌时用假嗓子唱,大家批判她对革命者没有真情实感;甚至穿了一条一度当成时髦的日本尿素袋做的裤子,教室后面的革命大批判栏里,也添了几篇批判文章。

在革命大批判的烈焰中,萨丽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丝毫没有受到损伤。学校文艺宣传队排演《红灯记》,她扮演李铁梅。排演《沙家浜》,她演阿庆嫂。排演《智取威虎山》,她演小常宝和女卫生员白茹。

我们这届中学生,赶在“文化大革命”刚刚爆发之初,上小学高年级时,来得及读了《林海雪原》。心中都默默地认定,萨丽演得最好的角色,是《智取威虎山》里的女卫生员白茹。萨丽若是与谁个开玩笑叫了声“203”,然后要谁个帮忙做点什么,没有人不会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为其效劳,嘴里却说是向雷锋同志学习,直到听到萨丽喊别人为“203”时才作罢。同学当中,有人有一支钢笔,上面有“203”几个标号,他简直比座山雕得到联络图还高兴。

若是哪一天,萨丽因故没来上学,教室里便觉得缺少了很多东西,变得空荡荡的,甚至老师讲课也有几分恍惚。

也有令大家气愤的时候。下课打乒乓球,15分钟课间休息时间实在太短了,轮不到几个人,大家便玩起争资格:赢了第一个球的人便有资格打一盘,输了的则马上换别人来争。萨丽总是能争得资格,无论是面对曾经获全县乒乓球比赛第三名的学校冠军,还是别的什么人,一律如此。除非她自己不争气,失误了。那占着擂台的同学,马上会递上自己的球拍让她打一场。尽管这课间打乒乓球的机会难得有第二次,她一上台,只够“斗私批修”水准的球艺,肯定招致输球下台。占着擂台的同学也在所不惜,一点儿不在乎自己打下的“红色江山”,葬送在“小资产阶级思想”手里。就连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碰上她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以后,也会不由自主地缴械交枪。她只要对打得正起劲的人微微一笑,说让我打一盘行吗?打球的人就像被人操纵一样,乖乖地将球拍递过去。

严格地讲,她要球拍时从没笑,只是大家都觉得她在笑。看着她将自己好不容易得以占据擂台的机会,潇潇洒洒、娇娇滴滴地丢掉,谁也不曾后悔过。

非常耐人寻味的是,尽管对我们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由小字报升格为大字报;优秀学生标准,由三好、四好、五好、六好,猛升至十好,但有严重“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我们仍然次次榜上有名。

终于读到了高中。

高中时,批判“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武器,被用于针对“批林批孔”等“资产阶级思想”,而“小资产阶级思想”的高潮正是这期间掀起的。

我们的化学老师和语文老师,比我们晚进学校半年左右。语文老师姓蒋,是女的,刚从武汉音乐学院毕业,她是学钢琴的。这届毕业的只有两名学生,但仍须下到山区接受再教育。多年以后,蒋老师回到母校,在钢琴系主任任上退休。化学老师是男的,姓丁,也是大学毕业,老师和学生都在传说,丁老师的父亲是大资本家。

蒋老师相貌平平,一双手上的十个指头却是出奇的好看。当时我们不知如何形容,私下议论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才知道千百年前早有一句古话专门形容它:十指尖尖如玉笋。

丁老师却是一副正宗男子汉的骨架,全校化学课就他一个人讲,谁也不清楚他讲的是好是差是对是错,是照本宣科,还是信口雌黄。但他在篮球场上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确实明显高人一头。

蒋老师上的语文课,班里几个成绩好的学生一点儿也不以为然。蒋老师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时常搞些“教育革命”,让我们几个放开手脚上讲台去胡闹个痛快。但是,蒋老师的音乐修养同丁老师的化学水准一样,在学校里已到了无人评说、无法评说的境界。

蒋老师来之前,贫下中农驻校代表石某的二胡,在我们眼中简直拉得出神入化。蒋老师来后,领着学生排演《智取威虎山》。石某穿得从未有过的整齐,大约是将从部队复员带回的、准备结婚时用的那套崭新军装穿在身上,再用一方白手帕垫在膝盖与二胡琴筒之间。丁老师为何肯扮演杨子荣,混在一群大孩子中间丢人现眼,开始我们一点儿也不明白。萨丽死不改悔地用那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嗓子,唱着“只盼着深山出太阳”。石某卖力地拽动马尾弓来伴奏。蒋老师用那特别好看的手打着拍子,扮演“203”首长的我,在这一场里无戏可演,把一双惊讶的眼睛,盯着蒋老师如何将石某指挥得大汗淋漓,面如猪肝,并且无数次指出石某将半音拉成了全音,将全音拉成了半音。

休息时,蒋老师对石某说:“节奏还得快一点儿。”

石某眼巴巴地回答:“我一切听从蒋老师的安排。”

在这句话前面,石某生硬地加上一个“我”,让在场的我们听得怪怪的。

我在“泥腿子”石某手下当了两年高中生,这是唯一一次听见他称老师为老师。正如后来许多文章所云,样板戏里的人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纵然李玉和、郭建光等不沾女色,凡间仍有人在恋天下之大爱。

石某虽为贫下中农驻校代表,那话里的意思却绝对是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因为学校里两性之间种种隔离,大家不敢言传却能意会。石某的话当即惹得少男少女们的眼光碰得叭叭直响。蒋老师木头观音一样没有理睬石某。我们也认为石某这是牛鬼蛇神想翻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事隔不久,县城关中学来联欢。演出前,我有事找蒋老师,冒失地闯进她的宿舍,看见她正在给“杨子荣”化妆。两人挨得很近,样子也格外甜蜜。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午,二年级一个姓胡的同学,突然跑到我这一年级学生的家里,满面潮红地对我说:昨天晚上,蒋老师和丁老师在宿舍谈恋爱,被石某和食堂女炊事员捉住了。石某质问谈恋爱怎么跑到床上去了。丁老师说只有一只凳子不坐床上坐哪。石某又问为什么将蚊帐放下来。蒋老师说蚊子太多了。女炊事员积极配合石某,伸长鼻子在蒋老师的床上床下屋角门旮旯里到处嗅。石某热烈希望她能找出某种证据;结果是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石某将他俩隔离起来,门口放上学生站岗,让他俩各写一份交代。

蒋老师和丁老师写的交代,后来竟在学校里悄悄地流传开了。我开始还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高年级学生不惜屈尊,专程跑到低年级学生家里,说与一件对二者来说并无利害关系的事。当我也读到这份交代的第×版手抄本时,我才明白是这位胡同学最深层的青春底蕴被引爆了。

这份交代,使我们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爱情,那种柔情蜜意,那种绵绵爱心,那种至纯至洁爱情旅程,我们读它,既是无邪欲之爱的启蒙,又是青春时节的一番洗礼。

最终,石某心不甘情不愿地宣布,蒋老师和丁老师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在那夜里作怪了。

不开大会批判,是石某唯一正确的选择,那份交代如果在大会上宣读,全校的青年男女都会成为“花痴”的。石某不会没有看出,学生们在看蒋丁二位老师时,眼睛里放出了异彩。

这场由于“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而引起的风波,在学校里久久荡漾着。

尽管石某和女炊事员在不久之后,被人双双从食堂后面的柴堆里,赤条条地撵出来,且也写了交代,人们都是一笑了之。

半个月后,有人在食堂里打饭时大声说了一句,这屋里怎么这么臊哇?众人大笑一场,然后就再无人提起了。

我那时悄悄地羡慕,不知自己何时也能“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一回。人能有此一回,才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不负青春。在那种年代,小资产阶级思想,是爱情、美好事物的代名词。享受此种“殊荣”的都是些英俊潇洒、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学习冒尖和情感丰富的年轻人。所以“小资产阶级思想”虽屡遭火烧炮轰,却总是打而不倒,并使许多人在对它的批判中,开始认识人生与社会。

那天在物外书店分享《中产阶级看月亮》时,我与萧耳说,小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并非只是物质上的相对富足优越,而应当是一种人生境界和精神状态。否则即便满身珠光宝气、穿金戴银,也只是摩登原始人。


6

1972年春天,我家又搬家了。此次搬家各方面都沉重得很。这不仅仅是因为父母发现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已经长大了,不必请人,可以节省几个钱,光靠自家的力量就可以对付那些简陋的家具,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是我家搬家史上,破天荒第一回父母亲没有调动工作而不得不搬家。就算是两项原因相加,也不是造成沉重的全部原因。

根本原因是我发现大人们说谎了。

准确地说是我家先前的房东说谎了。

在这之前,我以为说谎是少年的专利。小时候我说了多少次谎话,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比较惊心动魄的三次。

1987年我在英山县文化馆工作时,一位业余作者在向我讨教了小说创作技法诸此等等之后,反过来“指教”我的命运。他说我相貌百事都好,可惜鼻梁歪了点。他这一可惜,不免使我大为诧异。业余作者走后,我立即拿出镜子反复验证,三点成一线地打量过后,才见鼻梁果然有点歪。

经常拿我的小眼睛开玩笑的家人,朝夕相处竟没发现这一点不足,说明它还没歪到惨不忍睹的地步。我们刘家小眼睛虽是层出不穷,歪鼻梁却不是传统。想来想去,越来越觉得这一定是当年那姓张的小伙伴用砖头砸的。

当年的一个夏夜,区礼堂里放电影《奇袭》,为了一桩小事,弟弟和一个姓张的伙伴吵了起来,随后又打了起来。弟弟小,吃了亏。我闻讯赶过去,既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是吼了一声,姓张的伙伴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跑到区礼堂前面那座搞武斗时修的碉楼底下,眼见着被我追上了,走投无路时,姓张的伙伴突然蹲下去,捡起一块砖头,转身朝我砸来。我觉得脸上挨了一下,当即夺过砖头,朝他身上乱砸一通。当时虽然大获全胜,连他妈妈都出面向我认错。始料不及的是,他那一击,历史影响竟是这样悠久。

兄弟姐妹们都知道我和人打架了,却替我瞒着,帮忙说谎话。母亲问我脸上血糊流稀是怎样搞的。我说是上山砍柴不慎摔的。兄弟姐妹们的证词,使母亲十分怜爱地说:你真要好生点,若是将眼睛摔坏了如何是好?

第二次说谎起因于打枣子。

屋外的竹林中有两棵枣树。那一年,枣子还没熟,青青的,像苦楝树籽。等不及让它熟,我和弟弟一起钻进竹林里打枣子解馋。当然,真到熟了时,也轮不到我们吃,那些馋嘴的山雀儿,只要枣子上有一点点红,就会在第一时间叼了去。

枣树有刺,也没办法攀爬,唯有用竹竿打,用石块砸。我们没有竹竿,只好捡起地上的石块,朝树上的枣子串砸去。枣子没落下,石块倒先掉下来,正巧落在弟弟的头上,将弟弟的头砸了一个窟窿。

弟弟痛得嗷嗷叫,嚷着要告诉母亲去。我小时候最怕母亲。母亲当售货员,成天忙得少有功夫耐心说服教育。谁有过失,操起棍子,抡起巴掌,来几下现成的,回头又得站到柜台后面,为买一两盐、半块肥皂的贫下中农操心去了。

弟弟一哭叫,我便慌了神,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八分钱,递过去威胁利诱说,要是再哭,以后就不准和我一起玩儿,要是不哭,就将这钱全给你。这是我第一次攒私房钱,三个两分,两个一分,一共五枚硬币。它是我用半年时间,在爷爷睡觉的床上找到的。爷爷掌管全家的伙食费,心细得很。

钱一到弟弟掌心,哭声就停止了。我教他,回头母亲若问,就说是自己走路不小心摔的。如果在现在,我的儿子这么骗我,我会马上戳穿他的谎言,走路再怎么摔也不会摔破头顶心呀。

尽管后来弟弟回答母亲的质询时,还明显地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我代他说的,母亲竟一点儿也没起疑心。

说起来令今天的独生子女们羡慕,我三次说谎都与弟弟有关。

我上初中二年级时是1970年。那年放暑假,我和弟弟走了十几里路,到在县水利局当局长的父亲那儿去玩。吃过中饭后,父亲让我们回去,并在屋里七翻八翻,弄出几个皮蛋和馒头,用手帕包好,让我们带回去。这是第一次接受父亲委派的任务,想到家里的妹妹们见到这份礼物的高兴劲儿,我就感到庄重和兴奋,将手帕拿得紧紧地,唯恐有所闪失。

出了县城,上得一座山嘴,正值公社的人吃午饭的时候。山嘴旁的凹地里,一片瓜地上,几只西瓜使劲勾引我。四顾无人,我便迅猛地向地边的一只西瓜扑过去。事后我很奇怪,当时怎么就想不到山嘴上瓜棚里的看瓜人呢?所以,在瓜棚里响起一声喊叫以后,我和弟弟吓得撒开脚丫子就跑。

山嘴下面是大队部,好多人聚集在门前。我假装与弟弟赛跑,嘴里喊着:一二一!一二一!顺利冲过可能的堵截后,身后才响起抓偷瓜的喊声。几年后的一个冬季,在一处水库工地上,我见到一群“四类分子”每天都在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劳动量时,记起这件事,心里就产生联想,当时追赶我和弟弟的人一定是一名“四类分子”,他想戴罪立功,求表现,换了别人,绝不会追上五里地,只为抓两个偷瓜不成的小孩。这天中午,我和弟弟分吃了一盘粉蒸肉,刚跑时,我们觉得浑身是劲。跑了一阵,弟弟就气吁吁地说跑不动了。跑到约三里远,我与弟弟和看瓜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是均等了。

我挣扎着跑,心里想,弟弟若被抓去,会让他挂黑牌子游公社吗?

看瓜人突然停止追赶,站在一条水沟边骂几句后退走了。我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我们已经逃出他们大队地界。脚下这个大队与他们大队,在“文化大革命”中分属两派,武斗打得既精彩又惊险,并结下了难解冤仇。

弟弟赶上来后,为了安抚他,我说我俩将那两个馒头分吃了好吗?弟弟只有点头的份儿。然而,包着皮蛋和馒头的手帕不见了。慌乱之中,我将它忘在瓜地里了。

那时节,一个馒头至少可以换两只瓜。

我们损失惨重地回家后,妹妹们对哥哥们空空两手很是失望。爷爷问父亲没叫你们带点东西回?我咬紧牙关说没有。爷爷顿时不满地嘟哝了几句。

我的这些谎话,还有我所尽知的小伙伴们的谎话,全都是顺理成章,浑然天成。但是大人们为什么要说谎呢?

要说我家住在房东家时间不算短,前前后后有八个年头。因房东大妈也姓刘,平素里我们还称她为姑姑。房东租给我家两间屋子,墙壁上尽是些狰狞的裂缝。房子据说是大办钢铁时盖的,干打垒的墙壁。到我家住进去时,已能非常轻松随便地钻进太阳、月亮和星星。光有裂缝也罢,更要命的是墙壁像老人的背,驼成了一口锅。那时做屋不兴偷工减料,现在的墙绝对弯不到这种程度。

1972年春节过后,房东通知,要为18岁的儿子筹办婚事,房子要拆了重新盖,我家必须限期搬走。母亲和爷爷奔走了多日,才在贺家桥街上租到一处房子。虽是小了许多,却无狰狞裂缝的恐吓。搬家前,爷爷与房东大妈闲聊中,说将灶拆了,把砖也搬走,免得再花钱买。

回头我上厕所,路过房东的窗外,听到房东正冲着房东大妈暴跳如雷,说他家要是拆灶搬砖,我就砸了他家的锅。

我匆匆做完方便之事,进屋将此话对爷爷说了。爷爷当即大惑不解,这砌灶的砖是我家买的,为何不许搬走呢?

很显然,爷爷在我上学去以后,曾到房东那里寻找答案了。当我放学回来,一出现在门前时,房东就将我逮捕归案,拎到爷爷跟前,万分冤枉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砸你家的锅,你卵子大的一点东西,说这么大的谎,我自己说的自己怎么不知道,你这小卵子倒听见了?房东大妈也冷冰冰地教育道:古人说从小看大,细伢儿要学好,若是我儿子说假话,我非将他打成个二面熟不可。爷爷这时将他的长孙领回去,嘴里喃喃地叫着我的乳名回应:没说就好,胖儿太小,听错了。房东火气仍很足:什么听错了,我根本就没说与你家灶有关的话。爷爷忙说:那就更要你费心了。

爷爷后来改变主意说不要那旧砖,让房东拿去作肥料种自留地好了,到新家买新砖搭新灶,再穷也不少那几块砖钱。

父亲知道后,阴着脸,说了一个字:拆。隔一会儿,又说一个字:搬。

我开始非常反对搬这被柴火熏得漆黑的砖,那东西一沾身,人就变了模样,被街上那些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女孩看见了,丢人得很。这时,我却响应父亲的号召,头一个扛着从灶上拆下来的砖出了房东家的门。

乡下人常说,会说谎的细伢儿聪明。

乡下人没说说谎的大人怎样。

多年以后,我还在想:在权力面前一个人要想说谎是何等的容易!

比如,1983年到1984年,我从阀门厂借调到县文化馆,说好是先借后调。到头来却难以逾越重重关卡,从文化馆到文化局,管事的人都说,我的身份是大集体所有制也即是县办工厂的工人,按政策规定是不可以调到事业单位的。在我之前,明明有位女士,身份是小集体所有制也就是街道办工厂的工人,却能调到文化馆,且只能做些卖售门票的事。当面比较起来,他们说的那些理由,连被称之为谎言都觉得丢人,只能说是鬼话。一气之下,自己主动要求回阀门厂。才过三个月,文化系统管事的换人了,我还是我,正式调动的事却迅速启动了。接下来一路绿灯,尽管最终动用了县人民政府的大印,过程中的曲折,也就是县人事局负责办理调动手续的那位副局长,盯着那枚有着国徽图案的大红官印,足足看了5分钟,然后咬牙切齿一声不吭地将几样表格一一签章了。还有一种谎言。2008年湖北省作家协会换届,人事部的一位小姑娘到我安身立命的单位,调取我担本届省作家协会兼职副主席期间的相关情况。小姑娘从人事部门复印了我的履职情况申报表格,其中有必须由本人签字的。因为熟悉,签完字后,我与小姑娘开玩笑,说这么一大沓“黑材料”呀!说时信手一翻,正巧翻到2005年初填写的有关2004年履职情况,在由相关负责人填写的年度考评结论一栏里,赫然写着“基本合格”四个大字。按国家人事考核制度规定的,被评为基本合格的人,要接受诫勉谈话,相当于书面警告加口头警告,提醒其人,在2004年度中干得不好,没有完成应当完成的任务。然而,在2005年初,填这个表格时,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已经出版了,大家都说,凭着这部花费六年心血的长达百万字的三卷本长篇小说,足够评十次劳动模范。可偏偏被人偷偷摸摸地评为“基本合格”。我认真地询问过,从大单位的负责人,到小单位管事的,全都矢口否认有这事,还一脸无辜地认为我看错了。可是省作家协会人事部那位满脸尴尬的小姑娘难道也弄错了吗?

做孩子的说谎,总是因为害怕受到惩罚。成年人说谎就复杂多了,个中原因,大多是为自身谋取最大的利益,或者是预防自身利益受到不可挽回损失时,无所不用其极的最后招数。2005年11月,在北京召开“《圣天门口》学术研讨会”后,某些人,俨然要将《圣天门口》当成“大毒草”。此后,差不多半年时间里,文坛都在风传《圣天门口》要成为禁书了。实际上,这中间就有别有用心者的谎言。这些年,自媒体高度发达后,那些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辩解,将自己打扮成道德卫士的各种片段,大多是披在谎言身上的皇帝新衣。

好在这个世界,还有像父亲那样的硬汉,任何谎言都经不住一个拆字,也经不住一个搬字。


7

常说读书早,悟世早。我四岁半启蒙,为什么这么匆匆地让我上学,这问题我至今没问过父母。我肯定不是神童,如果是神童,就不会上学伊始就留级的。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肯定是弟弟和妹妹的相继出生,家中保姆带不了许多孩子。大姐启蒙上学时,顺便将我也带到学校。一年级上学期,大姐不小心摔伤,休学一个月,我也跟着一个月没有上学。期终考试后,大姐还能跟上别的同学一道升入二年级,我就不行了,只能独自留下来,再读一次一年级。这种结果,大概也是父母让我提前上学的计划之中的事。

启蒙时,全家住在一个叫石头嘴的小镇里。冲着这地名,就知道那地方本不该有幼儿园的。事实上却办了一阵子,我们也上了一阵子。记得幼儿园里有几张高低床,孩子们总是抢着爬到高处佯装睡觉。屋子里还养了几只大白兔。那时的兔子个个都会打洞,无论老师如何起劲地填土,兔子们总有办法在地面上打出洞来。因为三年灾害的到来,幼儿园停办了。所以我猜父母是将小学当成幼儿园让我上的。

从我出生到上四年级,搬了多少次家,家里如今少有人记得清了。我记得上学四年,搬了三次。1962年,全家搬到红山区,住在名叫金家墩的塆子里,因为母亲在塆子旁边的供销社当售货员。在金家墩时,有几件事记忆特别深刻。一是在金家墩小学教算术的王老师,传说她前夫是军统特务,她与前夫生的女儿,跟着区里下来的干部去拆乌云山上的大庙,好好的一个美女,回来后就犯癫痫病,经常无缘无故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如死人一般。塆里的人都说,王老师的女儿是让菩萨敲了。二是与供销社只隔条小溪的山坡上,有人发现一只体形较大的野猫,就想将其剥了皮卖钱。那人拿着棍子上前去捕杀时,还不知道那是一只小豹子,结果耳朵被咬掉一只,脸上全被抓,破了相。还有,在金家墩小学读二年级时,第一次参加文艺活动,在一个小节目《想起往日苦》中,扮演孤苦伶仃讨米要饭的孩子。这首歌成了我好几年的保留曲目,直到父亲的三弟,我的二叔从部队转业回来,听到我唱这歌后,现时改了一句歌词,善意地嘲笑我在十岁之后才不再犯的男孩的毛病,才不再哼唱。两年后的1964年初,母亲依然是售货员,上班的地方变成了贺家桥镇上的红山区供销社。过完年,再次搬家后,我便进了区公所所在地的贺家桥中心小学。

这时,我们家祖孙三代都到齐了,计爷爷一人,父母两人,兄弟姐妹五人。八口人吃喝穿戴用全仰赖父母刚刚百元的工资收入,其窘态实在不好意思重复。尽管这样,当年还受到当地人的妒忌。在贺家桥中心小学读四年级时,我遇上一位女老师,名叫刘克惠。80年代,因为有几十篇长长短短的小说散见于报刊,圈内圈外的人都喊我作家。但在那个年代,自己是不能这么说的。那时候,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对称呼区分很严格,有业余作者、青年作家、作家、知名作家和著名作家等,就像职务和职称一样,是不可以乱说的。一个业余作者,如果夸口说自己是青年作家,是会犯忌到被社会所唾弃。但是在往事中遇到的有些人,硬是称我为青年作家,并和我说,曾当过我的老师,让我出具证明以便评职称时使用。尽管他们几几年,几几班地对我进行诱导,我还是说了令他们失望的话。四年级以前,教过我的书的,我的确只记得刘克惠老师。为什么只记得她?朋友们说,肯定是弗洛伊德作怪,刘老师一定非常漂亮。可是某次到一个同学家去玩,提到刘老师,她脱口说,刘老师脸形如何如何,身材如何如何,声音如何如何。这如何不是贬,也不是褒,是那种让人听了不高兴的大实话。多年以后,在武汉与刘克惠老师重逢,刘老师的模样,与别人说的又有大不同。那种慈祥,应当是人世中最美丽的。老实说,这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刘老师后来在何处谋生,也记不得她当年的相貌,我只记得与刘老师有关的几件事。

我们八口之家中,父母为“革命”工作,五个儿女纵然也是为“革命”学习,经济分配仍不平等。父母在外开销很大,剩下六个人,每月的全部开销只有二十几元。

乡下有句俗话,莫怪莫怪,猪油炒菜,是表示赔情的意思。那时,猪油炒菜是最豪华的享受。且炸过油的猪油渣还能美餐一顿。说是美餐一顿,其实从没有痛痛快快吃过一回,爷爷总是将它和蔬菜一起炒,这样可以节省一点儿油。由于我是长孙,每次炸猪油时,爷爷总要偷偷给我几块猪油渣,让我到外面去躲着吃。那一回,家里又飘起幸福的猪油香。头天夜里,我就将爷爷偷偷给我的几块猪油渣,藏在书包里,留待第二天上学时吃。谁知小猫小狗一样的童年,小伙伴们到一起后嬉闹起来,什么事都忘记了。直到上课后,才记起书包里的宝贝,连忙抠了一块填进嘴里。当年的校规不比如今,只要不在课堂上杀人就行。当年的教室里,学生忍不住打个喷嚏也会受到严厉的批评。我是馋极了才铤而走险的,以为讲台上的刘老师看不见。谁知她明察秋毫,将教鞭往讲台上一拍,喝令我将嘴里的冰糖吐出来。那时候,有一种茶色的冰糖,隔远了看和猪油渣差不多。我乖乖地将猪油渣吐出来,放在掌心上舍不得丢,下课铃一响,仍旧塞回口中。一连几天,同学们都和我很亲热,都想和我结成“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其实是想分享我的“冰糖”。

那年头,泊满一操场学生中,能有冰糖吃的实在只有三两个,而我突然成了这中间的一员,连高年级的女同学都另眼看我了。

随后几天,少先队中队委开会,刘老师在会上批评我,说雷锋小时候如何苦,讨米被狗咬伤了腿。我们是红孩子,不能翻身忘本。这些重复过一百遍的话,是在炒剩饭,但是随后她说了一个新名词,说我有小资产阶级思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批评。也许是从刘老师说“小资产阶级思想”前面的那个“小”字时的那种特别的亲切感中,获得某种直觉,我非常乐意听。而关键是我一面由此受到少先队的批评,一面由此感受到比先前更多的自尊。在“学雷锋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活动如火如荼之际,我经常检讨不该吃那本没有吃的冰糖,谁也不知道该检讨的其实是那烧焦了的猪油渣。

没料到不久后我这凭空而来的自尊,受到一次不小的打击。60年代中期,全国风靡藏族舞。刘老师为此训练了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其中就有我。到演出那天,刘老师嘱咐我晚上将母亲的毛线背心带来。在她心里一定这么推测,能让儿子带冰糖到学校里吃的母亲,不会没有当时是奢侈品的毛线背心。可我和我的全家分明只能找出几根女孩子扎辫子用的红头绳。

听了刘老师的话后,我一直躲着她。她说的那话我都懒得回家开口。到了晚上,演出之前,刘老师猜出什么,一句话没说,回头从自己的箱子底下翻出一件绿毛线背心给我穿上。正是“六一”儿童节,我丝毫没有感受到此物的优越性,反而觉出许多坏处,特别是羊毛穿过旧衬衣,戳在皮肉上的那滋味。我们是第一批出现在山里小镇上藏族人的形象,实则不过是旧衬衣外面套上一件红红绿绿的毛线背心,再加上一顶纸糊的小花帽而已。还有,我一想到刘老师默默无言地将自己的绿毛线背心往我身上套时,就感到自己瘦小的身子,都快缩成一团了。

自此以后,刘老师不再批评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了。而且每逢听见她批评别人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时,我都不敢抬头看她。

很多年后的1987年6月3日,我应约去武汉一家杂志社。我每次到这家杂志社,几乎都要从水果湖到铜人像,将一路电车坐到底。刘老师是武汉人。人一旦成就一两件事后,格外想再见到自己启蒙阶段的老师。我也不例外,坐在一路电车上常常发奇想,若在车上遇见刘老师那才有意思。我早就不认识她了,于是就盼车上有谁喊刘老师。至少是我坐电车时从没有听到有谁喊谁老师的。车上吵架骂娘,深情地喊谁书记主任,凶恶地招呼老娘老头儿的不绝于耳,连一声微弱的称谁为老师的声音也未曾听见过。

大约是2004年,偶遇一位失联多年的同学,说起来,她竟然知道刘老师,而且一直有来往。在她的安排下,终于再次见到刘老师。刘老师一定记得当年的种种事情,她对班上的学生,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哪个座位上的同学叫什么名字,仍然烂熟于心,其中大部分名字,我都似闻所未闻。在位于青山区那所老旧的房子里,与刘老师促膝对坐,念想着当年贺家桥中心小学操场上,那从武汉来的小巧玲珑的刘老师,傲娇地站在跳高架前,轻盈地跑出一道弧线,然后用那技惊全校的背越式姿势,越过高度一米二的横竿,燕子一样飘落在沙坑里。这样的身影,只是在电影纪录片中才有,却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对于一个在用地主家的老宅子改建的小学校里读书的四年级小男生,是一种致命的诱惑,也是一种天然的理想。

在我后来的作品中,哪怕写那最陈旧的事情,也会有明星朗月一样的文学元素,闪烁在黑暗之上。毫无疑问,刘老师那背越式跳高一定是在我的心里早早留下的伏笔。


8

上高中时我特别喜欢做数学题。这和现在学霸一样,因为某个学科的成绩好,才想更加突出自己。我对数学的喜欢,不过是少年时期那小小虚荣心的自我放大和夸张。当年,我的数学成绩全班最好。如果我不知趣的地坚持下去,只怕也会成为那种敢与陈景润商榷“哥德巴赫猜想”的呆萌。回头来看,在后来的诸多机缘巧合的际遇中,最怀念的几位先生有上小学时,那位教音乐课的会用背越式跳高的刘老师;上中学时,那位教语文的音乐学院钢琴专业毕业的蒋老师,还有那位教物理却偷偷带我上山抓蟋蟀的倪老师等等。但在学校老师中,让我觉得格外与众不同的是那位将“英特纳雄耐尔”永远念成“英特纳雄耐吾尔”的张琢珍老师,整个人就是特别有形的乡贤。70年代初期的语文课本,篇篇课文都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张老师讲授时,总能在不知不觉中带出古典与文言的意味。张老师曾在初中教语文,高中二年级时,才过来教我们。能感觉到他有些喜欢我,不上课时,经常在操场边拦着,与我说几句和作文有关的话。有一次,我正在打篮球,张老师趁我捡球时,还走过来搭讪,说上几句。张老师在1949年以前就是当老师的,平常大家都习惯说他是教老书的。在“红卫兵运动”后复课的学校里,从来没有人质疑他将“英特纳雄耐尔”念成“英特纳雄耐吾尔”,如果他发现自己念错了,想纠正过来,再念一次时,肯定又会错成“英特耐雄吾耐尔”,反正从没听他念正确过,也从没有人因为这句话而为难他。可见张老师的师德与师艺之高。还有辈分的原因,张老师是学校里年龄最大的老师。因为像是教老书的,大家在心里有意无意地将他认作是1949年之前的那种教书先生。教我们语文时,张老师就已经快六十岁了。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再见过他。在我心里,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活到一百多岁了。

我没有参加高考,自然没有机会上大学。虽然别人总说,如果我上了大学,这个世界只会多一个大学生,而少了一个大作家,在我心里总还是对于没有参加高考留有小小遗憾。最起码少了一大群能伴随大半生的同窗学友。“红卫兵运动”之后,恢复高考时,我也曾报名领了准考证。正式高考那天,自己却留在车间上班,没有进考场。当初与我的准考证连号的冯俊,后来考入武汉水利电力学院马列主义师资班,再后来步步学成,常常进步,曾经任过人民大学副校长。每次见面他都要说,当年他发现身旁应当是我的考位空着的,心里好不疑问。恢复高考后,厂里年轻人几乎全都报了名。高考前三天,又都一齐请假复习,车间里三分之二的机器无人操作,全都空在那里,一向生机勃勃的车间突然变得死气沉沉。为此厂领导找我谈话,要我这个当团支部副书记的带头上班。在厂领导眼里,好像进考场的青年工人们,会全部高考得中,远走高飞,人去车间空,工厂无法办下去了。那场谈话就在厂区的篮球场边,领导带着我绕场走上一周,就将我绕晕了,竟然听信了这番话,不仅没有请假备考,最终连考场都没有去。而且,还是我们厂里年轻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去考场的。

那段时间里,不断有人到我操作的C6140车床来询问,为何不去参加高考。在厂里,大家公认我是最应当去参加高考的,却没有去,这让他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特别是厂里的两位正宗大学毕业的技术员,问过之后,还拿不敢相信的目光来回看半天。就像后来,自己开始文学创作。如此重大决定,都是独自做出的,没有人曾提供咨询与参考。那时候,如果有家人参与进来,比如父亲或者母亲,带个口信什么的,也许我就会改变主意。可是,他们没有,从来就没有。这事要到很多年后,最小的妹妹大学毕业,当上副总工程师了,母亲才在某次全家团聚时,轻轻地说起这事。母亲认为,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个,我是最应该上大学的。母亲说这话时,叫着我的乳名。声音里,只有慈祥,并无后悔。母亲这么说话并不是她所独有的,但凡在与人交谈中提到这事,对方都会说,如果那时考上大学,世界上只是多了一个大学生,绝对会少了一个作家。从走出高中校门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任何学校的门,无论是业余培训,还是专业进修,从来没有人想到要让我去试试。大概是自己在这方面也确实没有兴趣,恢复高考之后,国家又接连推出自修大学、电视大学、党校大专班等等,身边那些在高考中落榜的人,几乎全都想办法弄到一个大专文凭。这时候,我已经全身心迷上文学创作了,不想再在文学之外枉费心机。

我最后一次尝试上大学,是武汉大学设立插班生班时。当时武汉大学有一个真正的作家班,招录了一批文坛骁将。另有一些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基层业余作者,则进入到由作家班衍生的插班生班,也即是他们自称的小作家班。第一批招录时,我一点儿音讯也不知道。第二期时,我试着写信给有关老师,结果被婉拒了,理由是我连电视大学、自修大学等等专科文凭都没有。长篇小说《蟠虺》于2014年出版后,文学界齐声说没有想到,太出乎意料了,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引起热议的那一阵,华中师范大学的黄曼君先生,曾说这部小说有一种文学中久违的科学精神。黄老先生一再表示,自己会从这点展开仔细研究一下。遗憾的是黄老先生突然去世了。多年后,自己开始写作《蟠虺》。真的写起来,自己才明白,在文学那里,学问是很重要。然而,最关键的还是以何种情怀对待一点一滴汇入内心,感觉中似乎会有些用处,又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各种碎片。这类称为灵感元素的东西,能否触发心灵深处,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那些敏感点。


9

在私人影集里,有一张让我倍觉珍惜的相片,它是最早的一张。按父母的说法与记忆,在这之前我也照过一些相片,只是没有保存下来。我相信他们的话。那些年,全家人总是跟着父母四处跑,只要父亲工作调动了,我们就得搬家。母亲工作调动了,我们同样得搬家。有时他们工作岗位并没调换,我们也得搬家。因为是租住别人的房子,房东一旦要房子另作他用,除了搬家外没有别的办法。每次搬家后总有一些东西找不见了,像照片这种在当时没有使用价值的东西被弄丢了是不奇怪的,加上孩子们摆弄着观看时,一双双小脏手毫不讲究,似相片这样娇气的东西,一不小心就被毁坏了。

小时候我就爱看小说,而且对苏联小说情有独钟,特别是关于战争和反间谍、反犯罪的小说,是我最痴迷的。在我的书柜里摆着一副俄罗斯军队用的中尉肩章,是儿子读研究生时,到圣彼得堡短暂学习时,特意作为礼物带回来,送给他老爸的。孩子们都知道,他们的父亲曾有一个不想当将军,只想当中尉的军人梦。我非常崇拜那些只有中尉军衔的英雄,他们作战勇敢,料敌如神,总能在九死一生的绝境中找到通往胜利的逆袭之门。那些中尉个个年轻潇洒、浪漫、风流,在他们的情网里,总是有一个天下最美丽的姑娘。肯定是这些原因,所以我小时最大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名中尉,并为此对没有军衔制的解放军总怀着一种遗憾的心情。

也许是荷尔蒙开始作祟,青春萌动的初中二年级,自己想当兵、想当中尉,想得最疯狂。除此以外,在整个学生时代也不曾有过别的念头,至于当作家,那更是连做梦时也不会想到的。后来终于想起来开始文学创作时,父亲和母亲曾极其反对,很多次举例说明,被打成右派,被划分为坏分子,被看成是牛鬼蛇神的人,个个都是因为爱写文章才惹火烧身。1984年4月,在小说处女作发表后,我曾有意放了一本杂志在家里,每次回家都能见到年迈的爷爷捧着那本杂志,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默诵。父亲和母亲至少在表面上像是不曾看过一眼。对于我的当兵梦想,父亲和母亲是基本赞同的。虽然父亲和母亲赞同的事于我相去甚远,父亲和母亲不赞同的事我反而做得像模像样,也不能说父亲和母亲在孩子的成长问题上做错了什么。对于我来说,无论赞同或者反对,都是他们的天职所在。再说爷爷,随着年事越来越高,老人在家里的声音越来越弱。但他会指着那本刊载有我的小说处女作的杂志,三番五次地对我说,这上面的字太小了。实际上,爷爷还在看的《参考消息》上的字号更小。爷爷想让自己长孙的名字印得更大一些的意愿,也是他从未对我明白说过的愿望。

我们上中学时,初中是两年制,高中也是两年制,且都是春季升学,而不是秋季升学。那时不存在招生一说,只要到了那个时间点,在校学生全都一起升学,初中一年级的升到初中二年级,初中二年级的升到高中一年级,高中一年级的升到高中二年级。初中毕业那年春节后不久,学校正要开学。有天早上,母亲破例将我单独地叫进屋里,一边用手抚着我的头,一边说出一件让我听来简直是晴空霹雳般的事。我那时只有14岁,母亲却要我参加工作,单位都联系好了,是地区邮电局。母亲那时当售货员,后来也是售货员,直到退休之前,也还只是一个和售货员差不多的食品公司出纳员。母亲一个人负责一个门市部,成年累月难得有空爱抚一下她的孩子。我对母亲的恩宠毫不领情,稍一愣后便放声大哭。按照后来流行的说法,这可能是少年对成长的一种恐惧!我那时整天连玩都玩不过来,上学时也尽做淘气事,“参加工作”这个概念突然降临头上,我肯定是害怕了。真正让我害怕的是自己可能从此无法当兵,当不成中尉了。我一边哭一边叫:“我不参加工作,我要读书,我要当兵!”母亲大概也没料到我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她劝我说,当兵不就是有军装穿吗,她可以为我缝一套黄军装。母亲是锁了供销社门市部大门回家来劝我的,她没有更多时间来做说服工作,她说让我想一想后又赶回去开门营业。

那些年,家境非常困难,八口人只有父母的工资是收入,况且五个孩子都在上学。年年开学时,是母亲最头疼的事,因为害怕交学费,送孩子上学的事,从来都由爷爷去做。好在那时,学校还没有不交学费不发课本的恶习。

送孙辈上学的事,在爷爷看来是件很享受的事。爷爷不在乎学费的拖欠,他自己当初上私塾时,总在拖欠教学先生的学费,家里没钱,就要等田里稻谷成熟了,打下新米后拿了些去替代。或者要等到山上灌木落叶了,砍成柴,挑去抵账。

湖北方言中,“农”“龙”不分。爷爷送我们上学的最大收获,是在我启蒙上学时,将我的名字,由父亲取的“醒农”,堂而皇之地改为“醒龙”。我的名字的来历是一个误会或者是一场不事声张的家庭智力开发,更是流淌在我们血液中的文化正脉,与社会生活的剪不断,理还乱。在我们家,孩子出生上派出所报户口,上粮管所报粮食供应标准,还有上学启蒙等,都是由爷爷负责。我没有问过爷爷,是谁替我改的名字。直到今日,只要想起爷爷主动提及这事时的神情,就是用脚后跟去想,也明白这事肯定是爷爷干的。我上小学一年级用过的小木椅还在,小木椅背后有爷爷手把手教我写下“刘醒龙”三个字。父亲那时因为工作太忙,极少管我们的事。直到我上高中时,父亲才在我家挑水用的竹扁担上发现我的名字是“刘醒龙”,而不是“刘醒农”。父亲当即要我改过来。还特地解释说之所以取名为醒农,意思是农民觉醒了。父亲自然明白,将“醒农”改为“醒龙”,肯定是他的父亲,背着当干部的儿子悄悄替他做的主。1994年,我调到武汉市文联任专业作家后,父亲给我写信,从信封到内文,都还用的是“刘醒农”。但到了父亲自己在信中写明“这是做父亲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时,父亲自己也用上爷爷亲手改过的名字“醒龙”,不再称我为“醒农”。爷爷送我们上学时,不仅没有欠学费的愧疚,还常常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在校园内绕行几圈,用当地似懂非懂的黄冈方言找人问这问那。上初中时,由“醒农”改成的“醒龙”,曾被同班同学写过小字报,贴在教室的“革命大批判专栏”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是葫芦还是瓢,指名道姓,说我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因为挨了批判,老师找我谈话,其中一位还是贫下中农驻校代表。我以为老师是受了小字报的影响,也要我改名字。不料他们绕来绕去,最后才对我说,你家里对你的指望是葫芦天样大,你不要弄成葫芦不开花。老师与我谈话的屋子,位于老屋的正中央,只有一扇小窗户开在天井上,很黑,很潮湿,却给我留下一辈子的温暖。

那时,我家五个学生的学费,总是要拖几个月才能全部交清。记得小妹妹启蒙时,爷爷算过账,五个孩子的学费加起来一共是五元五角。这点钱在当时可是我家的天文数字。可我根本无视这些,整整一天,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坐在门槛上反反复复地哭叫着,要读书,要当兵,任谁也劝不住我。我家租住的那所农舍,正对着通往贺家桥镇的必经之路,去镇上的人都能听见我的哭声,然后顺便将我的哭声告诉了母亲。母亲大约也是着急了,就让去到镇上的爷爷回来与我说,不要我参加工作了。我不敢相信,继续在那里哭得天翻地覆。天黑后,母亲再次关上供销社门市部大门,专门回来对我说,已经将参加工作的表格退回去了,不要我去参加工作了,让我继续上学读书。我才止住了哭声。

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当时一声长叹的模样。

临到开学了,要去报到上高中一年级,必须从母亲上班的地方路过,我依然是胆怯怯地,一边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跟在别人身后走过那扇大门,一边从人缝里偷偷打量着那扇大门,害怕母亲从里面冲出来,拦着不让我上学校报到。事实上,母亲这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已无心顾及别的事情。开学后不久,我就将这种担心丢到脑后。

多年之后的1989年,我调到黄冈地区群众艺术馆任文学部主任,兼《赤壁》杂志副主编,主持成立黄冈地区作家协会后,又兼任副主席,经常去地区邮电局寄信或者发电报和打长途电话。只要想起这件事,我就会对着那栋大楼发愣。假如当年自己听了母亲的话,没有大哭大闹,乖乖来地区邮电局报到上班,这时候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是当一名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送报纸信件,还是踏着沉重的脚爬子,抱着一根根电线杆爬上爬下,或者是坐在柜台后面几分几角地售卖邮票?事情早已过去,过去了的事情,任何假设都没有真的意义。假设不是命运本身,只是关于命运的一种参照景物,所以,很快我就习惯于不去想这事了。

高中一年级上学期,二年级的四位学兄,因为排演一个小话剧被县剧团相中,将其中三位招去当演员。下学期时,这三位学兄来学校挑演员,也不知怎么的就挑中了我。学兄与我说这事时,我一句好言语也没有。三位学兄不死心,与校长说了,让校长来与我说。这还不算,他们还拉上我最尊敬的教导主任柯老师,一起去找母亲。那天放学时,母亲难得站在供销社门市部门口东张西望,见到我时,母亲匆匆上前来问,柯老师说,县剧团要招你去当演员,你去不去?我只说了一个字:不!母亲看了我一眼后说,那就继续读书吧!于是这事就不再是事情了。

到了高中二年级,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开始后,我和一帮同学都跑去报名。体检时被刷了下来。按照那时私下流行的说法,体重至少要80斤。我知道自己体重不够,临上体重计时,还悄悄地喝了一肚子凉水,仍旧只有78斤,没有达到80斤,而失去进行下一步体检的资格。就当兵这一点来说,自己最接近实现“中尉梦”的是1974年冬季征兵时,体检时一切顺利,包括在某个当地医生那里存疑的“窦性心律”,最终也在一位军医的亲自检查下过了关。最终却断送在我的商品粮户口上。按规定,只有县城的商品粮户口才有招兵指标,但我的商品粮户口不在县城,在下面的小镇上。费了很大力气,最终依旧落得个梦碎。如此梦碎也彻底伤透了心,紧接着的1975年冬天,我已经是县阀门厂的工人。厂里让我们这些刚进厂的青年工人报名参加征兵体检。事实上,年轻时我一直有副鼻窦炎。之前在镇上时,有医生私下教我的,先到医院开一瓶麻黄素鼻炎净,体检前半小时滴几滴,就能顺利过关。这一次,我什么也不做,原原本本地往五官科一站。果然就被医生写上不合格三个字。所以,中尉梦虽然很浪漫,在我的现实里,只是与青春一起成长的一株经不起风霜的花草。

那场我生平最大的一次哭闹,想来也不是全为中尉梦,因为我在叫喊要当兵之前,还会先喊一句要读书。这种下意识喊出来的话才是命运给我的暗示。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母亲突然给我缝了一件黄色军装上衣,那布料并不好,是一般的平板布,而别人家像我这般出身的孩子,那黄军装都是卡其布做的。这件衣服让家里上至姐姐,下至小妹妹都羡慕不已。母亲能在过年之外的时节给她的孩子做新衣服,是非常罕见的,特别是这样流行的黄军装。

穿上这身黄军装不久,我就和几个伙伴一起步行十几里到县城里照了这相片。那件黄军装因为太喜欢了,就老穿它,虽然很小心,可还是很快就破得不能再穿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那想当兵做个中尉的愿望终于没能实现,可这理想一直在心灵深处像蓝宝石那样闪着神秘的光芒。


10

几年前,夫人在一家出版社上班,某天下班回家她很伤心。问过了才知不是她自己的事,是一个同事要调到别的单位,与头头话别时,伤感地说起自己从大学毕业起到现在,将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全给了这个单位。不料,那个老男人竟粗暴地回答:谁要你的青春?夫人的同事当即大恸而去。听毕,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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