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娜拉”的路
1918年,由陈独秀主编,李大钊、鲁迅、钱玄同、胡适、周作人、刘半农等人参与编辑的《新青年》杂志在第四卷第六期上推出“易卜生专号”,发表了几部翻译的易卜生剧本、剧本节选,和胡适、袁昌英等人的相关介绍论文。因作品的精神气质与当时中国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时代气息相契合,挪威作家易卜生迅速得到了许多中国读者特别是青年的认同,他的作品中,罗家伦和胡适合译的名剧《傀儡家庭》(后翻译为《玩偶之家》)最受追捧,女主人公娜拉一时成为无数中国青年的偶像,甚至带动了一股摆脱家庭控制、离家出走的时代潮流。
然而,剧作可以在娜拉出走后戛然而止,现实的人生却不可以。洒脱地一走了之,缺乏谋生能力的青年尤其是女青年面临的不仅仅是自由和解放,还有难以承受的生存压力以及与现实迎面相撞的痛楚。1923年12月26日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作演讲,便直言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1925年鲁迅又创作了青年爱情题材的小说《伤逝》,反思自由和爱情背后的空虚。鲁迅并不反对青年追求自由和爱情,但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他自觉有责任唤醒做梦的青年,提醒他们认清现实,不要做无谓无准备的牺牲。
萧红是读过易卜生和《伤逝》的,她在从德女中的同学徐微回忆当年中学生活,就曾提到有段时间女同学们沉迷于张资平、叶灵凤等人的爱情小说,高仰山老师便给她们推荐了鲁迅、茅盾、莎士比亚、歌德等人的名著,她们读了《娜拉》《伤逝》《春风沉醉的晚上》等作品。在那样的年龄和那样的环境中,可以想象,易卜生的《傀儡家庭》比鲁迅的《伤逝》更能煽动年轻女孩的心,她们也想要自由想要爱情,也想到了出走,但是出走后的生活怎么过,她们就很少想了,正如徐微后来回忆的,“吃饭问题如何解决?当时我们不知天高地厚,说‘可以写稿子’”。
萧红人生最大的转折点便是1930年的离家出走。如果她没有离家出走,文学史上也许就不会有《生死场》和《呼兰河传》了,但同样地,如果她没有离家出走,她的一生也许就不会如此短暂艰难。法国哲学家萨特说人的本质是由其选择所创造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张迺莹到萧红,离家出走是一个关键性的选择。
据刘俊民回忆,毕业前从德女中的老师们很关心学生将来的去向,教英语的马梦熊老师问到萧红,萧红说自己要去北平读高中,马老师马上警告她:“我可告诉你,你的性格与别人不一样,你可要特别注意!”马老师的话,萧红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为了和表哥陆振舜在一起,她势必要到北平去的。
那么,萧红和陆振舜的交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德女中门禁森严管理严格,甚至不允许学生与未婚夫以外的异性通信,萧红是怎么绕开校方和陆振舜发展恋情的呢?散文《一九二九年底愚昧》结尾萧红提到,“佩花大会”后她曾收到过同组一个歪鼻子小个男生来信,说她勇敢可钦佩,说这样的女子他从前没有见过,说要和她交朋友。陆振舜是否那个写信的男生不可知,但学生运动肯定是她不多的认识异性的机会之一,1929年陆振舜也在哈尔滨读书,他和萧红可能就是从“佩花大会”开始交往的。次年暑假,也就是萧红初中毕业之后,陆振舜向家里提出了与妻子离婚的要求。
对萧红出走的北平,骆宾基认为其动因并非情爱,主要是为了“逃避那个家庭主妇的囚犯式命运”,和“给那个顽固的父亲一个损伤”,而她之所以能如此勇敢,则因为背后有一个“豪气而充满蓬勃的生命力”的“李姓青年”。骆宾基的分析或许有理,但他弄错了一个基本事实,萧红的恋人姓陆不姓李,他所说的“李姓青年”指的也许是当时就读于北京大学的李洁吾,陆振舜的中学同学。1930年陆振舜到北平入读中国大学,那年暑假,他托从北平回哈尔滨的李洁吾向萧红介绍到北平上学的种种情况,于是,李洁吾在同学徐长鸿的家里第一次见到了萧红,按陆振舜的嘱托就前往北平读书一事向萧红作了详细解释。
逃掉家里订下的婚约,到北平继续求学,促使萧红作出这个决定的,固然有骆宾基提及的那两个因素,但情爱的力量亦不容小觑,甚至可以说,陆振舜才是萧红逃婚的最大动力,多少是因为他,她才反感家里订下的婚事的,她和陆振舜商量好了要共同生活共同求学,陆振舜已经先行到了北平,所以她也必须去北平。向李洁吾打听清楚情况之后,萧红假装同意出嫁,向家里骗了一笔钱,到哈尔滨中央大街的一家服装店做了件绿色皮大衣,就上了开往北平的火车。她的出走顺利得出乎意料。
到了北平,萧红和陆振舜先是住西京畿道的一所公寓,然后搬到了二龙坑西巷七号一座只有八九间房屋的小院落里。这座小院的里院靠西有两间下台西厢房,房前有两棵枣树,北面有三间带廊子的北房,萧红和陆振舜就分住在北房的两头,他们还请了一位当地人耿妈料理饮食起居。一切如愿以偿,萧红初尝自由滋味,写给好友沈玉贤的信中满是得意与快乐:“我现在女师大附中读书,我俩住在二龙坑的一个四合院里,生活比较舒适。这院里有一棵大枣树,现在正是枣儿成熟的季节,枣儿又甜又脆,可惜不能与你同尝。秋天到了!潇洒的秋风,好自玩味!”
但是好梦易醒,现实尴尬。一次,李洁吾去二龙坑西巷看望萧红和陆振舜,一进门萧红就递给他一封信,要他回学校再拆看,李洁吾见陆振舜表情慌张,感到不对劲,就当场拆了信,原来萧红信中向他状告了陆振舜意图对她无礼。李洁吾义愤填膺,将陆振舜狠狠骂了一通,直骂得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小小波澜意外加深了萧红和李洁吾的友谊,在家庭断绝经济供给,萧红和陆振舜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李洁吾向同学借来二十块钱,给萧红去“东安市场”买棉毛衫裤,抵御越来越严酷的寒意。1933年萧红以玲玲为笔名发表的《中秋节》一文,就写到了那段时间她在北平的窘迫和李洁吾的仗义相助:
“到晚间,喷嚏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象是秋风逼着落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着寒颤。
“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
“跑到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偏不回来,向梗妈借了十个大铜板,于是吃起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绿叶怎么不起来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着学生服,他摇了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在床边又问:‘头痛不?’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走了,可是太阳快要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这已经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文中的“董哥”指陆振舜,“梗妈”即耿妈,当掉被子帮助朋友的“青野”是李洁吾,“绿叶”不用说便是萧红自己了。在李洁吾的帮助下,萧红和陆振舜挨到了学期末,寒假将近,陆家非但不同意陆振舜的离婚请求,还发来“最后通牒”,告诉他如果放寒假回东北就寄来路费,否则从此不再提供经济支援。断粮是当时的父母长辈对付叛逆子女的惯用手法,往往有效,陆振舜投降了,萧红责备他商人重利轻离别,却无可奈何。
“娜拉”的出走,不出鲁迅所料,以回来告终,从1930年7月到1931年1月,刚好半年。
-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6页。
- 李丹、应守岩《萧红知友忆萧红——初访徐微同志》,原载《东北现代文学史料》第五辑,辽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编,1982年。
- 刘俊民口述、何宏整理《我的同学萧红》,载《萧红研究》第一辑,哈尔滨出版社,1993年9月。
- 丁言昭《萧红的朋友和同学——访陈涓和杨范同志》,原载《东北现代文学史料》第二辑,1980年。
- 骆宾基《萧红小传》,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
- 李洁吾《萧红在北京的时候》,原载《哈尔滨文艺》第六期,1981年。
- 何宏《关于萧红的未婚夫汪恩甲其人》一文中摘录了几段萧红从德女中的同宿舍同学刘俊民1981年2月8日写给沈玉贤的信,信中刘俊民明确说萧红是因为表哥陆振舜才不喜欢汪恩甲的,她几次跑到北平去躲避汪,都是陆振舜给买的火车票。载《萧红研究》第一辑,哈尔滨出版社,1993年。
- 刘俊民口述、何宏整理《我的同学萧红》,载《萧红研究》第一辑,哈尔滨出版社,1993年9月。
- 沈玉贤《回忆萧红》,载《哈尔滨日报》,1981年6月16日。
- 李洁吾《萧红在北京的时候》,原载《哈尔滨文艺》第六期,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