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亦幻亦真的“呼兰河城”

12.亦幻亦真的“呼兰河城”

呼兰这个地名的由来,据说是清初满人取得天下之后曾在黑龙江南部一条大河边设防屯兵,军队炊事房的烟囱高高耸立,那条大河因此被称为“呼兰河”,“呼兰”就是满语中烟囱的意思。呼兰河源出小兴安岭,全长五百多公里,绵延曲折,至呼兰汇入松花江。清雍正十二年即公元1734年,清廷准设呼兰城,隶属黑龙江将军,呼兰始有建制;同治元年即1862年,置呼兰厅,是为呼兰最早的行政机构;光绪三十一年即1905年,改呼兰府;1913年,依中华民国大总统令,呼兰府撤销,改设呼兰县,隶属黑龙江省。

萧红的童年,就是在呼兰县度过的,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在呼兰县龙王庙路南长寿胡同的张家大院里度过的。在散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中,萧红说她出生的县城位于中国的最东最北部,所以一年之中有四个月飘着白雪,冬季的寒冷和漫长是她对家乡最大的印象,而《呼兰河传》写“呼兰河城”也是从它那肃杀、混沌的严冬开始的: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

“‘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

“赶车的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大车店,第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

“‘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皮帽子来,抽一袋烟之后,伸手去拿热馒头的时候,那伸出来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人的手被冻裂了。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盘贴在地上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卖馒头的老头,背着木箱子,里边装着热馒头,太阳一出来,就在街上叫唤。他刚一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走的快,他喊的声音也大。可是过不了一会,他的脚上挂了掌子了,在脚心上好像踏着一个鸡蛋似的,圆滚滚的。原来冰雪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他走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馒头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地滚了出来。旁边若有人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了。等老头子挣扎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拣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向着那走不太远的吃他馒头的人说:

“‘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短短几百个字,“呼兰河城”恶劣的气候环境、呼兰人生存的艰难和他们的坚韧幽默被勾勒了出来。然后,作者开始细细描绘这座小城,“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上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只有医生的门口挂了一幅画着斗大一排牙齿的广告,“呼兰河城”向来是用不着什么广告的,人们早就把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尽是些什么都记熟了,就是没有招牌,也会自己走进去买,所以牙医生的广告只让人觉得稀奇古怪,吸引了许多从乡下来的人们去看,拔牙的人却寥寥无几,女医生没有办法,为了生计,兼做了收生婆。除了十字街,“呼兰河城”还有一条东二道街和一条西二道街,街上有几座庙、几家烧饼铺和几家粮栈,值得一提的是东二道街上有两家小学堂,一个在龙王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做农业学校;祖师庙里的那个是普通小学,有高级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学,“这两个学校,名目上虽然不同,实际上是没有分别的。也不过那叫做农业学校的,到了秋天把蚕用油炒起来,教员们大吃几顿就是了。”东二道街上值得一写的,是一个五六尺深的大泥坑:

“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泥坑就变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满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时那泥坑也就越晒越纯净,好像在提炼什么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若是一个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更纯了,水分完全被蒸发走了,那里边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锅潋糊,比浆糊还黏。好像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苍蝇蚊子从那里一飞也要粘住的。”

大泥坑子给人们制造了无数麻烦。旱年时若两三个月不下雨,泥坑子一天一天地干下去,到后来只有二三尺深,就常有冒险赶车从上边经过的人连人带车地翻进去,一年之中往外抬车抬马也不知要抬多少次;一下起雨来它又白亮亮地涨得溜溜地满,涨到两边人家的墙根上去,于是来往过路的人,一走到这里“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击。是要奋斗的,卷起袖子来,咬紧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来,手抓着人家的板墙,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头不要晕,眼睛不要花,要沉着迎战”,挣扎个五六分钟,才能过去。饶是如此,没有一个人说把这泥坑子用土填起来,却也带来了两条福利,第一是经常淹鸡淹鸭抬车抬马的,闹得非常热闹,给附近的居民平添了消遣和谈资,第二则是给了居民们吃瘟猪肉的借口,买便宜的瘟猪肉吃是不光彩的事,有了泥坑子,便可以把瘟猪变成淹猪,吃得心安理得了。

从泥坑这一段起,萧红叙述的重点由“呼兰河城”的气候、景物和街道,转移到居住在那里的人们身上,那些“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地过着。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地办理”的人。王寡妇的独子掉进河里淹死的事情轰动一时家传户晓,但不久也就平静下去了,王寡妇疯了,她忘不了她的悲哀,隔三差五地到庙台上去哭一场,哭完她仍然静静地活着,仍然卖着她的豆芽菜;染缸房里两个年轻学徒为争一个妇人,一个被按进染缸子淹死了,另一个下监狱判了无期徒刑,染缸房里依然染着布匹,布匹依然在远近的乡镇里流通着,甚至连淹死人的大缸或许也依然被使用着;扎彩铺的扎彩匠能做出万分好看活灵活现的阴宅,可是没人看见过他们为自己糊一座;死了亲人的人哭上一朝或三日,到城外去挖个坑把死人埋了,回家照旧得过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呼兰河城”的小胡同里卖麻花的、卖凉粉的、卖瓦盆的、拣绳头的、换破烂的、卖豆腐的……逐一出现在胡同口又都走了,火烧云上来了下去,乌鸦飞过,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自古以来这些人就承受斗转星移四季循环般地承受着生死和命运,“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死水一样的“呼兰河城”里就住着这些兽一样默默生死的人。

《呼兰河传》第二章,“呼兰河城”的各种民风民俗生鲜活泼地抖了出来。跳大神的鼓只要一打起来,男女老幼就都往跳神的人家跑,有些女人拉着孩子,哭天喊地地从墙头上跳过来看跳神的,跳到夜半时分送神归山,那鼓就打得格外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好听,使人越听越悲凉。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说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着她的儿子远行”,使人忍不住问“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七月十五盂兰会,呼兰河上放花灯,河岸蹲满了人,从大街小巷往外出发的人仍是不绝,“把街道跑得冒了烟了”,河灯一放,和尚就开始打鼓念经,河灯从上流拥拥挤挤地往下浮来了,“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不小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跳脚欢迎。灯光照得河水幽幽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此情此景,也使人忍不住感叹“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那河灯一路往下流,越流越少,也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看到的人们,“内心里无由地来了空虚”;秋天,河岸的沙滩上搭了戏台,人们接亲唤友来看戏了,当地童谣唱“拉大锯,扯大锯,老爷(外公)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因此戏还没有开锣,嫁到外地的女儿们就都回娘家来了,“呼兰河城”热闹得不得了了。等戏开了台,河滩上的戏台下边就是人山人海、笑语连天,闹得比锣鼓更响了,吃东西的、谈家常的、吵架的、调情的、私订终身的无所不有。夜里大戏散场,人们都回家了,赶车到城里来看戏的乡下人就在沙滩上扎营露宿,他们燃了火煮了茶谈着天,但终归人少,多少有一些凄凉之感,“夜深了,住在河边上,被河水吸着又特别的凉,人家睡起觉来都觉得冷森森的”;还有四月十八的娘娘庙大会,全城人无分男女老幼都来逛庙,到不了晌午,街上就车水马龙拥挤得气息不通了,拜过了庙,就在街上买个不倒翁,所以“庙会一过,家家户户就都有一个不倒翁,离城远至十八里路的,也都买了一个回去”……这些就是“呼兰河城”的精神盛举,只是这些热闹,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人们一窝蜂地去看戏、逛庙,不过是揩油借光的意思,喧闹之后仍然是空虚和凄凉,小城也还是一潭死水。

尽管“呼兰河城”与“呼兰县城”仅一字之差,尽管《呼兰河传》中很多情节可以和现实一一对应,如离张家大院不远的车马大道上确有一个大水坑,东二道街有两三家扎彩铺,当时呼兰人很迷信,县城里有几座大寺庙和不少小土庙,跳大神的活动也屡见不鲜等,尽管《呼兰河传》的“尾声”里有“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的句子,但是回忆和叙述是不可能不篡改历史和真实的,《呼兰河传》是一部具有虚构性质的长篇小说,“呼兰河城”并不等同于呼兰县城,后者是萧红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是她的故乡,而前者则是它诗意化的文学剪影。

  1. 张秀琢《重读〈呼兰河传〉,回忆姐姐萧红》。载于《怀念萧红》,王观泉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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