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病区,或一种艺术

妇科病区,或一种艺术

1.

上海华山医院静安分院居于西康路、新闸路交叉口——生长和衰败之间的交叉口。妇科病区位于住院部十六楼。妻把手中实验课题安排妥当,以休假名义请假两周,住进一六〇五房间。

医院离妻供职的药物研究院很近——医和药很近。妻穿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站在病房窗口,可以看到自己供职其中的那座实验大楼,甚至能辨认出大楼前一两个走路姿势独特的人是某某、某某,就指给我看。换一个角度,一个病人的角度来观察尘世,语调中就多了眷恋、冷静和新发现。实验大楼和医院之间是西康公园,树枝茂密,歌声隐约——一群中老年人整天在这个公园里替鸟歌唱,树上挂着鸟笼,鸟无语。

晚上,西康公园暗绿,实验大楼灯火通明。妻的同事、研究生往往加班至深夜。必须使年度科研成果销售收入达到人均五十万元以上,才能维持一个课题组的基本运行,否则就被撤销、整合。她是“抗生素药物研究三组”课题组长,压力巨大,精神紧张,常常掰着手指计算距离退休的剩余年月。曾经是这座实验大楼里繁忙景象的一部分。现在,妻要努力与这景象里的灯火保持关联——接受两天住院观察,然后,进行子宫肌瘤切除手术。

一组肌瘤,二十年前做剖腹产手术时被医生在妻的子宫里发现:像颗绿豆,马上切除怕引起大出血,先留下,注意观察。二十多年来,一个男孩在妻身体以外的世界上生长,这颗“绿豆”在她体内的暗夜里萌动。我早已忘掉“绿豆”的存在,妻暗自记着。三年前体检,“绿豆”被医生描述成了一颗“葡萄”。开始以季度为节点定期监控。医生安抚:百分之十四的女人都有肌瘤,别担心,基本都是良性的,年龄增长后激素水平会降低,肌瘤若保持原状,就不必做手术了。我对妻调侃:这大街上有多少携带肌瘤的人呵,像携带手雷的巴勒斯坦人,不绝望,手雷就不响。妻笑:好,不绝望。最近,医生指着子宫透视影像告诉妻:肌瘤大了,像苹果,手术吧。从“绿豆”“葡萄”到“苹果”,医生的比喻使一组肌瘤成为了一个神、一个……死神……的食物。妻问我:手术了,切掉子宫,会老得快吧?我说:我也在老呵,没关系,切掉吧。

这次将要进行的子宫肌瘤切除手术与二十年前的剖腹产手术之间,妻还接受了一次疑似乳腺肿瘤手术。七年前,X光认为妻右胸位置的一痕阴影疑似肿瘤,但B超否认。医生在X和B之间犹豫,像一个学生在做数学选择题:切,还是不切?妻和我商量,决定:切,看看阴影到底是什么东西。切开三厘米长度的一个刀口,取出小拇指尖大小的可疑物,验证:多年前哺乳期引发的乳腺炎所形成的钙化点,非肿瘤,无忧。生离死别的人生大戏进行了一次预演。现在,妻将接受人生中的第三次手术——又一次预演。手术也是手艺、艺术,像雕塑家用雕刀减去石头、青铜中多余的部分,表达惊喜、悲伤或眷恋。但既然是艺术,就充满了不确定性、多义、悖论、神来之笔、败笔……

不安。

2.

住院前恰逢端午假期,我和妻坐高铁去杭州,在西湖旁的山间宾馆住了两天。多年来,除与儿子一同旅行,我们二人很少外出。妻笑:是不是怕下不了手术台,抓紧浪漫浪漫呵。我说:抓紧,春天快过去了,西湖美呵。

从宾馆步行去湖边需一刻钟,路旁,各种花朵渲染着晚春的魅力。看到一棵枝条特别绚烂的大树,立在被游人忽视的角落,妻子跑过去在树下留影、嘟囔:死了,能埋这树下,也幸福啊。我装着没听见。握紧她的手。有些凉。我多次赞美她的手:柔和、白皙,绝对不像一个职业女性、一个家庭主妇在试管、菌种培养箱、摇瓶、药厂车间流水线、蔬菜、油盐酱醋、洗衣机等等事物之间穿梭不定的手。现在,这双手,有些硬,有些凉。

妻喜欢慢节奏的杭州。我们不止一次来看西湖。苏堤,让我想起她肚皮上竖着的一条漫长的手术刀痕。柳树垂在苏堤两侧湖水中的倒影,像刀痕旁边缝合留下的针脚——剖腹产手术的遗迹,一个男孩的出生地路标。手术后若干年,天阴欲雨,刀痕隐隐发痒,她就向我预报天气。而那道疑似乳腺肿瘤手术留下的刀痕,简短,模糊,像西湖一景——断桥残雪。这次,将再添一条刀痕,多一条白堤了。想游西湖,掀开妻衣服就看见苏堤、白堤、断桥——肚脐像湖心亭,我的手像游船徘徊水面……这联想说给妻,她大笑:终于能做出诗了,感伤出诗句了吧?!

这些年来,我深陷企业财务报表、公文、合同,诗情稀薄。偶尔写散文。从写诗到写散文,像从云端落实到人间烟火——在世俗中抵抗庸俗,于及物中警惕唯物,这样有难度的人生才值得一过。我为自己寻找托辞。但“俗气指数”毕竟在上涨。她对此持怜悯、宽松甚至欣慰的态度,笑:接地气了,好,别再去用庸俗的句子伤害诗歌了。从杭州回上海,高铁呼啸。妻子说:从西湖到手术台,一个半小时。她也成诗人了。她不写诗,但因诗而认识了我、嫁给了我,这显然是件风险很大的事情。随着我肚腩的凸起、头发的稀疏,妻似乎感觉嫁给一个诗人的风险在渐渐降低。

一个俗人,继续喜欢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的不俗诗句:

人们是怎样精确地向大夫描述疼痛

即便不会读写的人也懂得精确:

这是一跳一跳的痛,这是

……是隐痛。在这儿。就在这儿,对,对。

欢乐却把一切弄模糊。听人这样说

在爱情和狂欢的夜晚后:太棒了

飞上七重云霄了

……要用那种剧痛的精确性来描述

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

我知道妻大部分疼痛的位置:肚皮的痛、偏头痛、胃痛、子宫内隐隐约约的痛,甚至,心痛。这些精确的痛,在对抗、加剧“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阿米亥教导我:诗人在疼痛中学会说话。当身体和内心出现困难,一个人向语言求助,在语言组成的寺庙——诗——之内祈祷,点燃笔尖这一炷香,获得庇护和宁静。

诗,就是失——种种的丧失、遗失、错失,造就失败感、诗意、诗人。

我的写作平庸无奇,是否因为丧失得还不够多,失败得还不够成功?

3.

妻和一群女子在妇科病区走廊散步。透窗,可见静安寺一角金色的屋檐。这些已经或者将要被手术刀痕点缀的身体,在医院病号服中是否找到了一袭袈裟的感觉?病号服上的蓝白条纹,像诗行、祈祷词,在吟诵、安慰……

指着一片石库门风格的老居民区,妻问我:那不就是周璇旧居吗?是的。周璇旧居附近就是美琪大剧院,民国时代众多歌星、影星们演出的地方。这一带居住过周璇、阮玲玉、张爱玲、萧红、上官云珠等等女性名人。萧红曾在这一带低语:女性的翅膀是低的。一代又一代女性低飞过这片区域,疼痛着,消失于上海的记忆和传奇。我和妻每天上下班都路过她们的轶事和隐疾。

一六〇五病房有三张病床。妻住一号床,就暂时被护士改名为“一号床”。每个住院者都会暂时拥有一个称呼“某某床”,像诗人笔名、艺术家的艺名、间谍的化名。人一生的确是与各种各样的床在对应、呼应——从儿童摇床、单人床、婚床,到火车卧铺、旅馆席梦思床、医院病床、灵床,再到最后的棺材、骨灰盒,这两种特殊的、不再区分白天黑夜的永远的床榻。我们都是“某某床”——神(死神?)通过护士的嘴巴在隐秘揭示真理。云朵般的白护士迈着轻盈步履,手拿温度计或输液瓶进来,呼:一号床。妻子答应:哎。娴熟配合护士动作,显出一个资深病人的素养。护士走了,妻感叹:真漂亮啊。语气慈祥,像老人赞美女儿。

子宫肌瘤壮大后,妻变得关心大街上的女性,尤其是中年女性的穿着和仪容,对自己新出现的皱纹、白发极其敏感,问我:是不是丑啊?和周围的姐妹们比,在平均线以上还是以下啊?我开玩笑:平均线附近随风摆动。妻也笑:多鼓励嘛,信心很重要呵,别对那些美女诗人们动心呵。她偶尔窥探我微博中关注的几位女诗人:真漂亮啊,写出好诗是应该的,汗漫兄写不出诗了,肚腩也大了,人家不会动心的。我笑:呵呵。这些女诗人大都患有严重的失眠症、焦虑,甚至抑郁,服药效果一般,陷于连外科手术也无力触及的慢性疾病。写作,在缓解还是在加重着她们的失眠、焦虑、抑郁?

邻床,“二号床”,一个会计师,做完子宫肌瘤切除手术,准备出院。她边收拾自己的杯子、衣服、探访者送的礼品,边安慰我妻:别担心,肯定是良性的。当然,她的肌瘤是良性的。“二号床”也感叹:护士们都漂亮,年轻就漂亮啊,但表情都冷冷的。妻子说:整天闻来苏水味道,表情也热不起来呵。“二号床”说:对,护士不容易,女人不容易,下辈子做什么都行就是别做女人,“三号床”的乳腺肌瘤是恶性的呢,出院时还不知道呢,女强人、总经理呢,丈夫躲在走廊尽头的茶水间里哭,说要到郊区生活,吃自己种的菜、养的鸡,呼吸新鲜空气——现在这雾霾会制造多少病呵!

妇科病区由手术室、护士站、医生办公室、茶水间、若干病房组成,针对子宫肌瘤、子宫脱垂、子宫内膜异位、宫外孕、痛经、闭经、流产、产后忧郁症、不孕症、乳腺肿瘤、盆腔炎、宫颈炎、阴道炎、更年期综合征……此地没有妇产科。妇产科无病。天下所有医院中唯一荡漾欢声笑语的地方就是妇产科,即便妻子当年剖腹产的痛,也是喜悦的痛。显然,男性不宜出现在妇科病区。站在走廊、电梯间、茶水间的男人,都是某一女病人的丈夫或情人,胸膛里跳动一颗不安的心,裤裆里摇荡一副充满失败感的器具——与本病区的疾病隐隐有关。面面相觑。英国作家毛姆在《作家笔记》中写到:上帝走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翻开泥土,种下疼痛和灾难,从东方一直种到西方。妇科病区走廊里的男人,在妻子、情人的身体里走过,像上帝一样被仰视,翻开她们的身体,却种下疼痛和灾难,从心灵,到脚尖……

探访妇科病区的来客多是女性。女性疾病,是雌性激素与雄性激素合谋或冲突导致的一系列疑难,只能由一对夫妻或情侣去面对、破解,由一群女人来分享体会。病区里暂时生活在一起的人,因相似的疾病而彼此同情、亲近。妻子和“二号床”仅仅共同度过一个下午、一个晚上,第二天分别时竟相互留下联系方式,尽管彼此明白这仅仅是一种表达信任的礼仪。“二号床”还把她女儿送的鲜花放在妻的床头。非常态的环境里,人与人交往的速度、深度也非常态,尤其是在疾病像殖民主义者占领着的妇科病区,在手术刀、麻醉剂、药品等等这些反抗者的武器隐约闪现着的战壕里……

二号床、三号床暂时空着,红外线消毒仪空悬病床上方,像无人侦察机君临战场。

4.

一六〇五病房暂时只剩下妻一人。入夜,我留下来陪她,像以前在医院里多次陪她过夜一样。和衣躺在二号床上,像一个女性疾病患者,间接感受无数曾经在这张病床上出现过的女性痛苦:不孕的空虚、流产的颓败、宫外孕的错位、子宫肌瘤的混乱、乳腺癌的隐忍难言……

病床,与灵床关系最近的床。床头有着船头一般的轮廓——在生存与毁灭之间过渡、游移不定。

墨西哥小说家富恩斯特在随笔集《我相信》中这样写自己的爱人西尔维亚:一对夫妻并不知道谁活得比另一方更长,还是同时死去,但活得更长的那一个将不仅是永远的悲痛者,更会是死亡的代表——在一起度过那么多夜晚、白天和岁月之后,她的缺席只能通过性幻想来替代了——有没有一种失去爱人的暗示,能够让人们更加珍惜现在?有时候,看着熟睡中的西尔维娅,想占有她的姓名、外表和经历,成为她生活的绝对主宰,做一个妒忌的士兵看守她所有的秘密。

现在,我和妻都知道对方没有熟睡。窗外,上海的深夜。西康公园、药物研究院的试验大楼、南京西路、静安寺晚钟……雌性激素般的夜色在诱发并质疑雄性激素般的灯火。我与妻的一号床之间,是一米左右的茫然和黯淡,像两船之间有暗流在汹涌——两双鞋子是被水冲激的渡口,可以再次上岸的小渡口。没有说话。多年来,我并没有“成为她生活的绝对主宰”,无力主宰,甚至在加重她的疼痛。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我种种的颓唐、放任、软弱,被她承受、原谅,并把它们转移成了身体内种种的不安:心律不齐、胃炎、低血糖、偏头疼、乳腺炎、疑似乳腺肿瘤……乃至现在的子宫肌瘤。病史是心灵史——一个不写诗的女人,只能以身体来思辨,用疾病来叙述。

一夜未眠。而妻似乎渐渐熟睡,微微发出鼾声。我曾经嘲笑过她:别打鼾,显得智商不高。她回答:打鼾说明对某男很放心呵,很有安全感呵。现在,她的鼾声让我稍稍放心,安全感略略增强。像身经百战的战士,在深夜的战壕里疲倦睡去,等待军号吹响。全世界的手术台都如同无影灯照耀的战场,麻醉剂劝解各种疼痛暂时后撤,病灶的炊烟依然荡漾,刀口如弹坑一般荒凉——“吾心安处是故乡”(苏东坡),我心不安处是一系列的病区、病房……

凌晨五点,清洁工进病房拖地、收拾卫生间。七点,餐厅工人推着餐车停留在每个病房前呼唤:吃早饭了吃早饭了。茶水间里接开水的男人们面无表情地排队。电梯里进进出出着衣饰鲜艳的换班的医生、护士,与她们穿白色医生服、护士服时的形象,迥然有别,像朝霞与晚霞的性质迥然有别。她们只能在上下班路上短暂表现自己的美。在妇科病区,医生、护士必须像病人一样保持必要的沉郁和庄重。八点,护士查房、量体温,主治医生与病人交流手术方案或观察手术后状况。九点,护工开始推动某位病人进入手术室。带着礼品的探访者在走廊里左顾右盼。中午,病区寂静。下午,护工继续推动某位病人进入手术室。带着礼品的探访者在走廊里左顾右盼。傍晚,衣饰鲜艳的医生、护士在电梯里出出进进,开始换班……

妇科病区每一天都是这样的景象。平淡。一个女人再独到深刻的痛苦,在妇科病区里都能找到同类项、公约数,从而显得庸常,继而加大了被解除的可能性。

5.

准备接受手术。

妻在前一天晚上八点以后不再喝水、进食。清晨,洗澡。换上宽大的病号服,前后反穿,把纽扣留在后背,便于医生工作。这些“手术前奏曲”,她很熟悉。第三次上手术台。像管弦乐队中的资深大提琴手,准备用身体来拉响疼痛、发出呻吟——这一把有了裂纹的大提琴,其疼痛、呻吟是否能遵循既定的乐谱,在主刀大夫的指挥棒下,完成高潮和余音?

妻体内的问题,与其药物研究方向没有关联。一个时期,她相继接受各种药片的空袭,以便保持“体内秩序已得到控制”的幻象。近两年来腹部隐痛加剧。乏力。课题组春游,她往往坐在山下仰望那些学生、同事攀登的身影,守着一堆衣服、水壶、面包。她安慰我:长痛不如短痛,在手术台上麻醉过去再醒过来,就好了,和前两次手术一样。但不一样的是:剖腹产是从子宫——孩子的宫殿——收获一个生命,这次则要让这座宫殿与那些肌瘤同归于尽。不一样的是:七年前的疑似乳腺肿瘤手术是排除一个疑点,这次手术,将使女人每月一次的惯性潮流消失,体内一个隐秘的钟摆,每月敲打一次的钟摆,消失。许多接受此类手术的女人都会发生变化,甚至步姿,像失去钟摆的钟表,体内时针会有一些失神。尽管卵巢还在,但“巢”已空空,精子之“鸟”无法飞入、栖息、啼鸣。一个女人身体的完整性,甚至一个女人的完整性,就这样在各类妇科手术中,渐渐丧失、遗失、错失——

失,就是诗。

主刀大夫王医生提前与我们面谈,涉及手术过程中存在的种种可能性。惯例。在“手术告知单上”作为直系亲属签字同意,我已是第三次,像再次给一首内涵隐晦的诗篇署上笔名。王医生乌黑的长发盘在头顶,她穿长裙,披散长发在街头行走的身影应该更美。或许由于妻从事药物研究的缘故,王医生对她多了份亲切,直呼其名而非“一号床”。我感动,妻似乎也增强了“从一号病床里抽身而出恢复自我”的信心。两人甚至谈了一种妇科药物研发动向和各自孩子的大学专业——我儿子读数理经济,王医生女儿读动漫设计,都背叛了两个母亲的专业,暂时远离药物、医疗这两个让人沉重但又人人迟早必须面对的领域。王医生说:孩子们想轻松一些也好,女儿送的礼品常常是香水,那意思是提醒老妈要抑制衣服上的来苏水气味呵。两个女人都笑了,像至交,像即将合作一场舞台演出的艺术家。

护工的手推车“咣咣当当”在走廊里出现,像战车。一场体内的战争即将打响。妻把眼镜、手机、钱包交给我,躺在车上,进入手术区像进入战区。我在走廊连椅上发呆。“呆”,是木头上一个空洞的鸟窝。呆在周围的一群男女,紧盯手术区“闲人免进”的门。一群闲人在发呆。不时有做完手术的病人被推出这扇门,闲人们涌上去,打量,慰问,哭泣。两小时后,这扇门又一次打开,护士高声询问:一六〇五房一号床的家属?!我怔了怔,然后意识到是呼喊我——“一六〇五房一号床的家属”,是我几天来潜伏于妇科病区的代号,像“绿豆”“葡萄”“苹果”一类被医生命名的那一组潜伏在妻体内的肌瘤代号。冲过去,我看到护士手中塑料袋内一个苹果状的暗褐肉团——这就是那一组先后冒充各种水果的事物。护士说:现在送化验室查明性质,再决定手术是否扩大或结束。我的心一下子提向空中。

半小时后护士再次唤我:一六〇五房一号床——良性的!她的声音像欢呼!泪水一下子涌出我的眼睛。一双皱纹重重的眼睛,像废弃多年的旧井突然打出两桶泉水。心抽痛。一颗麻木的老心脏,在一瞬间重现了多年前丧失父亲时的尖锐痛感。良性的。如果那一组肌瘤是恶性的,怎么办?!肌瘤,用自己的良性,来提醒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恶性、无时无刻的转折——这是一种艺术,一种充满难度和分寸感的艺术。良性的……

又过去半小时,手术区“闲人免进”的门再次打开,妻闭着眼睛在手推车上平躺着出现。我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她缓缓睁开眼睛,表情如同鲸鱼从麻醉剂的汪洋中缓缓挣脱,重新跃出海面!笑了,她疲倦而恍惚地笑了。车子推到一六〇五病房,我艰难地把妻抱到一号床上,像在一道考试题中填空——这是一个正确了的女人、正确了的答案,手术刀这块橡皮擦去了错误的部分。接受不止一次的手术,不止一次的考试——

输液瓶高悬床头,像高悬的考场铁钟,“滴滴答答”敲响考试结束的钟声,消炎的、液体的钟声……

6.

从疼痛中醒来,妻喊痛,抓紧我的手。刀口的痛。那暂时还被紧紧地裹藏在一种手术紧身衣中的胸前刀痕的痛。

几天以后打开手术紧身衣,拆线,才知道这一新刀痕被王医生有意识地重叠在二十多年前剖腹产时留下的旧刀痕上,但宽了,竖着,像突兀的土路,呈现在充满各种秘密的旷野上,绝对没有西湖苏堤、白堤那样文人画一般的风雅。妻低声说:痛……与她以前两次手术后对我说痛一样。

痛,刀口、刀子之口说出的痛,逐渐减轻对一个女人的生活、对我的质疑和追问。妻尝试慢慢坐起来,像雾霾中的晨光,尝试在床沿这一地平线上艰难升起。我扶着她慢慢走出病房,像扶着幼弱的女儿慢慢学习走路。她好奇地走到护士工作区的体重仪前,站上去,俯身观察、等待摇摆不定的指针冷静下来,告诉我:被切掉的肌瘤有一公斤呵!用减法。麻醉剂对她智商的影响看来不大。每一次从麻醉剂中突围,她就怀疑自己变得迟钝,就拿一道数学方程题或一个脑筋急转弯题来测试,然后轻轻出一口气:还行,还能拐过弯来。我俩相对着傻笑。

外科手术,一种减法。刀痕是一个漫长的减号,永远写在一个人身上,说明:这是被命运重新计算后的身体,让两条腿所模仿的等号,站起来,去与置身其中的街道、广场、客厅、山水、纷争、恩怨……延续对等关系。最终,一个人将彻底躺下拒绝站起,说明:等式失效、崩溃。街道、广场、客厅、山水、纷争、恩怨,对一个人的种种丧失、遗失、错失乃至最终的消失,无动于衷——对一个人的失败感、失意、诗意,无动于衷。

刀痕,也可以看成一个漫长的破折号,出现在诗歌、散文中,以发挥“转折”“揭示”“调整节奏”等等作用。这样一个破折号的三次出现,使妻的个人史、一个女人的小史诗,三次转折、揭示、调整节奏。

我对待妻子的身体开始节俭、戒备,如淡暑新秋。她有些沉默。细致阅读我的一部分散文、诗,像侦探,捕捉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与小说相比,散文、诗难以隐藏一个书写者的心迹身影。此前,妻业余时间只对武侠小说感兴趣:累一天了,武打武打,放松放松,不想再读那些费脑子的文章,做一个俗女人陪诗人,也让你脱俗的难度小一点哈哈。当下,我身体语言的节俭、戒备和平静,使纸上的文字显得可疑。她偶尔叹口气:好像还没变心呵呵,别让我心慌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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