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个民族文化立场的持守者

序 一个民族文化立场的持守者

陈彦

我跟孙见喜先生认识有三十多年了,第一次见他,是在家乡镇安,听他讲文学课,那时我十几岁,拿着笔记本,记了不少“干货”。他讲课不枝不蔓,尤其善于归纳,长于做理性提纯,说事有一种单刀直入的捷快。

后来我调到西安,几乎每一星期都要到先生的府上走一遭,他家里也永远是高朋满座,作家、编辑、教授、记者、演员、演奏家、生意人,也时常会有老乡、老翁、老妪、家庭妇女等与文学完全不搭界的人,于客房、厨房、卧室里串走。大家谈文学,谈历史,谈社会,谈政治,谈经济,谈农村,谈城市,谈写字,谈朋友,谈男女,谈饮食,话题极其宽泛。到了饭口,洋芋糊汤、蒸馍、稀饭、干炒鸡蛋、醋熘土豆丝,也管饱咥。常来吃的,还会提些意见,诸如稀饭烧得有点干,鸡蛋炒得油太大,土豆丝激醋不在火候、软得有点像面瓜等等。一般在一个家庭聚会,大家自然会以主东为中心,说话做事,都要顾及主家的感受。但在孙先生家里,这个中心常常是别人,有时为一个观点争吵起来,他还常常沦为被批判对象。但茶照管,饭照吃,气氛实在不友好了,他也会取下满墙挂的乐器,让会者一人操一件,合奏一曲《彩云追月》什么的。总之,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先生好客,好朋友,挺民主,挺包容,有时甚至像个没原则的和事佬。

但时间一长,我发现,孙先生的包容与和事,是有界线的。大概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先生就有了与我们不太相同的生活意趣与细节,比如,那时我们可能更喜欢给家里挂一幅油画,而他却偏从农村找来几双草鞋,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在满世界学钢琴、小提琴的时候,他却把民族乐器的十几个种类,都弄来摆得满屋皆是,并且还要定期举办“业余范儿”很浓的家庭音乐会。当大家都在关注弗洛伊德、荣格、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维诺时,他却在啃《周易》《老子》《尚书》《黄帝内经》。开始,大家还都不以为意,就觉得那是先生的生命风格,啥事总要弄得跟别人不一样,可时间一长,当他在各种场合,开始用相对系统的论述,大谈传统文化时,大家才搞明白他着力已久的用心。

他有一些十分重要的观点,会经常在一些会议、茶肆、饭桌上讲起:这么大个国家,这么多人口,说啥都是西方那一套,有些在西方都并不是吃得很开的学术理论,在中国却被视为圭臬,都是怪事。他说:“咱的学术,得有咱的衡量标准,都拿人家的套,那咱都是吃干饭的,关键是套不住,事实反复证明,很多理论在中国是水土不服的,我们得有自己的文化自信、文化立场,得建立起自己的审美标准,要不然,将来恐怕连《红楼梦》也会被否定掉,拿人家的帽子,把咱娃的脑袋硬往里塞,能塞进去吗?即使塞进去了,脑袋还不变形了?”有时,甚至见他很愤怒:“中国人几千年探索的文明成果,好像一钱不值了,外国随便流行一个新理论、新思潮,就把咱们的学术祖宗全掀翻在地了,脑残到这种地步,真是可悲之极!”

先生的脾气,慢慢变得没有过去温和起来,有时,为一个观点,甚至能跟朋友“顶杠”,这在过去可是少有的事。在我印象中,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一个倾听者,即使说者年纪很轻,也不曾有些微忽视。有时看法相左,他也只是柔柔地插进一句半句话来,不伤害任何人地表达一下意见即可。但现在,先生似乎有点按捺不住,虽然不会明显擦枪走火,可争论得脸红脖子胀的时候也是有的。先生已是七十岁的人了,为表达观点,突然变得有点“火铳”起来,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跟先生几十年交往,两件事收获最大,一是读书,二是请他看手稿。先生读书量很大,古今中外,史稿民俗,庙堂秘要,乡野文抄,无不读得津津有味。就是弗洛伊德、波特莱尔、博尔赫斯,我也是在他的书房顺走过一两本的,那上边还有他的批注。在“国学”尚未全民发热以前,先生已是先热起来,要我读《黄帝内经》、读《春秋左传》。还推荐过不少“家训”,要我看古人修、齐、治、平的“思想与精神高度”。除读书外,就是不断地请他看手稿,只要请,他还从来没回绝过。即使是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他也是逐字逐句看了的,并且还以编辑的眼光,要画出一些错别字来,鼓励的话语,也给得毫不吝惜。短文章更是每看必在电话里回复,或肯定,或为某些观点探讨一二。戏剧作品甚至还要附上一两页意见,演出时,也是一遍、两遍、三遍地看,只要有修改,一请他就会来。总之,我的许多创作激励,是来自先生阅读与观看的不厌其烦。

先生为人厚道,为朋友、老乡、文学青年做过很多“打扮出嫁”的事,但从来不自己提起。据说家里至今仍保持着给来客管饭的习惯,这在都市许多家庭,都是不可能的事了,但他的洋芋糊汤、醋熘土豆丝,依然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干稀程度与激醋的火候不佳。几年前,据说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我过去的单位门口,总聚集着一些睡在屋檐下的人,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他跟其他朋友一起,买了几床棉被,去给这些人送温暖,谁知其中一个莽汉,竟然把被子扔出老远,还脾气暴躁地质问他:凭什么要给我被子?谁让你们给我送被子来的?我不是要饭的,是进城打工的,我有双手挣钱,不需要你们同情!这件事对先生刺激很深。事后他说,那一晚上的经历,比读很多本书都管用,我们只想到了人家留宿街头可怜的一面,而忽视了人家做人尊严的一面,一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也是有文化尊严的。

先生始终在强调民族文化的尊严,强调文化立场。评论任何作品,进行任何学术交流,总是把文化立场、文化尊严挺在前边。对待名家和初出道者一视同仁,优点说充分,缺点说仔细。人前人后观点不变,会上会下表述一样,并且很多年初心不改。这样,西京城里,就多了一个十分有个性的文化人,他会去大街小巷的国学“自乐班”里说《千字文》,说《孝经》,也会到大学的讲堂上去梳理中华文化“元典”,在层出不穷的各种“国学”论坛上,也能见到他久久沉浸其中的身影,发言永远不长,有时就三言两语,《蕉皮论语》倒是他常态的讲话方式。我每每见他在一些作品研讨会上,认真倾听完各方“高见”后,就拿起一个随意抓来的纸片,写出几段文字,然后一字一句地念将起来,话不多,但字字有个性,句句有立场。有时就不免与他人的观点发生冲撞,出了会场,各走各的,它日见面,该吃吃、该喝喝,再一日在其他会场相逢,仍可能是“看不见的战线”,有时甚至是“炮火硝烟”。可以一起吃洋芋糊汤,但不可以放弃学术立场,这就是活得越来越简单、执着、“瘦硬”的孙见喜先生。

他要出一本《蕉皮论语》,里边涉及文学、戏剧、音乐、绘画、书法等内容,我读了其中一些篇目,那些作品和人也是熟悉的,读着读着,就见先生走到面前来了,他柔情、诚朴、宽厚,但也犀利、坚挺、个性。在这样一个一切都瞬息万变的世界,先生对某些东西的生命持守,当是一个异数。

2016年端午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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