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疲惫
道在日新,艺亦须日新,新者生机也,不新则死。
——徐悲鸿
心怀祖国的安危
徐悲鸿结束了画展,取道海参崴,乘一艘日本客轮,于1934年8月17日回到上海。
他的学生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庆贺他载誉归来。徐悲鸿带回了极为珍贵的列宁和托尔斯泰的面模,也带回了很多西方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们的美术复制品分赠给学生们,其中有大量的俄罗斯巡回画派艺术大师列宾、苏里科夫等人的作品复制品,如《伊凡杀子》、《札波罗热哥萨克人给苏丹王写信》、《近卫军临刑的早晨》、《女贵族莫洛卓娃》等。
徐悲鸿热烈地推崇这些作品,他也是第一个将俄罗斯巡回画派介绍给中国的人。
然而,中国时局变幻,形势愈加恶化。徐悲鸿心情难平。
一天,他腋下夹着画卷,走上艺术系的讲坛。面对学生们充满希望的目光,徐悲鸿一字一句地说:“同学们,看了动人心弦的戏剧而为之流泪的事是常有的,看了一幅画令人感动流泪的事却是很少有的。而我却有切身的感受,这就是看到这幅画时,我被画面及其思想打动了,我仿佛也置身于画中,不由得泪珠滚滚。”
徐悲鸿说完,打开了一幅画。同学们争相观看,有的还站起身来。徐悲鸿把画在墙上挂好,然后说:“这是我在巴黎卢浮宫临摹的,德拉克洛瓦的油画《希阿岛的屠杀》,看不清楚的同学可以轮流到前面来看个仔细,尽管我临摹得不好,但我想它也会打动你们的!”
徐悲鸿充满感情,给同学们讲解着:德拉克洛瓦是19世纪初叶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浪漫主义画派的主将。他痛恨土耳其对希腊的残酷统治,寄同情于被异族迫害的希腊人民。抵抗土耳其压迫的希腊独立战争爆发于1820年,德拉克洛瓦早在战争开始之翌年即想以这个事件为题材作画。
然而他的构思直至1822年4月,在听到希阿岛的残杀事件之际才形成。在这次事件中,被屠杀的岛民总数达两万余人,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剩下的人都被当作奴隶让土耳其军队掳走。
德拉克洛瓦刻画出了暴力之前一筹莫展、愕然等死的希腊人悲剧。这幅画反映了作者尊重民族独立自主的可贵思想,整个画幅达15平方米,它一诞生,便立刻在法国画坛内外引起极大震惊。
介绍到这里,徐悲鸿意味深长地说:“看了这幅画,不能不使我们想到祖国的现实……”
当时,日本侵略者在东北三省屠刀横舞,烧杀抢掠,而蒋介石派出大批反动军警搜捕、枪杀爱国学生、工人和知识分子。
徐悲鸿之所以特别欣赏、推崇这幅油画,还因为作者大刀阔斧,气势磅礴,打破了传统的拘泥手法。
徐悲鸿指着画面右前方一位奄奄一息的妇女说:“这一形象的刻画,创造性地发挥了油画语言和思想感情完美融洽的艺术技巧,在油画艺术领域中开辟了一个新局面。同学们看,那妇女的眼睛虚合着,脸面显得朦胧,但一点儿也不感到松散;肤色惨淡,但精微而多变。那个正匍匐在她的胸前,状若吮乳的婴儿,使人看了不禁凄然落泪。作品表达了撼人胸怀的人道主义,发出悲天悯人的强烈呼声,而这种油画技巧,则出于作者强烈的爱憎之情。”
徐悲鸿精辟独到的分析,引起学生们的强烈共鸣,激励着他们为祖国的艺术事业而发奋,为祖国的前程而思索,而行动。
徐悲鸿离开苏联前,曾建议苏联美术家到中国举行展览。他的建议促成了1935年在南京和上海举行的苏联版画展览。他为展览会撰写的序言说:
艺术是一个民族生活的反映和民族思想的表征……世界各民族之间互相尊重和互相友好的感情应当从文化交流开始。
徐悲鸿从国外归来,才知道高奇峰先生不幸因病逝世。他的女弟子张坤仪女士含泪跪在徐悲鸿面前,陈述这一不幸消息时,徐悲鸿缅怀往事,也不禁潸然泪下。
徐悲鸿在1935年出版的高奇峰遗画集第一辑中题写了“发扬真艺,领导画坛”八个大字赞颂高奇峰先生的功绩,并写道:
奇峰先生以画负盛名于中外,吾与纳交20年,而一别10余载。去年7月,吾以其《孤帆》售于法博物院,何期归来,遂已隔世。张女士坤仪以其画集见示,言念旧游,凄然泪下,庶几其泣鬼神而惊风雨者,不随其魂魄而长往也。
1936年初,一个不幸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强烈地震动了刚刚回国不久的徐悲鸿——他的好友田汉突然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并被押解到南京。
徐悲鸿急忙赶到田汉家里。田汉的老母见到徐悲鸿,扑倒在徐悲鸿的面前,痛哭失声。这位年轻时就死去了丈夫,孤苦伶仃地抚养3个孤儿的母亲,在生活中经受过种种困苦和磨难,她都毫无怨言,十分坚强地走过来了。但是,现在她眼看最心爱的长子陷入囹圄,就像有人在她心上捅了一刀,从来不愿流泪的母亲,现在却泣不成声。
徐悲鸿连忙搀扶着田老太太,耐心地劝慰她。田汉的妻子林维中强忍着内心的巨大悲痛,和徐悲鸿一起安慰着年迈的婆母。她流着眼泪告诉徐悲鸿,这些日子她背着孩子、提着饭菜去探监时见到田汉的情形。徐悲鸿满含热泪表示,一定要尽心竭力去营救田汉。
徐悲鸿为营救田汉而四处奔走。终于由他和宗白华先生一起出面,保释田汉出了监狱。这位坚强的共产党员出狱后,并未沉默。他献身于中国进步戏剧事业的决心毫未动摇,并积极筹组话剧团体,准备上演反映现实,“为中国民族独立、自由而战”的戏剧。
这年11月,田汉主持的“中国舞台协会”宣布成立,文艺界许多人前来祝贺,洪深、张曙、马彦祥、白杨、舒绣文、魏鹤龄、吴茵、吴作人等都到会了。第一次公演的剧目是《械斗》和《回春曲》。
当时,徐悲鸿深受感动地写道:
垂死之病夫,偏有强烈之呼吸,消沉之民族里,乃有田汉之呼声,其音猛烈雄壮,闻其节调,当知此人之必不死,此民族之必不亡。
革命的文化运动激励着徐悲鸿的斗志,陶冶着徐悲鸿的思想。
这天,徐悲鸿站在家中的画室里,看着自己书写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大字出神。忽然,门外人声嘈杂,他忙迎出门,原来是10多个男女学生来到他家。
尽管外面飘起雪花,显得很冷,但他们一来,却使人感到热气腾腾。他忙给同学们沏茶解寒,谈话中,知道他们原来是去游行,在警察干涉威胁下,又按原定路线走完全程。徐悲鸿也为之高兴。
一个名叫朱丹的同学激动地说:“徐先生,蒋介石政府采取不抵抗政策,把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凡中华儿女,都不甘心坐以待毙。我们要抗日!一些同学商量了,准备暂放画笔,拿起刀枪上前线,打鬼子!”
徐悲鸿自豪地望着同学们,说:“同学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支持你们的爱国行动,为表心意,凡上抗日前线的,我送 20元大洋作为盘缠!我可以画画,变卖字画,还可借债。同学们,我想的是赶走日本侵略者以后,只要我是艺术系主任,保留你们的学籍,再来学习!”
正当这个爱国的艺术家热心投身于抗日救亡的文化运动之时,一只罪恶的手在他的背后设下了卑鄙的陷阱。
这天,徐悲鸿打算约一位朋友同去田汉那里,提前从中央大学回家来。他走到大门口,正碰上张道藩往外走。这个经常利用徐悲鸿不在家时私会蒋碧薇的国民党鹰犬,没有料到徐悲鸿提前回家,弄了个措手不及,又尴尬,又恐慌,又不得不装腔作势。
张道藩故弄玄虚,停顿片刻说:“徐先生,你清楚,我们的蒋委员长对你的绘画评价很高,对你的人物肖像尤为赞赏。他亲口对我说过,你把人物肖像画得惟妙惟肖,不仅外貌逼真,并且内含精神,真不愧为人物肖像画大师。”
张道藩看徐悲鸿一脸愠怒,干笑一声继续说:“因此,特请你挥洒生花妙笔,为蒋委员长画一幅像,作为他50岁大寿的祝贺,这对你来说,岂不是喜从天降?”
他加重语气说:“这可是很多画家巴不得的美差,千载难逢,机不可失。画好后,蒋委员长定然要……”
徐悲鸿望着张道藩眉飞色舞的样子,像吃进了苍蝇般地恶心。提起“蒋委员长”,他立刻自然地想到了东三省,脑子里闪现的是卑躬屈膝,拱让国土和屠杀爱国志士的丑恶面目。暗忖:“我岂能为这样的人画像,又怎能把这样的人画好?”他默不作声,脸色严峻,不为所动。
张道藩身怀使命,所以极尽恭维。不想,徐悲鸿断然说:“张先生,实话实说,我是个穷画家,教书匠,我不愿靠溜须拍马往上爬,只靠这个混碗饭吃。我对给你们的蒋委员长作像,丝毫没有兴趣。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据我所知,上海城隍庙里不少店子既画得像,又画得好,且价钱便宜。你既然负此使命,不妨去上海跑一趟,肯定会使你满意的。”
没等徐悲鸿把话说完,张道藩就吃惊地把眼睛睁得溜圆,叫道:“你连给蒋委员长画像都没有兴趣?”
“是的,我再重复一遍,不感兴趣!”
徐悲鸿侧目看了张道藩一眼,说:“我的画是战士胯下的马,孺子手中的牛,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