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雄浑

乙 分品讲解

一 雄浑

大用外驯,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校注

大用外驯,真体内充:如果要向外显示出大用,必须向内颐养充盈的真体,外用为动,内充为静,内静为体,外动为用。所谓体精用弘、静中养动。真体,真性之本体。

大用外驯,虞侍书诗法本作“驯”,是。怀悦本、杨成本、祝允明书迹本以及说郛本、津逮本作“腓”。《诗家一指》“十科”之“力”言:“要在驯熟,如与握手俱往。”驯,驯顺,驯致,形容力的推行。《周易·坤·象》:“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文心雕龙·神思》:“驯致以绎辞。”

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反,同“返”。浑,浑然整全。此两句意为:雄为力之用,浑为气之养。养浑然整全之气,得自然元真气象,方可雄健超拔。

具备:拥有。怀悦本作“俱”,意亦可通。横绝,意为超出。太空指无限的时空。太空,怀悦本作“太虚”,与诸本不合,误。

荒荒油云:荒荒,形容云纷纭杂沓的样子。油云,飘动之云。《孟子·梁惠王上》:“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寥寥长风:寥寥,诸本均作“寥寥”,我以为当是“翏翏”(liù)之误,本形容长风之声。《庄子·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欲得象外之妙,必契合浑成自然之道。《庄子·齐物论》:“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又,《庄子·则阳》:“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清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云:“超以象外,至大不可限制;得其环中,理之圆足混成无缺,如太极然。”虞集云:“超乎象外,蔚然缤纷。中有至真,独立不群。”怀悦本“环”作“寰”,误。

持之非强,来之无穷:此二句强调,雄浑之境的创造,不能靠刻意追求勉强而得,而应顺应自然之道,培养充实圆融的心灵,才能有无穷的应会。持,追求。强(qiǎng),勉强。来,动词,使之来。虞侍书诗法本此二句作:“持之匪盈,求之无穷。”有明显错误。

延伸讨论

说雄浑之“浑”意

“雄浑”一品推崇的精神气象,一如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充满圆融境界,又参有道家浑然与天地同体的精神气质,《易传》的与天地同其体、与万物同其流的“大人”精神在此也可见其影子,甚至中国佛教哲学“独坐大雄峰”的精神也与此相关。可以说融会了儒佛道三家哲学精神。

“雄浑”作为《二十四诗品》第一品,仿《周易》乾卦而立。乾卦《彖辞》“大哉乾元,万物资始”的精神贯彻在本品中。

“雄浑”作为一个诗学范畴,在唐宋时已广为使用。陆游《白鹤馆夜坐》:“袖手哦新诗,清寒愧雄浑。屈宋死千载,谁能起九原?中间李与杜,独招湘水魂。”又,《江村》云:“书希简古终难近,诗慕雄浑苦未成。”以雄浑为诗之崇高境界。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

本品有以下问题值得注意:

第一,雄浑的美学概念的形成,与“浑”的哲学渊源有关。《庄子·应帝王》中有一个关于浑沌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这一故事居《庄子》内篇之末,带有总摄庄子哲学之意。“儵”和“忽”之名,寓涵时之迅疾,以喻纷纭复杂之世事,它是分别的、具体的。而浑沌是它的反面,代表浑然一体、无分别的境界。这一故事的根本意旨在于超越知识的分别见解,臻于浑然一体的道的境界。《庄子·徐无鬼》中另有一故事,说黄帝一天驾车远行,随从都是学富五车的智者,却在途中迷了路。黄帝问众人,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问一个路过的牧童,牧童却知道。所谓“七圣不知,牧童知之”,同样在申说这一思想。

这种浑然一体的无分别境界,如佛教中观学派所讲的“不落边见”的不二法门,是东方哲学的重要思想。中国哲学长期以来有对知识反思的传统(从《老子》的“绝学无忧”到《庄子》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再到禅宗的“不立文字”等,都属此思想之义脉)。不是反对知识,而是思考知识对人的生命存在的遮蔽。只有在“浑然”(非知识)的状态中,才能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不是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不是去分解世界、欣赏世界、消费世界,而是融入世界。

虞集思想中这一色彩极为浓厚,这可以说是他的基本理论坚持。其《护法论后序》云:“吾尝宴坐寂默,心境浑融,纷然而作,不沦于有。泯然而消,不沦于无。”(《道园学古录》卷三十四)不有亦不无,不陷入分别之境,就是“浑”。“浑”是中国哲学中与印度大乘佛学中道思想内涵相似的概念。虞集《为熊曼初赋静观》诗说:“睡觉东窗鼻息微,水流不竞落花稀。风幡底用生分别,尘镜何情辨是非。春去蝶随游子梦,秋深萤入定僧衣。可能袖手高闲者,看到行云作雨归。”这里由庄子和佛教思想来谈静观问题,如何静观,则在于不生“分别”,不辨是非,超越边见,从而浑然与落花行云同在。这一思想贯穿于二十四品乃至《诗家一指》全篇之中,是我们把握《一指》思想不可忽视的角度。

雄浑,作为《二十四诗品》第一品,透露出中国美学和艺术观念中的思想倾向:它反对向外寻求知识的拓展,主张向内诉诸心灵的超越,返归精神的虚浑状态;它反对目的性的追求,认为任何功利、欲望的努力,都会与这样的精神相违背;它的超于象外的努力不是精神的遁逃,而是要超越心物、意象、形神的分别,与世界泯然一体。

第二,雄浑,与壮美(或西方之崇高美)不同。它虽然也是一种力,但是内蕴之力、含蓄之力、浑璞整全之力,它源自人生命深层的力量,如孟子所说的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来自性灵的颐养。道家哲学却从返归虚静之心、蓄聚雄奇之力来谈素朴浑成。如《庄子·天地》:“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这雄奇博大又蓄聚内敛的“势”,与中国美学所推崇的沉郁顿挫、潜气内转、笔底金刚杵以至“何为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艺术哲学是相通的。

第三,此品所讲“具备万物,横绝太空”,也反映了中国哲学的重要思想。《孟子》讲“万物皆备于我矣”;《周易·系辞上传》讲“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庄子·天地》讲“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都是类似的表达。人如果将万物当作知识的对象、情感的对象、欲望的对象,万物不可能为人所“具备”。物与我相对,只能处于一种互相奴役的状态中。但当人荡去我的执着、目的的求取、知识的拣择,用澄明之心映照世界,世界与我为一体,此时如庄子所言,由“物于物”而进入“物物”的状态中,你就“具备万物”了——不是对物的拥有,而是物我的融合。具备万物发自于真性中。正如虞集所说:“与天地同流则无所亏欠间断。”

《诗家一指》以此为其基本思想,如其论心之接物,“知别区宇,省摄备至,畅然无遗”,就是说“备”。在《二十四诗品》中,“豪放”品所说的“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其实就是万物皆备于我的另外一种表达。《诗家一指》“十科”最后一科“物”说:“指其一而诗,不可著,复不可脱。著则堕在陈腐窠臼,脱则失其所以然。必究其形体之微,而超乎神化之奥。”心物关系是诗学中最基本的关系,这里提出“一”的原则,就是与物冥合为一,这样就能既不“著”——粘滞于物,又不“脱”——游离于物。心之于物,不离于物,离物则无以见我;又不在物,在于物,为物所牵也。超然物象之外,又冥然化于物中。此之谓与物为“一”——人从观照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

第四,唐初以来诗坛有感于六朝诗风的绮靡,欲以刚健朗畅的建安风骨拯其弊,以造诗界出群之雄。中唐五代以来,近体诗兴起,诗家蜂拥,流派纷呈,诗风渐趋琐屑柔弱,以致诗成骂人之具、论说之所、呈辞竞句之地,此时多有呼吁诗中健拔雄浑的诗风的出现,推崇古典风味和气象,一时成为美学趣尚。如杨万里评杜甫“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言其“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严羽论诗,推崇如李杜之“金鳷擘海,香象渡河”的,金鳷擘海,激浪奋飞;香象渡河,截断众流,有一种雄浑阔大、单刀直入的力的美感。严羽所说的“汉魏之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沧浪诗话·诗评》)也是一种雄浑之美。虞集在元诗中的地位,一如金之元好问,其论诗也志在振刷精神,一改诗坛衰敝柔弱之势。《二十四诗品》以此作为第一品,与他的这种努力有关。创造

二 冲淡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校注

冲淡,虞侍书诗法本作“平淡”,与品中“冲和”思想不合。杨成本作“中淡”,“中”乃“冲”之误。祝允明书迹本、说郛本、津逮本作“冲淡”,是。冲淡,意为冲和淡雅。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守宁静素淡之心,便可契合大道机微。素处,淡处。虞集说:“养素以朴,通真以诚。”机,此用为动词,意同感悟。妙机,即微妙玲珑的感悟。微,动之机也。虞集说:“先儒曰:动可以见天地之心。一动一静之间,其几甚微,非潜心以居,不足以见之也。”这里明显体现出虞集受理学影响的痕迹,所谓“动静相寻于无穷,理事不碍于形迹”。素处,虞侍书诗法本作“索处”,误。

饮之太和,独鹤与飞:饮领天地太和之气,化入一片天机之中,如同一只独鹤在天地间轻飞。鹤本淡逸之物,用在此突出冲淡的精神。

饮(yìn),饮领,吸取。太和,天地真元之气。《周易·乾·彖》:“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大和,即太和。朱熹《周易本义》以太和为“阴阳会合冲和之气”。虞集重道教太和之思。其《三茅山四十五代宗师赞》中之第二十代宗师赞云:“域中之大,惟王与道。我以虚神,彼以位宝。华阳之传,其书孔多。以佐时功,阴阳太和。”饮之太和,虞侍书诗法本作“领之太和”,与诸本异。独鹤与飞,祝允明书迹本作“与鹤独飞”,误,如此表述,韵律不合。

犹之惠风,荏苒在衣:惠风,和顺之风,多指春风。王羲之《兰亭集序》:“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荏苒,形容和风吹拂的柔缓姿态。

阅音修篁:倾听着翠竹在微风吹拂下发出的清越之音。阅,经历,领受。美曰载归:发出一声感叹,真美啊,让我化入这一片天地中。美曰,虞侍书诗法本作“美目”,怀悦本作“笑曰”,均误。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此境就在当下,相遇于不期然之顷,有意去追求,则渺然难寻。遇之匪深,虞侍书诗法本作“过之非深”,与诸本异,系误录。即之愈稀之“稀”,杨成本、说郛本、津逮本作“稀”,他本或作“希”,作“稀”是。

脱有形似,握手已违:假如你从形迹上追求,这样的领悟就会遁然隐去。脱,假如。虞侍书诗法本“握手已违”作“握手以违”,误“已”为“以”。

延伸讨论

说冲淡之“冲”意

雄浑取《周易》“大哉乾元”之精神,冲淡则取《周易》“至哉坤元”之精髓。二者皆循沿内至外之路,但却有不同的气象境界。道禅哲学的流行,陶潜诗风的深远影响,唐代王孟诗派的流布,冲淡在五代北宋以来成为重要的审美境界。本品写道,悟入根性,如清潭照物,影象昭昭,饮太和之气,得自然真髓,如独鹤轻飞,冥然于物,无所对待,像山风轻拂,似修竹潇潇,自在显现,一片天机,乃此品之境。

“雄浑”“冲淡”两品,一阳一阴,附《周易》的乾坤之道,为这部“艺术哲学概论”奠定了基调。乾坤,为《易》之门户,“乾坤毁,则无以见《易》”。而“雄浑”“冲淡”二品,也是进入《二十四诗品》的门径。

冲,冲和;淡,淡泊。冲和淡泊,是一种独特的看世界的态度和诗性情怀。此品附雄浑而行。雄浑乃是和顺积大,发为英刚之气;冲淡则是虚静淡泊,平和冲素,发为阴柔之风。虞集说:“盛德孔容,象其粹冲。”粹在清健俊朗,属雄浑;冲在冲和颐然,属冲淡。

冲淡作为一个概念,六朝时已有使用,《晋书》卷九十一:“夷清虚冲淡,与俗异轨,考槃空谷,肥遁匿迹。”白居易评人云:“公为人温良冲淡,恬然有君子德。”此指人的性情平和温顺。作为一个诗学范畴,皎然《诗式·六逆》:“以虚诞而为高古,以缓漫而为冲淡。”冲淡在此已成一格。《二十四诗品》通过诗意的境界,展拓它的内涵。

冲淡的境界,是中国古代和谐美感的重要体现。中国美学中和谐思想起源早,思想丰富而复杂。它可以说是中国美学发展的主脉。儒家的和谐观体现出“中和”的特性,道家的最高境界也是一种和谐境界,不过是一种“与天而乐”的“天和”境界。禅宗也提倡和谐,它重视的是诸法平等的思想,以“平常心是道”为其基本哲学坚守,它尊崇一种“平和”的思想。“冲淡”作为一种和谐美学思想的表达,受三家哲学影响,但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天和”的境界,与道家哲学、道教思想最是密切,其中也有儒学的因素。

《庄子·刻意》说:“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天道》又说:“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平淡才会有大美,寂寞才会有本真。苏东坡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中国人以自然平淡为崇高的人格境界,也以此作为重要的审美理想。为文、为艺、为人乃至一切文化创造,都不能不追求“装饰”,追求美的形式,但不能有“美的恣肆”,否则就会落入美的陷阱,成为一种欲望伸展的借口。所以中国美学强调以平和淡雅来收摄之,不是程度的斟酌,而是回归于本初,成就于本色,大成于天真,顺应乎自然。

然而,此品不作“平淡”,而言“冲淡”,将平淡之怀与冲和之神融合,摄《周易》“至哉坤元”精神与庄老平淡于一体。作为《周易》乾坤之道之不可或缺者,“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乾之以始,坤之以成;乾道清刚简净,坤道柔顺平易。坤之精神,“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同“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所以这一种“太和”之气,成为诗家“独鹤”奋飞的内在力量。虞集云:“太和氤氲,元气融结。”冲和淡雅,是阴阳之道相合的结果。

虞集论诗论艺推崇冲和淡雅的审美理想,可以辅证此品中的一些观点。如《诗家一指》重视“气”的培养,诗要出自人的真性,要流天地之清气。虞集认为,天地间一草一木,一丘一壑,无不在一气中浮荡。所以吮吸天地中冲和淡荡之气,乃诗家养性之根本。“十科”之“气”云:“贵乎流通,灵运无碍,盛大等乎空量,熹微蔼如春和。”陶渊明所谓“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熹微者,晨曦也。所谓“熹微蔼如春和”,光明初启,带着晨露的清新,轻染上微花的芳香,沐浴于一片天和之中,生生不已,新新不停。他说:“陶渊明集传于世且千年矣,临川吴幼清先生以为其诗泊然冲澹,而甘无为者,安命分也。”“冲淡”一品,就是要诗家养出这样的通天地、贯人伦的“蔼如春和”之气。

《诗家一指》跋写道:“清风浥浥而同流,素音于于而再往,乘碧景而诣明月,抚青春而如行舟”,这与本品所说的“保合太和”的思想是一致的。颐养心性,吮吸宇宙的精气元阳,心灵就如一只独鹤在蔼然春和的境界中飞翔,犹如他诗中描绘的:“积水众鸥灭,春空霭余云。掩室坐修竹,天花散缤纷。”——种种意象之形容,都在于突出人与世界冲突感的解除。这正是“冲淡”品要突出的心灵气象。

虞集的“冲”有这样一些值得注意的内涵:

其一,虞集提出“冲淡”,而不说“平淡”,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矫正南宋以来审美领域渐渐流于空寂的倾向。他说:“澹然有余,而不堕于空寂。”又说:“澹然冲和,而不至于寂寞;郁乎忧思,而不堕乎凄断;发扬蹈厉,而无所陵犯;委曲条畅,而无所流佚。”他有诗云:

“大千妙用一毫端,不是寂空聊自足。”作为一位深受道禅哲学影响的学者,他反对空寂,这里有他深入的思考。

五代北宋以来,受道禅思想影响,诗和艺术中追求寂寞、枯澹、清冷、荒怪一时蔚为趣尚,宽大的气象、温雅的情致、春意盎然的生机、活泼悠然的风味渐渐远去。虞集由冲和入手,明显有纠偏的考虑。他说:“吾闻善养生者,咀咽太和,不在乎谷肉菜果也;品配阴阳,托象乎夫妇男女也。”“咀咽太和”,一如本品所说“饮之太和”,他要在寂寥中融进冲和之气。

他信奉道教,由此中提取出春、和的精神素养。虞集说:“合冲纳和,伸凭虚生。”他认为,倾心道教者,应该“嘘和吸精”,方有融融春色。他将此冲和颐畅之气引入他的身心修养与艺术评论中。他说:“处身于至约之地,毓物于泰和之中。”又说:“凌虚有音,履水无迹。有道之朝,暖如中春。”在秋空尘消、春渊冰释的境界中,一切都自在飞舞,气息伸张。他在评唐人醴泉铭书法时说:“唐人云,书贵瘦硬方通神。痩近清寒,清寒则气易弱。硬则坚苦,坚苦则势易危。深山道人,积精炼神,滓秽日去,清虚日来,虽颇清羸,而冲和内融。”

其二,这冲和淡雅之怀,是一种深心的平宁,是真性之呈露。这与他论诗提倡回归“性情之真”有关。他的《天心水面亭记》一文,由邵雍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亭”说起,谈到冲和淡雅的思想。他说:“月到天心,清之至也;风来水面,和之至也。”“风来水面”何以有“和”的气象?他说:“必也至平之水,而遇夫方动之风,其感也微,其应也溥,涣乎至文生焉,非至和乎!譬诸人心,拂婴于物,则不能和;流而忘返,又和之过,皆非其至也。是以君子有感于清和之至,而永歌之不足焉。”如大自然一样,冲和是一种内在的颐宁,深心的平和。他所推崇的大乘佛学的不二法门,也是无分别的至和之地,如大海,不增不减,不像小河,风激水起,就咆哮起来。陶渊明诗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倪瓒诗云:“不爱亦不憎。”虞集也有诗云:“寂寂象愚朴,容容无怿厌。”——容容者,怡然而和;无怿厌者,不爱亦不憎也,这是深心的冲和。

其三,他的冲淡之“冲”,与他“性与空等”的哲学主张有关。“冲”有空意,这来自于老庄。虞集《虚白斋铭》说:“泛景太虚,接轨贞白”,要“宝我谷神,守我幽玄”、“冲而不盈,涅而不淄”。老子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道中,用之或不盈。”(老子此中之“中”,即冲)归于真源,乃是空王之道,这是虞集的根本思想。用他在《诗家一指》中的话说,就是“独适冲真”。冲,空也,真也。

其四,他的冲淡美学观,提倡静穆幽深中的飞动、空灵澄澈中的腾踔。这是虞集一生追求的审美境界,微妙难测,细绎其文理,却处处可感。鹤,是道教的法物,也是虞集一生重要的象征物,也是其理想的一个标志物。他的理想生活状态是“乔松如云,舞鹤在侧”,本品中的“饮之太和,独鹤与飞”,极为简洁而又优雅地表达出他这方面的情趣,这两句话几乎成为《二十四诗品》的象征。他有诗云:“倬彼云汉,有飞者羽。如雪映空,载翔载舞。”“驾言清秋鹤,同承同样辉。

何期老铩翮,素心竟成违?”“褰云自天上,和鹤止松梢。”正因此,他在冲淡的王孟本色中,看出了太白的高蹈。

“赋诗托飞鸟,长空何寥寥”,在暖然如春的气氛中,任心灵自在飞翔,他认为,这是诗家诗心培植的至为关键者。《一指》所指,以雄浑冲淡导夫先路,开始了他的畅想里程。

三 纤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

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

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校注

纤,纤细秀雅;秾,秾艳靡丽。纤秾,即纤秀秾华的美,形容柔媚、细腻、富丽、润泽的境界。此品描绘着重色彩鲜亮、景致绮丽的特点,具有春风淡宕、弱柳扶风的美。是一种亮丽的美感,而非俗艳。

纤秾这一术语,唐时已普遍使用。元稹在批评当时的诗坛风气时说:“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苏轼说:“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他们的论述,都不反对纤秾的美感。

虞侍书诗法本,“纤秾”作“纤浓”,误。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缓缓流水在阳光照耀下漾起密密锦纹,放眼望去一派浓浓春意。采采,形容流水亮丽的縠纹,唐李聿云:“采采春渚,芳香天与。”又可形容花木的亮丽。陶潜《荣木》:“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纤秾之美,于深邃幽眇处见之。窈窕,此处指深邃。美人,大德之人,有很高修养。虞集《暖草生竹间》诗云:“暖草生竹间,翠色相绸缪。美人欣有托,君子故忘忧。”(《道园学古录》卷一)

风日,风和日丽之时。虞集《次韵叶宾月山十首》之十:“风日宜芳岁,烟霞乐燕居。”(《道园遗稿》卷二)

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果心与这纤秾鲜丽的世界同在,就能识其真境,而不是只得其表相的华丽。乘,趁也,随也。乘之愈往,虞侍书诗法本作“乘之愈远”,与诸本异,误。

如将不尽,与古为新:此句说纤秾之境的描写,妙在常写常新。虽是寻常之景,若脱胎于我心,便可别故致新。将,求。古,通“故”。如将不尽,虞侍书诗法本作“如将不违”,不合文义,误。

延伸讨论

色乃诗之惠

长期以来,读《二十四诗品》,读“雄浑”,读“冲淡”,总觉得,“纤秾”放到这两品之后有些不类,为何有强烈道禅倾向的《二十四诗品》,给予浓丽的美人、碧桃之类的意象和境界这么高的地位?当我们将本品放到《诗家一指》的整体思想中看,便豁然而解。这一品几乎有禅家“灵云悟桃花”的意味。

读《诗家一指》,便知作者将“纤秾”放在这一突出位置有其特别的用意。受道禅哲学影响,唐宋以来的审美观念中,有一种对“色”的恐惧、力求排除的倾向(这其实是对道禅哲学的误解)。而《诗家一指》则直面这一问题,它深领禅宗“心不自心,因色故有”(马祖语)、

“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希运语)的思想,离色则无以谈心。更看到,对于诗来说,“色”可谓诗家第一等事,无色即无诗,诗人不能躲在心中暗自扪摸,在文字、典故、义理上打圈圈,必须与“色”相接相遇。

所以,《诗家一指》将“心之于色”作为其论述的起点。其跋云:“夫今有人,行绿阴风日间,飞泉之清,鸣禽之异,松竹之韵,樵牧之音,互遇递接,知别区宇,省揖备至,畅然无遗,是有闻性者焉。”以“目”接色而掠其相,以充满感情倾向、知识态度的“心”去分析、支解、消费外在世界,此非真正的诗人所当具有的态度。“诗家之心”当以“性”去照亮、去发明一个鲜亮的生命世界。

《一指》说:“心之于色为情。”情之归于性,是诗心培植之要冲。

跋文还说:“往而深者,清风浥浥而同流,素音于于而再往,乘碧景而诣明月,抚青春而如行舟,由之而得乎性。”这也正是“纤秾”品最后四句话“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所说的意思,它体现中国美学的重要观点:写景造境,重在一心往之。《一指》跋所言之“同流”、“载往”,与“纤秾”品说到的“乘”,都是这个意思,与物优游,相与徘徊,如水之潆洄,如云之缱绻。诗人要放下“观”者的态度,融入世界中,他是世界的存在者,而不是外在的观照者、欣赏者。因此,这一品强调世界的阳春之景、鲜丽品格,是在人“真性”映照下产生。这样的“心之于色”,“色”不与“心”对,既不缠绕“心”,又不为“心”所控制,而是相与契合,成一澄明之世界。这是纯粹体验之世界。“纤秾”一品的描绘,就是这个皎皎呈现的澄明世界。在“性”所照亮的这个世界中,无物,也无心。如禅宗石头希迁所说,物既不在心内,也不在心外,以目见(看)色让位于以性见(现)色。

希运曾说:“一切声色,是佛之惠。”也可以说,一切声色,乃诗之惠。外在的色相世界,是对诗家的恩惠。“纤秾”实际上就是讨论“以性见色”的问题。

中国美学说平淡,说枯槁,说拙朴,给人印象这一美学传统是反对色彩富丽,反对满眼风华,不事雕琢,只向简淡中求取。这是一种误解。此品续雄浑、冲淡之后,如阳春之景,韶华文章,在《二十四诗品》中占有重要位置,这是值得注意的。

以中国和日本为代表的东方美学,是非常强调绚烂、强调艳丽的。就像中国美学讲的冷艳,日本美学讲的幽玄,都不是反对艳丽。自然而然,一切皆美,不在于绚烂,不在于平淡,而在于超越外在形式,将艺术发展为一种心灵的吟唱,将创造交给生命的直觉,这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绚烂,还是平淡,如果不能诉诸真情的表达,都是不可取的。中国美学所推重的淡然无极、众美归之的境界,排除将绚烂作为追求的目的性行为,并非对绚烂本身的否定。

中国美学重视冷艳的美感,其所言之平淡,是“绚烂之极”的平淡。就像孙过庭《书谱》中所说的,初学求平正,得平正后求险绝,既得险绝后,复归于平正。平淡,不是淡如水;平正,不是刻板而没有沟壑;素朴,不是寒蹇酸楚;古拙,也不是枯槁无生气。中国美学所言之“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是要人超越简单复杂、朴素繁缛、冷艳古雅的表面相对性考虑,超越形式上的分别,进入真性的传达,以最佳的形式,表现最充满的心灵、最活泼的感觉。

中国画的水墨表现,抑制色彩,建立一种新的色彩语言,但它的出现并非出于一种对黑白色彩简淡风味的兴趣,而是让人淡去表相,直溯生命的真实。那种认为文人画就是排斥色彩的观点,是一种皮相之论。文人画的发展中,有一种即色即真的观念,不必离色而求真,就像孟子所说的“形色即天性”。生命的真性可以从淡然中获得,也可从色中觅取。心中无色,纵然满纸绚烂,也可臻于高致,直达生命纵深。

我在石涛研究中发现,作为文人画家杰出代表的石涛并非排斥色彩,他的画可以说是山花烂漫,色彩浓重。倪云林号“幻霞子”,他的烟霞只是一种虚幻,他要在烟霞之外求烟霞,石涛却于烟霞之中求浪漫,他走的不是简澹冷寒的道路,而是浓涂大抹。在他看来,重要的是超越对色相世界的执着,而不是对色的排斥。他有一册页画灿烂的桃花,题云:“度索山光醉月华,碧空无际染朝霞。东风得意乘消息,变作夭桃世上花。如此说桃花,觉得似有还无,人间不悟,何泥作繁华观也!”画的是桃花,着意却不在桃花之相,而是抖落一种春意,那种碧空无际中染出天地明霞的种子,桃花只不过是借一阵春风,将此明霞之意吹落。他画的是桃花的“种子”——明霞,而不在桃花。禅宗中有“如春在花”的思想,所谓譬如青春,藏于花身,随其枝叶,疏密精神。春是“一”,是全体,是真如,而“花”是“一切”,是分身,是事相。如春在花,随处充满,明秀艳丽,在在即是。石涛将“即色即真”的思想贯彻到他对色彩的理解中。

如春在花,如意在琴,诗家所取在纤秾华美表相之外的春意,春意在花又非花。

虞集一生论学论诗论艺,心态融和,有阳春之象。读他的文集,给我印象极深的是,“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是他的座右铭,在清澈,在飞舞,在阳光。这可能也是他服膺道教的底色。他所欣赏的生命境界,韶华满目,自然清新。在本品中,春光明媚,艳逸动人。这样的鲜丽非俗艳所可同日而语,这样的创造非有大力者不能至。这鲜丽之美,是悠远的:如品中言“采采流水,蓬蓬远春”之貌;又是深厚的:品中所言“窈窕深谷,时见美人”,有“幽香散空谷中”的深幽境界;更是细密的:如品中描绘“碧桃满树,风日水滨”,一如唐人郎士元“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的诗境,有细密之思;还是曲折的:古人所谓景愈曲而境愈深,造园如造“曲”是也:品中所谓“柳阴路曲,流莺比邻”,正是言此。

他有两句诗似可概括这方面的思考:“青城万里怀空谷,沧海千年望太霞。”他要在这空相中,仰望漫天的霞光。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做一个世界的“能”观者,即是创造者、发现者,而不是描述者。

天下的美景自在,人人可以观之,但人人心中有不同,重要的不是外在的景、物、形,而是心与世界构成的“境”——一个当下此在所构成的世界。因为你来了,你和世界就发生关系,你照亮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于是有了意义,有了生命。

如中国园林,追求借景。眼光流动,从窗户看出去,一切风月借过来。非园中之物,乃园中之物,因为我的存在,我的观照,一个新的世界出现了。“借景”的“借”,是用心灵去融汇外在世界。中国山水画家观山水,有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的“四可”,“四可”之中,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因为可行可望,还是一个外在的观照者,而可居可游,是流眄世界,心与之游,人与世界共成一天。世界因我而通灵透澈,我因世界而有了生命安顿的居所。这才是“云客宅心,韵人纵目”。

园林创造是步移景改,扩之以整个中国艺术,可以说常观常新。以我的心灵,我的生命去融汇这个世界,一切景色都是“新”的——虽然是旧的:过去常在,人人所观,而我眼中之物,我心中之境,又是各各不同的。如同我们看苏州的拙政园,时间流动中,它有不同,风雨雪雾中,它有不同,那是它的丰富性。而我来了,虽“旧”如“新”,观之于目,呈之于心,都是属于我当下此在的觉悟,所以她“与古(故)为新”。这正是虞集论艺中的重要思想。他有诗云:“长松千尺起,白石下磷磷。隐居惬素念,燕坐见闲身。溪流宛无异,月色亦常新。悠悠宇宙内,住亭名主人。”我来了,我就是此亭此景的主人,在我的心灵体验中,虽然溪涧常在,但我观常新,每一次都是发现。所谓“幽鸟时时现,山花日日新”、“故人远访闲相对,共看流泉日日新”,中国美学所言之创造精神,正是此一精神。

这一品涉及中国美学的重要思想,值得我们记取:与物同游,常观常新。

四 沉著

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

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

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校注

此品要在深沉厚重,气韵沉雄。沉言其不浮,著言其不游。得沉著之韵,必痛快,必凝重,实实在在,爽爽快快。此品言顿挫的美感。

沉著乃艺林之胜境,如书法下笔有顿挫之致,如万岁枯藤,如锥画白沙。南朝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吴人皇象,能草,世称沉著痛快。”后人称杜诗有沉郁顿挫之美,也是沉著。黄庭坚谈书法之妙时说:“古人沉著痛快之语,但难为知音尔。”严羽《沧浪诗话》将诗之妙分为两类:“(诗之)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著痛快。”前以李白为代表,后以杜甫为代表。

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诗境与《诗经》的“考槃”之境有关。《卫风·考槃》说:“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凡三段,此乃隐者之歌。考槃,筑木屋,在水边,在山坡,在野旷的平原,落日气清之中,隐者独步,人所不知,亦所不顾,迥然特立,不落凡尘。沉著痛快,是一种落落寡合、高蹈远翥之境。绿杉,怀悦本作“绿衫”,古今小品本作“绿株”,均误。

脱巾独步,时闻鸟声:古代处士束巾,官员结绶。颜延年《秋胡诗》曰:“脱巾千里外,结绶登王畿。”李善注曰:“巾,处士所服。绶,仕者所佩。”脱巾,言此人为山林隐逸布衣之士。脱巾披发,独步山林,偶尔听到一两声鸟鸣,更觉得山静气清。此写幽人山居的潇洒无羁。沉著之境,是一种脱略凡尘的潇洒情怀。脱巾:虞侍书诗法本作“脱卷”,古今小品本作“脱中”,均误。

鸿雁不来,之子远行:鸿雁指书信。之子,这个人,所思念之人。所思不远,若为平生:虽然所思之人远行他方,但此刻,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思之愈切,又觉所思之人就在近前,又觉襟期如昨,手泽犹在。此四句由思念说潜气暗转的顿挫之感。鸿雁:怀悦本作“鸣雁”,与他本不同,误。

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在这清风明月之夜的海边,海涛阵阵,一丸冷月高悬,尘襟涤尽,世虑都无,心中有语,欲说已忘,满目云山朦胧,在月光下闪烁的鳞波就是我的心语。此数语渲染得意忘言之韵,又透露出道禅哲学的几微。唐希运《宛陵录》:“心外无法,满目青山。虚空世界皎皎地。”正欲语时,一条大河前横,言语道断,我不需要说,山河大地正在皎皎为我说。最后二句收摄急速,亦见顿挫。夜渚,虞侍书诗法本作“夜露”,怀悦本作“夜睹”,均误。

延伸讨论

沉郁顿挫之美

沉著,讲一种顿挫的美感。

明徐渭有题荷花图诗云:“若个荷花不有香,若条荷柄不堪觞。百年不饮将何为,况值新槽琥珀黄。”哪一朵荷花没有香味,哪一枝荷柄不能用来做酒杯,人生短暂,生命脆弱,何必怨怨愤懑怀、昵昵女儿语,还不如斟上美酒,独对苍天,痛饮自在,享受生命中凄绝的风华。琥珀黄是一种玉制的酒杯,一般是单槽的,双槽琥珀黄是最好的玉酒杯。此喻人生中无时不在的美,虽然总不免在一种“凄婉”(严羽“九品”之一)的底色中呈现。“沉著”一品,就说这样的诗境。

前一品“纤秾”是秀出,这一品是沉潜。如果说“纤秾”品说阳春之景,如“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的李白,那么,此品的沉郁顿挫则非杜甫莫属。

严羽说诗之大概,一为优游不迫,一为沉著痛快。优游不迫,飘逸潇洒,从容流荡,如李白之诗。沉著痛快,则是一种内在的顿挫。杜甫诗最具此一风味。如《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洞庭湖吞吐日月,如此开阔;岳阳楼千古名胜,登临何其快哉!然而,此时此刻,它们所唤起的则是诗人忧伤的情怀:俯仰之势,吞吐之力,弥望于天地,逍遥于古今,都是为诗人现实处境做铺垫,看当下,如此窘迫的处境,如此贫寒的生活,如此孤独的生涯,如此衰落的人生……诗人正是由此演为沉郁顿挫的调子。《登高》也是如此:“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在这秋末时分,天地广阔,人的生命短暂,而偏偏自己又病魔缠身,孤独的人生,如此潦倒,此时当以酒来浇胸中之块垒,又因生病断了杯酌。诗人在此中灌注了深沉阔大和潜气内转。有酒可自宽,无饮独踟躇。这两首人们最为熟悉的杜诗,原来都是在沉郁顿挫中说痛快。

人们同样熟悉的杜牧《清明》小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诗短却暗含机关。诗中写道,面对困顿的人生,想要喝一杯酒,解此千年愁,于是才有“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此一情感逻辑潜藏得很深。潜气内转,极尽周旋,将生命感叹推向纵深。这也就是徐渭所说的“百年人做千年梦”。“百年人”是对生命资源匮乏的感叹,“千年梦”是对人生命永恒的沉思。怎样才能超越短暂脆弱的人生获得永恒的价值?怎样才能超越人生的种种局限回归心灵的平衡?这里有一种意绪的回旋。

其实“沉著”一品正着意这内在回旋感。本品中三个意象群都是言此。前四句绿杉野屋下,隐者脱巾独步,潇洒沉著。他的意绪在现实的观照与山林的清幽中回旋。中四句,写人生苦短,又有像亲人离别种种黯然销魂之事折磨,但在襟期如昨中似获得释然,将思念、苦痛推向更深。后四句,则说一种“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内在盘旋。“沉著”与“旷达”品相似,又有微别。这里讲欲说还休、欲进还止、欲飞飞不起、欲死死不成的痛楚和超越。似超越又非超越,痛不欲生似又有开解——解不开的人说解之轻松,更增其不解之痛。最终在独步中,在痛饮中,在如牧童般的浑然中,不解人得其解也。

这在中国艺术创造方法中叫“涩”。据说东汉书法家蔡邕传授书道秘法,就两个字,疾和涩。疾在淋漓恣肆,而涩如跃马收绳。一流畅,一凝滞。二者都有独特的美。而就书论之总体精神看,为了创造书之“势”,“涩”的地位更重要。故后人又有书之道即“涩”之道的说法。《易》者,“逆意也”;而书者,“涩势也”。

董其昌非常欣赏米芾对书法的体会。《画禅室随笔》开篇即云:“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等咒也。”视“无垂不缩、无往不收”为书法最高的法则,其要义正在一种“涩”功,书之势胎生于此。米芾曾说,书“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故处”。董其昌以此来比喻书法的收摄之功。书论中说“狡兔暴骇,将奔未突”的美,也正是这种“涩”功。词论中也多有与此相关的观点。如吴梦窗词中有“败窗风噎”一句,一个“噎”真将沉郁顿挫的美感说尽。至如所谓“雾敛寒江”、“断浦沉云”、“断云笼日”、“空帘剩月”等等词境,都在注释这一顿挫的美感。

郭绍虞《集解》谈到对最后四句话的理解:“窃以为大河前横,当即言语道断之意。钝根语本谈不到沉著,但佳语说尽,一味痛快,也复不成为沉著。所以要在言语道断之际,而成为佳语,才是真沉著。”其引《皋兰课业本原解》语:“此言沉挚之中,仍是超脱,不是一味沾滞,故佳。盖必色相俱空,乃见真实不虚,若落于迹象,涉于言诠,则缠声缚律,不见玲珑透彻之悟,非所以为沉著也。”郭先生认为此论“似为得之”。

言语道断,是禅宗的重要思想,僧璨《信心铭》(传)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但能如是,何虑不毕。信心不二,不二信心。言语道断,非去来今。”妙高顶上不容商量,不二法门的基本内涵就是超越分别见解,言语道断,单刀直入,直接切入真实。

禅宗的“香象渡河”,与本品所谓“如有佳语,大河前横”的境界非常类似。佛经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如恒河水,三兽俱渡,兔、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过;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则尽底。”意思是兔子渡河是浮在水面上的,马渡河半身在下,半身浮上,是半吊子。而香象(处于发情期的公象)渡河,则脚踏河底,截断众流。佛教认为,领悟的最高境界就是单刀直入,香象渡河,截断众流,成为禅家推崇的境界。如百丈怀海说:“如日月在空,不缘而照。心心如木石,念念如救头。然亦如香象渡河,截流而过,更无疑滞。”北宋以来也为诗家之境界。如前文曾谈到严羽论诗,推崇如李杜之“金鳷擘海,香象渡河”的创造,金鳷擘海,激浪奋飞;香象渡河,截断众流。此种“沉著”,乃从生命根性上做起的沉著。

五 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

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

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校注

高古至唐代,已经成为一成熟的审美范畴。以之评诗论艺,已是常说。李白《宣城青溪》诗:“山貌日高古,石容天倾侧。”白居易《与元九书》:“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晚唐皎然《诗式》卷一说到诗之“六迷”:“以虚诞而为高古,以缓漫而为冲淡。”又说诗之“七德”:“一识理,二高古,三典丽,四风流,五精神,六质干,七体裁。”严羽《沧浪诗话》论“诗之九品”,第一为高,第二为古,将高、古放到突出的位置。在艺术批评中,高古也被推崇为重要境界。张彦远《法书要录》卷六引窦蒙《述书赋》云:“超然出众曰高”,“除去常情曰古”。《诗家一指》论诗,在四则中的第三“格”中,论前代诗谓:“晋汉高古,盛唐风流。”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畸人,奇异之人,通天之人。《庄子·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乘真,乘宇宙之真气。芙蓉,道教想象中升天之人常持之花。李白《古风》之十九:“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虞集存世文字多谈到此,“秋水芙蓉华月上,春苕翡翠晚风轻”是其传世名句。其云:“圣具大慈者,手执妙莲华。”又,《三茅山四十五代宗师赞》第七代宗师赞云:“采秀黄华,濯清素蕖。”乘真,祝允明书迹本作“乘云”。

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泛,度,经历,如人随舟泛滥尘世称为泛。浩劫:劫本是佛家计算时间的单位,以此说明事物的生成变坏的过程,一般以事物的成住到坏空为一劫,浩劫形容经历很长的时间。窅然,渺然,无形无迹。这二句,“泛彼浩劫”说超越时间,即古;“窅然空踪”说超越空间,即“高”。空踪:说郛本作“空纵”,不同于他本,误。

月出东斗,好风相从:东斗,斗宿,二十八宿之一。斗宿在东方,意味着是夜晚。苏轼《赤壁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太华夜碧,人闻清钟:太华,华山。道教以太华为神境,太华登仙是道教中的传说。如《云笈七签》卷一百六十六:“王乔受素奏丹符,乃登太华山,遇南岳。”人闻清钟,清幽的钟声从太华的天宇中传出,暗指来到一片天国,极言其高。虞集《雪中次陈溪山》:“太华高人观物表,诗成先寄鹤飞来。”虞侍书诗法本、怀悦本“人闻”作“人间”,误。

虚伫神素:虚者心也,伫者存也。神素,乃一点真心。此句意为归复虚静真素之心。脱然畦封:畦封,界限,畛域。《庄子·齐物论》:“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道是没有界限的,有界限则不为真道。脱然畦封,指超越尘世的欲望、语言、知识等人为的“界限”。虞侍书诗法本“脱然”作“脱焉”,与他本不同。

黄唐在独,落落玄宗:黄唐,黄帝和唐尧。黄唐在独,语本陶潜《时运》:“黄唐莫逮,慨独在余。”意为时间淡去,茫茫太古就在当下。落落玄宗,意为融入玄奥大道中。“陶令去彭泽,茫然太古心。”陶渊明《与子俨等疏》说:“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虞集有诗云:“中夜坐烧香,微吟思至言。身生尧舜后,意在羲皇前。然泯知识,经时雪垂肩。”在心灵的浮游中忘怀一切,其中所体会的怡然自得,直觉羲皇上人。

延伸讨论

时空的超越

作为一个美学范畴,“高古”在西方没有对等的概念,它却是中国美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不懂得“高古”,则很难理解中国艺术的精髓。

关于《二十四诗品》中“高古”的解释,前代研究者多有发明。清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云:“高则俯视一切,古则抗怀千载。”清孙联奎《诗品臆说》云:“高对卑言,古对俗言。”二人所言,大体道出了这个概念的意思。高与卑对,说空间的无限。古与今(俗)对,说时间的无限。高古,则指时空的无限。高乃空间的超越,古乃时间的超越。前人所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正是此品所言之意。追求永恒时空的无限性的“高古”,与“寂寥”(《老子》所谓“寂兮寥兮”)一词颇相似,寂,就时间而言,由时而至于无时,乃绝对静止。寥,就空间而言,由空间而至于无形之世界,乃绝对空虚。寂者,无声也。寥者,无形也。《集韵》卷十:“寂寞,无声也。”《集韵》卷三:“寥,空也。”寂寥,其实就是纯粹体验中的绝对宇宙。

《二十四诗品》所言“古”,与“古质而今妍”的审美倾向并无关涉,也不是为了复古。在中国传统审美观念中,“古”大概有三层含义:一指对传统的崇奉,赵子昂所提倡的“古意”就属于这种。二指一种艺术趣味,像《小窗幽记》所说的“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洒灵空,面上俗尘当亦扑去三寸”,就是一种古雅的趣味,明清以来不少文人深染此一风习。三指一种超越的境界,通过古——这一无限时间性概念,来超越人时间性粘滞所带来的束缚。而这第三层意思正是本品所要讨论的思想,所谓抗心乎千秋之间。

“高”和“古”分别强调时间和空间的无限性。人不可能与时逐“古”、与天比“高”,但通过精神的提升,可以膺有此一境界。精神的超越可以“泛彼浩劫”(时间性超越),“脱然畦封”(空间性挣脱),完成精神性腾踔,从而直达“黄唐”——中国人想象中的时间起点,至于“太华”——空间上最邈远的世界,粉碎时空的分别性见解,获得性灵的自由。

虞集生平与赵子昂为至交,二人都致力于走出两宋、恢复汉唐的审美趣味,都欣赏“古趣”,但赵子昂偏重于归复过往,虞集论此却有明显不同,他更重视一种不古不今的永恒超越境界。虞集在《邵庵老人画像自赞》二首其一中所说的“邈乎千载之下,而谓古今一时也”,正触及这“脱然畦封”的冥思。

虞集论学论诗,极昌清丽高古之境。他心中的艺术境界如“翠藤弥天,竹树绵密。古雪在山,敻绝人踪”,具有绝去人迹、超越古今的独特美感。元僧大笑隐(1268—1344)为其时高僧,虞集非常推重他的学说,笑隐有句云:“千年核桃里,觅甚旧时仁。”在虞集为其所写行道碑中特别提出此诗句,在时空的背后追踪生命的真实(实相),也是虞集的旨趣。

虞集在《三茅山四十五代宗师赞》中极言此超越时空的境界。第四代宗师赞云:“委形虚坛,合莫太始。”太始者,无始无终也,也即是对时间的超越。第十四代宗师赞云:“神凭虚生,至灵为宝。世尘纷扬,独静以保。时成返空,我知其归。来无所欣,去无所悲。”虚空入世,静心对尘,无时空之际隔,无悲喜之情动,往来无绝,心如流水,此也是超越时空的高古。第二十八代宗师赞云:“土木之崇,时息时兴。我行无为,彼梦有征。峨峨象帝,玉质天粹。临化俱返,孰执其契?”正像《二十四诗品》中“流动”品所说的“来往千载,是之谓乎”,契合大化,返归真源,无始无终,即此为高古之境也。

超越时空,追求永恒,通过时空的无限来丈量生命的价值,到高古寂历中玩味存在的意义,这是中国古代审美意识的重要倾向。高则不卑,古则不俗。正像有人评倪云林的画所说:“千年石上苔痕裂,落日溪回树影深。”这其实就是从高古的角度来评云林艺术的。石是永恒之物,人有须臾之生,人面对石头如一瞬之对永恒,在一个黄昏,落日的余晖照入山林,照在山林中清澈的小溪上,小溪旁布满青苔的石头说明时间的绵长,夕阳就在幽静的山林中,在石隙间、青苔上嬉戏,将当下的鲜活糅入历史的幽深之中。虞集诗云:“时来石上自闲吟,解听天风半空起。”天风浪浪,海山苍苍,都在石上闲吟中。

清人曾以“高古奇骇”来评明末画家陈洪绶的画。陈洪绶的画真可以说是“高古”一境的典范。他的画不类凡尘,总非人间所有,造型有强烈的非现实特征,给人陌生、新奇的感觉。看他的画,如见三代鼎彝,他似乎只对捕捉遥远时代的东西感兴趣,画面中几乎非古不设,往往一个镇纸,一个小小的如意,侍女浇水的花盆,都来历不凡,锈迹斑斑,似乎都在向观者倾诉:我是多久多久之前的宝物。他以怪诞的形式结构(高)从空间上粉碎人们对事物凡常的见解,又以他画中的突出的古淡天真的“古”,来挣脱人们当下的时间性迷思。

这样的美学精神对传统艺术影响极为深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宋元以来的文人艺术就是追求“古”的艺术。文人艺术家可谓常怀高古心,如在中国画中,林木必求其苍古,山石必求其奇顽,山体必求其幽深古润,寺观必古,有苍松相伴,山径必曲,着苍苔点点。中国画中习见的是古干虬曲,古藤缠绕,古木参天,古意盎然。在园林中,造园家不约而同地认为,园林之妙,在于苍古,没有古意,则无好园林。在中国园林中,多是路回阜曲,泉绕古坡,孤亭兀然,境绝荒邃,曲径上偶见得苍苔碧藓,斑驳陆离,又有佛慧老树,法华古梅,虬松盘绕,古藤依偎。如在书法中,追求高古之趣蔚为风尚,古拙成了书法之最高境界。在中国诗中,更以高古为出落凡尘之境。

“高古”一品,使我们从理论上对此审美情趣,有了更深的理解。

六 典雅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校注

典雅是一种优雅细腻的审美呈现,一种风流潇洒的人格境界,所谓“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中唐以后文人意识崛起,典雅之义的变化,与此审美风气的演化有关。此品造景、用语上都注意清雅宁静的氛围,所用入声韵(平水韵屋韵),也易于造成短促利落的效果。“典雅”与前一品“高古”相伴而行,二者气息有勾连,高古侧重于时空的超越,而典雅则侧重在浅近生活中的人生趣味。《二十四诗品》的品目排序,颇有意味可寻。

“玉壶买春”四句:春,酒之代称。唐人多以春代酒。岑参《喜韩樽相过》诗云:“三月灞陵春已老,故人相逢耐醉倒。瓮头春酒黄花脂,禄米只充沽酒资。”明张自烈《正字通》卷五引《唐国史补》云:“酒有郢之富春,乌程之若下春,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皆酒名。”春在此亦暗指春色。

“白云初晴”四句:雨后初霁,白云悠悠,清篁笛韵,幽鸟相逐。诗人沉醉此境,以松风涧瀑为音乐,携琴而至却不弹,枕琴而赏之。相逐:古今小品本作“相遂”,与他本不合,误。眠琴,虞侍书诗法本作“眠云”,误。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虞集有诗云:“香象渡河姑且置,端然听得落花声。”人淡如菊,陶渊明独爱菊,故后世以菊为花之隐逸者也,以菊况淡逸之怀。

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岁华,即“岁之花”,时光流淌,阴惨阳舒,自然之物在在有变。心契大化流衍的节奏,也在在有得。将这样的体会记录下来,一定是可读的佳章。此诗所描写的境界,与“典雅”品颇相似。其曰:怀悦本作“其日”,与他本异,误。

延伸讨论

浅近中的典雅

《二十四诗品》中“典雅”一品表现的是中唐以来文人意识崛起所形成的新的审美风范。它是一种艺术创造的理想,也是一种理想的人格境界。其中显示出一些值得注意的新倾向,我将其视为一种新的“典雅观”。

典者,经典,典正,典重,可以称为经典之范式(典型)。此言经得住时间考验,可以作为为人为学为艺之范式。典雅常常和过去联系在一起,和权威联系在一切,和格调、时尚联系在一起,成为某种身份所逸出的风雅(如贵族气)、某种权威所铸造的范式(如经典化)。但《二十四诗品》所论之典雅却与之不同。

第一,这是一种不同于儒家合乎典正范式的典雅观。

典雅与俚俗相对,意为典重雅驯。《诗经》之大小雅,“雅”就有正的意思。《荀子·荣辱》:“君子安雅。”杨倞注:“正而有美德者谓之雅。”所以,“典雅”一词,在先秦时就带有雅正之义,强调思想典正温雅,尤其重视合于儒家经典的范式。如《孔丛子》卷二云:“子思曰:《书》之意,兼复深奥,训诂成义,古人所以为典雅也。”《文心雕龙·体性》云:“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又于《定势》中云:“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

然而,《二十四诗品》所言之典雅,与此明显不同。如果说以《文心雕龙》为代表的“典雅”论者强调的是合乎规范,那么此中所重视的则是远离俗韵,表现一种萧散的、自由的、脱离物欲的气质,是在纯净的本然的心灵中(“性”)显现的典雅。

本品前四句写道,玉壶载美酒,茅屋赏春色。坐中皆是佳士(茅屋就暗喻山林之士),放眼全是清流,丝丝春雨茅屋过,清清修篁四面围。玉壶意涵清澈,所谓一片冰心在焉;买春深蕴潇洒,生命苦短,人生几何,酒中自宽,酒中自适!中四句又道,白云初晴,幽鸟相逐。雨后初霁,山林中气息清新,光影绰绰于千年古潭上,幽鸟相逐于山林丛树间。抱着一把琴来,在绿荫下休憩,援琴初为声,忽听得飞瀑历历,正所谓“松风涧瀑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沈周诗),于是枕琴而眠,尽享与世界共成一体的天乐。末章写道,大道不言,如落花轻下,无声无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是不说话,而是心灵淡泊,荡却尘埃,如落花之于大地,契合无间。此时,人间鄙吝的欲望、名利的渣滓,都不知何在,惟有一颗真实的心灵(性)在宛转。

薜荔可衣,不羡绣裳;蕨薇可食,不贪粱肉;箕踞散发,可以逍遥。翛然与翠竹清流同韵,飘然与岭上白云同游。这种典雅的旨趣,与喧嚣、浅俗、艳丽等相对。它细腻而精致,有一种古朴温雅的情致。又是远俗的,古淡幽深,不落凡尘。其思想主要源于道禅哲学,这样的典雅不是一种恪守经典的端雅、忸怩作态的风雅、重视繁文缛节的文雅,而是一种纵肆的、野逸的情怀。

第二,这是一种不同于金谷、洛社之类的名士风流的典雅观。

清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云:“此言典雅,非仅征材广博之谓,盖有高韵古色,如兰亭金谷、洛社香山,名士风流,宛然在目,是为典雅耳。”西晋石崇有金谷园,豪奢无比,往来多富贵之人。兰亭燕集,千古风流,多为文豪相会。唐宋时退隐高官的洛社、香山之会,虽也有白居易、司马光之类的雅逸之士,但他们的身份显赫,不待多言。《皋兰课业本原解》的解释,以为典雅就是名士风流的显现。这样概括,并不允当。

古人有云:“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小园幽径,几丛花,几群鸟,几区亭,几拳石,几池水,几片闲云。”又有所谓:“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洒空灵,面上俗尘当亦扑去三寸。”(以上二段均见《小窗幽记》卷五《素》)此可谓名士风流型的典雅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呈现。

在这典雅世界中,其人多为退隐高官、文坛胜流,其器多为玲珑之古物,其居多为饮酒会琴品茶玩鹤之事,它还总是与风雅相连,身份、知识的标记若隐若现,这样的典雅并非普通人所能具有。

传统的名士典雅每每流于卖弄风雅,绝俗常常沦为怨弃俗事的借口,山林之游也成为不关世事的托词,追求古趣淡去了精神,惟剩下“古玩”,追求典雅,反而沦为一种无力感,以至矫揉造作,拿腔拿调。

唐宋以后,士风丕变。在道禅哲学等思想的引领下,典雅的内涵也发生了变化。《二十四诗品》“典雅”一品所表现的散发出浓厚“士夫气”(此士夫,非士大夫)的格调,虽然其中也包含温软细腻、精致沉静的成分,但更强调融入世界的乐趣,指向大自然,指向心灵的自由。典雅不是身份的显现,文中的“茅屋”,与“金屋”显然不同。在这里,典雅不是幽阁中的把玩,而是在天地中抖落精神。它是纵肆的、独立高标的情怀,不是将自己抽离出这个世界,而就在亲近世界、融入世界中得到。佛经上说:“一切烦恼皆佛之惠。”就在烦恼中,就在污泥浊水中,成就性灵中清净的莲花。这样的典雅,是清静而不清高,远尘而不离世,精致而富有力感。正因此,在此品中,典雅有一种力量,一种抵制喧嚣、抑制心魔的力量。小河中,大雨一来,就喧嚣,就咆哮,而大海不增不减,永恒的寂静。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就是这不增不减的情怀。他们所追求的是一种精神的自适,如八大山人所说:“净几明窗,焚香掩卷,每当会心处,欣然独笑;客来相与,脱去形迹,烹苦茗,赏文章;久之霞光零乱,月在高梧,而客在前溪矣。随呼童闭户,收蒲团,坐片时,更觉悠然神远。”

第三,这也不是一种清高的贵族式的典雅观。

牛津大学艺术史教授柯律格(Craig Clunas)曾谈到明中期以来中国文人中存在相当广泛的“清高”(pure and lofty)现象,他们普遍有“清”的追求,不近俗务,不染世尘,隐然深山之中,又有“高”的情怀。他甚至联系到罗马帝国时的庄严神性来解释这一问题,他们有高出世表的追求,在社会中具有崇高的道德表率作用,体现出士人高逸的品性。清高所透出的是一种贵族特性。他以文徵明为例,详细论证了他的观点。

文人艺术所追求的典雅并非“清高”,与柯律格所说的“贵族气”正好相反。在道禅哲学的影响之下,他们更强调在朴素、平实、浅易、近物中培养的高出世表的精神气质。就像禅家所谓打柴担水无非是道,他们要在浅近生活中体会真实。在物质生活上追求朴素,反对奢靡。

他们在精神生活中追求不染世尘,但并不是提倡“贵族气”;他们珍惜自己的性情清洁,并不等于要力证自己高出世表。山林中徜徉,典雅间顾盼,处处都有意,与万物一例看、与众生同呼吸,才是他们的根本追求。我在《南画十六观》讨论文徵明时说:“衡山将生活充分的艺术化,也在艺术中极力保持生命的情趣,荡却贵族气。他在小山丛树中安心,在山林场圃中优游。其文雅而不风雅,清净而不清高,远俗而不傲世。……他有诗吟道:‘茗碗清谈浑欲醉,草檐红日暖于春。’充满了盎然的生活意味。他的艺术有浓厚的乡野情趣、朴素情怀。他有诗云:‘平原膏雨润芳华,村巷飞飞燕子斜。坐惜时光问花柳,相逢邻里话桑麻。东风鱼鸟欣忘我,落日牛羊自到家。车马不到山径绝,溪藤引蔓上篱笆。’这样的诗,真有放翁的意味。他有诗云:‘横笛何人夜倚楼?小庭月色近中秋。凉风吹堕双梧影,满地碧云如水流。’此诗曾为王渔洋所击节称赏,其妙也在浅近亲切处。”

杨成本《虞侍书诗法》卷三录《名公雅论》,其中述:“虞待制云:典雅、抛掷、出尘、浏亮、缜密、渊雅、温蔚、宏博、纯粹、莹净”,以此为“诗之十美”。其中将“典雅”置于第一,可能出于虞集之手的《二十四诗品》,也重“典雅”,或与此有关。

七 洗炼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

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校注

洗炼,本指洗涤萃取,多与道教修为有关。宋蒲积中《山中伏日》:“萧然水曲与山根,洗炼丹灵绝垢痕。世上炎炎三伏热,难教热到不争门。”(《古今岁时杂咏》卷二十三)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六十八:“取作虎脑之法……多尘浊,当以汤水洗炼去垢,取令光明而无滓者可用。”或作“洗练”,沈约《宋书》卷八十一《顾觊之传》:“澡雪灵府,洗练神宅。”

一般来说,在诗学领域,洗炼是一种炼词造境的方法。清孙联奎《诗品臆说》:“不洗不净,不炼不纯,惟陈言之务去,独戛戛乎新生。”杨廷芝《二十四诗品浅解》:“凡物之清洁出于洗,凡物之精熟出于炼。”然就本品强调的内容看,并不在词语的炼就之功,而主要在人的精神境界的淬炼。此篇大旨即可用“洗心”二字概括。一如庄子所说的“心斋”,《文心雕龙·神思》所谓“疏瀹五脏,澡雪精神”。艺术论中所说的“雪涤凡响,棣通太音”、“陶铸性器,悦怿神风”,也即此意。

如矿出金,如铅出银:金从矿石中汰出,银从铅中炼取,人心灵的洗练也是如此,需要精心炼取,方有纯净超迈之致。此似儒家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个体修养之主张。君子如玉,在石的切磋琢磨中得之。如矿,虞侍书诗法本、祝允明书迹本作“犹矿”。如铅出银,虞侍书诗法本又作“如铅得银”。

超心炼冶,绝爱缁磷:超心,精心,全心。绝爱,根绝爱怜之意,即舍弃、抛弃。《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磨而不磷以见其坚,涅(染)而不缁(黑色)以见其白。心灵的洗炼也是如此,洗涤尘埃,独保清真,遮蔽去除,使本色得见。以本色之性去映照万物,一片清明。虞集推崇“冲而不盈,涅而不淄”的美感。他说:“石之似玉者,不曰白乎!光芒璀璨,圭角之廉厉,非所谓白也,不曰坚乎!”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空潭寂静无波,古镜铮亮不染世尘,用以比喻心灵的洗炼之功。禅宗常以澄潭月影来表达心灵之开悟。如宗密说:“虚隙日光,纤埃扰扰。清潭水底,影像昭昭。”泻春,虞侍书诗法本、古今小品本作“写春”,亦可通,“写”通“泻”。古镜照神,祝允明书迹本作“古镜照人”,与他本异,意不合,误。

体素储洁:体和储均为动词,存也,贮也。素、洁形容洁净无染之心。返真:返归自然的真元之气。《庄子·秋水》:“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返真,怀悦本作“月真”,误。

载瞻星辰,载歌幽人:载瞻、载歌之“载”均为语首动词。此二句描写的是一种道教的境界。幽人逸士,岩栖谷隐。山空松子落,天净孤月悬,以此突现清幽高逸的情怀。虞集《和陈溪山韵》云:“幽人慎素履,古道思独往。瞋目登高台,浮云不足上。丹砂炼仙骨,沆瀣濯神爽。远怀澄江静,耿若孤月朗。河汉自倾注,山川邈游想。……”(《道园学古录》卷二十七)诗意与本品颇相似。星辰,古今小品本作“星气”,不合韵,误。郭绍虞集解本亦作“星气”。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今夜所见流水,流水中所映照的明月,还是旧时的月,还是那遥远的历史之前的流水。所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明月永在。此喻瞬间永恒之意。虞集《苏武慢》十二首,其中一首描绘的境界类此:“霁景常空,天光眩海,一体了无分别。便堪称,六一仙公,千古太虚明月。”

延伸讨论

濯炼精神

《诗家一指》之十科中第三为“神”,其言“变化诗道,濯炼精神,含秀储真,超源达本,皆其神也”。其四“情”云:“于诗为色为染,情染在心,色染在境,一时心境会至而情生焉。其于条达为清明,滞著为昏浊。”一如虞集曾说的:“无时无处,莫不通达条畅,无所滞碍,然后快于其心。”虞集认为,诗不能拒斥于色,必须表之物色,显之理事,正因此,不可能无染。然而,染之在外,性不可染。濯炼精神,就是将真性之外的染著荡去,如拂去外在的灰尘,使真性朗然,圆融活络地显现,故而为“条达清明”。如果情粘滞于色相、义理、欲望,情离于性,如乌云遮蔽,以此情发之为诗,岂有不“昏浊”哉!

此品其实是对《诗家一指》“十科”中此二科的延展,主论濯炼精神,显露真性。

本品要在人精神境界的净化和超越,认为诗要做得好,必须发自本心、本性、本色。道家哲学认为人还归自然之天性,就能得其真,人为知识、欲望、功利的因素左右,就会造成对天性的遮蔽。还归本真、天性的过程,也就是去除这种遮蔽的过程,从知识的“有封”到“浑”的无分别,从嗷嗷地为世所用到“拙”的无用于世,从“物于物”的物我双方互为奴役的状态到“物物”的融通一体,这就是“心斋”、“坐忘”、“洗心”的结果。此可谓“洗炼”。而以禅宗为代表的中国佛教哲学,以一切众生都有佛性为理论基石,认为人人都有个“如来藏清净心”——一切众生本来具有的清净本然的觉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人与人是平等的,人人都有个“佛性”在,然而人心本净,客尘所染,生出种种妄想。禅宗的南北两宗虽然开出了不同的觉悟路径,但就静心洁虑这一点来说,是没有差别的。而儒家哲学乃“成人之学”,重视静、净二字,强调通过精神的养炼,切磋琢磨,而使性灵玲珑温润起来。而对中国人的审美生活产生重要影响的楚辞,也将精神的清净作为人生命价值的根本。《文心雕龙·辨骚》说:“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皎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屈原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为圭臬,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为性灵之追求。总之,中国文化哲学中有关“洗心”的思想,成为“洗炼”一品的思想基础。没有这样的文化,也不可能出现本品的思想延伸。

本品说:“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苏轼说:“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二诗描述的思想是一致的,都涉及传统美学的“虚静”理论。

虚静理论虽然来源复杂,儒、道、墨、法诸家均有所论,然其理论影响最大者,当推道家。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是关于“虚静”的最早表述。归于道,不是来自于知识的拣择,而是返归于心灵中虚静之体验,要“涤除玄鉴”——荡涤心灵中尘埃,从而去“玄”“鉴”,去映照、契合大道之精髓。《庄子》一书对“虚静”理论阐发颇细密,如书中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回归洁净空灵之心灵,将遮蔽的东西荡去,发明生命深层的“本明”(白),这时,“吉祥的鸟儿就会落到你生命的枝头”(前一个“止”为栖息意,后一个“止”为语气词)。又说:“虚则静,静则动。”庄子将“虚静”分为三个层次,一是“虚”(动词),即心灵的虚廓,所谓“心斋”、“坐忘”、“非己”、“忘物”、“形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都是“虚”之功。“静”是在“虚”之荡涤过程所产生的结果,也就是心灵中“本明”状态的归复,人的“性”的回归。这个“静”不是与外在喧嚣相对的环境之安静,也不是与躁动相对的心灵之平静,而是一种至静至深的体验,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归根曰静,静曰复命”,是对生命本真状态的发明。而第三个层次是动,其意并非指外在的运动,而是与天地精神的契合。所谓“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达到体验的最高境界。老庄所言之“静”,是作为根、体之“静”,是超越动静关系之静,是一种绝对的体验境界。它与《周易》的“翕辟成变”、“阴阳互动”之静是不同的,那是动静相对关系中的“静”。

中国美学讲“澄怀观道”、“澄怀味象”(宗炳语),讲“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刘勰语),讲“胸次洒脱,中无障碍,如冰壶澄澈,水镜渊渟”(吴宽语),讲“忽焉而淡,忽焉而浓,究其胸次,万象皆空”(郑板桥语),都是在传统哲学的大背景下产生的,使之成为中国美学中最有特色的学说之一。

《二十四诗品》,将虚静说的理论精髓贯彻在其叙述中。“洗炼”品中将诗的创造,归之于一个内在本明的发现过程。其要义,一在去蔽,所谓“超心炼冶”;一在归真,所谓“乘月返真”。这正是庄子“虚则静,静则动”的虚静理论所强调的内容。这一思想在《二十四诗品》其他诸品中也有涉及。如“冲淡”品所言之“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高古”品所言之“虚伫神素,脱然畦封”,“劲健”品所言之“饮真茹强,蓄素守中”,都是虚静观的不同表达。《诗家一指》“十科”中的“境”有云:“亦因其虚明净妙,而实悟自然。”“虚明净妙”一语,正道出了“静”之心灵本体的内核。

作为一位讲学家,虞集虽然主张会通朱陆,然对陆象山的心学思想尤有所重,他的主“静”论受心学影响甚深。他论学重视“虚灵不昧”的静之本体的创造。他说:“心之本体,虚灵不昧,未有不明者也。”这一“静”的本体是永恒的、纯粹的、绝于对待的。他说:“吾闻学仙者,炼气以养神,炼神以养虚。余阴不存,纯阳粹明,熙熙然其常春也,无四时之辨焉。”他对道教的成仙之道有浓厚的兴趣,其实,这永恒无妄想的静心,就是他的仙境。由此真一本体出发,方有大机大用。

他在《大本堂记》中说:“人之受命于天,与血气俱禀而生,其为性本静也。知识生而情欲作,接于物而动者,纷至叠起,互为应感,反复相因于无穷,虽梦寐休佚之顷,其憧憧者未尝小止而定也,是以一往而不复,倒行逆施,谬迷颠沛,以终其身,而莫知反其本原者多矣。彼为佛老亦或知此以为忧,乃为绝物壁立以自胜……今夫天道之行,必有敛肃以启发生之机,人之为学,何可无所涵养以为动而泛应之地乎?苟自始及终,无一息之静,则隐微之间,动机之发,亦何以察其辨而致其力?况于风靡澜倒、溃冒冲突而后从而制之,将何及乎?”这段话几乎可以作为本品的理论背景来对待,它所表达的思想正是本品所申述的。

虞集的主静论还有道教因缘。他在《静明斋赞》中说:“外物不接,内欲不起。碧空澄浑,明月秋水。”他以“孤峰接云海之空明,白日映江潭之澄澈”为心灵至高境界,所谓“空明”、“澄澈”成为他学说的标志之一。他在《三茅山四十五代宗师赞》中详细谈到这一思想,如其云:“委形虚坛,合莫太始”(四代宗师赞)、“人以腹实,我以虚宁”(八代宗师赞)、“茂松清泉,亦复何须?冥心合真,乐出太虚”(十一代宗师赞)、“至神合虚,应物无迹”(十二代宗师赞)、“神凭虚生,至灵为宝。世尘纷扬,独静以保。时成返空,我知其归,来无所欣,去无所悲”(十四代宗师赞),等等。

“洗炼”品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理论点是瞬间永恒观念。正如上引虞集所论,“静”是永恒的。此品十二句,每四句一个意义单元,前四句谈精神的洗炼本身,中四句谈虚静问题,而末四句的内容表面看与整篇有些脱节。一连串的意象使人理解产生困难。幽人空山之中,又有满天星辰,在这空茫的宇宙中,远离尘寰,时间似乎也凝滞,但见得一丸冷月,照在深林中的空潭。诗人似乎在发问,这眼前的月,还不是那旧时的月?这林中的水,还不是那千千万万年以来的水?缅邈的世界在向我敞开,绵延的时间正与我对接。我就在这当下,这目前,将自己灵动活泼的心,糅进了无限的时空中。它所表现的思想正如李白《把酒问月》的诗境所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此品中铸就的“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警句,五百多年来为无数人所引用,给无数的艺术家、诗人以生命存在的启示。清吴锡麒说:“夫羚羊挂角,沧浪托之微言;明月前身,表圣标其隽旨。探诗人之奥,窥作者之藩,莫不冥契圆灵,旁通定慧。”将其与严羽之“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并列为两大诗禅相通之例证。清张商言说:“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谓以禅喻诗,莫出此八字之妙。”其所言极是。禅宗有所谓莲台香静蒲团破,明月前身证喜欢,与此说相合。禅家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为第一境;以“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为第二境;以“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为第三境。这“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与“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所言之境正相合。此即是对瞬间永恒境界的发现。瞬间永恒,就是没有瞬间,没有永恒,就是对时空的超越,进入到一种绝对体验(或称纯粹体验)之中。

荡涤一切束缚,将生命的本明从遮蔽的状态中拯救出来,臻于瞬间永恒的境界,从而洞见生命的真实,这是洗炼之极致境界。

八 劲健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

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

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校注

劲健作为一个艺术批评概念,六朝时就有使用。在书法中,虞世南《笔髓论》引王羲之云:“每作一点画,皆悬管掉之,令其锋开,自然劲健矣。”在绘画中,释彦悰《后画录》云:“笔力劲健,风韵顿挫,模山拟石,妙得其真。”《历代名画记》卷十评韦子:“工山水、高僧奇士、老松异石,笔力劲健,风格高举。”在诗学中,唐皎然《诗式·辨体有一十九字》:“题材劲健曰力。”劲健,是一种雄健有力的境界。

“行神如空”四句:极言劲健之爽直阔大之特点。劲健之神气运行如寥落长空,无所滞碍,又如一弯虹霓横跨天际,又如山峰高耸,直插云霄,狂风大作,云雷滚滚在其中。劲健的核心是具有无穷的张力。怀悦本“行神如空”作“行空如神”,误。“走云连风”一句,怀悦本作“走雷”,虞侍书诗法本作“走雪”,杨成本、说郛本、津逮本作“走云”。相比较,还是以“走云”意较适当。

饮真:饮领自然之真气,如“冲淡”品之“饮之太和”。茹强:涵容自然强劲之力。茹,涵容,包括。蓄素:蓄聚朴素之心。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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