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20年代的保罗·莫朗)
我第一次走进康朋街。那是1921年的圣诞聚餐。“你们全部都是可可的客人,”米西亚曾对我们说。“全部”,包括了六人组[1],我们这群“屋顶公牛”[2]帮,还有阿尔封斯·都德夫人沙龙里的年轻人,尚·雨果在皇宫附近的工作室里的常客,以及达律斯·米尧家周六晚宴的座上宾。当时香奈儿还没有征服巴黎,摆设在试衣沙龙内的自助餐台还保持着1914年的样子,使得整个房间看上去酷似一家诊所,房间内陈设着朗维尔夫人[3]钟爱的乌木漆面屏风,屏风上的秋叶依然明晰。除了她那些杜维埃的常客、那些马球爱好者们和她刚刚失去的卡柏的朋友们之外,香奈儿非常的孤单,非常的羞怯,非常的警觉。当天晚上,米西亚为她带来了她未来生活中的伙伴们:菲利普·贝特洛一家、萨蒂、里法、奥里克、塞贡扎克、里普希茨、布拉克、吕克-阿尔贝·莫尔索、拉迪格、塞特、埃莉兹·茹昂多、毕加索、科克多、桑德拉(此时还没有勒韦迪)。他们的出现标志着与1914年的决裂。过去已经湮灭,一条康庄大道通往明天。在这个明天里,提起银行家,人们不会再想到索罗门,而是想到卡柏、路易斯;萨蒂也不再将西班牙写为Espana,而是按照法语的方式写为Espagna;香水则不再被称为“绛草”或“秋梦”,而是像苦役犯一样加上了编号。这时你还看不出香奈儿的天分,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她的权威、她的强硬、她挑衅性的专制,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她有着那种注定能够赢得盛名的性格。只有米西亚带着她那种旧货商的嗅觉预感到了香奈儿必将发迹,也只有米西亚在香奈儿的轻浮之中发现了她的严肃,发现了她思想的细腻、手指的灵动以及她性格的绝对。在众多宾客的喧嚷背后,香奈儿的脸上谨慎之中透着无限的魅力,而她的羞怯却让人没缘由地感动——或许是因为她新近服丧。看起来似乎有些飘忽不定的香奈儿仿佛怀疑起自己的生命,再也不肯相信幸福:我们对她迷恋不已。谁能想到当晚我们是在这样一个十九世纪风格的终结天使家里吃夜宵呢?
皮埃尔·勒韦迪
塞维涅夫人写道:“您知道什么叫做‘凋’吗?”“凋”在法语里可以指把牧草摊开来晾干,但也可以表示使事物不再新鲜。毫无疑问,香奈儿使战前的时光“凋谢”,使沃斯和帕坎的时装设计变得了无生趣。香奈儿是一个牧羊女,她很清楚羊群的踪迹,她熟悉草料、牛羊的粪便,熟悉用来制靴的皮革、清洗马鞍的肥皂和林下的灌木丛。“我们的世纪将是牧羊人进行报复的时代。”《农民新贵》中如是写道。谈到香奈儿,也就是如马里弗所说的“穿着衬裙与平底鞋的女孩儿”将要面对“城市的危险”,而她们最终会带着固执的复仇欲望诱发革命,战胜危险。圣女贞德,同样也是牧羊人的革命。马里弗还曾说过,“我们的世纪预示了牧羊人的反抗,我警告你们,农民是危险的。”香奈儿便属于这一危险群体。她曾说过:“女性的身体在礼服、花边、胸衣、内衣和垫料下面汗流不已,是我解放了她们的身体。”乡间的绿色随着香奈儿的到来而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正如二十年前,柯蕾套着同样“小学生”式的罩衫,系着同样的大蝴蝶结领巾,穿着同样的孤儿院的鞋子来到巴黎,也同样给文学界带来了一股乡间的清新。香奈儿从未放弃过复仇的思想。这种思想使她剪短了一头秀发,只因它常常会勾住胸衣的束带;也是这种思想毁灭了一个有关失去的乐园的梦想,而这个乐园也只是在想象之中,因为给她留下深深印记的童年让她厌恶不已、不断逃避。
(1923年的雷蒙·拉迪格)
多么神秘又多么复杂!香奈儿的阴暗面正在于此:她的痛苦、她对破坏的偏爱、她对责罚的喜好、她的骄傲、她的严厉、她的讽刺、她毁灭性的狂热、她时冷时热的绝对性格、她极富创造性又仿如劫掠者的天分。这位“冷艳女士”为那些用金质餐具吃饭的亿万富翁们发明了一种另类的贫乏,一种极其昂贵的简朴,让他们去追寻那些不入眼的东西:游艇的铜色、海军的蓝白色、纳尔逊水兵的油布帽子、柴郡老别墅里墙筋柱的黑与白、洛克布鲁薰衣草花田里的深灰色、布伦塔河上的野餐、La Pausa别墅里没有仆人的夜宵——人们在野味桌旁,分享排成行的炉子里的野味。从来没有人能够把附庸风雅引向这种程度。
香奈儿性格生硬、手指灵活、措辞巧妙、言语简洁,那些有力的格言警句仿佛从一颗燧石般的心中落下,又滔滔不绝地自复仇女神的口中倾泻出来。她赠与和收回的方式更让人称奇——她赠人礼物,就像是在赠人耻辱一样。(她在电话中说,“我给您送去了六尊威尼斯黑人雕塑,我实在受不了这些了。”)她身上的这一切特点都源于她那不甚愉快的童年,那段生活在农民中间的童年,而那些农民们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比自己更加高大”(贝尔纳·帕利西)。
1900年时,裁缝在上流社会是不受待见的,即使赫赫有名如杜塞先生或浪凡夫人这样的设计师也不例外。而从1925年开始,香奈儿不但被奉为上宾,还让她的东道主自觉矮了一级。她为伯爵大公们支付酒店账单,把王亲贵族变成自己的女仆。这种报复延伸到对待物品的态度上:她剪短了秀发,同时贬抑貂皮,将其作为风衣的衬里,又用平淡的jersey针织面料令丝绸也相形失色,用伞兵制服的深色取代了各种鲜艳色彩。她拒绝嫁给西敏公爵,或许也是一种出人意料的抹煞特拉法加海战和滑铁卢战役的方式?因为曾经的贫困,她将宝石看做普通的石头,并以此为乐,在某次舞会上她曾将自己的蓝宝石项链借给贫穷的女孩们(后来她指控她们偷走了她的宝石)。
有时,她那因持续的愤怒而鼓起的鼻翼也会停止颤动,那时的她便会呈现出一种疲倦。她的内心会呈现出一种贫乏的状态,然而这仅能持续片刻,虽然此时她离不开您,但明天她就会对您难以忍受。香奈儿是一位复仇女神。
她那激流般的声音里仿佛卷绕着无数的火山熔岩,她说出的字句仿佛是干枯的枝蔓不断地爆裂,她辩驳的话语也仿佛是长喙不停地啄咬。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语气日益专断,然而也更加衰弱和无力。1946年的冬天,我在圣莫里茨和她重逢,一连几个晚上听她的这种语调。彼时她第一次失业,无所事事,自然难以自抑。她自我放逐到了瑞士的恩加丁,犹豫着是否重返康朋街,等待转运的时机。她那时感到自己被过去所困扰,被重现的时光所侵袭。此刻的她仿佛是时装界的盖尔芒特,仿佛是忽然来到了戴高乐时代的维尔迪兰夫人。苦涩的忧郁从她依然炯炯有神的双眼流出,她那用软黑眉笔勾勒出的眉峰愈加鲜明突出,仿佛是玄武岩的拱门。香奈儿依然是奥弗涅的一座火山,而整个巴黎却错以为它已经熄灭。
(塞维涅夫人)
这段单独的谈话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我回到房中只是草草写下了几行注释,而后便再也没有想到过它——除了令人难忘的米西亚的形象之外,我几乎已经不再记得这份手稿。去年八月搬家到瑞士时,一些偶然的机会让我重拾这些已经泛黄的纸页。香奈儿逝世后的今天,有关她的众多详尽著作都已经出版。一部精彩的小说,或是一些精美的回忆录都代表了一种迟来的友谊。
我很高兴地重读自己那些印有巴德鲁特宫酒店笺头的手稿,而后我又与皮埃尔·伯莱一起分享这份怀念。他请我将手稿用打字机打出——这是一条危险之路……其中没有任何我的思想,它属于一个故人的亡魂。但是在九泉之下,她依然保持着一种急进的步伐,那是她唯一的正常步调。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的“步调”:生理的步调与心理的步调。正如马术中所指的马的三种步态;也如狩猎中所指的鹿的行踪,即鹿的“折枝踪迹”,也就是鹿经过树丛时的痕迹及其弄断的树枝。香奈儿曾经经过了这里,香奈儿曾经经过了那里。三十年间,已经是一片广阔的森林……
P.M.
(莫朗与中式扶手椅)
[1] 六人组,指二十世纪前期法国六位作曲家,即奥里克、迪雷、奥涅格、米尧、普朗克、塔耶费尔。六人共奉萨蒂为宗师,在创作上反对印象派捉摸不定的笔触,提倡简洁、鲜明的风格,并间有复古倾向。
[2] 巴黎当时著名的屋顶公牛餐厅,艺术界人士常在此聚会。
[3] 巴黎古董商,将乌木漆面屏风等中国古董介绍给巴黎收藏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