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序

代 序

按语:《宣南秉烛谭》就要出版了,还缺少一篇序。怎么办?本来早在十五六年前,我就想在北京一家报纸上开以此为题的一个专栏,当时暑假期间,我住在右安门里仁街家中,的的确确是个宣南人,便先写了一篇两三千字前言,不想后来专栏未开成,这篇“前言”也被没收了。后来此书编成,一心想写篇长序,综述宣南在几百年来与中国全国历史文化之关系,但浮想虽多,却未能抽时间写成文字。前见报载菜市口往南拆成大街的报道,忽然感到,下世纪也无所谓“宣南”了,何必多余再写序呢?手头恰巧有这篇为友人所编《学林春秋》写的长文,题为《我与北京历史民俗》,其中说到北京的历史文化、民俗繁华,是全国的,也可以说是“宣南”的。因之,把它编在前面,就作为代序吧。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四日记于

浦西延吉水流云在之室晴窗下

友人来函约稿,让我写一篇谈我关于北京历史民俗学术研究的文章,感到十分惭愧。因为一谈到学术研究,便感到太高级了。因为我对于北京历史民俗只是欣赏爱好而已,因为欣赏爱好,所以几十年来,注意这方面的观察、思考、想象,过去到过一些地方,接触过一些耆旧,眼看过一些变化,搜求过一些旧闻,阅读过一些书籍,讨教过一些老师……这样使我在这方面有了一些肤浅的知识,更因为感情所系,对其爱好,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一直是以写小文章作为最大乐趣的,而思念所系,又都在北都旧事,这样写的有关北京历史风俗的书就十分多了,也似乎变成为这方面专门的历史民俗学术研究了。其实,哪里谈的上呢?

我不是北京人,也不是北京出生的外省人,虽然老辈曾祖、祖父、父、母等位先人他们都在北京生活过,可是我童年一直在乡间山镇。我时常想,也许我如果出生在北京,从小北京长大,或许对北京没有那种较新鲜深刻的认识与爱好,也不会对北京历史风俗那样感兴趣,去注意观察、欣赏、理解它……我又想,如果我不在解放初就调离北京,久住江南上海,也许对北京的历史民俗没有那么殷切的思念,没有那样深情……我再想,当年我到了江南上海,我父亲、弟、妹还留在北京,我又是教书匠,每年暑假(除特殊年份外),总有个把月假期,这样我有条件每年回京探亲,重游故地、寻访故人,互诉衷曲……正因为我对北京有那样先前的条件,有后来这样的方便,所以我比从小生在北京的人,一生一世未离开过北京的人,或远客异地他乡、漂洋过海到过外国,多少年没有回过北京的人……观察、理解、注意的焦点更清楚、更客观、更细致、更真切……我基本上是读熟了这本书的,也看清了这本书的……当然,熟和清都是程度上、感觉上的,距离所谓的学术研究那还是十分遥远的。因为我根本不是什么学者、专门家。

何以见得,不妨举例说明。我小时候在乡下常听嫡母贺老太太讲说北京故事,她老人家是庚子前在北京度过童年的。民国初年,又和父亲在北京居住过的,那时住家在河伯厂,后来又搬到羊肉胡同。讲她小时洋人进北京的事、逃难的事,也讲城南游艺园看放“盆子”时的热闹;她拿大幅照片给我看,我看民国初年她年轻时穿着高元宝领紧身长袄、下面长裙子的照片,她告诉我一起照像的那些女性,这是哪位姨妈,这又是哪位姑妈……我在未到北京之前,对什么这个官、那个“老”、什么“东四西单鼓楼前,六国饭店游艺园”已经十分神往了,及至到北京之后,因为是早闻名已久,急于想知道的,自然所到之处、所见之人,比生在北京、早已司空见惯的人看的更为仔细。但又因为我是从乡下来的,常常与乡下比较,觉得北京并不是样样都好,不少地方很不如家乡山镇。比如厕所,北京蹲坑很浅,蹲人的地方很脏,大小便狼藉不堪,有的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吾乡山镇,厕所都是丈数深的大坑,上盖木档,边上一堆黄土,厕所主人为多积肥,每天人们新拉屎尿,就随时用铁锹铲两锹黄土盖上,因而一点也不臭。而北京则不然,尤其公共厕所,要掩鼻而进,迄今北京还有不少这种厕所,真是无法说起。从小生长在北京的人就不觉得,久住北京的人也不觉得,所谓“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但当时也有特别好的地方,如我到北京时,正是袁良做市长的后期。袁字文钦,杭州人,从小在杭州拱宸桥给日本商人做学徒,后去日本,在日本生活,日俄战争时,他还替日本老板服兵役,当过日本兵……是真正的日本通,日本人爱干净,他做市长受此影响,放出谣言,说市府号召灭蝇,打多少苍蝇,到市政府就可卖一元钱,开始大概真有人卖到钱了,于是许多大人小孩齐动手打苍蝇,想去市府换钱,后来才知是谣言……但这样一打,当时的北平,真的苍蝇极少了。尤其夏天厨房里,看不到苍蝇,这就比山镇好多了……但可惜的是好景不长,只短短两三年时间,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战争来了,“七七事变”不久,北京沦陷了。古城文化消失了,灾难开始了。或者说从此文化的古城坠入灾难的深渊中了……昔时的岁月永远不复返了。而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只是十分短暂的两三年美好的回忆,这是我对北京历史民俗眷恋的感情基础……经历了八年抗战,亦即沦陷后北京的耻辱苦难生活,经历了抗战胜利(即所谓“惨胜”)后三年内战所造成的极为穷困的饥饿生活……直到北京解放、全国解放,这漫长的岁月中……对于往昔,就只剩下华胥之梦了。

北京是上千年的首都,凝聚了全国的人力、财力的精华,而且是历史的积累。十九世纪后期,西方文明随西方侵略势力进入中华,在北京表现了最大的冲撞,开始了本世纪,这样北京就不但是中华人文精华历史的总汇,也是西方文化较为集中融入的中心。庚子、辛亥之后,三十多年中,表现极为明显。二十年代末北伐成功,而当时统治者,无器度、无眼光,放弃北京为首都,把政治中心迁到南京,一开始就成为偏安局面,或许是注定它日后必然失败的重要原因。《吴宓日记》一九二八年七月末《南游日记》中组诗有两首道:

朱户树阴夹广路,绮窗花影映阶除。
卜居终爱北都好,何似南中隘且淤。

燕云列代帝王都,却寇威夷诩霸图。
岂意功成革命日,偏安江左计何愚?

此诗记在七月二十八日《日记》中,第二天吴即由前门东车站上车去天津,到南方去游历,临行时发此感慨,而当时不少有识之士,均同此慨叹。但感慨又有什么用?从此政治中心移到南京去了。辛亥之后北洋政府短暂的议会政治,在政客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勾结军阀的混战中结束了,南京的党国政权开始。北京剩下一座空城,一城市民,几十所学校,大群眷恋于旧都文化学术的学人,包括清朝的遗老遗少,及大批远涉重洋到欧美吸收了西方文明、西方学术的洋博士,聚守在这失去政治中心,只剩历史文化沉淀的古城中,服务于最好的学校、博物院、图书馆、医院、各种研究机构……休闲于最好的厂肆、书摊、公园、饭馆、浴室、戏园、街巷胡同、四合院房舍……充足的经费、丰厚的收入、低廉的物价、便宜的人工……这一切,形成了北京的往昔的文化精华,是来自历史,凝聚历史的;是来自全国,凝聚全国的;是来自世界,凝聚世界的……回顾北京历史民俗的着眼点,首先应该放在这种气氛上,因为它是来自全国的、世界的,也是影响全国的、世界的。不信,近半个世纪中,美籍华人得诺贝尔奖金及其他有世界名望的学人中,就有许多位昔时是受过北京古城文化熏陶的。如不注意到这点,从这样的高度去观察北京历史民俗文化,那就不能真正认识到北京的历史民俗的本质。如把着眼点只停留在骆驼祥子、天桥、豆汁、焦圈、城根喊嗓子、河沿遛鸟、请磕安、西皮流水、满胡同拉屎、满口脏话……只剩下这些,那还怎么能成为上千年的,辽、金、元的,及自明、清直到北洋政府垮台的全中国人民的京都呢?

现在说到北京和上海的历史民俗,有两个十分重要、必须在思维中首先明确、时时要注意到的问题——它们常常被人们忽略掉,年轻朋友没有经过,忽略掉还情有可原,而一些年纪较大,甚至高龄的学人,也常常忽略掉,给年轻读者造成错觉。一是上海三十年代租界地的政治特殊性,中国政府管不了,不少新文学作家的作品,都是在这种特殊环境中产生的,或在这种环境中出版的书刊上刊载的……近见不少老辈学人回忆三十年代上海各出版刊物的文章,似乎很少说到此点。——不过这与本文关系不大,可不去管他。那么北京是什么问题呢?首先现在人们常说的“北京人”,几十年的户口冻结,似乎忘记了人是活动的,是应该有居住自由的,似乎“北京人”是固定的动物,大似千年松、万年柏了。其实北京在“七七事变”前,又有几个是“北京人”呢?我上初一时,同座位小孩叫郑风胡,住屯绢胡同,是郑孝胥弟弟郑孝柽的孙子;前面小同学是苏州大儒巷潘家的儿子,住口袋胡同;另一小同学是吴兴周家小孩,住兴隆街……班上四十多个小学生,广东的、山西的、山东的、冀东的,几乎没有一个是北京人。当时管北京人叫“本京人”,另外还有的叫“旗人”。同学中有一个姓“沈”的,是“外馆沈家”子弟,这才是真正北京人。在历史上似乎是没有“北京人”这一概念的。天子脚下,五方杂处,哪一省人都有,哪里有“北京人”呢?“南方人”、“老西”、“本京人”……这都是常叫的,还有“旗人”,这在清朝是特殊的,三十年代还常叫,但常常前头加个“穷”字,没有威风了。再有“直隶人”,即河北省人,现在没有人叫了。这包括北京周围郊县的人。这里有一点,现在人也很少注意到,即北京城里人和郊区人,用现在话说,即反差非常大。或者也可以说是差距非常大。这一点,明、清两代直至北洋政府、政府南迁后,一直没有什么改变。如说江南文化经济是面上的繁华,那北京城的历史民俗、繁华文化只是城圈里,甚至可以说是“宣南”的。“一进彰仪门,银子碰倒人”,就是满眼繁华;一出城,就是“吟鞭东指即天涯”、“鸡声茅店月”了……城墙内外差别就这么大,谈北京历史风俗,这点必须注意到。细说甚繁,只举一例,北京城内那么多学校,而郊区来读书的并不多,大中小学,来读书的,更多的是城里人、南方人、外省人。郊区最多的是劳动人民。当时的女佣,俗名“老妈子”,最多是三河县人、顺义人、京郊人,而且在宅门帮工多少年,手头也攒了不少钱,而打扮永远是乡下装束,大脚小脚,一年四季,都绑腿带,连散脚裤都很少穿;一律梳头,没有剪发的……和太太小姐一看就能分出来,和现在安徽、四川的穿牛仔裤、T恤衫的打工妹迥不相同。再有明、清两朝大量的太监,大都是北京附近定兴、宝坻等县的人。清代吃衙门饭的,即书吏,大多是江、浙籍几代住在北京的后裔北京人,但自称仍说是“南方人”。而做衙役、跟官等除南方人的后代外,多保定人、天津人,都经多见广,能说会道,所谓“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北京人尖酸溜滑,欺软怕硬,都是这些人流传下来的。北京又是政治中心,政权、军权集中的所在,这种势力与权势结合起来,是最容易形成欺压善良百姓的恶势力。直到今天,并未断种。三是北京历史民俗中的社会层次,分得十分清楚。这是客观上文化、经济、地位等方面自觉形成的,自动遵守的,并没有谁人为地限制他。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胡适之先生的汽车司机开车送他到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这司机绝不会在没有胡先生的吩咐下,他也锁上车门到茶座上坐坐。司机赚钱与小学教师差不多,甚至阔人司机要多得多,权也大得很,但他不会带孩子老婆到来今雨轩坐茶座、吃西餐,请他去他也不去,他自觉是佣人,另有他去的地方……现在人很少谈旧时代妓女,而当时妓女等级区别也十分严格。班子里的姑娘(红花)、娘姨(绿叶)可以成名,成为名花名叶,结交名人权贵,一旦从良嫁人,马上变成某太太……而三等妓院,则是接待劳动人民的,真是人间地狱。曹禺《日出》所描写的翠喜、小东西等等,正是二三等的下等妓女。文化层次、结交对象、生活作风其间差距甚大,现在一般人是很难想象的。要理解,可以,要阅读大量书籍,如《吴虞日记》,便是很好的资料。当年他在北大做教授,月薪二百六十元,逛胡同捧花忆情、娇玉等姑娘,要接娇玉从良,用两千元身价。木刻印五十本《赠娇玉诗》送人,连刻字带印刷用四十余元。当时这些老先生都以这些事风流自赏,并不回避。连胡适之先生也免不了。《胡适日记手稿》民国廿年四月五日记云:

前昨两夜,与王叔鲁、周作民、罗钧任、陈博生诸人吃饭。他们闹酒、劝我喝酒,因席上有几位妇人帮他们劝,我勉强喝了几杯花雕,前夜喝七杯,昨夜喝五杯……两次喝酒,便复发病,此次破戒,竟得酒害确证,可以使我坚守酒戒了。

王叔鲁即王克敏,周作民是金城银行总经理,又是北大经济系教授……“妇人”是谁,班子里叫的条子,即妓女,即所谓吃花酒,王克敏某房姨太太娶的是名妓“小么凤”,是王揖唐姨太太养女,二王是“丈人”、“女婿”的关系,在旧时官场中是十分著名的。这些人言谈风度,现在人亦很难想象,但决不像现在电视剧那些演员凭想象演的那样粗俗,不然怎么能劝得戒了酒的胡先生又破戒喝酒呢?——我倒不是故意暴露胡校长的小节,实在是想见胡先生随和的神态,正好作为谈北京历史民俗的实例,说明社会的等级差异,与现在时代隔阂甚大,要理解是很不容易的。但不能凭主观去想当然,因为那太离谱了。

北京历史民俗的书籍资料太多了。方志之外杂志,正史之外野史,野史之外集部,元、明、清以来文人的日记、书信,以及大量的小说、通俗文学戏词、鼓书词之类,还有大量卷宗、案例、公私文书,真是汗牛充栋,阅不胜阅,找不胜找……当然是越古老的越少,越后来的越多。十年前,在新加坡国大开汉学会,认识了普林斯顿大学陈学霖博士,他是专攻宋金元明史的专家,是华盛顿大学历史教授,是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专攻宋、金、元、明史,自然对北京历史风俗有深入的研究,对北京建城传说极感兴趣,对“刘伯温与哪吒城”的民间传说,正在深入研究(现其专著已由台北东大图书公司出版),就问我一些传闻,而匆匆之际,我所知寡陋,什么也回答不出来,真感十分惭愧。北京城元大都是刘秉忠主持造的,后来明永乐又在大都旧址南移造北京城,先造内城,许多年后又造外城,直到六十年代中后期拆城,这座“凸”字城的确辉煌了明、清两代五百多年。但正史上永乐建北京城时,刘伯温早死了,姚广孝亦未参加,因而“刘伯温建造八臂哪吒城”只是民间神话传说,而我从小就一人常到故乡山镇南梁上阎王殿玩,看惯墙上画的牛头马面、刀山油锅,从来不怕神、也不信神,只怕强盗、土匪……不信迷信鬼神,而最热爱和平生活,因而对元代哪吒城也好,明代哪吒城也好,这些神话传说,虽然“姑妄言之姑听之”,不去注意,却对元代北京市民生活风俗怡然神往,这是因读欧阳玄十二首《渔家傲·南词》引起的。这十二首词是每月一首,写元大都百姓生活,形象极美,其中夏景最令人神往。如五月“月傍西山青一掐”、“血色金罗轻汗褟”、“凉糕时候秋生榻”……六月“辘轳声动浮瓜井”、“碧莲花肺槐芽渖”等句,都同本世纪前期生活仿佛,真是人人意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欧阳玄元延祐元年(一三一四)以《天马赋》第一名进士及第,中了状元。其后为国子博士、奉议大夫、国史院编修官、翰林直学士等官。在大都为官八九年后,仿其祖上先人欧阳修《渔家傲·鼓子词》写此。序中说:“以道京师两城人物之盛,四时节令之华……”,留下了元大都的文字风俗画面,使后人读了不但怡然神往,而且如在目前,与后来北京生活不少完全一样。八十年代初,我曾在报上写小文介绍过,收到不少北京读者来函,如说北京话中直到今天管汗衫还叫“汗褟”,夏天西瓜直接扔到井中,用井水镇着,吃时摇辘轳用柳罐再取上来。想象旧时生活,去元代虽远,但风俗传统,犹可寻觅,极有情趣。我一直想把十二首风俗词逐一作一解说,但一直不敢,一直拖着,直到前年年底,才发奋去写。一写,才知“不敢”、“拖着”的确是实情,因为不懂的地方,无法解决也。如“二月”中“引龙灰向银床画。士女城西争买架。看驰马,官家迎佛喧兰若……”,这“引龙”句是写二月二引钱龙,用草灰沿墙根由大门外直引到内室床脚下,明、清以来讲岁时风俗书,记载甚多。连我家故乡山镇也有此风俗,不用草灰,用谷糠,年年来引。而“争买架”,“架”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向“城西”买呢?“架”一是买鹰的数词,一只鹰叫一架鹰。为什么向“城西”买呢?“城西”是城内西城呢,还是城外西郊、西山呢?“架”二可以说是“抬架”的架,“架窠子”的架,这又是交通工具。同下面“看驰马,官家迎佛喧兰若”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在解说中虽然征引文献,强作解人,但总感牵强附会,说不准确,感到十分遗憾。因此有些历史风俗的,从文献记载中,可以通过文字或图画理解,有些则非要经过见过的人点悟,一说就明白了。如说到清代的市内交通工具骡拉轿车,常说“大鞍车”、“小鞍车”,我一直怀疑,如何区别“大”、“小”呢?六十年代初,我父亲还健在,他是“庚子”后在北京生活过的,有次闲谈说起“大鞍”、“小鞍”,我说什么叫“大鞍”、“小鞍”呢?他老人家说:“那还不好区别,大鞍就是骑鞍……”一个“骑鞍”,我一下子明白了。但如这样告诉年轻朋友,肯定仍然不理解,因为什么是“骑鞍”,他也不明白。《渔家傲》词“六月”有“绿鬓亲王初守省,乘舆去后严巡警”,“九月”有“龙虎台前鼍鼓响……千官瓜果迎銮仗”句,这是元代皇帝年年六月幸热河开平上都,九月自上都回銮。当时自大都有三条路通向上都,当时两都均极繁华,元代风俗诗词亦多咏唱者。其后上都元亡后荒凉,迄今几乎旧迹难寻。实际历史、风俗可研究者甚多,只是文献资料少,实际寻访调查亦无此力量,只是想象嗟叹耳。

明以后北京历史风俗,以迄解放前,均有地域可寻访考证,有文献可征,有实物可见,较为系统容易。但文献资料,最好是第一手资料。第二手、第三手辗转抄袭者太多,殊不可靠。清代末叶及本世纪前期,有大量日记、书信、新闻纸以及民间俗曲鼓子词等等,均是最可贵的材料。如“百本张”唱本中,对于晚清生活、衣食住行、庙会等都有详细记载。我对一百多年前护国寺庙会、妙峰山走会就是从“百本张”唱本中了解详细情况的。顾颉刚先生当年调查妙峰山时,好像还没有引用到这个唱本。有不少历史民俗掌故,就是从前辈学人书信中得知的。如有名的“谭家菜”,就是看了陈援庵先生写给胡适之先生的信,才知道当时的“鱼翅会”,那时谭篆青先生还住在丰盛胡同老宅子中,还没有穷到卖房子的时候呢!“鱼翅会”成员每人一餐四元大洋,都是傅增湘、陈援庵这些既做过总长、议员,又十分有学问、有财力的人才参加的。大字识不了一斗的土包子,纵然腰缠万贯,怎么能上得了这样的台盘呢?

我做学生的时候,是一个十分不用功的学生,认识海内名师的确很多,但没有好好跟他们学习,实在谈不到具体的师承,只是多少从各位老师们的言行中受到一点熏陶而已。从中学生时代,就好东拉西扯写点东西,又因环境关系,时写时辍,始终也不成气候,也不敢成气候,但在混乱的世事当中,在苦难的人生当中,总也希望有点欢乐、有点寄托、有点生之趣味,这样就看点喜欢看的书,注意点喜欢注意的事,写点喜欢写的东西,说的都是些大实话,哪里谈得到北京历史民俗研究呢?让一些专家们听到、看到,岂不笑掉大牙,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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