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

斗室

李栀子,是外婆给起的名字,为了纪念当初太外公在上海外婆闺阁窗下种植的那排栀子花。栀子花初开时纯白若雪,花香清幽,渐转象牙色,依然奶香甜美。

每每看着母亲劳累的样子,栀子总觉不忍。家里朝西那间方寸大小的厨房,总是闷热不已,香港的夏日更是令人难耐。别的事情母亲是不让做的,栀子只能在母亲身边站站,聊几句天,陪伴一会儿,母亲很快就催她回自己的房里读书。

母亲每日赶去附近商场里的那家餐馆上班前,总会将栀子的晚餐做好。晚上回来时,往往已过十点钟。身沾油气的母亲总是坚持先冲一个凉,换上清爽干净的家居服,方坐下来喝一碗女儿端上的白粥配小菜,与女儿静静聊一会儿。过了十一点,栀子回房睡觉,母亲睡厅里。厅里靠窗处放着一张两用沙发床,晚上可以睡觉,白天将床收起作为沙发。母女俩如此相依相伴已近十载。

身为消防队员的父亲十多年前因公殉职,栀子与母亲一年后便住进这个三百多平方尺的公屋里,在香港已算很幸运了。

这座位于新界沙田的广源邨公屋,依山而起,屋苑楼下便是开放式广源邨商场,建筑墙体皆乃红砖砌就。整个商场恍若小村落般,上下错落有致,绿意葱茏,那座高高的红砖钟楼更具特色,有些许英国小镇的味道。

几年前,母亲拼凑起自己所有积蓄,还从银行贷出一小笔款子,坚持买下这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屋。

“头顶的屋檐终于是永久的了!”母亲轻轻慨叹道。

看着母亲清瘦的容颜,单薄的身子,栀子的心中不禁泛起隐隐的酸楚。母亲才刚刚四十多岁啊,容颜竟已如此消损。栀子曾经见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那样的俊美,脸上有一种刚气决断的气质。当初,母亲打算和父亲结婚时,外婆并不赞成母亲的选择,但也知道母亲的倔脾气,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外公自然听从外婆的意见。

母亲的家境很普通,太外公当日留给女儿一套三居室的老房子,屋里拥挤着舅舅一家三口,加上外公外婆及母亲,来来去去皆是人的影子,隐私是半点也谈不上的。母亲高中毕业后未考上大学,便读了一个大专文秘的文凭,谋得一个中等公司的文秘一职。几年后,她与自己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父亲走到了一起,自然而然,无波无澜。

当年的父亲挺拔俊气,母亲清秀阳光,站在一起确是登样的一对。提起往事,外婆言语间总是稍有遗憾,觉得女儿可以嫁得更好。可如何才为佳侣?心应该是最好得裁判吧?母亲忆起父亲时脸上总会浮起丝丝柔和的微笑,即便永远有伤感在。

如今应该算是苦尽甘来了吧,栀子知道自己已被香港中文大学会计系录取后,心中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甚至还拿到一份奖学金,以后母亲的经济压力也会小许多,终不致辜负。

母亲对自己的期望,从不放在嘴上,甚至不过问自己的功课。压力却永远弥漫在空气中,隐藏在母亲殷切的眼神和间或言及的遗憾里。有时母亲会言道:“如果当时考上了大学,也许人生轨迹会大大不同?”

栀子了解母亲心底的期望,又怎敢任性?虽然自己更喜欢读艺术,只是太过风花雪月,如何维生?会计系毕业,可力争去大的会计师事务所,未来的路总是清晰明了得多,母亲也该放心了。

“秋天入学后,姆妈侬就搬进房间里去住吧,会舒服许多。我已经申请到学校宿舍房间,周末回家可以住厅里,睡那张沙发床。”母亲听栀子如此说,垂目思忖了一下,说道:“好。”

隔壁老太知道了栀子考上大学的消息,一日在楼梯间遇见母女两人,平时冷淡疏远的脸上竟显出一丝笑意,向母亲道喜:“真是斗室出婵娟呐。”一个市井老太太居然说出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实在令人吃惊。母亲听后只抿嘴笑笑,说一声:“多谢。”

谁能想到呢?本来希望自己大学毕业后,便谋得一份好工作,母亲将从此解脱,不必再那么辛苦,可以好好享享清福。可是在栀子上大二的时候,也许是见女儿学业未来大致无忧,放松下来的缘故,母亲的身体渐渐羸弱下去。刚开始皆无知觉,一日栀子惊觉母亲仿佛清瘦许多,衣服都松松垮垮撑不起来,栀子坚持陪母亲去医院做一次彻底的体检,方知母亲已患上胃癌,且是晚期。

手术后,母亲接受了一次化疗。可是半年后,她还是走了。

“还好不那么疼。真是想不到,还以为头上终于有片瓦,可以长长久久,安安乐乐地过下半辈子,没想到原来自己的一辈子就快过去了。”临走前两个月,面容瘦削见骨的母亲微笑着对女儿说道。

“妈咪,你不要这样讲。”栀子握着母亲放在被子外那双依然美丽秀气的双手,心中疼痛难抑。

“以前一路走下来总是小心翼翼,就害怕行差踏错,没有返转的余地。这辈子唯一做过的一件任性事,就是嫁给你爸爸,还好没有后悔。”母亲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你外公临走前半年左右,曾经偷偷塞给我一个存折,里面竟然存着三十几万港币。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即便是你外婆。”

母亲转头望向窗外。香港的初春暖洋洋的,间或,有脆生生的鸟语自鲜绿的树丛中传来,忽起忽落,唧唧鸣唱,不见踪影,唯闻其音。窗前那两棵高高的白兰树上青叶葱茏,树枝间纤纤秀美的白色花朵已渐次开放,清郁迷人的芳香自敞开的窗子一阵阵飘进来,在清冷的室内静静地游荡。

“这种香味真好闻。以前听侬外婆讲过,花开的时候伊最欢喜放一盘在房间里,满室盈香。过去在上海时整个花季持续约一个月,香港这边就更加长,有好几个月呢。”

“妈咪,你喝口温水吧。”栀子将保暖水杯递到母亲手中。

母亲啜了两口,就放下了。

“侬外公当时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我能用这笔钱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他特别认真地叮嘱我。本来想你现在长大了,又这么生性,我应该可以出去走走了,现在看,大概是不行了。”

“妈咪,你不要这么讲。医生不是说了嘛,坚持治疗,会好的。”

母亲摆了摆手:“我的身体自己知道,没关系的。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一直以来你都这么乖,这么懂事。但妈咪知道你心里其实更想做些其他的事,以后不要再顾虑姆妈。我知道你一直喜欢画画,大概你自己都不记得侬初中时画过一张素描,妈咪很喜欢,一直留着,就在五斗橱左面那个抽屉里,长扁铁盒子下面压着呢。”

栀子打开床边母亲用了许多年的那张奶白色五斗橱抽屉,找到那个用一层防水油纸仔细包裹着的扁扁纸包,打开来竟是那幅自己以为早已丢失的木炭素描画。画上那位年轻的女孩巧笑倩兮,嘴里还俏皮地叼着一枚樱桃。那是不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自己的影子呢?那个周六下午,刚刚成为初中生的自己只专注于手中画笔,全心全意地投入,那样喜悦快乐,直至天黑掌灯时方觉辰光亦然飞逝。

这张自己最喜欢的素描画原本一直贴在书桌前的墙壁上。进高中后,自己很快就被其他的事情淹没,画画的心境不再。某一日,这幅画便找不到了,以为母亲已将它丢弃,自己也未曾问起。如今竟然可以再见,心中有淡淡失而复得的喜悦。

母亲端详着手中已经泛黄的素描,尖削的脸上微微露出丝笑意:“直到现在我还是蛮喜欢这幅素描的。从今往后,侬要好好听从自己的心去生活,不要等到最后,像姆妈一样留下遗憾。”母亲深陷的眼眶里,那双形状依然优美的丹凤眼里,原本那种温柔恬静的光泽已经黯淡,有薄雾淡淡地弥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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