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惊梦

每当深夜,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半梦半醒之间,林玥便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想起夏日的风吹在脸上的感觉。那时的阳光纯净而热烈,周围邻居、朋友的音容笑貌宛如旧时。他们只是些普通人,简单却有力量,有着狂野与温情,也有着法国梧桐树郁郁深浓的气息,充满自然的味道。葱茏的高枝上,知了一直在鸣唱:“热死了,热死了。”令听者会心一笑。喔,那些梦魂牵绕的夏日景象。

如今,身边依然有伴,有温存的丈夫与一双可爱的儿女,生活中并不觉孤独。但在夜静时分,林玥总会想起童年时的光阴,恍若回到前生前世,进入另一段生命,鲜活如初,温暖若旧。

那时候,姐姐林琅有着珠玉般的容颜。母亲说生下姐姐时,她满头乌发,面容洁白,五官清丽标致,医生护士个个称赞。从小到大,姐姐聪明倔强,读书顺当,从不用父母操心。唯只一样,就是性格有些火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容易吃亏。妈妈总是念叨。姐姐也只笑笑,天生的,没办法。这么好的孩子,父母总是娇宠的。不过,姐姐从不出格,喜欢讲道理,也很护着小自己近六岁的妹妹林玥,将她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从上海一家市重点中学毕业后,林琅顺顺当当地考进了复旦大学外文系。妹妹林玥同年考入姐姐就读的同一所中学开始读初中,紧紧循着姐姐的足迹。进入重点中学后,林玥每日功课很忙,没有时间想太多,但很期盼像周末那样可以见到姐姐的日子,可以跟在姐姐后面到处跑,真很幸福吶!

如此殷切期盼见到姐姐的人自然不止林玥一个。家住三楼的刘明正每个周末自上海华东政法大学回家,总会时不时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到二楼亭子间来打个幌,打探林琅回家了没有。

刘明正是姐姐的小学及初中同学,打小就玩在一起。姐姐小时候也野得很,喜欢与男孩子们较劲竞技,跑步、上树、爬墙,样样不会认输。最值得说的一次便是上小学时,她与刘明正那帮小男生们一起爬墙,跳进家附近那所著名的重点高中游玩,却在保安老头一迭声的喊打声里仓皇翻墙出逃。笑死个人。

在玩笑嬉戏中,小伙伴们渐渐长大。初中毕业后,姐姐考入上海市的一所重点高中,她一下子长大,有了大女孩的模样,懂得人前扮矜持态。儿时玩伴渐行渐远。而刘明正考进了一所区重点中学,各有各忙,只有礼拜日下午会有些空闲时间,往往是一帮初中老同学相约出去看电影,妹妹林玥总是紧跟在林琅左右,姐姐坚持出门带着林玥,没办法。

三年时间就这样轰隆隆地过去了。高中毕业,众人云散,潜入江湖。起初,林琅周末铁定回家,因为忒想念爸妈做的小菜。回到家,兴高采烈的姐姐最喜欢与妹妹开心瞎聊,大学里的新鲜事情实在太多。每每这种时候,三楼的刘明正也会悠游地晃下来,大多是听,有时也会讲几句自己大学里的事情,最后渐渐沉默无语,英俊的脸上时有阴影掠过。

那年春节,对面楼里有一家人办婚礼。新郎是造船厂的技术员,公公也是厂里的工程师,新娘子是名小学音乐老师,陪嫁过来一架钢琴。两人很登对。新婚甜蜜,经常会有悠悠的钢琴声自二楼传出。彼时,若林琅正在与妹妹嬉戏笑闹,便会悄然止歇,静静聆听一会儿。那家窗户正对着亭子间,窗前白纱轻拂,像一幅温暖甜美的画。窗前从不现人,可以想见那份神秘与开心。

春天开学后,姐姐回来的次数就少了,两星期或三星期一次,有时甚至一个月方匆匆回家一次,常常是周五或周六返家,待一日便回校。林琅总跟爸妈说是学业太忙,与妹妹交谈时,话里话外则隐隐提到有一位同系法语专业研究生正在帮自己补习法语。言及法国巴黎,她的脸上满是光彩。来去匆匆之间,姐姐基本断了与过去老朋友的交往。

刘明正依然每星期回家一次,依然会下楼来亭子间与林玥聊上几句,坐一会儿。虽然刘明正言语迟疑,但林玥知道他想问姐姐这周回家否。“不,姐姐今天不回,也许下星期?”林玥常是这句话。慢慢地,刘明正不再问,只进亭子间随便聊聊天。偶然听林玥说姐姐在修法文,有一位师兄对姐姐很耐心周到,他也只点点头,说:“蛮好的。”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位秀气白净的女孩子与刘明正一起回家,刘明正淡淡介绍说是自己的同学。女孩子温文有礼,朝林玥微微点点头,两人就前后相跟一起上楼。隔一个星期姐姐回家知道了,只轻轻哼了一声,说:“真好。”

放暑假,姐姐依然住在学校,基本没回家,说是要加紧学法语。林琅与刘明正许久未曾碰头。秋季开学前,姐姐回家拿些要用的衣物,与爸妈、妹妹一起吃过午饭,下午就返校。闲聊间林琅告诉爸妈,自己大学毕业后准备去法国读研究生,一切都会搞定,不必操心。爸妈自然是放心的,大女儿一向有主意,又生性用功,肯定是好的。

下午,林玥相帮着姐姐拿行李,两姐妹依偎着一起走到公共汽车总站。没想到,竟在公共汽车站碰到刘明正与他那个女同学。姐姐打量了一下那个小巧的女孩子,然后转眼定定地瞧着刘明正,好一会儿后方轻笑道:

“好久没见了,刘明正。”

阳光下,刘明正的脸有点白,清俊的脸上毫无笑意,只淡漠地扔过来一句:“林琅,真是快有半年没碰到你了。喔,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

身边那女孩子侧头看看他,然后转眼微笑着冲姐姐温柔地点头道:

“侬好。”声音软糯,娇柔可人。

“侬好。”姐姐的声音清淡疏远。

“侬现在嘎忙吗?基本是看不到侬了。”刘明正皱眉言道。

“我也没办法,要上的课程太多,又要为毕业后的出国做准备,更加忙。”

“侬要去哪里?”

“想去法国,我欢喜那里。侬格女朋友蛮适合侬。小家碧玉,好过日子。”林琅拉着妹妹自刘明正的身边擦过。最后一句,清幽低微,几成耳语。

至今林玥还是不明白,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发生得如此之快,仿佛是被人按了快进键。刘明正冲回到姐姐面前,伴着银光闪烁,一把尖刀直插入姐姐的腹腔,刘明正煞白的脸,透着无尽的冰凉。

也许,对于刘明正而言,心里的重量负荷,早已不堪承载,就在那一瞬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放手一刺,仿佛是唯一的出路,一条不归路。

耳边,周围人声高叫、鸣响不迭,有一辆三轮平板车路过,众人将林琅抬上车。那位年轻的骑车人,二话不说,骑上车直奔附近的瑞金医院而去……

初秋,秋老虎炎热猛酷,藏在枝叶间的知了声声高声唱着,击打着人的神经。瓦蓝的天空下,依旧青碧的梧桐树叶在头顶翻飞舞蹈。林玥颤巍巍扶着那把插在姐姐身上的细长尖刀柄,希望颠簸中的姐姐可以少受一些痛楚。姐姐的脸惨白若雪,鲜血自姐姐那袭白底碎花的连衣裙上绽放开来,血流如水。

“痛煞忒了,该死的刘明正,应该请你吃粒花生米。”姐姐的语声渐渐低微。

那个明艳的秋日午后,自此成为林玥一生的噩梦,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

(连载于北美《世界日报》之“小说世界”,2018年10月8日~9日)

  1. 网络用语,即吃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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