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几方印章透身世

一、几方印章透身世

石涛(1642—1707),原名朱若极,明藩靖江王后,赞之十世孙。他出生不久明亡,在逃亡中无奈为僧,法名元济(原济),字石涛。在书画创作中,石涛自号苦瓜和尚、大涤子、清湘陈人等。他早年辗转于湘楚、皖南、金陵、北京等地,晚岁定居扬州。其绘画主张“搜尽奇峰打草稿”、“笔墨当随时代”、“法自我立”,反泥古之风,对近现代写意画派的形成及扬州八怪影响深远。齐白石评其为“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

石涛画像(自《中国历代书画家集》)

石涛一生经历了66年。在这66年中,有50年左右,他的身份是一位和尚。可以论定的是,他在25岁以后的行迹是可以稽考的,有朋友的证言,有地方史料的记述,有他的传世书画为证。至于他的家世、童年及少年时代的情形,和尚早年对此始终保持沉默。他浪迹四方,他人也无从查考。这种情形和他和尚的身份有关,和时代有关,更和石涛这样一个自号为“苦瓜和尚”的人的不幸身世有关。

遁入空门的人往往不愿意如实地述及过去。家庭情况如何?出家缘由是什么?未来设想怎样?石涛的回答很玄妙:“我自云山来,还向云山去。”云山为何处?往往使人摸不着头脑。石涛的前半生正是这样:“闲写湘中花,往事口不言。”他不说过去,问话的人性子急,连连追问,和尚只是笑笑:“西来君莫问,托迹住人寰。”回答像谜一样,回答了你,也等于没有回答你。一般人认为这是僧人的悟性,出家人尘缘已了,只有了解石涛的人才明白:这不是粤西和尚超脱,而是他有苦难言。

石涛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讳言过去,其中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生存受到严重的威胁。清人入主中原,各地抗清义军纷纷奉朱明宗室人员为领袖,号召四方,清人铁骑所至,到处搜捕追杀宗室人员属自然之势。当日朱姓宗室纷纷改名易姓混迹民间,以求生存。石涛无奈做了和尚,“西来君莫问”、“往事口不言”便容易理解了。到了石涛的后半生,进入康熙年代,天下大定,政策方面有所调整,“令明宗室改易姓名隐逸者,皆复旧原籍”。于是,若干隐姓埋名的末路王孙们犹抱琵琶半遮面似地渐渐吐露真情。由于早期的隐晦,由于别人的猜测,又由于别人对石涛的自述将信将疑,因此300年内对石涛的身世有许多误解。在诸多论证中,应当说,石涛的自述是可信的。一个业已名满天下的画僧,自述系亡明的末路王孙,不足以增加他的荣耀,人们没有理由怀疑其真实性。现在,我们就以石涛所用的几方印章,并加以推敲,来探明他的身世梗概。

靖江后人

印章系白文,方形。石涛自述为明代靖江王后裔。明代第一代靖江王朱守谦乃朱元璋侄孙,受封藩邸在粤西桂林。今日广西桂林尚存靖江王府旧址与靖江王陵,两地均属旅游名区。朱元璋封非亲生后裔为王是一个例外,关键在于朱守谦的父亲和他本人自幼受到朱元璋与马氏的抚养,如同己出。在靖江世系中,靖江王是旁系,从皇族的观念看,地位要低于直系诸王一等。所以,1645年南京为清军攻克后,靖江王朱亨嘉不经族议便“自称监国”,宣布自己是朱明皇族抗清的领袖,自封为朱明皇族继承人。这样,不待清军讨伐,朱姓同族及其拥戴者便欲置“僭越者”于死地了。“靖江后人”印,表示这位孤苦无依的画僧其实是当年的金枝玉叶。

石涛身世信息印

赞之十世孙

“赞之十世孙阿长”印章,朱文,长方形。“赞”,为靖江王第二代朱赞仪。从朱赞仪开始,规范后代取名规则,确定20字的世系,这20个字分别是:“赞佐相规约,经邦任履亨;若依纯一行,远得袭芳名。”不同的排行,区别不同的辈份。宗室男子姬妾众多,子孙繁衍,需为后辈指定命名秩序,以避免后人乱了辈份。朱亨嘉属“赞之九世孙”,属“亨”字辈,石涛为“十世孙”,属“若”字辈。其实,石涛可以镌“亨嘉之子”,明白而直接。但是,当时朱亨嘉属于朱明皇族中怀有不轨之心的“罪臣”,其罪当诛,至少在亡明旧臣中持这样的看法。说近不如说远,“赞之十世孙”表示石涛属于皇族一脉,是地地道道的王族正宗。

若极与阿长

“若极”章,方形,白文。“阿长”章,方形,朱文,有边框。“若极”为石涛早年之名,在晚年画作中,石涛有时署“极”。他属靖江王世系中的“若”字辈,全名为“朱若极”。“阿长”印,系乳名印。“长”可以理解为身材颀长高大,但仔细分析传世自绘图像可见其身材一般,且诗文中从无身高记述。另一种解释便是长子,俗称老大。此说近于情理。乳名习惯从贱从俗,阿大、阿二、阿三,民间常见。石涛的生年,李驎说是“出腋知君岁在壬”,“在壬”,即在崇祯十五年(1642)之壬午年,又说国变之年,石涛“生始二岁”。李驎所述与石涛即将60岁之《庚辰除夜诗》所述年龄相合,此说目前为多数研究者所接受。

清湘遗人

“清湘遗人”印章为长方形,白文。若极为朱亨嘉之子,但他出生的地点不在桂林,而在桂林周边的清湘,即全州。他还有一方自述印:“湘源谷口人”,长方形,朱文,这就说得更具体了。靖江王统治一方,城市中心的王宫以及周边的行宫别院甚多。国变时,小王子“为内官负出”,“生始二岁”。两岁的孩子不可能留下什么记忆,李驎所录的根据是石涛自述,石涛自述也只能是据师兄喝涛(也可能便是那位“内官”)的叙述。

这样,从金石中可以约略了解这位粤西画僧的身世轮廓了。只是这种了解追根溯源,均源于石涛的夫子自道,缺少丰富的史证。于是,便有种种不同的说法。明清之交天下大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时代。石涛虎口余生,自强自立,应当获得后人的尊重,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诚实。再说,艺术巨匠不同于重大历史事件中的关键人物,理解他的主要渠道是他的作品,而不是他早年的这些生活情节。

原济石涛

“原济石涛”章,一石两印。上为“原济”,白文;下为“石涛”,朱文。清后期以至民国初年,辗转相传,称石涛为“道济”,若干重要辞书均载。检阅石涛诗文书画署名,僧名为原济,或谐音称“元济”,字石涛。石涛书画曾署“石道人济”,后人误称“道济”。近年来,画史论者对此认识趋于统一。原济是法名,“济”与“济山”有关,石涛又一方印为“济山僧”。济山在湘桂交界处的全州,属于石涛削发为僧的寺庙所在地。离乱之世,由靖江王府仆臣抱出的幼童,即末路王孙,日后遁入空门的情形,这里需要多说几句。

公元1645年,南明朝廷所在的南京城破后,靖江王朱亨嘉举旗抗清,自称“监国”,引起朱姓皇族的讨伐,以兴讨僭越、逆谋罪兴师,王爷终被擒获。此时,忠贞的“内官”背负着襁褓中的小王子逃出宫墙,逃跑的路线不是向南,而是向北。至于逃跑的途中情形,石涛日后有一段回忆:

潇洒洞庭几千里,浩渺到处通仙津。不辞双屐踏云断,直泛一叶将龙驯。

(《生平行》)

这是一种浪漫的说法,把主仆二人亡命天涯,在洞庭周边深泽野谷中的东藏西躲,说成是天上人间的神仙之旅。对这一段逃亡经历较为翔实的记载,来自石涛晚年友人李驎的记述:

宫中仆臣负出,逃至武昌……从武昌道荆门,过洞庭,经长沙,至衡阳而返。

这就是说,顺治初年的靖江王幼子,由忠仆保护,如丧家之犬,流浪在湘楚之间。顺治初年,桂林南北都还是明军的天下,但奉命讨伐靖江王的军事力量却云集东南。“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当年建都于福州的隆武王朝视靖江王为叛逆,奉旨平叛的钦使,一个是驻于梧州的巡抚瞿式耜,一个是管辖两广诸地的总督丁魁楚。丧家之犬如果南逃,无异于自投罗网。至于荆楚守将何腾蛟,名义上忠于隆武王朝,但在宗室矛盾方面别有见解,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便于藏身。何腾蛟誓死抗清,直至顺治七年(1650),他被执殉难。荆楚易帜,成了清人的天下。这一年,石涛9岁,“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至迟在此时,隐姓埋名的小王子和他的忠仆,变成了小和尚和大和尚。童年时代的小王子成为小和尚是没有疑问的,至于具体年代,或云四五岁间,或云八九岁间,均属推测之辞,都没有准确的史证。

后来的石涛,不止一次画过《幼僧读骚图》。绘一大泽,岸边高山峻岭,老树森森,渺无人迹,气象荒寒。中流有一小舟,顺流而下,船头坐一幼僧,潜心读书。读的是什么书呢?其中一幅如此题句:

落木寒生秋气高,荡波小艇读离骚。夜深还向山中去,孤鹤辽天松响涛。

读的是《离骚》,读屈子之辞,怀亡国之痛。图中的这个小和尚又是谁呢?在又一幅画中,石涛自跋谓画的是明初的叶希贤。明初,宗室之间争夺皇位,燕王朱棣兵伐南京,夺建文帝位。建文帝不知所终,御史叶希贤不肯阿附新朝,落发做了和尚。有传说,叶希贤舟中读《离骚》,读完一页,即投一页于水,投一页,哭一次,书页投完了,叶乃返。

石涛 此吾前身也

石涛说,他画的是历史人物。但明眼人会说,这是障眼法,叶御史当年落发时已非幼童,《幼僧读骚图》里的小和尚,其实是石涛的少年自画像。国破家亡之痛,宗室相残之痛,使得年幼的小和尚寝食难安,深秋寒夜,放舟中流,石涛这是借屈子之辞,放歌高吟,释放胸中的悲愤之情罢了。

童年及少年时代的王子朱若极变成了剃光头颅的小和尚石涛,读经礼佛之外,值得一提的便是他的从艺之路。

石涛的人生轨迹,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家喝兄”为他设计的。小王子终于生存于人间,总算是大幸,但小王子今后如何发展呢?抗清复国吗?即便复国,靖江王一系也属于叛逆,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习武练功吗?小王子颠沛流离,缺少调养,体质不佳,这条路也是走不通的。科考入仕吗?宗室中人想到这一点便是罪过,这条路是万万走不得的。从商牟利吗?落地的凤凰还是凤凰,这条路是不屑走的。那么,就做潜心佛学的大德高僧吧。坦率地说,做和尚只是求生,并非真的心如止水,这条路也是走不到头的。那么,剩下来的只有一条适合没落王孙之路:从艺。

石涛日后成为艺术巨匠,论者多认为他是天才。天赋是重要的,但就石涛而言,笔者以为,更重要的因素是环境的逼迫。朱明皇族统治华夏近300年,子孙繁衍,千千万万,其中就没有若干天才吗?天才而终于成为艺术巨匠者,为什么只有石涛与八大山人?小和尚10岁时,“临古法帖”,而且“学画山水人物及花卉翎毛”,进入艺术之门。其童年习作已出手不凡,“楚人往往称之”。应当说,这是喝涛悉心引导的结果,也是童年石涛奋发努力的结果。

董其昌石刻像

小和尚14岁画兰花颇有影响,他在56岁时曾题句:“十四写兰五十六,至今与尔争鱼目。”又曾在一幅扇面上画松林独坐人像,题句为“夜梦文殊台上,白云涌出青莲。晓向笔头忙写,恍如乙未初年”。乙未年,即顺治十二年(1655),石涛14岁。此时他还是一名小和尚,但他业已为人生定向了。小和尚16岁时曾在武昌黄鹤楼作画,有史料可查。同年,又在“西湖之冷泉”作画册。此画册今传世,尚待考订。到了20岁,应当算是青年和尚了,石涛在南京天龙古院,作山水轴。他在南京滞留至第二年,于天隆寺,于大报恩寺之一枝阁,作有多幅书画。这些书画流传至今,是真是伪,尚待考辨。石涛同时代人记述和尚早年艺术经历,有一句话不可不予以注意,这句话便是小和尚对于董其昌“心不甚喜”。

石涛自幼不喜欢董其昌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董其昌一味师古。董其昌一再强调作画“必有门庭”,作品的特点在于“以淡见真,以简入妙”,重在神理意趣。董其昌的书画为清廷多位帝王所欣赏与崇拜,属于明末清初的主流画派。石涛的艺术主张别有见解,他主张以自然为师,在艺理与技法方面,均与董其昌有很大区别。10岁左右的孩子在艺术见解方面业已与董其昌分道扬镳,这可能是石涛在画艺大成的晚年回顾过去的一种归纳性说法,不可过于较真。至于分析石涛“不喜”董其昌,是由于政治态度方面和人品方面的原因,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说得远了一点。

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孙原济之章

印章为方形,上镌14字:“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孙原济之章”。此章刻于康熙初年。

大约在康熙二年(1664)至四年(1666)间,石涛与喝涛终于在松江昆山的泗州塔院拜高僧旅庵本月为师,成为临济宗三十六代传人,成为受到法律保护的名单在册的禅宗僧人。这方印章反映了这一阶段的历史,反映了少年流浪僧终于获得安定生活的欣喜之情。

关于他的师父,石涛曾经有这样几句描写:

五湖鸥近翩情亲,三泖峰高映灵鹫。中有至人证道要,帝廷归来领岩窦。

石涛拜师的庙宇在九峰三泖之间,九峰三泖是松江西北境的风景佳地,九座山峰中有一峰传说古代产玉,形如覆盆,称“婉娈昆冈”,亦称小昆山。寺庙住持是一位名气很大的和尚,佛名旅庵,字本月,临济宗三十五代传人,极有文化修养,能画,亦能诗。顺治十六年(1659)九月,旅庵接受顺治皇帝之邀,随师入京说法。不久僧师还山,旅庵则奉皇命入宣武门外之善果寺开堂弘法。据《旅庵本月奏对录》,他于顺治十七年(1660)七月初十奉旨,十一日在万善殿谢恩,乘御赐马出西华门,改乘肩舆至善果寺,迎送僧俗达万人。八月,董贵妃殁,旅庵又奉命率徒于二十四日在景山追荐亡灵。顺治驾崩后,旅庵回到松江,带回了顺治为寺院御赐的对联及横额。横额为“乐天知命”。第一副对联是:“一池荷叶衣无尽;数亩松花全有余。”第二副对联是:“天上无双月;人间只一僧。”被皇帝称为“人间只一僧”的和尚,实在可以算得上是佛门权贵了。

终于找到了保护伞,流浪多年的两个野和尚可以喘一口气了。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野和尚,而是正宗和尚,石涛刻了这样一方章钤于书画之页:“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孙原济之章”。善果与天童是两个寺庙的名称,“月”指“本月”,他是北京善果寺说法人旅庵本月的正宗传人。

还要说一说“忞”,即临济宗三十四代传人木陈道忞。道忞是广东茶阳(今大埔)人,早年弃科举入空门,属江南高僧。顺治帝痴迷佛法,尽管四方降伏,广有天下,但经常坐卧不宁,不能入睡,心理需要调适。经僧人引荐,顺治御书请“木陈师兄”入京说法,对坐谈禅。道忞是一位很有文化教养又很懂得政治的和尚,与皇帝周旋多日,应对得体,深得宠信。道忞是个聪明人,对帝王别有所求,不久荐弟子本月代替自己说法,南下归山。“天童忞之孙”,自然是一柄更能遮风挡雨的保护伞。日后道忞住持扬州南门外静慧寺,静慧寺便成为石涛往来江南的一处重要的挂单之处。

石涛拜师,按常情系由喝涛策划。师兄是他的保护人。总体说来,在与清政权的关系方面,石涛不比同时代的画僧渐江、髡残,也不比八大山人,缺乏一股狷介之气。他不像渐江、髡残那样,不与官府往来,也不像八大山人那样,和官府可以保持距离。仔细体察,其寻找保护伞之举情非得已,可以理解。顺治年间以至康熙初年,石涛面临的生存危险,比渐江、髡残大得多,渐江、髡残的身份只是平民;也比八大山人大得多,八大山人距离有王位的祖先业已遥远,已无政治能量。石涛不同,他是自称“监国”的诸侯王之后,而且是“阿长”。在多方追杀王族孑遗的日子里,石涛很可能成为邀功请赏者获取的猎物。这样,两位流浪和尚寻求保护伞的需要自然比别人来得迫切。一位历史人物性格的形成和素质有关系,更和时代环境、生存环境有重大关系。具体问题需要具体分析,需要实事求是。正确地评述古人应当先了解古人。

渐江画像(自《中国历代书画家集》)

髡残画像(自《中国历代书画家集》)

八大山人小像 天瑞堂 绘

八大山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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