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套数
〔南吕〕一枝花
赠珠帘秀
轻裁虾万须(1),巧织珠千串(2)。金钩光错落,绣带舞蹁跹(3)。似雾非烟,妆点就深闺院,不许那等闲人取次展(4)。摇四壁翡翠浓阴,射万瓦琉璃色浅(5)。
〔梁州〕富贵似侯家紫帐(6),风流如谢府红莲(7),锁春愁不放双飞燕。绮窗相近,翠户相连,雕栊相映(8),绣幕相牵。拂苔痕满砌榆钱(9),惹杨花飞点如绵。愁的是抹回廊暮雨潇潇(10),恨的是筛曲槛西风剪剪(11),爱的是透长门夜月娟娟(12)。凌波殿前(13),碧玲珑掩映湘妃面(14),没福怎能够见?十里扬州风物妍(15),出落着神仙。
〔尾〕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16),一片朝云尽日悬(17)。你个守户的先生肯相恋(18),煞是可怜(19),则要你手掌儿里奇擎着耐心儿卷(20)。
【注释】
(1)虾万须:万缕虾须,帘子的美称,据说以海中大虾之须制成。一说是用细如虾须的竹片制成。唐人陆畅《帘》:“劳将素手卷虾须,琼室流光更缀珠。”
(2)珠千串:千串珍珠,这里指珍珠串成的帘子。《西京杂记》:“昭阳殿织珠为帘。”
(3)蹁(piān)跹(xiān):轻快、飘逸地起舞。
(4)取次:随便,随意。唐人杜甫《送元二适江左》:“经过自爱惜,取次莫论兵。”
(5)琉璃:佛家七宝之一,此处指高温烧成的上釉的瓦,釉色光亮如琉璃。
(6)侯家紫帐:王侯之家的紫色帐幕。唐代规定,只有三品以上的权贵才能使用紫色服饰,从此紫色成为高贵、权威的象征。
(7)谢府红莲:东晋门阀谢家府邸里的红莲花。莲谐音“帘”。
(8)雕栊:精美的雕花窗棂。
(9)砌:台阶。
(10)抹回廊暮雨潇潇:黄昏时分,细密的雨丝掠过回廊。宋代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11)筛曲槛西风剪剪:曲折的栏杆间,不断吹进轻寒的西风。唐人韩偓《寒食夜》:“恻恻轻寒剪剪风,小梅飘雪杏花红。”
(12)透长门夜月娟娟:皎洁清亮的月光照进了长门宫。汉人司马相如《长门赋》:“悬明月以自照。”
(13)凌波殿:宫殿的名称。“凌波”常用于形容女子步态轻盈。
(14)碧玲珑掩映湘妃面:碧绿的帘子,遮掩着美人。碧玲珑:工艺精巧的竹帘子。湘妃:相传是尧的女儿娥皇、女英,二女为舜的妃子。舜死于苍梧,二妃奔丧至湘水,一路痛哭,泪水洒在竹子上。泪痕斑斑的竹子被称作“湘妃竹”,此竹做成的帘子,被称作“湘帘”。
(15)十里扬州:唐代扬州非常繁华,长达十里的街道两边都是歌楼酒肆,成千上万的红纱灯笼照耀着夜空,珠光宝气的美人争奇斗艳。杜牧《赠别》诗赞扬一位歌舞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16)一池秋水:形容帘子光洁美观,暗指珠帘秀美如秋水。
(17)一片朝云:形容帘子轻盈。战国宋玉《高唐赋》描写巫山神女与楚王幽会,神女说自己住在巫山南面,会变化云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处朝云,暗指珠帘秀美如巫山神女。
(18)守户的先生:看家的道士,据说珠帘秀嫁给了一位道士。佚名《绿窗纪事》“作文别妓”条记载:“钱塘道士洪丹谷与一妓通,因娶为室。……先是,胡紫山以此妓名珠帘秀,尝拟《沉醉东风》曲以赠之。”胡祇遹(号紫山)作有〔双调〕《沉醉东风·赠妓珠帘秀》。
(19)可怜:可爱。
(20)奇擎:捧着,托着。“奇”为语气助词,无实义。
【评析】
这首曲子简直就是一首谜语,谜面处处扣合帘的特征,谜底为“帘”。如此写法,完全因为题赠的对象是珠帘秀。据元人夏庭芝《青楼集》记载,她本姓朱,是当时著名的女艺人,杂剧表演尤其出色。
帘子用名贵的虾须、珠串制成,挂在金钩上,装饰着精致的绣带。这样的帘子,配置在幽雅的深闺院落里,与雕花刻镂的门窗同样华美,还有一年四季风花雪月的好景相伴。精巧的帘子,遮掩着房内的美人,一般人看不到。“没福怎能够见”,这句话带着几分得意,似乎作者在炫耀自己有福气,不仅见过,还深深地了解这位美如天仙的女艺人。
帘如秋水,人似朝云,说不尽的可爱。关汉卿希望珠帘秀托付终身的人能够爱惜她,就像卷帘子要在手掌里耐心地卷,这色艺双绝的美人,也值得捧在手里、放在心上。
曲子从头到尾采取了双关手法,字面上处处写帘,实则处处写人。所用词句,修饰感强,色调鲜明华丽,渲染出富贵高雅气象,以表现珠帘秀的不同流俗。结尾落脚于嘱托,可见关汉卿对珠帘秀的柔情与爱惜。
杭州景
普天下锦绣乡(1),寰海内风流地(2)。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3)。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4)。这答儿忒富贵(5),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辏集(6)。
〔梁州〕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7)。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8),行一步扇面屏帏(9)。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10),吴山色千迭翡翠(11)。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12)。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13),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14)。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15)。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16),觑了那壁(17),纵有丹青下不得笔。
【注释】
(1)锦绣乡:美丽的地方。锦绣:精美的丝织品,比喻美好的事物或景物。
(2)寰(huán)海:天下,指国家疆域之内。
(3)亡宋家旧华夷:已灭亡的宋朝的领土。
(4)一到处:各处,到处。
(5)这答儿忒富贵:这个地方太富贵了。这答儿:这儿,这地方。忒(tuī):特别,太。
(6)一哄:众人嘈杂喧闹。
(7)半答儿:半块地方,一点儿地方。
(8)一坨儿:一处,一个地方。
(9)扇面屏帏:古代扇面和屏风上都有绘画,此处形容山水秀丽,犹如画好的扇面和屏风。
(10)琼瑶:美玉。
(11)翡翠:绿色的硬质美玉。
(12)兀(wù)良:语气词,无意义。
(13)浙江亭:宋元时代杭州城外的观潮胜地。
(14)堪羡堪题:令人羡慕,可以题咏。堪:能够,可以。
(15)翠微:青翠葱茏的山。唐人刘长卿《寄许尊师》:“独上云梯入翠微,蒙蒙烟雪映岩扉。”
(16)壁:边。
(17)觑(qù):看,瞧。
【评析】
隋代开凿了大运河,作为这条南北大动脉的终点,杭州城开始繁荣兴盛。唐代诗人屡屡吟咏其美景,白居易《忆江南》就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五代时期,吴越国在此建都营造,大大拓展了杭州城区。宋代,杭州城的山水风光以及独特的市井文化进一步发展。南宋定都于此地,更使杭州达到了鼎盛时期。
这首散曲多用口语,生活气息浓郁。先总起概括“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说明杭州盛名在外,引人向往。而后从外来游客的视角出发,实地游览,仿佛看什么都新鲜,移步换景,感叹不已,眼睛都不够用了。而且作者采取了列举写法,街衢、楼阁、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整齐的两字词、四字句,犹如快节奏的鼓点,令人目不暇接;又迭用比喻“琼瑶”“翡翠”“玻璃”,使山明水秀之感跃然纸上。曲中涉及景物丰富多样,又井然有序。景色如画已经是一种很高的褒扬了,关汉卿却说“纵有丹青下不得笔”,杭州的景致美得画都画不出来,显然是更胜一筹。描绘杭州的诗词佳作不胜枚举,关汉卿这首散曲,以其朴实、口语化的特色独树一帜。
不伏老
攀出墙朵朵花(1),折临路枝枝柳(2)。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3)。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4),盖世界浪子班头(5)。愿朱颜不改常依旧(6),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竹(7),打马藏阄(8),通五音六律滑熟(9),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10),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11),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12)。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13),更玲珑又剔透(14)。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15),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16),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17)。经了些窝弓冷箭蜡枪头(18),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19),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20),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21)。我玩的是梁园月(22),饮的是东京酒(23),赏的是洛阳花(24),攀的是章台柳(25)。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26)。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27),尚兀自不肯休(28)。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29),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30)!
【注释】
(1)出墙朵朵花:伸出墙外的花朵。宋人叶绍翁《游园不值》有“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后来“出墙的花朵”常比喻行为不轨的风情女子。
(2)临路枝枝柳:路边的枝枝柳条。唐代敦煌曲子词《望江南》写妓女的感叹,其中词句有“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3)直煞得:直熬得,直弄得,这里指降服美女。
(4)郎君:古代女子对丈夫的称呼,妓女借用来称呼嫖客。
(5)班头:行业首领,第一人。
(6)朱颜:年轻的容颜。南唐李煜《虞美人》:“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7)分茶:流行于宋代的一种饮茶方法。把茶叶进行加工,碾成细茶末。取适量,在茶盏中调成膏状,然后将沸水注入盏中;与此同时,用竹制的茶筅或者银制的茶匙在盏中搅动茶膏,上下回环击拂,使盏面泛起雪白的乳花,出现奇异的水波纹。乳花细密,保持时间长,水纹变幻奇特,则说明分茶的手法高超。随着饮茶方式的改变,分茶技艺在元代之后失传。(dié)竹:一种游戏,将竹签放在竹筒中,颠动竹筒,使某支竹签跳出,根据签上标记决定输赢。
(8)打马:产生于北宋时期的一种棋类游戏,有博彩性质。棋子为马,根据所掷骰子的点数和色样,决定棋子在棋盘上的走法。藏阄(jiū):一种多人竞猜游戏,源于“藏钩”。参与人分成两组,以某个小物件为“阄”(钩),一组藏,一组猜阄所在的位置,猜中为赢。阄可以藏在某一个人手里,也可以在本组不同人之间秘密流动,以迷惑对方。
(9)五音六律:古代对于音阶及乐音标准的称呼。宫、商、角、徵(zhǐ)、羽为五音,黄钟、大蔟(cù)、姑洗、蕤(ruí)宾、夷则、无射(yì)为六律。这里泛指音乐修养。
(10)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与下文“玉天仙”“金钗客”两句同义,都是指在装饰华丽的居室中,与美女相伴,珠围翠绕,弹琴、唱歌、饮酒……尽情享受。理:弹奏。
(11)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释义同(10)。
(12)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释义同(10)。《金缕》:即《金缕衣》,唐代曲子,佚名唐诗《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金瓯(ōu):金质酒杯,这里是对酒杯的美称。
(13)占排场风月功名首:在风月场中名声赫赫,占居首位。
(14)更玲珑又剔透:形容人圆滑世故,能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是风月老手,即元曲中所谓的“水晶球”。元杂剧《逞风流王焕百花亭》:“水晶球,铜豌豆,红裙中插手,锦被里舒头。”乔吉〔南吕〕《一枝花·杂情》:“本待做曲吕木头车儿随性打,原来是滑出律水晶球子怎生拿。”
(15)锦阵花营都帅头:花枝招展的妓院里的统帅。
(16)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嫖客们像小兔崽子刚刚进入打猎场,没见过世面。子弟每:即子弟们,妓院、娱乐场所的客人及演员都可称作子弟,这里指嫖客。围场:围起来供打猎的场所,这里暗指妓院。
(17)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我像那经受过笼子和网捕捉的老野鸡,经验丰富,到处都混得熟。苍:老。蹅(chá)踏:踩踏。阵马儿:破阵的马,指围场打猎时的形势,比喻妓院里的各种情形。
(18)窝弓冷箭蜡枪头:指在风月场所里,所受到的各种刺激、挑拨甚至摧残。
(19)恰不道:却不道,难道没听说。
(20)铜豌豆:形容人圆滑世故、门道精熟,在元曲中与“水晶球”同义,指风月老手。
(21)锦套头:锦绣织成的笼头,指妓院里拉拢嫖客的各种伎俩、圈套。
(22)梁园月:梁园的月色,指豪华园林里的美景。梁园:汉代梁孝王营造的宫殿及苑囿,又称“兔苑”“兔园”,规模宏大,方圆三百余里,其中的奇花异木、珍禽佳兽,不可胜数。
(23)东京酒:东京的美酒。东京:宋代的都城汴梁。汴梁在洛阳东边,为东京;洛阳为西京。
(24)洛阳花:洛阳的名花,指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宋人欧阳修《洛阳牡丹记》:“牡丹……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
(25)章台柳:章台是汉代长安城的街名,此处多妓院,故“章台”指游冶之地。章台柳,指美艳妓女。唐人许尧佐《柳氏传》与孟棨《本事诗·情感一》均讲述了韩翊与柳氏的悲欢离合故事,韩翊寄与柳氏的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26)蹴鞠:一种踢球游戏,战国时开始流行,唐宋时期盛行,是有史料记载的最早的足球运动。球用皮制成,中间有填充物。踢球竞技的方式多种多样。打围:本义是狩猎,有一种骨牌游戏,也称“打围”。插科:戏剧表演中插入滑稽逗乐的表演。插科打诨经常连用,指故意用动作、语言引人发笑。咽作:唱歌。双陆:一种棋类游戏,按掷出的骰子色样移动棋子。
(27)歹症候:糟糕的疾病,指上文的落牙、歪嘴、瘸腿、折手。
(28)尚兀自:尚且,尚自。
(29)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指死亡。道教认为人有三魂七魄,据《云笈七签》卷十三,三魂分别为胎光、爽灵、幽精;据《云笈七签》卷五十四,七魄分别为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30)那其间:那时候。烟花路:风流路,指妓院。
【评析】
很多人都会自夸,而且基本上都是夸自己人品有多好、做的某事有多好,很少见到大夸特夸自己多风流、多浪荡的。元曲大家关汉卿一反常态,津津有味地展示了一个经验丰富、极其老到的青楼常客,与妓女厮混,玩各种游戏,无一正事,还呐喊着绝不后悔、绝不回头。看到这样的词句,道德卫士们一定惊诧莫名,连连摇头,直呼堕落。关汉卿为何自甘堕落?他所处的元代,文人士子地位低下,与妓女、乞丐同列,有“九儒八娼十丐”之说。他才学惊人,却无处施展,只能混迹青楼,以放诞蔑视正统,以风流嘲弄社会,以别样的方式,表达内心深处的抗争和不满。
“铜豌豆”原本是个妓院里的术语,关汉卿用“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这一串掷地有声的词语来修饰,使“铜豌豆”成为傲骨与豪情的象征。
〔双调〕新水令
楚台云雨会巫峡(1),赴昨宵约来的期话(2)。楼头栖燕子,庭院已闻鸦,料想他家,收针指晚妆罢(3)。
〔乔牌儿〕款将花径踏(4),独立在纱窗下,颤钦钦把不定心头怕(5)。不敢将小名呼,咱则索等候他(6)。
〔雁儿落〕怕别人瞧见咱(7),掩映在酴釄架(8)。等多时不见来,则索独立在花阴下。
〔挂搭钩〕等候多时不见他,这的是约下佳期话(9),莫不是贪睡人儿忘了那?伏冢在蓝桥下(10)。意懊恼却待将他骂,听得呀的门开,蓦见如花(11)。
〔豆叶黄〕髻挽乌云,蝉鬓堆鸦,粉腻酥胸,脸衬红霞;袅娜腰肢更喜恰(12),堪讲堪夸。比月里嫦娥,媚媚孜孜(13),那更挣达(14)。
〔七弟兄〕我这里觅他,唤他,哎!女孩儿,果然道色胆天来大,怀儿里搂抱着俏冤家,揾香腮悄语低低话。
〔梅花酒〕两情浓,兴转佳。地权为床榻,月高烧银蜡。夜深沉,人静悄,低低的问如花,终是个女儿家。
〔收江南〕好风吹绽牡丹花(15),半合儿揉损绛裙纱(16)。冷丁丁舌尖上送香茶(17),都不到半霎,森森一向遍身麻(18)。
〔尾〕整乌云欲把金莲屧(19),纽回身再说些儿话:“你明夜个早些儿来,我专听着纱窗外芭蕉叶儿上打。”
【注释】
(1)楚台云雨会巫峡:战国宋玉《高唐赋》写巫山神女与楚王相会,自荐枕席,神女辞别时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从此,“云雨”就成为男女欢会的代名词。
(2)期话:会见交谈。
(3)针指:女子所做的缝纫、刺绣等针线活。也写作“针黹(zhǐ)”。
(4)款:与“款款”同义,动作轻、缓。
(5)把不定:拿不准,形容等候时忐忑的心情。
(6)索:须,应当。
(7)咱:我,是宋元俗语。
(8)掩映:遮掩,隐蔽。
(9)的(dí):真实,的确。
(10)伏冢在蓝桥下:淹死在蓝桥之下,比喻坚守约定。《庄子·盗跖》中说尾生与女子相约在桥下见面,女子没来,水却涌了上来。尾生坚守诺言,抱着桥柱不肯离去,结果被淹死了。唐传奇《裴航》讲述了裴航在蓝桥驿遇见仙女云英,终成眷属。伏冢在蓝桥下,将两个典故融合为一,表达主人公等待情人的坚定决心。
(11)如花:像鲜花一样美丽的人。
(12)喜恰:可爱悦目。也作“喜洽”。
(13)媚媚孜孜:妩媚。
(14)挣达:漂亮。也作“撑达”。
(15)好风吹绽牡丹花:男女交合的诗意说法。元人王实甫杂剧《西厢记》中形容为:“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16)半合儿:一会儿。
(17)舌尖上送香茶:接吻时用舌尖递送香茶。香茶的制作和使用非常讲究,把茶叶、香花(茉莉、玫瑰、桂花等)、香料(檀香、沉香、龙脑等)、药材(豆蔻、砂仁、薄荷、甘草等)研碎,做成团饼形状,随身携带,可噙于口中,使气息芬芳。元人乔吉〔双调〕《卖花声·香茶》:“细研片脑梅花粉,新剥珍珠豆蔻仁,依方修合凤团春。醉魂清爽,舌尖香嫩,这孩儿那些风韵。”
(18)森森一向遍身麻:形容两情浓时的迷醉感觉。
(19)整乌云欲把金莲屧(xiè):整理头发想要抬脚离开。金莲:缠足女人的小脚。屧:鞋的木底,也指行走。
【评析】
古典小说里经常有偷期密约的场景,与之相比,这首散曲篇幅虽短,却同样综合了心理、动作、人物形象、语言等描写。男主人公先是焦急等待,又怕被人瞧见,紧张万分。可是,一旦等的人儿现身,他忍不住惊喜交加,爱怜无限,完全忘记了一切。在蔷薇花下,以地为床,以月亮为灯烛,意乱情迷,成就好事,又约明晚再相见。这幅场景,为礼教束缚之下男女相恋做了活生生的写真,可谓简化版的《西厢记》和《牡丹亭》。
正统而自诩高雅的人士,会认为此散曲有“诲淫”嫌疑。不过,这种大胆肆意,却正是元曲的魅力之一,也是关汉卿不拘流俗、但求真趣的个性体现。
〔双调〕乔牌儿
世情推物理(1),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暗吉。
〔夜行船〕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2)。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庆宣和〕算到天明走到黑,赤紧的是衣食(3)。凫短鹤长不能齐(4),且休题,谁是非。
〔锦上花〕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如昨日。古往今来,恁须尽知(5),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幺〕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6)。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7)。
〔清江引〕落花满院春又归,晚景成何济!车尘马足中,蚁穴蜂衙内,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
〔碧玉箫〕乌兔相催(8),日月走东西。人生别离,白发故人稀。不停闲岁月疾,光阴似驹过隙。君莫痴,休争名利。幸有几杯,且不如花前醉。
〔歇拍煞〕恁则待闲熬煎、闲烦恼、闲萦系、闲追欢、闲落魄、闲游戏。金鸡触祸机(9),得时间早弃迷途。繁华重念《箫韶》歇(10),急流勇退寻归计。采蕨薇(11),洗是非;夷齐等(12),巢由辈(13)。这两个谁人似得?松菊晋陶潜(14),江湖越范蠡(15)。
【注释】
(1)物理:万事万物运转的道理。
(2)日盈昃(zè)月满亏蚀:太阳最高最明亮的时候,就该倾斜西落了;月亮圆满了,就该残缺了。
(3)赤紧:当真,实在。
(4)凫(fú)短鹤长不能齐:野鸭的腿短,仙鹤的腿长,两者不能一样整齐。《庄子·骈拇》:“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5)恁(nín):同“您”。
(6)那一日:死亡的那一天。
(7)急急流年,滔滔逝水:急急消逝的时光就像滔滔流去的水。《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8)乌兔相催:太阳、月亮东升西落,互相催促。传说太阳中有三足金乌,月亮中有玉兔,故以乌指太阳,以兔指月亮。晋人左思《吴都赋》:“笼乌兔于日月,穷飞走之栖宿。”
(9)金鸡触祸机:在朝堂之上会触发隐伏的祸患。唐人崔橹《华清宫》之二:“障掩金鸡蓄祸机,翠环西拂蜀云飞。”
(10)《箫韶》歇:《箫韶》之乐停歇,比喻远离官场繁华。《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11)蕨薇:野菜。《诗经·小雅·四月》:“山有蕨薇,隰(xí)有杞桋(yí)。”
(12)夷齐:商代末年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和叔齐。伯夷为长子,其父想立次子叔齐为继承人。父亲死后,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不接受,就出逃了。叔齐也不愿继承王位,同样出逃了。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时,两人曾一起劝阻,认为武王的作为不义。后来殷商被平定,周朝拥有天下。伯夷、叔齐深以为耻,决定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摘野菜为食,后双双饿死。伯夷、叔齐作为品德高尚的义士,被历代推崇。
(13)巢由:巢父和许由。据晋人皇甫谧《高士传》记载: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隐居以耕田为生。尧又召许由为九州长,许由认为这些话污了自己的耳朵,就在颍水边清洗。他的朋友巢父正牵牛来饮水,一听说他洗耳的缘故,也深以为脏,干脆把牛牵到上游去,避开许由洗耳的水。巢父、许由,是古代蔑弃功名的隐士的象征。
(14)松菊晋陶潜:晋代陶潜,字渊明。他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其《归去来兮辞》云:“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15)江湖越范蠡:春秋时代,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击败吴国,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隐居于江湖之间。
【评析】
《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和祸互相依存,可以互相转化。荣华富贵不能持久,莫要贪恋权位。这首散曲劝诫世人,及时抽身退步,向前代的高人隐士学习。人生百年,穷的、富的、聪明的、笨的,结局都一样。不如把争名夺利的心思,用来闲散游乐,享受当前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