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李叔同

2006年,陈绮贞发表了一张EP《快乐的夏天》。其中,有一首歌叫《送别》。当年,陈绮贞拥趸无数,传唱度高的作品不胜枚举,而我独爱那一首《送别》。不久之后,我开始写作,在处女作当中,也曾提过《送别》。2013年,管虎的电影《厨子·戏子·痞子》再现《送别》。

电影令人印象深刻。除此之外,最难忘的便是朴树为电影唱的《送别》。较之于当年陈绮贞的版本,朴树演绎出来的味道更合乎当下听到的心情。他唱:“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纯净,缓慢,深沉,温柔,又有零星一点的伤感。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

对,他令我一直怀念李叔同。

1880年10月23日,李叔同出生于天津桐达李家。李家世代经商,家境殷实。父亲李世珍,字筱楼,以字行世,清同治四年的进士,曾入仕为官,官至吏部主事,后子承父业,隐退经商,李家一度是津门巨富。李筱楼妻妾四人,姜氏、张氏、郭氏,唯一留下名字的女人便是李叔同的生母,四姨太王凤玲。

虽是庶出,但李筱楼老来得子,李叔同十分得宠。李家家境殷实,可子嗣不旺。王凤玲嫁过来的前两年,李家长子英年早逝。此时,李筱楼已六十七岁,长子的生母姜氏亦已老去。二姨太张氏所生的次子身体孱弱,三姨太郭氏无所出。故而,李叔同的出生成了李筱楼晚年最大的慰藉。

出生之日,李家举家大喜。李筱楼给幼子取名李文涛,字息霜,乳名成蹊。语出《史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世事有因循。李叔同的父母都笃信佛教。饱读经史子集的李叔同,小时候最喜欢的却是学僧人作法的模样玩,用夹被或床罩当袈裟,在屋里或炕上念佛。

五岁那年,李筱楼去世。父亲走后,王凤玲与李叔同母子二人的生活便不同往日。庶出的李叔同和身份卑微的母亲,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在李家这样一个大家族里难免处境尴尬。好在母子羁绊甚深,相依为命之中总有温柔。1897年,十八岁的李叔同在母命之下,娶茶商之女俞氏为妻。

也是那时,李叔同开始学习音乐和作曲。毕竟是李家公子,他也曾游龙戏凤,过了几年放浪形骸的生活。后来,他考入上海南洋公学“经济特科”,师从蔡元培,同窗多是少年才子,有黄炎培,有邵力子,有谢无量。这一年,他二十一岁。

在母亲面前,李叔同慧根再深也不足以令他脱胎换骨。世上风花雪月,见惯了,也不过如此。回头一看,母亲仍在,这才是李叔同年轻的生命当中最重要的精神皈依。可他忘了,有一日,他的母亲也避不开生老病死。1905年3月10日,王凤玲去世。

南洋公学(左)

1902年,李叔同在南洋公学受业于蔡元培门下时作业手稿(右)

许是那时,他明白了一些什么。

比如,世事无常。

比如,世相虚妄。

比如,世心无挂。

母亲去世之后,李叔同携眷护柩,回到天津。那时,他已是父亲,有两个儿子。在天津安置好妻儿之后,他决定东渡日本。母亲不在了,仿佛母命下与俞氏的婚姻也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又或者,娶俞氏为妻,原本只是因着自己对母亲的一颗极孝之心,并无其他。

如今,他是想要与过往疏离了。

是年,李叔同考入东京上野美术专门学校,研习西洋油画。当时有三十人报考,只录取五人,当中只有李叔同和曾孝谷两名中国人。在东京,李叔同改名李哀,并剪掉了旧日长辫。三千发丝三千烦恼,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一点一点,身在红尘中,心在红尘外。

只有深刻经历,才能彻底放下。

东渡日本时期,李叔同在美术、音乐、话剧等各方面皆有造诣。学习西洋油画,避不开人体写生。因此,他与当时的房东之女(真名不详)发生了一段旷世之恋。那个年代,裸体模特难寻,为了画画,李叔同只能向房东之女求助。不想,她很快答应。

可能,她对李叔同早已情意暗生,只是胆怯、不敢言语。这一回,他来找她帮忙,也是命定的缘分。与日本女子的这一段恋情长达六年。她成为李叔同在异国他乡唯一的精神慰藉。后来,李叔同回国,日本女子也跟随在侧,成了李叔同背后有名无分的女人。

1906年,李叔同还在东京编写了《音乐小杂志》,在东京印刷,在上海发行,成为中国第一份音乐类杂志。同年,还与同窗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话剧团“春柳社”。当年,为了排演话剧《茶花女》,李叔同倾尽全力,甚至还亲自反串出演茶花女玛格丽特一角。剃胡,节食,束腰。还请来日本戏剧泰斗藤泽浅二郎担任话剧《茶花女》的导演。

1911年3月,李叔同携日本女子一起回国。回国之后,由于辛亥革命的爆发,桐达李家乱中破产,李叔同开始自食其力,当了一名教师,先后在天津直隶高等工业学堂、上海城东女学、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教美术或者音乐。其间,他也曾担任过《太平洋报》的主编兼主笔。

李叔同油画作品

1907年《茶花女》在东京首演后,李叔同与友人合影(左)

李叔同饰演《茶花女》中的女主角玛格丽特(中)

李叔同在《黄天霸》中的造型(右)

当年,丰子恺便是他的学生。

丰子恺回忆恩师,曾说:

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蔼的表情……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

上课的时候,他总会事先在黑板上写好课堂上所需要的内容。虽然他为人温和,但是课堂气氛仍然严肃。对待教学,他始终井井有条,一丝不苟。有学生犯错,他不会立刻责罚,等到下课待其他学生离开之后,他才会轻声将犯错的学生留下,指出他们的过失,说完还会起身向犯错学生深鞠一躬。

为人处世,循循如也。

那年冬天在上海,李叔同的好友许幻园来找。在李叔同的住处外,许幻园大喊李叔同的名字。李叔同连忙来见,不料许幻园说,许家和李家一样,也已破产,他要离开上海,特来与李叔同告别。雪很大,李叔同目送雪中好友离去的孤影,心中慨然。此情此景,令李叔同写出了那一首传世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歌,词出李叔同之笔,曲子来自19世纪末美国作曲家奥德威的《梦见家和母亲》。这支曲子,曾被日本诗人犬童球溪填词创作成日文版歌曲《旅愁》。李叔同便是在《旅愁》的基础之上创作出《送别》。一首《送别》,道尽人世之离散与世情之无常。

1918年,正月,李叔同三十八岁。这一年,他做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他把自己平生藏屋大半的西洋油画和美术书籍送给了北京美术学校;把自己平生自刻和友人刻赠的九十三枚印章赠与杭州西泠印社;把自己平生收藏的字画悉心装裱后送给了友人夏丏尊;把自己平生集纳的音乐和书法作品送给了学生刘质平。

最后,他带着几件粗布衣裳,两本佛典,竹杖芒鞋,来到杭州大慈定慧禅寺,剃度出家。法名演音,号弘一,并在灵隐寺慧明法师座下受具足戒。那一天,是大势至菩萨的诞辰之日。李叔同出家一事,令他的两个女人,家妻俞氏与日本女子肝肠寸断。刹那间,她们爱过的李家公子消失不见。

谁能料到?

曾经鲜衣怒马的富家少爷会弃绝红尘。昔日指尖生花的一代才子会抛书掷画。

然而,他做了。

锦衣玉食,他有过。世事繁艳,他见过。爱之旖旎,他历过。

李叔同自画像

有人说,日本女子曾追至西子湖畔问过他:爱是什么?弘一法师说:爱就是慈悲。告别的时候,弘一法师送了她一块手表,让她回日本重新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可生活是什么?你不在,哪里还有生活?据说,就此一别,日本女子再无音讯,此生二人再未相遇。连发妻俞氏去世,他也未能出现。

他把前半生给了红尘细软。他把后半生给了佛典梵音。他把是是非非交给了尘埃。

他的一生一世恰如他所写:悲欣交集。

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师于温陵养老院圆寂。

终年六十二岁。

李叔同书法作品

附 李叔同经典歌集

春游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

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

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忆儿时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

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

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

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早秋

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

几许秋容娇欲流,隔著垂杨柳。

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绉,

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

悲秋

西风乍起黄叶飘,日夕疏林杪。

花事匆匆,梦影迢迢,零落凭谁吊。

镜里朱颜,愁边白发,光阴暗催人老。

纵有千金,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

长逝

看今朝树色青青,奈明朝落叶凋零。

看今朝花开灼灼,奈明朝落红飘泊。

惟春与秋其代序兮,感岁月之不居。

老冉冉以将至,伤青春其长逝。

一帘月影黄昏后,疏林掩映梅花瘦。

墙角嫣红点点肥,山茶开几枝。

小阁明窗好伴侣,水仙凌波淡无语。

岭头不改青葱葱,犹有后凋松。

清凉

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

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

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

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

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

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

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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