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原君[1]
《原君》是黄宗羲的政论专著《明夷待访录》的第一篇。全文主旨是推究君主制的历史发展过程,从君主与臣民的关系角度批判君主制的危害。首先阐述君主制的起源,说明古代君主是为天下兴利除害;接着批判后代君主“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为了一己之私利,屠毒天下之肝脑,敲剥天下之骨髓;继之批判小儒盲目忠君的谬论,指出“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最后就君主本身的利害得失分析君主制的必然废除。在黄宗羲之前,中国没有一个思想家敢于向君主权力本身提出质问。所以这篇文章对清末改良派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先驱者曾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2],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3],许由、务光是也[4];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5],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6],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7],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乎!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8],视之如寇仇[9],名之为独夫[10],固其所也[11]。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12],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13],使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14],曾不异夫腐鼠[15]。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16],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17],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18],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19],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20]!”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21]?
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22]。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翻译】
开始有人类的时候,人人各自私,也各自利,天下有公利而没有人去兴办,天下有公害而没有人去清除。有这样的人出来,不以个人的利为利,而使天下都受其利;不以个人的害为害,而使天下都避免害:这种人的勤劳一定千万倍于天下人。付出千万倍的勤劳,而自己又不享受其利,肯定不是人情之所愿处的。所以古人对君主这个位置,估量以后不愿就的,许由、务光就是;就后又辞去的,尧、舜就是;开始不想就后来又不能辞去的,禹就是。难道古人有什么奇异?好逸恶劳,也还是人之常情。
后代做君主的人就不再是这样,以为天下利害的权柄都操纵在自己的手里,把天下的利都归于自己,把天下的害都归于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使天下的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把我的大私当做天下的大公。开始时对此还有些羞惭,时间长了便心安理得,把天下看做自己莫大的产业,传给子孙,让子子孙孙无穷尽地享受。汉高祖所说“我事业上的成就,与二哥相比谁多”的话,那追逐私利的情态,已不自觉地从言语中流露出来了。这没有别的,只是因为古时候把天下看做主,把君主看做客,君主毕生经营的是为了天下;而如今是把君主看做主,把天下看做客,天下之所以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安宁,就是因为有了君主。所以在他们没有得到天下时,便屠害天下人的生命,离散天下人的子女,来换取我一人的产业,竟然从不感到残酷,说:“我本是为子孙创业。”在他得到天下后,敲剥天下人的骨髓,离散天下人的子女,来满足我一人的淫乐,看做理所当然,说:“这是我产业所生的利息。”这样看来,天下最大的祸害就是君主了。假若没有君主,人们就各得自私,各得自利。唉!难道设置君主本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古时候,天下的人爱戴君主,把他比做父,比做天,实在不算过分;现在呢,天下的人憎恨他们的君主,把他看做寇仇,称他做独夫,也是理所当然。而那些小儒却死板地把所谓君臣的关系说成天地之间不能一刻不讲的东西,甚至像桀、纣这样的暴君,还说商汤、周武王不应该诛杀他们,并且荒唐地传播出伯夷、叔齐的无稽之谈,把兆人万姓崩溃的血肉,看得和腐烂的死老鼠没有什么不同。难道天地之大,在兆人万姓之中,只应偏私一人一姓吗?所以周武王是圣人,孟子说的“闻诛一夫纣矣”的话,是圣人的言论。后代的君主,想用君等于父、等于天的空话,来禁止天下人窥伺君位,都以为孟子的言论不合宜,乃至废掉《孟子》不立于学官,这不都是导源于那些小儒吗?
虽然如此,假使后世的君主,真能保有这个产业而世代相传,永无穷尽,也就无怪乎他们把天下当做私产了。既然把天下看做产业,那么,别人想得产业之心谁不像我一样?尽管用绳捆牢,用锁锁住,一个人的智力,总敌不过天下想取得这产业的人多。这样一来,远的传上几代,近的在自己手里就灭亡,血肉崩溃的结局就落在他的子孙身上了。从前有人发愿世世都不要生在帝王家,而毅宗也对公主说:“你为什么生在我家!”太令人痛心啊,这样的话!回想创业之时,那种想要取得天下的心情,有不灰心沮丧的吗?
因此,明白了君主的职责,那么在唐尧、虞舜的时代,人人都能辞让,许由、务光并非超绝尘寰;不明白君主的职责,那么在市井间,人人都可以有这种欲望,这也就是许由、务光这样的人在后世再也听不到的原因。尽管君主的职责很难使人明白,但不能用短暂的淫乐来换取无穷的悲哀,这样的道理即使愚笨的人也能明白啊。
[1]原:推原,推求。
[2]“有生”三句:有生,有生民,指有人类。人类社会开始时,生产力低下,求生艰难,人各自私其所获之物,各自利其求生之术。文中“自私”、“自利”就是各自占有,各自享用的意思,与今人的“自私自利”含义不同。
[3]量:估量。入:意谓就位,指为君。
[4]许由、务光:传说中上古时的高士。相传尧要把君位让给许由,他逃到箕山下,农耕而食;要他做九州长官,他便到颍水边洗耳朵,表示高洁。汤要让君位给务光,务光便负石自沉于庐水。
[5]“汉高帝”二句:汉高祖在得天下后,在未央宫前殿大宴群臣,在为太上皇敬酒祝寿时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仲,旧时兄弟排行,“仲”为老二。此指汉高祖的二哥。
[6]屠:屠宰。毒:毒害。肝脑:喻生命。
[7]曾:乃,竟。
[8]恶(wù务):憎恨。
[9]寇仇:强盗,仇敌。《孟子·离娄下》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10]独夫:指暴虐无道、众叛亲离的君主,也就是《孟子·梁惠王下》所说的“一夫”。
[11]所:合适。
[12]小儒:意指不能变通、死守儒家教义的读书人,此指宋以后宣扬君臣之义的理学家。规规焉:拘谨呆板貌。君臣之义:《庄子·人间世》“仲尼曰:‘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13]“而妄”句:《史记·伯夷列传》说,伯夷、叔齐是商末孤竹君的儿子,因让王位而投奔周。到周后,以为周武王伐纣是以臣反君,在马前劝阻。武王灭商后,他们逃到首阳山,不食周粟而亡。作者认为在汉以前没有伯夷、叔齐叩马而谏的说法,是后世儒者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
[14]兆:一百万为一兆。古人还有一万万为亿,一万亿为兆的说法。
[15]曾:语气词,与乃、则通。
[16]孟子之言:指孟子关于“诛一夫”的言论。《孟子·梁惠王下》载孟子见齐宣王,“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17]“至废”句:明太祖读《孟子》,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说,便下诏停止孟子从祀孔庙;后又下诏编《孟子节文》,凡书中含有“民贵君轻”等思想的章节,均予删除。
[18]“摄缄”二句:出自《庄子·胠箧》。其中说,为了防备盗贼偷盗箱柜,“则必摄缄縢,固扃,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之不固也。”摄:紧收。缄:结。縢(ténɡ藤):绳束。扃(jiōnɡ炯阴平):关纽。(jué决):锁钥。
[19]“昔人”句:指“昔人”的誓言。昔人,如宋顺帝和隋恭帝。据《南史·王敬则传》载,南朝宋顺帝被齐萧道成逼迫退位,出宫时哭着说:“惟愿后身生生世世不复天王作因缘。”隋恭帝杨侗被王世充逼迫时,祝告说:“愿自今以后,勿复生帝王家。”
[20]“而毅宗”二句:见《明史·公主列传》。传载崇祯帝在李自成攻进北京后,挥剑砍杀他的女儿长平公主时,说:“汝奈何生我家?”毅宗:南明弘光帝给崇祯帝的谥号。
[21]废然摧沮:沮丧失望的样子。
[22]旷:旷绝。意为许由、务光这样的人在后代已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