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记

行记

彭而述

作者简介

彭而述(1605—1665),字子籛,号禹峰,邓州彭桥(今河南邓州市)人。明末清初学者。明崇祯十三年(1640)中进士,授阳曲县令。清顺治初年,任两湖提学佥事,守永州道,后为贵州巡抚。永州失守后,被罢官,归故里,饮酒赋诗,抒怀咏志。后得王铎推荐,初补衡州兵备道,任副使,再升任贵州按察使、广西右布政使。后被举荐云南左布政使。后而述感到年事已高,与其追逐于战阵戎马之间,不如著书名山,遂作《归田记》,归乡专事著述。彭而述被免官归里的十年间,著作甚丰,代表著作有《读史亭集》《文集》《读史外篇》《宋史外篇》《续读史外篇》,其中《南游文集》《明史断略》《滇黔集》等今已不存。《读史异志》《读史别志》《读史新志》等,在前国立北平图书馆有藏。

潇与湘并著,长沙而上,统于三湘,潇不复名。小臣于大,不独潇矣。湘之游,以七月十八日,是日为白露节。亭午发舟,风大作;舟逼侧,簸水中,硠磕訇砰;时半醉,反以为快。暮抵岸,舣古祠下。赭树根半死,赤膊拏云,犹二十余丈,鹤巢其顶。是日,始蝉鸣,自四月抵长沙,凡五阅月,城中尚有木数株,独不闻此物,闻此令人作家园想。

晨抵昭潭,遥望山椒,瓦屋数间。云鬟冪历,通体绿染,极欲扶筇览其胜,复匆匆不果。回飙枉渚,行十余里辄昏黑。芦中蚊如虓,韰惈甘人,亘宵不寐。次早风利,耳边微闻谡谡之声。两岸山背如走马,豆蔻花盛开,朱房紫茎,绵君迁平仲间,如结褵称好合矣。连卷案衍,或如覆钟,如欹甑,如百万狝猴,渴饮沙际,接臂引跗。其猛者如六駮之博豹,爪牙怒张,龈跨口蹐,駮独不伟。造物生此为南岳作宿卫,物无两大,顾不信欤?

同行多米船,以饱邵粤健儿。询之长年,自丞相驻星沙来,三年于兹矣。计汉建元中出师岭外,用遏蛮方,楼船、伏波诸人,岡不取径于此,则湘江一水,固南北战伐之喉也。古之事安南、瓯粤、六诏、牂牁间者,潭其要冲欤!五代马氏以茶铁致富强,小朝廷数十年,与刘隐、高季兴等相终始。又吴芮传五世;长沙定王徙舂陵,后徙南阳,遂启世祖;不谓地气不可也。乱后居人鲜,间有颓垣庵闾丛生,遗民俱住山后。秋雨晻㫲,弥望櫹矗;惟见短狐夷犹、属玉飞鸣而已。

宋大夫曰:“悲哉,秋之为气也!”此语施之于楚,尤为难堪。舟中无酒,笋豉外无他物,客况索甚。独其山灵眷恋,云物追随。自登舟来,山未尝顷刻离,雨亦未尝顷刻离,安得谓山水无情哉!水或清或浊,如行河、济间。解者曰:“清者,近山。”细流与石帆水松相映带,久之汩矣。总之,是湘也,岸无不山。山无不树。树为栟榈,为绵杌,为杶栌楈枒。树无不鸟,鸟为鹧鸪,为孔翠,为山鹨。其他猿父0,不可殚述。树间有竹,竹间有花,花间有杂草,碧者、丹者、垩者、绿者、元者,不辨何名,亦不详其性情,或曰是王刍、留夷、揭车、射干之属矣

余曩庚寅自粤还,开舟桂林由此过,时隆冬,坐小鬟,拥小舴艋,竟不知湘乃如此!以二十五抵衡州。噫!余之负湘也久矣!抑郦道元曰:“潇者,清深也。”如则前云:“潇、湘二水,或妄也。

译文

湘水与潇水在长沙以上并行流淌,湘水流经到永州之后与潇水合并称为潇湘,到衡阳汇合蒸水后称蒸湘,至沅江汇合沅水后称沅湘,于是统称“三湘”,潇水的名字便不再使用。小从属于大,不仅仅只有潇水。沿着湘水旅行,开始在七月十八日,这天正好是白露节。正午时开船,这时天刮起了大风。船狭窄而拥挤,在水中上下颠簸,舱内各种物品相碰发出咚砰的声音;这时酒喝得已经是半醉,听了反觉得很是欢快。黄昏时船到岸了,停泊在一座古老的祠堂下面。一株褐红色的大树根部有一半已经死了,树干上一根枝杈伸展入云,差不多有二十丈高,仙鹤还在上面筑了窝。这一天,才刚刚听到蝉叫。从四月抵达长沙,总共有五个月了,城里还有几株大树,唯独没有听到蝉叫,听到这蝉叫会使人思念起家乡。

清晨时,船到达了昭潭。遥望远处昭山的山顶,有几间瓦房。好似一位美女,将挽起环形发髻的秀发向下披散下去,她的全身穿着新染的绿衣,我站在船上,真是极想拄起竹杖,赶快登临前去观赏这无边的美景,只是因为船行匆匆,没有能够实现。旋转的狂风迫使船停在枉水流入沅水的小水湾里,直到狂风停息后船又走了十多里,天便黑了。芦苇中的蚊虫发出像老虎般的叫声,从容果敢地美餐人血,整夜都没能入睡。第二天一早,风向顺利,耳边微微地听到瑟瑟的风声。两岸群山的山背有如奔驰的骏马,豆蔻花正旺盛地盛开着,朱红色的花瓣,紫色的花茎,柔情地劝君迁移到银杏中间结为夫妇,可以赞叹为好配偶了。山势连绵弯曲低平,有的像翻倒的大钟,有的像歪倒的大甑,有的像百万猕猴渴了在沙洲边喝河水,互相牵挽着手臂,勾连着脚背。凶猛的,有如六駮在捕食虎豹,爪牙怒张,嘴小且牙齿凹凸不平,六駮的形体却并不伟岸。大自然竟然生成这样的异物来为南岳作卫士,在万物中,不能同时同地存在两种大物,如此你还不相信吗?

同时航行在湘水上的,多数是运米的船,用来供应邵阳、粤地的兵将吃饱肚子。向船工们打听,说是从丞相驻守长沙以来,一直运粮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心想从汉武帝建元时出兵五岭以南以来,用武力遏制南方的叛乱,楼船和伏波等诸位将军,无一不是选择这条道路向南方进军的,可见这条湘水,本来就是南北两军征战的咽喉要道。古代要是对安南、瓯粤、六诏、牂牁等地用兵,潭州便是军事要地啊!五代时马殷靠茶、铁获得富强,他所建立的楚国小朝廷,维持了几十年,与建立了南汉的刘隐、建立南平国的高季兴等相终始。到长沙王吴芮,前后传了五代。长沙定王刘发子孙移封到了舂陵,后又移封到了南阳,于是有世祖刘秀开创了后汉的大业,不能说长沙的地气不旺呢。这里遭逢战乱以后,沿途居住的百姓很少,偶尔有倒塌的寺庙、民房,也都长满了荆棘杂草,幸存的民众都住在山后。这时秋雨连绵,日色昏暗,满眼都是挺立着的竹木;只看见短狐在草丛中犹豫不前、水鸟飞翔鸣叫而已。

楚国大夫宋玉在诗中说:“悲伤啊!秋天所具的肃杀之气啊!”这句诗在楚湘大地上读,尤其使人心情难以平复。船中没有酒,除了竹笋、豆豉外,没有其他的食物,船中的客人很是孤寂。唯有山神还对我们很是眷顾,云雾、景物一直追随在我的左右。自从登船以来,群山不曾片刻离开,雨也不曾片刻离开,怎么能说山水对我们没有感情呢!湘江的水,有时清澈,有时浑浊,比如船行到黄河和济水之间时。有人解释说:“凡是水清的地方,都靠近山。”从山上流下的溪水与石帆水松相互映衬,要过好久才逐渐消失不见了。总的说来,这条湘江,两岸无一处没有山,山上没有一处没有树。树大都是棕榈树,有绵杌树,有椿树、黄栌树、椰子树。没有一棵树上是没有鸟的。有鹧鸪鸟,有孔雀、翠鸟,有山鸡。其他还有老猿、小猿,不能一一尽说。树的间隙有竹子,竹林中间有花,花中有杂草,碧绿色的,红色的,白色的、绿色的、黄色的,不知叫什么名字,也不了解它们的性情、形态,有人说,这些便是王刍、留夷、揭车、射干一类的植物了。

我从前在庚寅年,从粤地回来,在桂林乘船航行过湘江。当时是严冬季节,有小丫鬟陪伴,拥有一条小船,竟然不知道湘水是我现在所见到的样子。我在二十五日才到达衡州。哎!我辜负湘水已经很久了!可是郦道元说:“潇水,是一条既清又深的水。”照这样说,潇、湘是二水,或许是乱说的。

赏析

彭而述是一名以儒身而着戎装的将官,长年在边疆行军杀敌,所以他的文章也沾染上较重的金属味儿,或曰厚重,此外军人较士人最大的区别就是“闲情”“牢骚”皆少,或说无暇顾及也罢,所以在记事上彭而述的文章更偏于记事。尤其是风土人情、风物习俗的记载更是彭而述的文章的一大特色。如“芦中蚊如虓,韰惈甘人”,“同行多米船,以饱邵粤健儿。询之长年,自丞相驻星沙来,三年于兹矣”等,都是对当地的风物的一种格外的关注,这是一种军人的素养所致,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记叙风格,这种风格或许可远追汉唐时边塞诗的视角架构。同时也是作者长年在外奔波厮杀,对各地风俗的一种洞见,或可说非是墨客文人那种闲情寄山水、走马观花赋笔端的写景记事风格,于此可以说彭而述的游记更接地气,更有“史料”价植,此也为游记的一大形式吧!

  1. 湘:指湘水、湘江,发源于广西兴安县海阳山,东北流至湖南街阳,更北流入洞庭湖、长江,是湖南省最大的河流。

  2. 三湘:这里指湘江三条支流。湘江流至永州合潇水曰潇湘,至衡阳合蒸水曰蒸湘,至沅江合沅水曰沅湘,统称“三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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